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恨的是你 张小云睁开眼睛,我这一生中,恨过不少人,最后,我最恨的是你。柳东就 笑起来,只要你这个小南瓜好好地活到老,你恨死我都可以。 泪水顷刻间又盈满张小云的眼眶,浅浅的晃悠着黝黑的光。 黄昏有很多话题,尤其是大医院的花园里很沉着的黄昏。每个人都很慵倦的 样子,说话轻言细语,等死的人,或者陪着人等死的,都表现得十分沉着,是那 种饱经风雨后憔悴的再也与世无争的沉着,这时候有一群鸽子在天上飞过来,鸽 哨声绵长悠远,有人在咳嗽,是那种几乎就要闭过气去的咳法,还有因为车祸没 被抢救过来或者从手术台的麻醉中再没有醒回来的人,由穿白大褂的长相木讷粗 俗的临工用一辆铁皮棺材车推了匆匆往前走,后面跟一串一时半会儿想不开的哭 哭啼啼的亲友,才给这憔悴的沉着中添一些活力,等他们走过,大医院的花园的 黄昏又恢复宁静,这时你就会醒悟些什么,人生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急什么忙什 么等什么?说穿了都在等死,当然有信仰的人是在等死后再复生,复生后你又等 啥?还是又等死后再复生,往返循环的人生就比较充实,在花园中或坐或散步或 轻言细语絮叨着什么的人中,当然有明天后天就出院的人,出院了又咋?迟早还 是要回来,死亡的路经过医院,经过医院黄昏的花园,有把死亡看得很淡的就坐 在长椅上闭目冥思,还有充满生的渴望在葡萄藤下的石栏上用扑克牌算命的,总 之大医院的黄昏的花园,是成都市最沉着最从容的地方。而外面,活蹦乱跳的另 一类人生则刚开始,活蹦乱跳的你图个啥?图个在世的时候欢快一些,就像洪雨 的" 广东老乡" 那种玻璃柜中的虾们鱼们一样,只要还没被下锅,活蹦乱跳的欢 快就是它们当然的权益,螃蟹却例外,被五花大绑得寸步难移,和癌症扩散的病 人一样,活着便已死去了。 如果把医院看作一口锅,这锅外便是健康人花花绿绿的生活了,由刚打开的 霓虹灯照射得光怪陆离,那些还没有下锅的人们就开始夜生活了,到处的酒楼饭 馆主客正陆续入席,到处的情人在焦急地等待或匆忙地赴约,到处的家庭还在等 孩子或者是爸爸或者是妈妈的归来,做好的饭菜盖着碗啊盘啊没拧紧的水笼在滴 答着漏水,到处的麻将桌已然开始酣战,那些三缺一或者一缺三的赌客,不耐烦 地拨打手机,到处的贼在琢磨今晚的行动目标,谁说" 天下无贼" 了那人一定是 我们这边的,麻痹失主是对我们最好的掩护,到处的贪官污吏还在很为难,今晚 究竟吃谁的请或者谁都吃,那就要" 走台" ,到处的叫花子在盘算今晚去哪里过 夜,到处的嫖客在分析今夜哪里最安全,到处的打工仔在想老板明天是不是该发 工钱了而到处的老板在想如何把发工钱的日子往后尽量拖延,到处有人在打手机, 眉开眼笑的愁眉苦脸的敷衍了事的撒着弥天大谎的,到处的灯光放肆地辉煌,府 南河的水,黑幽幽地闲荡着,披一身暧昧的波光,河的两岸到处是人,有想跳河 的更多想看人跳河的,真想死的跳进九眼桥一带,假想死的就在一般河段,府南 河是一条温柔的随和的河,你们真真假假地跳,它就深深浅浅地接…… 到处的外地人说成都是个很消闲的城市,其实成都也很浮躁,真正平静和从 容的,是在成都的大医院的黄昏的花园,如果医院真是一口大锅,那么这时候锅 里温馨宜人,因为医生们大多下班了,就没有什么刀光剑影和鲜血淋漓的手术, 锅底撤了火,锅里就祥和了,这里的人在锅外扑腾得挣扎得累了,就来这锅里听 天由命了,煮死煮活的随便这口锅了,但是不管死活,不出一层油你就休想出锅, 有些人就被熬干了。 如果你是一只智慧的鸟,你这时俯瞰成都,它大致就是这样,如果你再仔细 些,你会看见柳东用轮椅推着病兮兮的张小云,鱼儿牵着步态蹒跚的丁爷,他们 在花园中散步。 这花园是由煮熬出的油修建的?不然它怎么会花朵艳丽四季常青呢?油水充 足罢。 丁爷笑嘻嘻的,说他的腿是越来越有劲了。这时候鱼儿拉拉柳东的衣摆,柳 东爸爸你看! 柳东看见了高明。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圆形的花台,高明也在看柳东,他坐在 轮椅上,膝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的身后站着一位面若冷霜的女人,这女人柳 东在广告公司见过,他后来知道她姓梁,是高明的贴身女秘书。真正是狭路相逢, 绕是绕不过去了,掉头往回,那简直是一种耻辱。失踪的高明原来在这里,那么 他为什么要瞒着洪雨呢?是为他身后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这么想着的时候,高 明拨转轮椅,那女人把他推走了。 鱼儿问那是高明叔叔吗?丁爷说我看有点儿像?柳东不说话,他真希望那就 是高明,却又更希望不是,高明和洪雨,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如果没有答案的 话,这个夜就会很长很严肃,夜长一些无所谓,你可以慢慢熬,横竖熬到六七点 钟就是一片光明,但是如果夜严肃起来了你就很不好弄了,你比方丁爷的吐血, 小张姐姐的跳水还有柳西的打架,这些个夜都是极端严肃的,这些个夜是熬不过 去的,你必须立马想辙立马找到答案,因为灭顶之灾总在天亮以前。 一个跟鱼儿差不多大的男孩儿,在花丛中擒拿蝴蝶,很鬼祟地向一只歇在花 瓣上的蝴蝶逼近,眼看就要得逞的时候蝴蝶飞走了,张小云为那死里逃生的蝴蝶 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柳东,喂,你经常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大草原,那歌真好 听,鱼儿说呼伦贝鹅--小傻瓜的大舌头常现原形。张小云说呼伦贝鹅在哪儿?那 一定是个好地方,柳东说我没去过呼伦贝尔,但是那不是一个好地方,很早很早 以前,有一个好姑娘,从那里的马背上摔下来,死了,那时她比张小云你还小, 她的伙伴说她临死前一直在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本来想册封她为烈士可是…… 那是我的一个非常好的大姐姐,她回成都来探亲,常唱这歌,可惜那时我太小太 傻,只学会了几句,丁爷,是这样吧?丁爷平静地说,是这样,她没当成烈士, 他们说在那个风雪之夜受惊的马群早就平静下来了,她半夜三更去马棚那儿干什 么?说不清楚动机呢,如果她爸是工人或者贫农,她的动机就很明确了,可惜她 爸什么都不是,连人都不是。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