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层山水一层人, 层层山中有能人。 ——云南民谚 鼠疫症在尼郎镇销声匿迹后的一年,高应楷却一天比一天烦恼,眼神一天比一 天忧郁,姓高还是姓龚?唱不唱关索戏?对亡妻的怀念,等等问题,都在折磨着高 应楷。特别是高石美越来越倔强,一天到晚不与父亲说一句话,只顾低头雕刻他的 面具。那时,高应楷已经一年多没唱关索戏了,他问儿子雕刻那么多的面具干什么? 高石美说不知道。他已迷失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中,他一天不雕刻就会发疯。因此, 他家的墙上、柱子上、柜头上、门上、楼梯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 高石美雕刻的面具,数量多得惊人。特别是高石美的房间里已经拥挤不堪,面具加 面具,恐怕有两三层了。因为这些面具,使整个房间的空间缩小了,光线也暗淡了 许多。无事的时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间,长时间不动,就像他的灵魂被面 具吸去一样,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或一个木头人了。有时,高石美打量着某个面具, 兴奋地与它交谈,他的目光里也许跳跃着火焰,照亮了面具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手 舞动起来,他的脚也跳动起来,那种活力是父亲无法压制的。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在 与父亲争吵之后的沉默,高石美独自坐在石阶上,身子和目光沉重得像内部注满了 铅水。或者闭着眼睛,倾听自己的呼吸。或者一个人在面具之间游走,像个幽灵。 他在面具之中能看见自己,也能忘记自己。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 他认为自己一直是个清醒的人。 高应楷决定继续唱关索戏。他逢人便说:“我名叫龚自亮,不叫高应楷。我是 个唱戏的,而不是木匠。”高石美觉得父亲太过份了,就说:“阿爸,是不是高家 没人管教你了?” “我想唱关索戏,所以我和你只能姓龚。”父亲说。 “阿爸,你是想把关索戏一代一代传下去,我说得对吗?”高石美问。 “是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跟我学戏,今后我才允许你雕刻面具……” 高石美打断父亲的话,“阿爸,我不姓龚,我要姓高,我也不跟你学戏。” “你是不是我儿子?” “不知道。” 高应楷一听,一年积压下来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样向儿子扑过去。“你除了知道 雕刻面具还知道什么?你是个白痴,是个孬种,你知道吗?你活着就像死了一样, 我白养你了。” “阿爸,你看不起我,白养就白养。好,你是阳泉镇的人,你姓龚。我是尼郎 镇人,我姓高。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你走吧!好吗?” “你给我滚出去!快点,这不是你的家,还轮不到你来赶我走。你这个孽子, 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高石美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得很坚定,注意力 很集中,就像数着步子离开家乡一样。当然,高石美也听到身后传来父亲的呼喊声, 那种呼喊声浸透着可怕的孤独感和无助的余音。 现在,离尼郎镇越远,高石美的步伐越快。他不感到孤独和疲惫,他望着眼前 的路,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美。虽然没有目标,但他相信前面一定存在一个比家乡更 美好的地方。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现在才走出尼郎镇,如果早一天出来,那现在 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高石美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但他不会 迷路。