丁爷吐血了 这时候丁爷吐血了。 丁爷从前也吐血,痰里有些血丝,但这一回是吐血,鲜红鲜红的,大口大口 地吐,血吐过以后丁爷呆呆地笑一笑,我没事儿,就一身子歪倒在地上。孩子们 喳喳哇哇喊,高明跌跌撞撞冲过来,不由分说就要开车送丁爷去医院,但是他那 个歪歪斜斜的样子,到了医院恐怕就要和丁爷一起被医生留下来。这时候临桌的 一位胖先生,就是那个要别人探讨先有球还是先有眼儿的胖先生说,我送这位大 爷去医院。柳东和老金一边一个搀扶着丁爷上了车,柳东回头看邱大姐,邱大姐 脸色很呆滞,一动不动。 去医院的路上丁爷醒了,说柳东,我不能这么走,我还有很多事没办,我不 能走。他说话很费力,从嘴角咝咝地往外冒血泡。 胖先生是个热心人,一路上不停地打手机,询问各大医院的急诊室哪里有空 闲。 柳东想安慰安慰丁爷,却发现自己的口才极端拙劣,丁爷你看你在说些啥, 你哪里可以就这样走了呢?我们还等着你和邱大姐的喜酒呢……他说不下去了, 他也这么认为的,老家伙可能是走到头了。 老金去为丁爷办了入院手续,然后对柳东说,预付款我先交了,一千五,这 是单子,我哪儿知道一顿饭吃出这么多毛病来,身上也就没多带钱,柳东连声说 谢谢,这账回头我们再算,老金不屑地摆摆手,示意柳东上外面去。 老金说,丁爷这回怕是出不了院了,一会儿还有很多检查科目,一串一串的 够丁爷呛。我要是丁爷,我当年战死在朝鲜,多好,我要先走一步了,下午还有 一个很重要的会晤,丁爷就交给你了。说着拉开手包,拿出一小摞钱来,我身上 就是这么多了,回头再发动大家都想想办法,丁爷好像再没别的亲人了吧? 整整一下午柳东扶着丁爷上上下下做了很多检查,又是血又是尿又是X 光片。 丁爷说:" 我寻思你们这就是要送我走了?" " 哪里的话丁爷?你活这么大岁数,身上的零件有些磨损那也很正常,咱们 查查毛病在哪里,修一修,上点儿润滑油什么的,让他再运转个三二十年的你说 呢?" " 咱出院,出院!" " 绝对不可以,这回我们要把你里里外外全都修理好喽。" 柳东硬让丁爷躺 上病床,拖一把椅子他坐在丁爷病床边,这个秋天的下午十分炎热,他出了一身 的汗,长时间的奔波劳累和担心,他真是累得太狠了,往丁爷的床上一趴他就睡 着了。他醒来的时候丁爷正用他那把很有些年头的折扇为他摇风,邻床的病人和 他们的陪伴都用厌恶的饿眼睛看柳东,柳东想他刚才睡着后肯定是打呼噜了。李 圆圆和他" 非法" 分居时说他睡觉时鼾声如雷,也是她的一条理由,爱你的时候 你把呼噜打成炸雷,人家反而更爱你,不爱你了,你哪怕睡成死人,照样和你分 手不误。 天黑下来,柳东问丁爷想吃些啥,丁爷摇摇头,柳东说我先回去把鱼儿安顿 一下,马上就回来。丁爷点点头说你忙去吧,我一时半会且走不了呢。柳东其实 是回家取钱去了。老金交的一千五百元的押金,半天工夫就被医院吸干了。他们 给丁爷用了那个瑞士进口的止血针药,一针就是七百元,柳东当时惊得目瞪口呆, 医生问柳东,用,还是不用?柳东说,用。医生说一天要用两三针呢,柳东说, 那就先用一天试试?医生说你们账上钱不够了,去想想办法吧。 柳东回家时鱼儿正好煮了一碗面条,从厨房端出来,柳东感觉饿了,从鱼儿 手里接过面条,边吃边说,鱼儿,你再去煮一碗。鱼儿说,丁爷爷好了吗?柳东 说快了。鱼儿再煮好一碗面端出来的时候,柳东正拿了一本存折,在灯下发呆。 鱼儿问柳东爸爸你还吃吗?柳东看着鱼儿笑了,鱼儿,你觉得咱们家苦不苦?鱼 儿说不苦。柳东说以后每天晚上都吃面条呢?鱼儿说我煮的面条不好吃?柳东说 你真是个小傻瓜呀,柳东爸爸今晚可能不回来了,你一人睡觉害怕吗?怕的话, 开灯睡。 那本存折上有一万九千多不到两万块钱,那是柳东在人世间摸爬滚打了四十 年的全部积蓄。爸生病时用了丁爷不少钱,用了多少他没说,他死前要柳东躲着 丁爷走,怕丁爷来要账,而丁爷直到现在还夸爸是个厚道人,就是这个厚道人, 窖藏了七百多元钱留给自己的孩子了,他当时有愧疚感吗?大概没有的,他连自 己的遗体都准备卖了好让孩子们能尽量地多坚持些日子坚持到长大,那么他是走 得很坦然的了,但是他把这愧疚和那七百多块钱一起传给了柳东,这么多年来柳 东一直照顾和关心着丁爷,是因为这愧疚?是因为丁爷本身的" 人格魅力" ?柳 东思辩不明白,但是他很清楚,假如当年爸生病时没用过丁爷的钱,那么他现在 会眼睁睁地看着丁爷死去,他会为他很痛苦很悲伤,十分真诚的痛苦和悲伤,但 他现在绝不会走向银行,那钱对他,对鱼儿,对说不定什么时候铩羽而归的柳西, 那是太重要了。但他必须要去取钱,就是这样,他不能把对丁爷的愧疚再传给柳 西和鱼儿,和丁爷的事必须这么了断,他柳东才能坦然地过完余生,一万五,这 就是底线了,如果一万五救不活丁爷,剩下一些钱就是给他办一个还不算最穷的 丧事,是的他要给丁爷办丧事,他不会出卖丁爷的遗体,或者说是捐赠,这样他 就可以不为丁爷的丧事花钱了,柳东不这样做,这是不对的,理由只有一条:爸 的遗体是丁爷用板车从医院拉回家的,设了灵堂,请人给爸画了遗像,柳东十分 清楚地记得,那一对硕大的红蜡烛,在爸的灵前燃了整整三天三夜,从买骨灰盒 到火化到下葬,丁爷没有跟柳东提过一个钱字儿!当柳东终于意识到从此可以不 再躲着丁爷走路的时候,那种愧疚就深深地埋在他心底了。仇恨和爱情都是很容 易挥发的,它们是人类情感中炽热的大火,能很快把一切烧得灰飞烟灭,唯有愧 疚,它才是最具活力的情感种子,永远不死的种子,永远不死的愧疚,永远不熄 的冒着缕缕青烟的一柱孤香。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