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尽管正副三位院长都对这次领导与群众对话做了充分思想准备,俞道丕在走进 会议室的最初一刻,还是感受到了紧张和压抑的气氛。以往学院每周例行会议之前, 只要领导们尚未坐定,整个会议室里就如同热闹的农贸市场,唧喳声一片。高校教 师们平日不坐班,除了上课同事间很少有交流机会,于是院系全体教职工会议便弥 补了这份沟通} 二的缺失。不过今天会议情况不同,因为是就外语学院今后的经济 分配改革进行对话,涉及到每个人最切身的利益,所以与会者连闲扯的心思都没有 了。 戈新元先代表学院领导班子念了一遍改革方案草稿,随后由方案执笔人俞道丕 逐条解释并率先问答教职工的提问。公共英语教研室青年教师看来也为此次对话会 做了精心准备,推出水清清充当他们的提问代表。水清清那口清亮标准的普通话上 电视台当播音员都够格,声音好听,讲话内容就平添了些力度。 “请问院领导,此份经济分配改革方案的宗旨是什么? ”水清清首先发问。 “当然是改变目前外语学院经济分配的不合理状况,调动广大教职工积极性。” 俞道丕笑答。 “我们想提请院领导注意,这份方案所列具体条款,只提高了占全院人数四分 之一的正教授收人。同样人数占四分之一的副教授基本维持原状,而占人数四分之 二的讲师助教们,利益将遭受极大损失,这样的改革能否起到调动最大多数人积极 性的作用? ” 水清清向全场扬了扬手里的改革方案复印件。 俞道丕收去脸上笑意, 一本正经道:“水清清老师,我想提清你注意,在高 等学府内,教授是最苇要的教学科研力量,看一所大学的实力,不能看它有多少讲 师助教,得看有多少著名教授嘛。经济分配重点当然要首先考虑教授们的利益.这 是无可厚非的原则。” 水清清等俞道丕话音落下,立即接口道:“教授们拿着教授的工资,教授的岗 位津贴,教授的科研经费,这些都是讲师助教们得不到的。可是有几位教授在上全 校公共英语课,上本科生基础课? 有些教授所带的研究生,半个学期一个学期都见 不到一回导师的面。研究生写了论文请导师指教,导师就将自己大名署在学生名字 前面拿出去发表。这种计划经济体制下产生的教授特权,已不符合市场经济要求, 倒是需要好好改革改革。” 俞道丕脸色有些发白,他将目光扫向会议室一角,那里坐着好几位教授,他希 望教授们能站出来帮他这位院长讲几句话。即使不为院长,为教授们自己的利益, 也不该眼睁睁看着他俞道丕孤军奋战吧。 可是教授们继续保持沉默,不知是不屑与毛孩子们斗嘴,还是压根就说不过现 在的年轻人,干脆来个沉默是金。俞道丕很失望,心有不甘地将脸转向水清清: “那照你们的意思,一个教授上课与一个讲师上课拿同样酬劳就是合理的啦? 比如 我现在为博士生开的‘十九世纪英国文学艺术流变’这门课你上得了吗? 你们这个 年纪,恐怕连狄更斯小说看的都是中文版吧?”俞道丕说完又看了一眼教授们聚集 的角.落,那处角落里发出些许轻微的笑声。 水清清脸红了起来,可她伶牙俐齿的战斗力并未因此消减,她抬起下巴高声问 俞道丕:“那我现在开的‘剑桥一证’、‘中级英语口语证书’课您上得了吗? 您 连汉语普通话都讲不好,大概也发不出伦敦或纽约口音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 道理,在座的老师们应该都能理解。”会} 义室里哄堂大笑,连不少处于交战中间 地带的年长副教授们也跟着青年教师笑了起来。 俞道丕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指着水清清:“你既然那么有本事就另请高就,别 忘了我这个院长每年还付你好几万元工资奖金呢。” 水清清也指着俞道丕不甘示弱地说道:“您也别忘了这个外语学院不是您家私 人小店,我的t 资奖金是九州大学给我的,是我劳动所得。我捧国家的饭碗,不是 你俞老板家雇的小工。” 俞道丕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语言是那么贫乏,可他依然想尽快占据话语优势, “那么你们说说,外语学院的改革还要不要进行下去,一触及个人利益就跳出来充 当改革阻力,这改革还怎么改? ” 水清清丝毫未被“改革阻力”的大帽子吓唬住,依旧字正腔圆地回答:“我们 赞成真正的改革措施,反对借改革之名为个人或少数人谋私利,变着法子从别人的 口袋里抢钱。”也许站的时间长了,水清清说完反倒先坐了下来。 站在主席台上的俞道丕向下望去,以水清清为代表的那群青年教师几乎都曾是 他的学生,现在学生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向老师叫板,这实在有悖于中国人历 来信奉的师道尊严,不能不让俞道丕悲从心底起。 俞道丕感觉身旁坐着的薛人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他顺势坐了下来,不过还是 控制不住情绪扔出一句话:“看看你们这帮人今天的态度,好像恨不能把我杀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薛人杰终于开口了,如果他在这种场合这样箭拔垮张的气氛下 继续充当看戏的观众,谁都可能会把他当成青年教师的后台靠山。