他想,只要一直走下去,抵达某处的机会就来了。 山那边传来丁丁当当的锣鼓声和嘀嘀哒哒的唢呐声。高石美听出了里面所蕴含 的真诚和热情,在这旷野的山谷里,它向石头、土地、树木、野花、溪流表露着某 种隐秘的感情。他不自觉地闻声而去。不久就见到一队人马,前面的人平静地举着 花花绿绿的旗子,紧跟其后的是一群身着长衫马褂,脚穿青鞋白袜的人。这些人吹 着笛子、唢呐,打着大鼓,敲着大锣。中间是一架“官轿”。后面是一群骑马的人 和几辆空着的马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马都似乎随着缥缈的唢呐声,悠然前往,而 脚步却紧跟着锣鼓的节奏,平缓而有力地前进。高石美莫名其妙地紧跟其后,人家 原地休息,他就原地休息。人家吃饭,他就跟着吃饭。谁也不驱逐他,谁也不蔑视 他。许多人还望着他微笑,用笑脸拉近了他们与高石美的距离。 翻过几座山,那群人来到了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真觉寺。这是他 们的目的地,他们在这里停息下来,每个人都享受到了长途跋涉之后的愉悦。寺内 外一片欢声笑语。但好景不长,突然闯进一群人,气势汹汹的,转瞬之间就打破了 这里的和谐气氛。 从那群人的叫骂声中,高石美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石屏县,而自己所跟随的这 支队伍则是来自西宗县的,坐在官轿里的人是县令沐应天。沐县令来真觉寺的目的, 是要用他的官轿亲自把这里的高僧圆泰和尚接回西宗县去,以恢复圆明寺的香火。 很显然,石屏县的百姓不答应,闻讯赶来阻止。沐县令说:“我们好好商量,千万 不要争吵,不要打架,以免伤了和气,伤了面子。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圆泰 和尚是我们西宗县的人,西宗的乡亲父老年年月月盼他回去,盼得很苦啊!你们知 道吗?过去在滇南一带赫赫有名的圆明寺,现在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了,那里实在需 要我们的圆泰和尚,你们就让他回归故里,重振梵宇吧。石屏和西宗都是一家人, 理应相互关照,是不是?我保证,待圆明寺的香火兴盛起来以后,我再把他送回来。” 石屏县的百姓们听沐县令这么一说,许多人停止了叫骂,默默点头赞同,紧接着纷 纷答应沐县令把圆泰和尚接回圆明寺。 圆泰和尚从来不坐轿子,但此时已身不由己,被沐县令强行推拉上轿。这里有 一插曲,发生在圆泰和尚上轿之前,西宗人帮他搬东西的时候,眼看大的东西搬完 了,最后圆泰和尚很不放心地再次走进真觉寺,叫人把仅剩的一张黄花梨木的八仙 桌搬上了马车,他自己则两手抱起两只乾隆年间的小花瓶就走。这时,高石美大胆 上前劝止:“圆泰师傅,我认为八仙桌和小花瓶应该留给真觉寺,你作为一位在石 屏有声望的高僧,把这里的东西全搬走了,显得你肚量不足,有损你在人们心目中 的形象。” 圆泰和尚轻轻发出哎喲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只顾搬东西,怎么 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阿弥陀佛,谢谢这位小施主的提醒!” 圆泰和尚见高石美生得儒雅而俊秀,说话时不急不愠,陈述事理,娓娓动听, 又不乏激情。圆泰和尚也许隐隐觉得高石美是个不俗的年轻人,理当成为他喜爱和 信任的人。于是,圆泰和尚又望了高石美一眼。当时,高石美静静地站着,用他清 澈无比的眸子,等待着圆泰和尚的回应。那种状态,顿时让圆泰和尚看到了从高石 美身上散发出来的平静而和谐的光辉。圆泰和尚立即把花瓶送回真觉寺,并叫人把 那张珍贵的八仙桌搬下来,放在地上。圆泰和尚说:“这两件东西都是我师傅遗留 下来的古物,我很喜欢。但这位小施主说得有理,他的话如一阵清风,吹醒了我的 头脑。我的确留恋真觉寺,留恋这里的乡亲父老,留恋这里的善男信女,留恋我的 好朋友袁嘉谷,因此,把这两件东西留下,也是我的心愿。” 高石美仔细一看那张八仙桌,宽厚沉稳,线条简练,于厚重中见灵动。特别是 那温润似玉的色泽和行云流水的纹理,就像散发着迷人的热气,让他产生一种与之 融为一体的欲望。他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桌子抬起来,缓缓地送 入寺中。圆泰和尚则两手抱着花瓶跟在他们后面。当时,高石美虽然两手感到沉甸 甸的,甚至有一种负重之感,但他心头微微掠过一阵愉悦的轻风。