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呀 居委会是前院后院最热闹的地儿。张主任、王大爷,还有几个大妈,又聚在了 一起,一如既往地吵吵嚷嚷。按照小朱子的话说,托儿所托儿所,居委会就是这儿 的托儿所,活着一群永远也长不大的老小孩。为了电视上《夕阳红》的节目内容, 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过了一会儿,话题一转,说起别的事情,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王大爷说:“给我看看!”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还是先给文秀妈看!”张主任手里拿着一件公函, 交给十分激动的文秀妈道:“你还不信呢,瞅瞅,这是真的!” 文秀妈抖抖地接过公函,边看边说:“这……像是在做梦似的!他还想回来呀 ……”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 王大爷等人也挤在一起看着说:“别哭呀,眼窝就这么浅呀,说你像演员,你 这泪还真的说来就来了——看看,咱红十字会,到底和他联系上了。” 张主任说:“这上面说,人家有心想回来探亲呢!” 文秀妈顾不上矜持了,哭道:“探什么亲呀!这么多年,他在海外,还不早就 娶了别的女人?我们算什么?” 张主任说:“可不能这么想呀!只要他还掂着你和文秀,咱就应该发个邀请函, 请他回来。” “是啊!”王大爷说:“从道理上讲,当时闹‘文革’,他天天挨批斗,咱这 些街坊邻居,除了韩大妹子,我看谁也没有好好保护过他……” 张主任回忆道:“他挨了红卫兵的打,我记得还在老韩家住了一个多月呢!” 转头对文秀妈道:“抄家以后,你对他也忒那个了吧!” 文秀妈吼道:“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 众人知道她脾气怪诞,又见她真的发火,都不再言语了。 沉静了一会儿,张主任说:“那都是历史旧账,咱不翻它了。不过,文秀妈, 人家愿回来,我看,你还是写个邀请信吧!” 文秀妈满眼含泪道:“我……我……这让我说什么呀?” 王大爷瞅着文秀妈道:“刚不是说过,怎么又抹起泪疙瘩了?应该高兴才对。 这可是大喜事呢……”想了想说:“快去写呀,文秀妈,把我对老文问候的话也捎 上……” 张主任和众人哄闹起来:“老王头,这碍你什么事?别没事瞎搅和!” 王大爷梗着脖子,像争论电视节目一样认真:“怎么叫瞎搅和?当年文技术员 刚来厂里,我还是他的师傅呢!咱中国人论理都论根儿,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 父’。文秀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主任等又哄笑起来:“串辈儿啦……哈哈哈哈……让文秀妈叫你一声‘老爸’, 你应得起吗?哈哈哈哈……还死犟呢!” 王大爷一想,便不好意思笑道:“嘿嘿……是不合适……” 这封突如其来的海外信函,把文秀妈久已平静的心折腾得波涛汹涌。回家后, 她捂着被子哭了一场,似乎把仇呀怨呀都宣泄出去。入夜之后,文秀回来,母女俩 却相对无语。 文秀看着那张文志强当年的黑白照片说道:“妈,你眼睛直直的,这样可要得 神经病的,你快说话呀……” “那院的骂我神经病,你这臭丫头咋也这样编排我?”文秀妈激动了一下,但 很快就唉声叹气,仿佛从冥冥中回到了现实,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回来就回来吧!” 文秀没搭那个茬,也莫名其妙地问了句:“妈,我那爸……他长得帅气吗?” 文秀妈点点头说:“帅气!比你长得俊。” “那……”文秀说:“你怎么能让他离家出走呢?要叫我呀,无论如何也要保 护好一个家庭……” 文秀妈说:“那是啥年代?啥形势?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是我不留恋他,而 是他狠心扔下我跑了……” 文秀给母亲倒了一杯水说:“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父亲呀!妈,让他回来吧, 我真想见见他呢——这么多年,我没有父亲,生活中就像缺了半个天似的!妈,你 写封信,让他回来吧!” “唉……”文秀妈又抹起泪来。 与此同时,在后院里,韩大妈也是愁肠百结,桌上放着米饭,放着西红柿炒鸡 蛋、冬瓜炖蘑菇,还有两盘自制的泡菜,她看也不看,根本无心动筷子,自言自语 道:“他要回来了……他还是当年那个俊模样?他真是命大呀……” 胡喜急匆匆地跑进屋来,喊道:“大妈,大妈,你听这一回……” 韩大妈收回神儿,拉住他的胳膊问:“今儿,又有什么好事?” 胡喜掏出吴瑛瑛的信,一脸沮丧地说:“有情况——不行啦……” “吹了?”韩大妈紧张起来:“快说说,啥情况?” 胡喜说:“瞅瞅,人家说了,还没结婚,还没有进入热恋期,感情就大降温, 而且水平大退步……” 韩大妈一跺脚,指点着胡喜的鼻子道:“你呀你,净耍小聪明!你呀你,以为 别人傻呀!我当时就说,你那省钱的办法不行。怎么样,人家果然不买账吧!” “这不砸锅了?” “还是请那老头写。你呀,真不该……” “我不是考虑情书开支太大吗?” 韩大妈这就打开柜子,拿出她那个包来,从里面取出一个存折,交给胡喜道: “甭瞎折腾了,你呀,拿上这钱,还是去请那高水平的老头儿吧!” 胡喜一愣,说道:“大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血汗钱呀!