殊不见任何单位 一二把手之间即使关系不和,在群众面前还得保持高度统一团结的形象。薛人杰说 :“俞老师刚才说了句笑话,老师们不要当真噢。我相信外语学院的老师们绝小会 为了上课酬金多少去杀人吧,那样的话也划不来呀。”会议室里总算有了笑声,紧 张气氛被薛人杰三言两语化解开来,在座的人都松了口气。 薛人杰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俞道丕下不了台的时候,是他这位副院长出来收的 场。薛人杰觉僻俞道丕做学问还行,当行政领导就不那么合适了,俞道丕连最起码 的领导艺术都不具备,可偏偏拼死拼活要在院长位子上过把瘾。 薛人杰清楚俞道丕执意要推动外语学院经济分配改革也不完全是为了他自己, 主要是想讨好那些教授们。教授们跟俞道丕学历资格都不搞妥帖了,俞道丕也坐不 稳院长位予。可俞道丕怎么就没想到青年教师承担着最大部分的教学工作量,学院 的收入大多靠青年教师挣得,怎好轻易就动这个群体的钱袋子? 薛人杰内心也很同 情那些每周上几十节课的青年讲师助教,他们中很多人刚刚成家有了孩子,正在拼 命挣钱供楼供车养活家小,就指望着这点上课酬金呢。在学院领导班子讨论改革方 案时,薛人杰不便说出以上这想法,免得俞道丕以为他故意持不合作态度。现在机 会来了,会议室的僵局总得有人出面打破,这个人就是他薛人杰。 俞道丕坐下后,会议室重新变得安静起来。薛人杰故意用十分轻松的语调说: “这份方案只是个初稿,今天最主要的是听听老师们意见。现在既然存在不同看法, 说明方案本身还有作修改的必要。院领导一定会广泛征求大家意见后再进行修改, 改革不能忘掉民主嘛。我只想重复一下刚才俞道丕院长讲过的改革宗旨,就是为了 最大限度调动广大教职T 的积极性。”薛人杰的话暂时抚平了青年教师们焦躁不安 的心,也给足了俞道丕面子,让俞道丕感觉薛人杰在刻意维护他院长的尊严,与院 长的意图保持一致。 薛人杰似乎猜到了俞道丕心思,故意转过脸去问戈新元还有什么话要讲,戈新 元摇摇头。俞道丕见机立刻宣布散会,他想不出此时还有比散会更好的台阶能下了。 这是外语学院成立以来最令人扫兴的一次全体会议,开会前摩肩接踵进入会议 室的各年龄层的教师们,出会议室时已无形中分成利益相对立的两个群体。年长的 教授们走在头里,青年教师随后.无人出声,想来心情都十分郁闷。 俞道丕有些内急,直接进了会议室左侧的洗手间,里面已有两个人分别在各自 的狭小空间说话。一个说:“教授有啥了不起的,还不都从助教讲师升上来的吗? 九州大学开起全校大会来,正教授一礼堂,副教授一操场。要是都像外语学院教授 们这般把自个当成龙种,校长就别想活了。”另一个接口道:“谁说不是呢? 我常 去洗脚的那家足浴店,有个扦脚师傅送我张名片,上面用括号标出‘相当于副教授 ’。连抠脚丫子的都能跟教授沾边,说明这年头能人多了,谁都别太把自个当回事 才好。”两个说话的人声音很年轻,俞道丕光听声音还不能跟人名对上号,反正不 外乎是分配方案改革的反对派,改革的阻力。俞道丕才平息下来的胸口又腾升起火 气。 薛人杰和戈新元等候在院长办公室,他们知道对话会未能达到预期效果,俞道 丕心情一定不会太好,作为副手不应该就这样离去。至少也得听听院长下一步的打 算,哪怕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宽慰话也好。不然真成了院长唱独角戏,副院长当观 众。 俞道丕还没来,薛人杰和戈新元隔着那张大办公桌闲聊,两人都有意回避刚才 的对话会,彼此不太清楚对方心思,最好不要牵扯这个敏感话题。戈新元说:“薛 老师,这次我申报正高职称,你是评委会成员,还望多多关照啊。”戈新元神情很 平静,带了点半真半假开玩笑口气。薛人杰没有正面回答是否“关照”,只是故意 惊讶地反问:“戈老师还不是正高吗? 我以为你早就是了呢,谁不知道戈老师是九 州大学法语系第一块牌子啊! ”薛人杰的话让戈新元听起来很受用,他既然肯定她 的学术地位,那样的话在评委会上不会投反对票吧。 俞道丕进办公室时见薛人杰戈新元正谈得热烈,猜想他俩交谈的内容一定与对 话会有关,说不定已经结成了同盟。俞道丕坐在自己办公桌前,努力按捺住刚才在 洗手问惹来的火气问道:“薛老师戈老师对今天对话会的结果有何高见啊? ” 薛人杰听出俞道丕的不满情绪,似乎有点责怪两位副手不尽职的意思。薛人杰 说:“这么大动作的改革有几个回合反复也属正常,毕竟涉及到许多教师的切身利 益嘛。我个人意见不妨先冷处理一下,沟通工作做得再细一点,等条件较为成熟时 推出改革方案可能更稳妥吧。” 戈新元几分钟前刚拜托薛人杰在她的职称问题上帮忙,这时主动接着薛人杰话 音帮了几句腔。“薛老师的话有道理,除了公共英语教研室,我们法语系和几个小 语种专业大多也是青年教师,这个改革方案涉及面太大,还是要稳妥处理为好。” 这时俞道丕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薛人杰和戈新元已经结成同盟,不但在此 次改革方案问题上联手,日后可能还有更多反控制他这个院长的地方呢。而且俞道 丕相信在薛戈联手行动中,薛人杰是主动方,戈新元属于投机行为。薛人杰不是早 就想当院长吗? 俞道丕没有正面回答薛人杰戈新元的提议,冷冷一笑道:“那这件 事就先放放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