当圆泰和尚和高 石美空着手走出寺门时,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脚步都有几分留恋。 路上,圆泰和尚坐在轿中,沐应天骑马紧跟其后。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沐应 天叫高石美上马,与他同坐一骑。高石美不敢,连连后退。沐应天说:“后生可畏, 可敬。本官想与你交个朋友,难道你不愿意吗?”高石美回答说:“我是个无德无 才之人,流落四方,卑微渺小,哪敢与老爷同坐一骑?”沐应天说:“别唠叨了, 上马再说!”高石美只好跃身上马,坐于沐应天身前。沐应天一边呵护着高石美, 一边问他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他一一回答。当沐应天得知高石美就是尼郎镇那 个雕刻关索戏面具的人时,沐应天深表敬意,称赞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一位俊才,并 问他是否愿意到他的衙门里当差?高石美点点头。 回到西宗县,分别的时候,沐应天对圆泰和尚说:“我喜欢这个年轻人,我要 把他带到县衙里帮本官做事。”圆泰和尚说:“应该!应该!现在,难得有这样知 书识理的年轻人啊,看他生性率真,才智过人,温和俊美,谁见了不喜欢呢?”最 后,圆泰和尚悄悄对高石美说:“如果到了县衙不如意,那就回圆明寺找老衲。” 高石美进了西宗县衙,在一般人看来,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但他不习惯 衙门里的气氛,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感到彻骨寒冷,每个人的脸都阴森森的,说话 令人不可捉摸。几天之后,高石美与那些见风使舵、阳奉阴违、势利无耻、贪赃枉 法的小官小吏们,已势不两立,互不相容。高石美不愿与那些人说话,更不愿多看 他们一眼。夜间,恶梦接踵而来,醒来之后,再不敢入睡。白天,高石美见人就躲 躲闪闪,经常站在那些黑暗的角落,或某扇门的背后。有人还看见高石美眼里时时 充满了对别人的敌意。沐应天对高石美的表现很失望,他狠狠教训了高石美一次。 从此,高石美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高石美变成了一个哑巴。有天晚上,趁沐应天 不在衙门里,高石美不辞而别,逃到圆明寺,站在圆泰和尚身边大哭。圆泰和尚爱 惜地对高石美说:“别哭,别哭,回来就好,衙门不是你去的地方,这里才是你的 家。来来来,我收你为徒。现在就教你‘持名念佛’。你是否愿意? ”高石美跪倒 在地连声感谢,“圆泰师傅,你教我念吧!” “你记住‘持名念佛’是一个普通教徒自度的简单方法,即念‘那摩阿弥陀佛’ 时,要发之于心,出之于口,入之于心,心口合一,念念不忘。” “‘那摩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高石美问道。 “‘那摩’是梵音,意为‘敬礼’和‘皈依’。‘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 的教主,当然从字意上说,有无量之光、无量之寿的意思。阿弥陀佛曾发过宏愿, 他说,十方国土的众生,若想进入和生活在他的国土,只要诚心持念他的名号,那 么临终的时候,菩萨们就会前来接引,使之进入他的西方极乐世界。记住,你每天 行住坐卧,要把此名号紧系心头,念念不忘,以肃清心中往念,做到六根清净,异 念全消,最后露出佛性慧根,再广行六度,利世济人。” 高石美回答:“弟子记住了。” 从此以后,高石美每天烧香拜佛,诵念佛经。不懂之处,就虚心向其他僧尼请 教。圆泰师傅讲经时,他心中有佛,静听领悟,虔诚无比。圆泰师傅见高石美如此 用心念佛,非常高兴,更加喜欢他了。 圆泰和尚按照峨眉山的佛殿式样,对圆明寺进行了改建和扩建。但一切都百废 待兴。特别是建盖佛寺之后,总不能没有佛像。为此,高石美比谁都着急,反复问 圆泰师傅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圆泰和尚自有主意。他想起了自己云游峨眉山时, 结交的一位知己,名叫黎广修。当年,他与黎广修吃在一起,睡在一床,两人经常 半夜起来,交流各自的奇思妙想。那时,黎广修虽然已是一个从事佛像雕塑的奇人, 但在四川还没有什么名声。后来圆泰和尚云游回到昆明,适逢筇竹寺要塑佛像。