我的好大妈,留着, 留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韩大妈说:“甭废话,钱在关键时刻不用,留着垫棺材呀!拿着,快去!” 胡喜死活不肯拿存折,说道:“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自己解决——大妈,你歇 着吧,我走了!”说着,又匆匆离去。 硬着头皮,胡喜又一次笑嘻嘻地蹲在代笔老头儿身边。 邮电局门口,似乎来求文的人比先前多了许多,那位代笔老头,瞥了一眼胡喜, 忙着为一位中年妇女写状子,根本不理睬他。 一会儿,状子写好,中年妇女抖抖瑟瑟地看了看,抹着泪说道:“老先生,情 况就是这样,你写得真好,我和孩子还有瞎眼的母亲,都谢谢你了!” 代笔老头儿捋着胡子说:“冤假错案哪个朝代都有,你别哭了,把这状子拿去 交法院吧,如果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嗨嗨……”胡喜插了个空子,说道:“老先生,你听我赔罪呀……你忙你的, 只分过来一个耳朵就行!嘿嘿……” 代笔老头儿将手制止住胡喜,继续对那中年妇女说:“这官司,你能赢!” 中年妇女小心地收起状子,说着“那就太感谢你啦!”千恩万谢地走了。 后面又有几个等着求书,胡喜挤上前,笑着为老先生嘴里插支烟,忙着点火, 又忙着赔礼道歉:“老先生,你呐,大人不计小人过!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有眼 不识泰山,嗨嗨……你老别生气了……” 代笔老头儿说:“小伙子,这就叫市场经济,这就叫适者生存,活儿不好,就 甭想在这世面上混,你懂吗?”他说这话时,目光同时横扫周围那些年轻代笔者。 胡喜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我这回算是完全彻底懂了。所以嘛,水平高 就是高,低就是低,一看就能看出来。嘿嘿……嘿嘿……还得劳你的大驾呀!” 代笔老头儿摇晃着脑袋说:“你小子呀!就是嘴甜,要是换了别人,这活儿我 是绝对不会再接的。” “那是那是……”胡喜又忙着给老头儿嘴里插烟。 “还没抽完呢!”代笔老头笑了:“嘴里插两根烟,那才叫猪嘴巴里插葱—— 装象!”候文的人,还有旁边那些年轻代笔者也都笑了。 胡喜尴尬了一下,便将烟夹在了老头儿耳朵上,笑道:“事成后,咱去钓鱼台。 老先生,你别不信呀,我有个哥儿们在国宾馆当厨子呢,专门给布什呀,普京呀这 帮人做菜。那地方,我是常来常往的,赶明儿我带你去。” “得得得……”代笔老头听也不听,就说:“说情况吧。” 胡喜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好!好!这一下,我就有救了。” 这时,文秀拿着一封专递邮件走了过来,心里琢磨着:“爸,你在海外一定活 得好吧?我和妈的信,你能收到吗?”一抬头,看见胡喜蹲在台阶上,正与一位老 头说笑,好奇地上前道:“喂,胡喜,你不是在筹办婚礼吗?不干正事儿,蹲在这 儿干什么?” 胡喜见到文秀,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曾经追求过文秀,更因为此时他在 求人代笔,所以,机敏地站起身来,挡住代笔老头,笑道:“啊——是文秀呀……” 文秀见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接着道:“问你呢,怎么不回答我?” “嘿嘿……我……我没事儿,来转转邮市!”胡喜好不容易找准了话题,赶紧 说道:“文秀,你可不知道,如今做邮票生意,可是大有赚头呀!人家上海的大邮 票商,拎着小包飞来飞去,一年能挣好几百万呢!怎么,你也来试试?” “我可没那功夫!”文秀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戒指,小声说道: “胡喜,我有话一直想要对你说,总是不得空。这是过去你送我的,你还是拿回去 送给小朱子吧,给……快拿着,别让别人看见……” 胡喜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接过戒指,笑道:“嘿嘿……我怎么好拿回来呢?你 收着吧,留个纪念……” 文秀看着他那样子,捂嘴而笑道:“我说你这猴精呀,别把它再送人了,找个 没人的地方赶紧扔了——还说是什么南非钻石呢,其实,我老早就知道,那上面镶 着一块烂塑料!哈哈哈哈……” 胡喜被文秀笑得无地自容,红着脸抢白道:“塑料?这怎么可能呢?那狗娘养 的珠宝商,把我给骗了?看我不用刀把他跺了!”一边嚷,一边急忙离开了这儿, 意思是,赶紧把文秀引开,待会儿重新回来,取那高水平的情书。 憨哥又一次被小朱子领回了幼儿园。从园长办公室出来,俩人边走边聊,孩子 们也都欢呼着“叔叔又回来了,我们可想你了”,小朱子安抚了一下孩子们的情绪, 说道:“看看,全园上下都欢迎你呢,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忽然,一阵笑声喧起,俩人止步望去,原来是吴瑛瑛,兴高采烈迎了上来,大 班的孩子们也在呐喊着,欢呼着。 吴瑛瑛情绪极佳,满面春风道:“师傅,你又来啦?快请快请!我和孩子们, 都想你呢!”又是帮着拿工具,又忙着叫孩子给他让路,乐不可支。 小朱子立在原地,望望吴瑛瑛,又望望憨哥,自言自语道:“奇迹!她又活过 来了,憨哥真有如此大的魅力呀……” 憨哥见小朱子仍站在栅栏外,就喊道:“你怎么不进来?” 小朱子脑中又盘算着让这两个人“感情磨合”的新计划了,胡乱敷衍道:“哎 呀,我正忘了一件事儿呢!你们在,我去去就来……”她一转身,笑着捂嘴而去。 孩子们在笑,吴瑛瑛也在笑:“瞧你,在我们这儿,人缘多好!” 憨哥说:“我也怪想这里的。” “叔叔,你给我们讲大老鹰的故事吧!” “叔叔,我最爱听大老鹰的故事了!