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荒年(40) 乌常懋来到门外,伏在老婆耳边嘀咕半天,那女人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低声 责问道:“不是说自愿吗?你这么干,就不怕遭报应?”乌常懋烦躁地说:“让 你去你就麻溜儿去,少说些缺盐短醋的屁话!”乌常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 她吓得没敢再废话,乖乖按吩咐去做了。 老牟老疙瘩牟鸿禧的新婚媳妇是个缺魂儿的女人,这个蠢得挂相儿的人,左 胳膊有残疾活动起来不方便,见乌常懋老婆拖柴禾烧炕,忙上前帮忙架火,工夫 不大炕席冒起烟来热得能烙饼。 最先遭殃的是牟鸿禧那倒霉的屁股。别看他站起来也是个五尺高的汉子,却 长了一副女人的弯弯心眼儿。牟鸿禧爱戏,跟着唱蹦蹦的戏班子走南闯北混了几 年,好东西一样没学来却养成了爱小的毛病,平时还总是油滑中略带激愤,激愤 时亦带着油滑,浑浑噩噩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似乎还有种 原始的野性在他身上,今天的情形百年不遇,他也像换了一个人。 牟鸿禧的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的状态,早已忽视了寒冷,见媳妇帮忙烧炕又恢 复了爱占便宜的本性,自以为谁都没注意他,三挪两蹭挤到炕头上坐下。刚刚觉 出屁股底下有了暖和气儿他着实得意了一小会儿,待温度迅速上升直到坐不住人 了,他才恍然明白了乌常懋的险恶用意——贪小便宜吃大亏,看来这句话今天是 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开始,牟鸿禧还能咬牙挺住,很快就不行了,腚下像坐在烧红的炉盖上,像 被踩了尾巴的猫,怪叫一声挺身蹿了起来,被程二虎像捉小鸡似的从炕里拽下来, 当即吓得裤子都尿湿了,两个当兵的架着他就往外拖,地上留下一串骚湿的脚印。 牟鸿禧的新媳妇见丈夫被当兵的往外拖,扔下烧火棍,哇哇哭叫着扑上去拉 丈夫的后衣襟,拉一把没拉住,急得昏厥过去。 紧接着,又有一些人也和牟鸿禧一样,刚一欠身也被当兵的连拖带拽到外面 排队去了……人群里先是发出了啜泣声,随着队伍不断延长,低声啜泣逐渐演变 成了放声大哭,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的哭声更为震撼人心。 一个衣衫褴褛病病怏怏的老太太,扑倒在牟鸿禧他们几个人脚下:“大侄子 呀,你柱子兄弟没了!……柱子媳妇也没了,没了……该天杀的女魔头!……就 指望你们……抓住这个女魔头替我老婆子……替我老婆子全家……” 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诉,令平时眼窝子极深的男人也都禁不住眼圈儿湿润。 乌常懋不忍看她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上前去搀扶她,流着眼泪劝说道:“五 婶呀,您快起来。您这么大岁数了,别这样……您这不是折年轻人的阳寿吗?快 起来,啊!” 不管乌常懋怎么劝,老太太就是不肯起来。猛然间,一股豪迈之情从牟鸿禧 心底油然而生,他“扑通”一声在老太太对面跪倒,双手搀住老太太的胳膊: “放心吧!五婶子,只要不打死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脑瓜子掉了大不 了留下碗大个疤瘌。就是死了,变成厉鬼,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替您,替死去的 乡亲们报仇雪恨!”这也许是他猥琐的一生中最具风采的一瞬,那双原本沮丧挂 着两角秽物的眼睛,出人意料地射出两束凶猛的寒光,他的目光又像是两道贼亮 的鬼火。开始,牟鸿禧的声音低沉语无伦次,但最后那句却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向 人群,那些被老太太跪的人也纷纷跪下了,转眼间,黑压压跪倒一片。 已经苏醒过来的鸿禧媳妇看到丈夫像换了个人,还以为他的神经受了刺激, 正不知所措,听见他说出要“报仇雪恨”的话方知道他没疯,忍不住又双肩一抖 一抖地抽噎起来。 人群里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搂着弟弟,俊俏的大眼睛满目凄凉, 眼珠儿一动不动,怀里的小男孩儿哽咽着仰脸望着姐姐,听见牟鸿禧的话,忍不 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姐姐!姐姐!我想爸爸,想妈妈……”小孩哽咽着再 也说不下去了,小姑娘忙低头给弟弟擦眼泪,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却成串地滴在弟 弟的头上、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