圆 泰和尚就极力推荐黎广修,并亲自赶赴四川,登上峨眉山,把黎广修及其弟子,接 到筇竹寺来,雕塑了举世罕见的五百罗汉。从此,黎广修声名大振,成了雕塑名家。 现在,圆泰和尚一方面写信给黎广修,请他再到圆明寺来雕塑佛像。一方面带 高石美来到了昆明筇竹寺,让他领略五百罗汉那种高超而神秘的泥雕艺术。没想到 高石美一走进筇竹寺,就两眼流泪。圆泰和尚问他为什么流泪?他说他看见了自己 的父亲,看见了尼郎镇的木匠、铁匠、秀才、农夫、叫花子、渔人、端公、老佛爷 ……高石美一直往下看去,都是一些似曾相识的人。他恍恍惚惚打量着每一个佛像, 仿佛今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圆泰师傅特意安排高石美与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 见面。简直难以置信,高石美听到了他们踱步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舀水的声 音,敲门的声音……高石美感到其中的一尊佛像的下腹有点儿冰凉,有一尊佛像的 左手在发抖,有一尊佛像周身的热血仿佛全部集中到了胯部的肌肉里,有一尊佛像 的眼睛好像看见了鬼魅从地底下钻出来。高石美反反复复地数着那些佛像,一、二、 三、四、五、六……当数到第十八个时,那位佛像果然像自己。这是圆泰师傅告诉 他的秘密,即按自己的年龄大小,依此数佛像,数到自己的岁数时,那位佛像就是 自己。高石美仔细看着那个眉清目秀的佛像,想象自己的秘密全被黎广修师傅搬到 了这里,冰冷的眼神、毛茸茸的小胡子、手背上的血脉、还有颀长的手指,历历在 目,清晰可见。他舔着嘴唇,揉揉眼睛,他多想把黎广修师傅的雕塑秘密带走。他 想,这不仅是一个神的世界,而是神与人的一次盛宴。他向往与他们一起喝水,一 起撒尿,一起狂欢,一起去死。高石美的灵魂已被他们吸纳进去,如同江河中的旋 涡一样急速。离开筇竹寺时,高石美才发现里面没有一尊两眼放射着日月之光、或 者体内包容着整个世界、身躯充盈于天地之间、显示出超凡的神奇力量的大佛。高 石美感到很不安,神在哪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石美明白自己在今天某 段不确切的时间里,已看见了神。一种神奇的力量已渐渐渗入高石美的体内。 黎广修果然来了,在一个盛夏的傍晚。当时,圆泰和尚与黎广修的两声童稚般 的问候和深情而炯炯有神的目光,完满地交融在一起。黎广修说:“我一看到你的 信,觉得每一个字都暖烘烘的,我就迫不及待地来了。”圆泰和尚说:“在我梦里, 你已多次来过圆明寺了。现在,你是故地重游,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吧?” “在路上,我多次想起我与你在峨眉山的那段日子。你说过你要修建一座滇南 最大的寺院,现在不是梦想成真了吗?”黎广修说。 “还没有镇寺之宝,等你给我送来。”圆泰和尚继续说:“现在你来了,我就 不愁啦。” “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吗?你才是真正的镇寺之宝呀!” “我们都将化为灰烬,飘入天国。而你为众生保留了对神的记忆,对神的敬仰。 你的手将为圆明寺带来灵魂和光华。真的,你的到来,就意味着我们有了镇寺之宝。 你让我多激动,多兴奋啊!” 第二日,圆泰和尚叫黎广修多休息几日再动工,但黎广修就像要与谁比赛一般, 吩咐他带来的那两个徒弟林有声和飞良作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便于第三日开工 了。那时正值烈日炎炎的盛夏,师徒三人换上宽大的既凉爽又轻便的白色丝绸衣裤, 宛如三个飘逸的白色天使,使圆明寺里游动起一股春天的早晨一样的气息。他们娴 熟地玩耍着手里的泥巴,时而跳上,时而跳下,但他们的身上却没有沾染上一个小 小的泥污。 高石美惊呆了,泥巴到了他们手里就像中魔一样,随着叭叭叭的声响,不断变 幻着形状。只见泥水向两边溅开,他们就像站在一个永远恰当的位置上,观察泥巴, 使用泥巴。他们的动作包含着几分狂热,但并不含有一丝一毫的盲目性。所以,他 们的衣服一直洁白如初。 当高石美前去帮忙时,却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甚至鼻孔和耳朵里也有泥水。 他回想起自己雕刻关索戏面具的情景,他多想露一手给四川的师傅看看。但是,泥 巴不同于木头,泥巴一到他手里,就成了陌生的东西,要么死一般的生硬,要么紧 紧粘住他的手指。