你快讲嘛……” 在孩子们的哄闹声中,憨哥尴尬地望了望吴瑛瑛,对孩子们道:“别别别…… 那是不礼貌的,咱不说,咱不说。” 吴瑛瑛今天却没生气,还笑着安慰尴尬中的憨哥:“你还记着呀?我可是一点 都不在乎的!告诉你吧,我现在收到的情书,有这么厚一沓了……”她用两手,比 了个十几公分的高度。 “那——不错,不错。”憨哥由衷地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爱学习, 你男朋友多珍视你呀,你真幸福。” 吴瑛瑛说:“幸福是一种感觉,情书就是幸福的基础。现在的人们,都不重视 它,而它对于我来说,是真正的精神食粮。”她盯着憨哥说:“师傅,你的手艺高, 能帮我钉个木盒子吗?” “木盒子?你要它……” “我要把情书全装起来,一封也不能少!”吴瑛瑛认真地说:“什么是罗曼史, 这就是爱情的历史——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就读,这可是最好的心理良药呀!” 憨哥说:“你男朋友文化真好,水平真高,写这么多呀,是该收拾好——木盒 子,我帮你钉,一定做个又牢实又漂亮的。” 吴瑛瑛说:“那就太感谢你了……” 小朱子拎了一罐油漆走来,老远望见吴瑛瑛和憨哥又说又笑,十分高兴,便站 在一旁观看,实在不忍心破坏那和谐美满的一切。 吴瑛瑛对憨哥说:“你是实在人,我和你在一起,用不着提防什么,很有安全 感,整个身心很放松,都很自在……” 憨哥边干活边笑道:“我也很乐意听你说话呢。真的,我一点都不拘束。” 吴瑛瑛说:“有些人,可以是爱人,但未必就是朋友;而有些人,不可以成为 爱人,但肯定是很好的朋友,你说呢?” 憨哥笑道:“我文化浅,还整不明白你说的是啥意思。嘿嘿……” 吴瑛瑛望着他那憨样儿,仰头大笑不止。她优美地在地上旋了一圈,发现了小 朱子,就喊道:“快过来呀,瞧我们多热闹。” 小朱子这才走过来,为憨哥放下油漆道:“是热闹啊……你们在,我还得去园 长办公室,把那两桶油漆拿来……”话没说完,又走了。 吴瑛瑛把孩子们安顿好,坐在一旁看憨哥干活儿,问道:“师傅,能谈谈你的 经历吗?” “嘿嘿……没啥值得谈的……”憨哥谦虚地说:“我的经历很简单,当过兵, 现在开出租车。” 吴瑛瑛说:“就这几句就完了?这么简单呀?我目前正谈着的那位,也当过兵, 不过,人家在部队立过大功,复员后在国家机关干过,爱好十分广泛,现在也在开 出租,他是作家诗人的料,据说最近要出书呢!” “哦?”憨哥赞许道:“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死——你那男朋友真是个人才 呀,怪不得那么能写……” 老吴头的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渐渐好起来,病房里,几个老头儿把病房当 成了家,天天海阔天空地侃大山,自有一番乐趣。 老郭头吃罢药后,边喝水边说:“老吴头儿,你那爱看书的女儿,过去总是多 愁善感的林黛玉样子,脸色很难看,最近情绪咋这么好哇?” 老孙头对老郭头说:“你没见那天,老吴头儿给他女儿讲对象的事儿,他女儿 高兴的样儿?” 老吴头的吊针已经打完,独自在一旁思考,笑着自语道:“嘿嘿……听小朱子 说,他是部队转业,在机关干过,现在开出租车……” 老郭头提高嗓门说:“喂,老吴头儿,你女婿是不是那个开出租车的小伙儿?” 老吴头仍在沉思:“哦……哦……要能成,就好喽!”正在这时,憨哥拎着一 塑料袋水果,气喘吁吁地进来了。 老郭头操着评书腔调喊着“说曹操,曹操到”,迎了上去;老吴头也笑容可掬 地拉着憨哥问这问那,不知如何高兴了。 随后进来的护士,指着憨哥送来的水果,笑着对老吴头道:“他对你那么好, 你也不说,我还真以为他是你儿子呢!” 老郭头来了劲,抢话说道:“女婿能顶两个儿,一样的,一样的……” 老吴头拉住憨哥坐下,护士给老孙头拔了针头后,嘀咕着“儿子……女婿……” 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由于老吴头的病情渐渐好转,又由于老吴头每回都叨叨着想把女儿介绍给憨哥, 所以憨哥来的没有过去勤了。听着满屋子“女婿”之类的议论,憨哥很不自在,红 着脸,小声问候道:“你老近来精神好多了呀!” 老吴头忙着给憨哥剥香蕉,接话说道:“是啊是啊!你的情况,我给我女儿说 了……” 老郭头打断老吴头的话说:“小伙子,好事儿呀!哈哈哈哈……” 憨哥不解地说:“好事儿?这从何说起?” 老吴头笑着说:“是这样的,我没说你名字,可我把你的情况,给我女儿一说, 你猜怎么着?她呀,说这条件正是自己要找的……” 憨哥低下脑袋,嚅嚅地说:“可我……” 老郭头斜着脑袋说:“哟——大小伙子,还不好意思呢?大方点嘛,都二十一 世纪了。” 憨哥急着想要说话,老吴头拉住他的手说:“总是文齐武不齐,总是鼓响锣不 响,你来她就走了——这么着,赶明儿,你俩在这儿凑一块了,我给你们把话挑明 白!” 老孙头用棉球摁着胳膊,也说:“这就对了!打铁可要趁热。” 憨哥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站了起来,在众人笑声包围之中,抠着小平头自言 自语:“这可咋办呀……” 听说圆明园的几件国宝,从美国流回了故宫,胡喜心里一动,想要去琉璃厂看 看古玩的最新行情。可是,情书的问题,把他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牵扯进去了。没奈 何,他只好放弃古董,来到菜市场。虽然这儿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他还是一下子 就找到了正在买菜的韩大妈,急匆匆地说:“家里没有,我打电话,刘主任说你也 没去婚介所。我估摸着这钟点儿,你准在这儿。” 韩大妈把菜收拾好,问道:“年纪轻轻的,喘什么呀?有事儿?” 胡喜说:“是这样的,我天天废寝忘食地买信、抄信、发信,老这样儿,也不 是个事儿呀!我琢磨着,是时候了,该让我哥进入角色了。” “角色?”韩大妈问道:“什么角色?” 胡喜说:“就是把信全部交给我哥,让他赶紧熟悉熟悉,心中有数,别到时候 抓瞎!” 韩大妈说:“这事我早想过了。他现在这么忙,怎么行?再缓两天,专门集中 几天时间,我守着他看信。” 胡喜说:“那也对。到时候,我让那代笔老头儿把信给刹住,进入下一个战役, 以后他俩就专门见面交谈了。” “就这么办!”韩大妈下了最新指示:“下星期就让那老头儿刹信吧!” “好的。”胡喜正要离去,韩大妈大声叫住了他:“回来,回来,这事千万别 让小朱子知道。这节骨眼儿上,她插一杠子,准会坏事儿!” 胡喜说:“好久没见着她了,鬼知道她在忙什么!” 得了将令,胡喜又来到邮电局门口,嬉皮笑脸地将代笔老头儿嘴里还没抽完的 烟扔去,给嘴里插一根新的,一边殷勤地点火,一边说了新的计划。 代笔老头听后想了想,说道:“行啊,今天开始就慢慢收着,这支生花之笔, 朝俩人见面谈情的阶段上引。” 胡喜说:“老先生,太谢谢你了!你可是下凡的神仙呀,怎么能把女人的心思 揣摸得这么透?” 代笔老头儿闭目抽烟,没有回答。 旁边一位年轻代笔者说:“你以为呢?刘老师可是大作家啊!八十年代,他的 小说全国获奖,轰动神州……” 代笔老头儿用手制止住那人道:“小说?哈哈哈哈……现在一切向钱看,谁还 看小说?小李子,你不也是写戏剧的吗?” 那个叫小李子的年轻代笔者叹道:“唉,商业社会,文化沙漠,人心浮躁,世 风日下,真正的文学艺术,没人理睬喽!咱这帮人,只好在这儿练摊儿喽!” 代笔老头儿激奋起来,眼中似有泪光:“练摊咋的?总比瞎编那些狂打乱杀、 动不动就上床的东西高尚吧!” “那是那是,你瞅有些电影电视,里面那些……”胡喜说了个半截,忽然就做 贼似的开溜了。 原来,吴瑛瑛也来寄情书了。她哼着歌儿,正兴高采烈走过来。她并没发现胡 喜,见老头儿摊上有“代写情书”字样,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代笔老头儿刚听胡喜在神侃,忽然没了声音,就向四周望望,疑惑地说道: “怪事,人呢?” 吴瑛瑛鼓足勇气,走到代笔老头跟前,抿抿嘴说道:“老先生,我有几个问题, 可以请教一下吗?” 代笔老头儿望了望她,说道:“什么问题?” 吴瑛瑛说:“都是有关情书的。” 代笔老头儿觉得生意又来了,就点头道:“嗯,你说说看。” 吴瑛瑛说:“老先生,啥叫做‘柳毅传书’?” 代笔老头儿说:“这是一个典故。简单点说,就是从前有个美女,被坏人抢去, 有位叫柳毅的书生,历经千难万险,舍生忘死为她传信,后来她家人救出了她……” “哦……是这么回事!老先生,谢谢你!”吴瑛瑛转身欲走,代笔老头儿将她 叫住:“姑娘,你这词儿,是从哪儿看来的?你不是说情书……” “是情书。”吴瑛瑛说:“我男朋友给我的情书上,用了这个词儿。” “哦……”代笔老头儿思考片刻,自言自语道:“一般的小青年,词汇贫乏, 怎么会用这个典故呢?” 这时的胡喜,正趴在邮局门边,向老头儿和吴瑛瑛这边偷看,心里暗道:“她 要是发现那信,可就瞎菜了,这如何是好?”然而,他马上松了一口气,因为吴瑛 瑛向代笔老头儿问过“柳毅传书”之后,就离开了那摊儿。 “这可是我的芳心呀!”吴瑛瑛进了邮电局,来到绿色邮筒边上,手捧一封信, 心情激动地将它吻了一口,小心翼翼投进去,转身正要离开时,却看见了胡喜。 隔着许多人,胡喜发现吴瑛瑛看见了他,溜掉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顿时手 足无措。 吴瑛瑛高高举起手,想与胡喜打个招呼,但又一想:“不行,他肯定是来为我 发情书的。这就见面了,多没情趣!”于是,妩媚地笑着,匆匆离去。 这天上午,韩大妈拎着菜,向家走来,不时与邻居街坊打招呼。 “滴滴……”憨哥开车回来,急忙停下车,为母亲拎东西,说道:“大热的天, 你身体不好,在家歇着,买这么多菜,能吃完吗?妈,我来拿。” 韩大妈说:“就这两步路了,你还是把车开咱院儿停好吧。” 憨哥夺下东西,拎着就走。韩大妈跟在他屁股后头说:“今儿咋搞的?大上午 的就收车了?” 憨哥说:“公司通知,要进行消防检查,我回来取个本儿。” “哦……”韩大妈想了想,喊道:“你站住,我有话对你说。” 憨哥停步回头道:“妈,啥事儿?” 韩大妈瞅瞅过往的邻居,小声道:“嚷啥嚷啥?就你嗓门大!这个可是秘密事 儿,还是回到家再说吧。”一进院儿,她就嚷上了:“猴精猴精,把宝贝准备好, 一件都不能少,快快到我家来。” 没人应声。憨哥抠着小平头说:“妈,什么宝贝,咱不搞收藏,更不懂文物, 看什么,那些坛坛罐罐,我可不感兴趣!” 韩大妈见胡喜家锁着门,就嘀咕了一句:“还战略部署呢,还第二战役呢,要 真的打仗,脑袋搬家了,还不知咋回事呢,哼,要紧三关就掉链子!”转身对憨哥 说:“你不是拿本吗?赶紧把手头的事情办好,给李经理请一礼拜假,就别跑车了。” 一听这话,憨哥急了,梗着脖子道:“妈,你这又是一出什么戏?你让我七八 天不上班,守着你在家里干什么?” 韩大妈说:“你别问,只管去请假是正事,等胡喜回来,我自然会告诉你。” 憨哥说着“我不请,我不请”,拿着东西走了,背后传来母亲声嘶力竭的叫骂 声:“你呀你,明知我有病,非要把我气死不可……” 当天下午,一个紧急电话,胡喜被韩大妈招了回来,俩人好一阵手忙脚乱,把 两大堆情书收拾起来。 胡喜说:“大妈你看,成绩有多大,一天一封,把人活活往死里整呢!现在结 束了,全在这儿,你快检验一下咱的战利品吧!”又说道:“大妈,给他讲好了吗?” 韩大妈说:“没呢!不是要见面吗?等今天见过女方之后,让他吃个定心丸, 再专门让他在家看信。” 