高石美不服气,下决心要战胜眼前的泥巴和水,让它们变成自己 心灵内的东西,变成形象,变成神。但高石美的动作很粗鲁,使黎广修师徒三人感 到害怕。 圆泰和尚看出了高石美心中的秘密,问他:“是不是想学泥塑?” 高石美在听到圆泰师傅问话的最初的一瞬间,曾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愣了一 会儿才说:“圆泰师傅,我可能学不了泥塑。我原以为泥塑比木雕容易,但现在看 来,它们之间有神秘的联系,也有神秘的区别,我一时说不清楚。” 适逢重建大雄宝殿需要雕刻六扇格子门,圆泰和尚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高石美。 面对此事,高石美隐隐约约感到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来了。这是他梦中要做的事情, 是一份真正的快乐。于是,在圆泰和尚的主持下,高石美兴高采烈地拜了两个师傅, 一个是参与重建圆明寺的本地木匠杨义山,另一个就是黎广修。杨义山是西宗县最 有名的木匠。据说,他在重建圆明寺前,不仅知道需要多少木材,还知道需要多少 砖瓦。果然,圆明寺建好以后,不剩一棵木材,不剩一块砖瓦。拜师后,杨义山对 高石美说:“干木活的时候,心要像墨线一样直,眼要像刨子一样平。”黎广修则 对高石美说:“仙缘有份,佛即我,我即佛。你即我,我即你。当我们有了神的表 情之后,神也就有了我们的表情;当我们能像小溪一样唱歌的时候,小溪也就能像 我们一样唱歌。一切事物都讲究是否投缘?是否尽善尽美?”高石美牢牢记住了两 位师傅的话。他把泥塑和木雕两种技艺结合起来揣摩、对比、学习,他不断出入于 两位师傅的房间,两位师傅也常常把目光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板上,对他给予了不 尽相同的指点,常常让他融会贯通,豁然开朗。但是,高石美的雕刻并不顺利,他 把格子门上的人物雕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面具。别人不满意,他更是不满意。高 石美已雕废了四五块木板,再如此下去,他已无法交代。 这时候,圆明寺来了一个哑巴。听黎广修师傅说,那个哑巴是他的大徒弟,已 经60多岁了。黎广修师傅还说,近几年来,哑巴得了一种怪病,两脚肿大,头发脱 光,活在人世的时间也许不会太长了。因此,黎广修师徒三人在赴云南之前,一致 决定把哑巴留在四川。可是,现在哑巴自己来了。 此时,黎广修师傅已把韦陀站像的泥胎做好,正在雕刻头部。哑巴见状,立即 露出极不满意的脸色。他摆摆手,摇摇头,用手语告诉黎广修师傅,此泥胎没做好, 需要返工。未等黎广修师傅表示同意,哑巴就登上木架,把泥胎辟哩叭啦地推倒。 黎广修师傅深知哑巴的个性和才华,不但不责备他,反而表示赞赏,主动让哑巴重 做。哑巴也不谦让,接过师傅的活儿就干。 黎广修师傅对高石美说:“你看看哑巴,那么勇敢,不但敢独自从四川赶来, 还敢推倒我的泥胎,那才是我的好徒弟。石美,你要向他一样大胆、坚定,无论遇 到什么困难,都不要畏缩,要挺住。” 也就在那天下午,圆泰和尚把高石美叫到他的房间,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说 :“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那是一串念珠,每一个珠子都像一个可爱的小樱桃,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刻而 成的,散发出幽幽的香气。高石美仔细一看,发现每个珠子上,都雕刻着几个小罗 汉。有行走的,有坐着的,有手捧经卷的,有拄着禅杖的,有坐在佛龛中入定的, 有光着脚板在地上习武并向前推拳的。高石美边看边数,共有180 颗念珠,500 个 罗汉。小小的一串念珠,顿时把高石美带入了另一个世界。高石美忽然想起了昆明 筇竹寺的五百罗汉。啊呀!原以为那些罗汉只能用泥巴雕塑,不能用木头雕刻。可 眼前的念珠上,每个罗汉仅有一粒米那么大,却雕刻出奇妙而虔诚的神态,有的身 披袈裟,有的穿着绣花的织锦衣服,还有山川、田野、松柏、奇石、鸟兽等等。高 石美一颗一颗地观看,从中又发现了蒲团、竹笠、茶具和瓶钵,还有异常鲜活的狻 猊和猿猴等等,高石美突然间感到一阵风像一块绸幕一般吹拂在脸颊上。 高石美把念珠交还圆泰师傅时,一句话也没说。他实在无话可说,或实在不想 说话。