胡喜将那些信件包起来,说道:“这更好,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大妈你安排得 真周到。只是,我怕他今天不肯去。” “这事,还能由着他?”韩大妈说:“猴精,你再给他打一次电话。” “是喽!遵命!”胡喜趴在桌子上,拨起电话来。 “妈——妈——”急匆匆的憨哥跑回家来,边擦汗边说:“妈,你又犯病了? 可把我吓得腿发软,心也慌,啥事情都干不了啦!哪儿不舒服?咱去医院吧!” “回来得挺及时嘛!”胡喜向韩大妈做了个鬼脸,说道:“刚吃过药,好多了, 你说是不是?” “吃药?我没……哦……哦……”韩大妈理解了胡喜那话的意思,赶紧说道: “是吃了药,我没事儿了。你快准备一下,待会儿跟胡喜去相亲。这件事,比天大, 比地大,比我的身体重要得多!” 憨哥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跺了一下脚,无奈地说:“妈——早知道是为这事, 我真不该回来呢!” 韩大妈说:“你敢!你以为这是小事呀?你都三十了!快洗脸换衣裳。”不由 分说,就给儿子打扮起来,还特意在新西装的口袋前别了三支笔,用以显示学问高 深。 “唉……”憨哥叹了口气道:“胡喜,这回上哪儿?” 胡喜说:“公园,公园呀,那地儿环境美。” 韩大妈解释道:“是这样的,胡喜见过女方,人挺不错的。你们俩一起去,他 给你做介绍——这回,一定要好好谈,知道吗?” 憨哥满脸无奈地站在那儿,不知脚该往何处迈。 公园门口,花香扑鼻,景色如画,人来人往,笑声盈盈。 在一侧的停车场上,身穿西服的憨哥,与同样西服革履的胡喜,急匆匆从夏利 车中走出来。 胡喜说:“就按我刚说的办。她呀,最注重第一印象,你先去,给她留下一个 良好印象之后,我随后就去做解释工作——谁叫你那次不在家来着?” 憨哥向大门走去,回头喊道:“你得快些来呀!” 胡喜挥手道:“放心去吧!记住,从东边数,过了那尊雕塑,第二个亭子,她 穿花格裙子,披肩长发……” 公园的亭子里,吴瑛瑛已经站在台阶上了——她今天特意将头发扎起,穿了一 条牛仔裤,显得很有活力。还是这个亭子,还是同样的心情,她没有玩矜持,没有 玩深沉,直奔目的地,抬头仰望一番穹顶上的画儿,憧憬起了今天的美好会面,情 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正兴奋时,她却感到有些意外——原来,对着亭子,正面走来 了穿西服扎领带的憨哥。 吴瑛瑛诧异地说:“师傅,你怎么有空到公园来?哈哈哈哈……还弄了一套洋 打扮,看上去很不协调呢!” 憨哥见到吴瑛瑛,也有些好奇,笑道:“嘿嘿……你在这儿呀。” 吴瑛瑛问:“你有事儿吗?” “事儿?没,没……我是来找个人的……”憨哥向四周寻找起来,内心自语道 :“没有穿花格裙子的呀……” 吴瑛瑛焦急看了看表,说道:“师傅,这亭子……你找人,能不能到那边去找?” 憨哥感觉到自己影响了人家,向她点点头,笑道:“嘿嘿……你在,我到前面 去瞅瞅,回见呀!”歉意地向她挥挥手,向右侧找去。 吴瑛瑛也挥挥手,然后又看看表道:“他怎么还不来?”就朝左侧张望。当她 的身子转向右侧时,却见憨哥又寻找着回来了。 “那边没有……”憨哥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没有……” 吴瑛瑛有些犯急,用手绢擦了把汗道:“师傅,咱是老朋友了,你找人,可不 可以离这儿远一点儿?” 憨哥“嘿嘿”了几声,又看看表,忙对吴瑛瑛说:“你在你在,我不找了!” 转身就朝吴瑛瑛挥挥手,沿来时的路,气鼓鼓地大步而去。 正焦急等待在车旁的胡喜,见憨哥返回,赶紧迎接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憨哥愤然道:“今后你该干啥干啥,别别再把我当猴耍了好 不好,拜托了!” 胡喜大吃一惊道:“咋啦?天大的好事,你咋跟我发起火来了?” 憨哥气恼地甩开他,开门进车,发动车子,猛踏油门,对车窗外的胡喜吼道: “你去看看吧,人家根本就没来!”说完,开车便走。 胡喜一脸不解地道:“这不可能啊,约好的事情嘛!” 小亭边,吴瑛瑛仍在张望,忽然,她眼前一亮,兴奋起来——原来,正对着她, 走来了步履匆匆的胡喜——她脸一红,身不由己地跑上去迎接:“你终于来了,这 回,你可是迟到了呀!” 胡喜一见她这身打扮,心里骂道:“我的姑奶奶,咋就没穿花格裙子?这不要 人命吗?”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急忙止步道:“我哥他……” “又是你哥!”吴瑛瑛说:“走,今儿你领我见见他去!你那哥的谱真大呀! 走呀走呀!”就来拉胡喜的手。 “不不……”胡喜忙缩回手去,向停车场方向望了望,知道已经无法追回憨哥 了,于是说道:“他……改天,我一定安排你见他……” “这很重要吗?” “重要!重要!比我见你重要百倍呢!” “你……”吴瑛瑛疑惑地望着他,摇着脑袋笑说:“你读古书太多了,封建意 识很严重啊!” “我没读什么古书。”胡喜说:“给你这么说吧,我的事儿,实际上就是我哥 的事儿,咱俩……咱俩谈什么都不能算数,我这一方面,一切得听我大哥的……” 吴瑛瑛打断他的话,忽然问道:“你父亲去世了吧?” 胡喜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吴瑛瑛说:“看看,还说没读什么古书呢,这不,三纲五常就来了。好吧,咱 就听你大哥的。” 胡喜好不容易把话头扭过来,咧嘴说道:“我那大哥呀,人特忠厚,特内秀, 特喜欢见义勇为,特喜欢……” 吴瑛瑛笑起来:“你这是‘大哥当父’呀!我是不是也该向你介绍一下我爸? 哈哈哈哈……我那老爸呀,脾气特好,待人特温和,处事特……” 胡喜处境十分尴尬,笑比哭还难受,连连挥手道:“别……别……” 吴瑛瑛回到了自己的题目上,说道:“你信上说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说我‘空谷幽兰,超凡脱俗’,我蒲柳之姿,能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胡喜早已大汗淋漓,连连说道:“是这样说的,是这样……”这时,手机响起,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颤抖着接电话:“喂,是我……是我呀……好的……好……” 在家遥控指挥的韩大妈,急得也是满脸大汗,抓起电话,就向胡喜询问最新战 况:“喂喂,猴精,你怎么声音在发抖?什么?什么?怎么不说事儿,老在那儿 ‘是我’?谁不知道你?怎么又‘好’开了?好什么?” 吴瑛瑛望着胡喜将手机关闭,刚要问话,他却先开口道:“哦,对不起……实 在对不起……” 吴瑛瑛问:“谁来的?看你那乖样子,是你那位大哥吧?这都啥年月了,真拿 你没办法。” “大哥?”胡喜反应过来:“是!是!是他!” “你那位大哥,果然管得很宽呀!” 胡喜眼珠转了几转,叫道:“我大哥有心脏病,让我赶紧回去!” “这……”吴瑛瑛停了笑,紧张地说道:“咱们还没……” 胡喜边跑边挥手道:“改天,我安排你见大哥……” 医院的门诊大厅,这儿的人很多,有挂号的,有排队的,有取药的,有扶着病 人上楼的…… 憨哥从老吴头的病房下来,在混乱的人群中,急匆匆向大厅外奔去。忽然他停 了脚步,朝门口望去,看见吴瑛瑛拎着一些食品、水果,怀里仍然抱着一本厚书,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电梯口走去。 “她……她来干什么?她有亲人在这里住院?”憨哥边看边琢磨,想跟吴瑛瑛 打个招呼,连喊了两声,人家都没听见,直接上楼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憨哥不解地离开大厅,去送一个出院的大妈去了。 病房里,老吴头和几位病友,都焦急地围着刚进来的吴瑛瑛,喧声四起,她不 知道听谁的才好了。 到底是老郭头的嗓门大,把事情说了一遍,搓着手说:“才走呀,你俩前后脚。” 老吴头也抱怨女儿道:“这真是,你早来一步,不就见上了?” 吴瑛瑛放下东西,说道:“我哪知道人家会来?” 老吴头抖抖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吼道:“还不快去追——这是他的地址!” 将那纸塞到吴瑛瑛手中。 吴瑛瑛低头看了看,猛然激动起来,忙从口袋掏出一封信,进行对照后,叫道 :“太棒啦!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老吴头和病友们面面相觑,问道:“怎么回事儿?” 吴瑛瑛边笑边向外跑:“真是太富有戏剧性了,再伟大的天才,也导演不出这 么精妙的大戏呀!哈哈哈哈……这才叫生活如诗!生活如戏!” 吴瑛瑛手里仍然拿着那张纸和那封信,打车来到胡同口,气喘吁吁地直奔憨哥 家,到了门口时,看看信封,又望望门牌号,想进去,却又犹豫着再三:“直接进 去是不是太突兀了?他家的人……他大哥那么有威严,那么重旧礼,我还是……” 忽然,她紧张起来,向胡同望去——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随着朗朗诗词声,胡喜夹了个文件袋,兴冲冲回家来,心里暗道:“你别说, 看看情书,真还学了不少东西呢!” 吴瑛瑛一听喜上心来:“这是宋代名家晏殊的词呀,他随口就来,背得真溜呢!” 急忙躲向一边,自语道:“自古文人多自傲,让他看见我这卑微小女子主动上门儿, 多掉份儿啊!” 胡喜越来越近,吴瑛瑛慌慌张张地躲向了院墙一侧,心儿怦怦直跳,急忙用手 捂嘴,生怕心掉出腹外。 “回来喽……”胡喜大大咧咧地开门进院去了。 此时的吴瑛瑛立在院外,抿嘴而笑:“我爸和我,真是不谋而合啊!” 第二天,吴瑛瑛果然收到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美妙华章, 一时亢奋,文思泉涌,一挥而就,写了一封回书,唱着歌儿,来邮电局邮寄。 这儿,一如既往地簇拥着许多人,什么时候都是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 吴瑛瑛上台阶时,又一次注意起了那代笔老头儿,不由上前观看。 那代笔老头儿,正对着一封情书,在专心致志写着回信。 吴瑛瑛只瞅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自语道:“天呐,这是我的信呀!”她 惊得浑身打颤。 “学习的敌人,是自己的满足。你的每封信,都是我学习的范本……我做梦时, 你就倒在我的怀中……”代笔老头儿摇晃着脑袋念着念着,果然,吴瑛瑛站立不稳, 眼睛一闭,倒在了他的怀中……直吓得老先生目瞪口呆。 “哈哈哈哈……” 胡同里,韩大妈和小朱子高兴地边走边聊。小朱子的自行车上,驮着韩大妈刚 买回来的新鲜蔬菜。 韩大妈说:“你可是有日子没来了呀!你和胡喜那婚啥时候结呀?” “快了!快了!”小朱子说:“不是说好了,我们和憨哥一起办吗?” “他哪能赶得上?” “没准他还办在前面了呢!” 韩大妈愣住了,问道:“那怎么可能?” 小朱子说:“怎么不可能?大妈,我这次回来,是要报告你一个特大喜讯呢!” 韩大妈马上停步道:“什么喜讯?我听你的,你可不像胡喜,净瞎吹,一件正 事也办不成!快说快说。” 小朱子笑道:“瞧把你急的,咱快回家,我好好讲讲这段故事!太生动啦,太 有趣了!” 韩大妈拉了小朱子一把:“瞧把你乐的!快走!快回家。” 