也就在那个时候,有关《桃园三结义》、《单刀赴会》、《水淹七军》、 《关公斩颜良》等一幕幕关索戏的情景,出现在高石美的想象中,他有一种身临其 境的感觉,他找到了他所要雕刻的内容,他的大脑里出现了丰富的图景和层次,而 且有了自己置身的角度。高石美还听到了那一切在寂静中的喧嚣。在他的眼前,那 一切都可以用自己的雕刀转化为实物,转化为丰满而迷人的图象。 从那个时刻开始,高石美完全走进了自己的木头世界,没有后退,甚至往后望 一望的念头和欲望也不曾有过。他从木头之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时时刻刻 与木头为伴,与木头对话,与木头建立起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和感触的和谐而 敏感的关系。即使在他诵经、睡觉的时候,木头也未曾片刻离开过他的情感、记忆、 目光、语言和身体,他自己的一切似乎也变成了木头,变成了令他感动的图像、场 景、故事和细节,他要把木头的个性品质发挥到极致,这是他最自觉的使命和目标。 他的生命和活力也仿佛因此中断了,一切都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头上。他的视觉、 嗅觉、听觉、味觉也化为一股神奇的然而是物质的气,在他的雕刀上,向木头深入。 因而,每当他的雕刀与木头接触,都是一次诞生、创新、考验和精确的表述,他的 每一个动作似乎并不雕什么,也不刻什么,而是在努力改变着木头的本来模样,甚 至可以说改变了木头的本质,使木头不再是木头,而成为一个既陌生又新鲜,既温 暖又丰硕,既精灵又脱俗的东西。 两年之后,黎广修和他的三个弟子在圆明寺雕塑了十几尊佛像,站像每尊高一 丈八尺( 6公尺多),坐像也在一丈开外。这些佛像不愧是黎广修的巅峰之作,其 艺术水平和艺术价值,比起筇竹寺的五百罗汉来,有许多过之而不及的地方。现在, 黎广修他们就要离开圆明寺了。临别之前,黎广修对高石美手中的半成品表示惊讶, 凭他神奇的双眼,已经可以看出这套木雕格子门的最终样子了。他对圆泰和尚说: “有谁能像高石美这样偏执的对待几道格子门?说实话,我非常佩服他,因为他有 猴子的灵活、海狸的耐性和蚂蚁的勤劳。几年之后,他雕刻的这套微妙和完美的格 子门,就会成为圆明寺的镇寺之宝。” 两年过去了,高石美终于走完了一段漫长而遥远的与木头在一起的生活。当人 们看到高石美独立完成的那六扇镂空浮雕格子门,层次竟然达到四五层时,他们的 身心为之惊喜和振奋,他们的眼睛在一瞬间感受到了高石美的格子门所特有的热度 和力量,整个圆明寺也被高石美的木雕艺术之光照亮了,幽暗的殿堂变得金光四射。 圆明寺里为此时常出现惊异的目光和热情赞赏,一切陈旧、失落、衰竭、忧郁的东 西,都自觉退出了这座宗教殿堂。真的,事实就是如此。西宗县的百姓、官员、商 人、学子,闻讯后纷纷赶来观看,他们既赞叹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又夸奖高石美的 木雕格子门。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和高石美的木雕格门,果真成了人们公认的镇寺之 宝。 就在那些日子里,高石美认识了一个香客,是个姓张的读书人,他对高石美的 木雕格子门赞不绝口。说高石美的木雕技艺达到了“刀尖有眼,手指通灵”的程度。 后来,高石美和这个姓张的读书人成了好朋友,高石美拜他为师,让他经常到圆明 寺来教高石美习字念书、吟诗作对。他曾给高石美讲“三教”的历史。对此高石美 记忆犹新,他说,儒学在汉代就成了我们的国教,地位曾显赫一时。但汉代以后, 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确立,使儒学受到了挑战。以后数百年,一直维持着三教鼎立 的局面。唐朝皇帝最聪明,主张三教皆为我所用。朝廷遇大事,都要召集三教之人 到殿前辩论。所以说,三教既对立又相互融合,相互吸收。南朝时,有个皇帝曾要 求把孔子的画像挂在佛门殿堂。但到了后周,却有一个皇帝仇视佛教,下令焚毁天 下佛寺,唯有一个佛殿因挂有孔子的画像而幸免。 因为张先生的缘故,高石美非常迷恋《论语》,天天诵读。有一次,张先生在 为高石美解说《论语》中的“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一句时,特意送高石美一 本《二十四孝图》,并嘱咐高石美以后把它们雕刻出来,以教化四境百姓。书中有 个故事,讲的是东汉时期,有个名叫黄香的人,9 岁丧母之后,他每日孝敬父亲。 