刚到院外,就听里面在大吵大闹,俩人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在古色古香的胡喜家,吴瑛瑛正与胡喜吵架。她从代笔老头那儿了解了事情的 真相,拿来一大包情书,找胡喜对质。 胡喜一个劲地说:“你千万别激动,别生气,听我慢慢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 “看这事给闹的!”胡喜在屋里打转转。 “你……”吴瑛瑛说:“情书怎么可以让人代写呢?水平不高,可以慢慢提高 嘛……你这人太虚伪,太不诚实了……” 胡喜急得双脚在地下跳着说:“你听我说,我这也是……我哥……” 小朱子和韩大妈喊着“怎么了怎么了”,知道发生了事情,火烧火燎地闯进来, 把吴瑛瑛和胡喜都惊呆了。 冷场片刻之后,小朱子问道:“吴瑛瑛,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胡喜,这 是怎么回事儿?” 胡喜见状,忙说:“小朱子,事情是这样的……” 吴瑛瑛望望小朱子,又望望胡喜,指着他们说:“怎么,你俩认识?” 小朱子仰头道:“是啊!”又反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吴瑛瑛说:“他是我的男朋友啊!” “男朋友?”这一回,轮到小朱子和韩大妈大眼瞪小眼了。 老吴头出院了,老郭头、老孙头等几位病友都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护士在 一旁看着直乐:“哎呀呀,真成了霸桥相别了,看看,都是老爷子呢,泪疙瘩都下 来了。” 憨哥将车门打开,向老郭头、老孙头他们挥挥手道:“我问过大夫,你们也快 出院了,回去吧,谢谢你们,别送了!心脏有毛病,最不能动感情,快把眼泪抹了。” 吴瑛瑛早已忘了接父亲出院的事情,此时她正和韩大妈、小朱子闹得不可开交。 胡喜实在受不了了,边嚷边走道:“吵呀闹呀,这还让不让人说话了?跟你们 扯不清,我走,我走……” 小朱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不清不白,你到哪去?这会儿不能走!” 吴瑛瑛和小朱子在这一点上保持了高度一致,也拉住他另一个胳膊道:“今儿 个,非说清楚不可!非得搞个丁是丁,卯是卯!” 韩大妈也气愤起来,搬过来一把椅子,使劲掼了一下,也说:“对,让他坐下, 老实交代,到底搞什么鬼!” 小朱子对吴瑛瑛道:“你刚才说什么?”用手从胡喜指到吴瑛瑛道:“他—— 他是你吴瑛瑛的男朋友?” “那当然了!”吴瑛瑛瞅了瞅被摁在椅子上的胡喜,又说道:“不过,我现在 已经重新认识这个人了。” 小朱子一把拧住胡喜的耳朵嚷:“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你是谁的男朋友?” 胡喜疼得哇哇乱叫:“我说!哎哟!你撒手呀,我说……” 小朱子说:“快说!装什么蒜?” 胡喜说:“那当然是你的呀!咱俩可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 “你……”吴瑛瑛听到这话,捂脸哭起来:“这花花世界真荒唐,你们这是演 的什么戏嘛!” 韩大妈的眼,一会儿瞅这个,一会儿瞅那个,连连说道:“咋回事?什么戏? 我脑子转得慢,这是咋的啦……” 胡喜从小朱子手中挣脱,镇定了一下情绪,大声说道:“吴小姐,请坐下—— 小朱子,你也坐下,听我慢慢说呀!” 韩大妈最先坐下,说道:“猴精,快说,我也想听听,你小子到底搞什么鬼? 你可不能昧良心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呀!你快快坦白交待!” 胡喜苦笑着说:“我的好大妈呀!我这全是听了你的指示,才惹下的祸啊!” “我?”韩大妈吃惊道:“你们这些事,和我还有关系?” 憨哥把老吴头送到家,又回到幼儿园,孩子们欢乐地围着即将离去的他,七嘴 八舌道:“叔叔,你以后还会来吗?” 憨哥说:“活儿干完了……不过,我有空还会来跟你们玩儿的。小时候,我比 你们还淘气呢。”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 四十多岁的园长,立在一旁,欣慰地看着笑着。 憨哥转身道:“园长,活儿是干完了,只是油漆还没有完全干透,让孩子们小 心点儿,别碰它。” 园长点头说道:“韩师傅,谢谢你啊!” 憨哥说:“园长,你看,哪儿干得不合适,我再给返工。” 园长说:“都挺好的,都挺细致……” 孩子们一拥而上,抱住憨哥的腿,叫嚷着不让他走。 园长说:“韩师傅,你瞧,孩子们多么喜欢你呀,你就陪他们玩一会儿吧!” 憨哥说了声“别看我木讷,其实我最爱和孩子疯了”,放下工具包,与孩子们 玩耍起来,像个快乐的大孩子。 笑闹声中,小朱子、胡喜和吴瑛瑛,乐哈哈地向这边走来。刚才,经过一番三 堂会审,对面鼓,明面锣,几个人把事情往中间一摊,扣解了,误会也就消了。 吴瑛瑛边走边说:“真逗,为什么小朱子和胡喜你俩不早告诉我?” 胡喜笑道:“这都是韩大妈的主意!在战略战术上,这叫做‘两头出击’。话 又说回来了,早告诉你了,哪能得到人家老作家那一大包心血杰作?” 小朱子也笑道:“照你这么说,这事还闹对了?你知道吗?人家吴瑛瑛就需要 这——精神食粮……不过你不也学了不少文化?” 三人走着走着,不由止了步——新修好的木栅栏里,憨哥头上扎着条红绸带, 与孩子们在玩着游戏,园长也站在那里,看着乐。 吴瑛瑛想到了许多事情,说道:“瞧人家,内心多充实,活得多自在!” “唉!”胡喜叹口气说:“我们纯粹是在瞎折腾,人家倒好,一身轻松,没事 儿人似的!” 吴瑛瑛白了他一眼:“本来嘛,人家从来就没参加这场游戏!” 孩子们和憨哥的笑声一阵阵传过来,小朱子望着望着,会心地笑起来,不由回 忆起了往事——刚刚复员的憨哥,在花红柳绿的公园里,与小朱子站在一起。他穿 着没有领章帽徵的军装,动作十分拘谨,引起韩大妈等人的开怀大笑。胡喜举着照 相机在喊:“靠近点儿,靠近点儿。”小朱子越往憨哥身边靠,憨哥越往旁边挪, 把街坊邻居们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憨哥和孩子们的笑声,把小朱子的思绪打断。她感慨地说道 :“当初呀,我真傻!” 胡喜一听,心里的那个弦猛地绷起来,急忙盯住她问:“怎么?说说清楚,你 是不是要吃后悔药了?” 吴瑛瑛不解地望着他俩道:“怎么回事?你也跟他有一腿?” 小朱子推了她一把,红着脸说:“这……去你的!胡喜这人是个醋罐子,别听 他瞎咧咧。”又对胡喜说:“谁后悔了?尽瞎猜……” 忽然,三人同时爆发出大笑来,原来,快乐的憨哥摔倒下去,孩子们全部扑在 他的身上欢闹。 憨哥哭了,哭得很无奈,哭得很无助。 他将车停在院外,鬼使神差地买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坐在街边的小花园里, 没吃一口菜,就咕嘟咕嘟将酒全都灌进肚里,经风一吹,酒性发作,头晕目眩,想 吐又吐不出来,难受得死去活来。 “我这是怎么了?” 记得十多年前,这儿本来是个废品收购站,夏天蚊蝇孳生,臭气熏天,王大爷 他们出去锻炼身体,都要绕远,还要捂着鼻子。现如今,政府加大了整治力度,也 许是为了迎接奥运会的召开,也许是为了提升城市品位。不管怎么说,老百姓得到 了实惠。这儿,移栽来一些国槐和松树,地面铺上了像绿毯一样的草皮,旁边盛开 着月季花,还特意安了几个供人们休憩的靠背座椅。 一段时间以来,面对纷乱而无法理解的世界,他只要心里有疑惑,感觉不得劲, 就会撇开唠唠叨叨的母亲,来这儿静坐。尽管傻呆呆的,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几个 钟点,尽管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人家照样耻笑他,照样误解他,可他仍然愿意来 到这儿。他甚至觉得,在这个花花世界上,只有这一点点地方,才是自己的净土。 都说助人为乐,遇到的一桩又一桩荒诞无稽的事情,使他感到,助人是对的, 但他并不快乐,时时处在痛苦和迷茫之中。 在边防站,寂寞啦,孤独啦,实在无法排遣内心的苦闷时,他会发疯似的跑到 后山,来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大叫一场。有一回,他稀里糊涂地狂奔,差点越过 了国境,差点被开除军籍…… “的确,小时候,我脑袋进过水,所以长大了就憨就傻……”他醉醺醺地自我 解脱着,自我安慰着。 本来是想复员转业之后,努力将自己融入当今时代,好好工作,享受生活,开 创人生灿烂的前途,然而,在外经贸公司只干了没几天,就被以“腐败违纪”的罪 名,让坏人吕主任给赶走了。好不容易考上本儿,当了的哥,却在拉客去延庆的途 中,遭到三个无赖歹徒的袭击,被抢走八千元不说,还遭了暴打,险些丧命。大肚 子孟师傅看到他后,哈哈大笑:“这回知道了吧,的哥这一行,可不简单呢,你这 是破财免灾呀,有福气有福气!那几个家伙没把你宰了,没把车抢走,就算你有福 了!”他心里愤懑,又无处说理,去找文秀;而文秀却高仰着脑袋,连看也不愿正 眼看他一眼,还讽刺他:“什么遭劫了?鬼相信!你呀,还不是在深山老林里呆得 太久了,没见过女人,跑到歌舞厅里泡妞去了?钱花在小姐身上,你没什么值得抱 屈的!”说完,唱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一转身走了…… 想到这儿,他的心又难受起来,哇哇地叫了几声,可就是吐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钟点,也许三个钟点,西边的太阳已经落山,远远近 近的电灯先后亮了起来。 他的眼前,仿佛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儿,都在瞅他,都在笑他——那是空姐肖 铃,那是她表姐,那是金秘书,那是小朱子,那是大学生小丽、小芹、小芸…… “我都是诚心诚意对她们的呀,她们笑我干什么?” 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是最心疼自己,但又是最不理解自己的人。刚回 来那会儿,他有什么心事,都乐意给母亲说。但说一次事儿,母亲就坏他一次事儿。 母亲说他是“倒霉蛋”,是“背时鬼”,强拉他去寺院,拜见真悟法师。那老和尚 总是笑眯眯的,告诉他,说是“刚刚出生的时候,掉进了运河,是老衲给做了法事, 求动西天如来,赐下‘憨哥’的名儿,才保佑这条命活到了今天”。那和尚一口一 个“你有佛根,你有善缘”,还说什么“人的晦气在于骨髓,而发为骨之余,剃去 头发就没了烦恼”。母亲一听,连连阻止,无论如何不让给剃头。 然而,烧过香拜过佛,他的命运并没有任何好转,而且遇到的倒霉事更加多了。 一气之下,他用酒将自己灌醉,独自跑到寺院,醉醺醺地让和尚给“剃去烦恼”。 人家说,寺院是清净无为之地,见他酒气熏天,连扯带拽,把他往家里送……也是 天黑了,也是在这小花园,他的头发没了,醒来一看,和尚不知所踪,自己似乎成 了和尚。 “憨哥,车停在门口,你到哪去了,这么晚了,可别出事呀……”母亲的呼唤 声,在晚风中一阵阵飘来,打断了他信马由缰的思绪,站起来,摇晃了几下身子, 叹口气道:“唉,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呀……妈身体不好,我该回去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