夏天酷热时,他要用蒲扇对着被子、苇席、枕头扇风,直到被席变得凉快时,才请 父亲上床;到了冬天,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把被褥焐热之后,才让父亲入睡。高石美 被这个简单的故事感动多时。高石美想起了父亲,五年不见了,他好吗?他过得怎 样?现在已是冬夜,高石美裹紧身上的被子,仍然感到寒冷。父亲呢?一个人躺在 墙边的小床上,肯定被冻坏了? 不久,高石美知道了父亲的一些近况。自从他离家出走后,高应楷已变成了一 个大端公,专门为尼郎镇的人驱妖捉魔,许多病人因而不再相信人间的医药,转而 求助于高应楷。据说,高应楷现在的师傅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高石美想,父亲 与那样的人在一起,是很危险的,迟早要出事的。高石美很担心。但他又不想返回 尼郎镇,不想直接去劝阻父亲。 没想到,高应楷也知道了儿子的下落,而且据说他也为高石美的处境而担忧, 他希望高石美尽快回家。可是,高石美并没有回家的打算。 似乎是在几天之后一个孤独的晚上,高石美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看书。这时,父 亲突然推开高石美的房门。他说,石美,我来接你回家。因此,高石美有机会见到 了父亲。五六年,父亲依然不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新衣裳,从头到脚都让高石美 感到有点怪异,但他说不出来。父亲继续说:“我是来接你回家的。石麦!” 长久没听到有人叫他石麦了,现在听到父亲这样叫他,高石美心头暖暖的,想 流泪。沉默了一会儿,高石美坚定地说:“我不想回家。” 高应楷似乎暗暗大吃一惊,脸上的皮肉明显跳了几下。“走吧!石麦,回家吧! 我不叫你学戏了,我教你学道。”又停了一会儿,高应楷又说:“你要雕刻面具也 行。” 高石美说:“我什么也不想学。我正在念佛。阿爸,你回去吧!” “石麦,阿爸现在已是个道家弟子了,可是我不明白,世间怎么还有个称为佛 的东西可以同道相比?回家吧,我带你去见一位道士,我们父子俩一同跟他学道吧!” 高石美一听父亲提到什么道士,火气就来了。大声说:“狗屁道士,我听人说, 你跟着端公跳假神,就是那个所谓的道士把你带坏了。阿爸,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你以后少跟那样的人来往。” 也许是外面吹起了风,也许是高石美说话的口气太大,太猛,油灯在忽然之间 熄灭了。房间漆黑一团。高石美无心再把它点亮,黑就让它黑吧!他不想看到父亲 气得发抖的样子。 他们不再说话。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不知该对 父亲说些什么?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隐隐约约听到父亲的声音: “石麦,我告诉你,我们的道,在亿万年前就有了……道产生天,道产生地, 道产生人和万物……现在之所以有天,有地,有人,有万事万物,就因为有道…… 亿万年前的人就已经知道它,尊敬它……可你现在还不认识它,看来你真应该回去, 让我们好好开导你……” 现在轮到高石美气急败坏了,但高石美已不像以往那样容易冲动,他努力克制 自己,故意慢悠悠地说:“阿爸,我也告诉你,我佛经历过无数劫难,人们称它世 尊。我佛庇护芸芸众生,恩泽广披大地。谁听说有什么道能与佛抗衡?我且给你讲 讲佛祖释迦世尊的故事吧!释迦世尊是国王之子,当初他抛弃了王位,到雪山之中 苦苦修行,才结出今日之正果。天上人间,我佛独尊。所以那些歪门邪道,都必须 降伏在我佛脚下。时至今日,这个事实,世人皆知。而你们那个太上老君,是谁的 儿子?他在何处修行?他搞的那一套有什么好处?怎能与我佛相提并论呢?” 未等儿子说完,高应楷急得要死,他抢过话题,断断续续地说:“太上老君是 上天所生……是我们的始祖……他诞生在周朝……他骑一头白鹿,驾着紫气。谁人 不知?谁人不晓?三岛之事……十洲之景……三十六洞之神仙……二十四化之灵异, 这一切,三岁小孩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石麦,你为什么不知道呢?” “因为我心中有佛。”高石美回答得非常干脆有力。 “太可怕了。你知道吗?你们那位所谓的佛祖,当初抛弃自己的父亲,爬出城 去,磨破了膝盖,去跟其它宗教作对,那有什么意思?也值得你们引以为荣?从这 点看来,你们的佛只不过是群魔当中的一个强盗而已,还自吹是什么世尊,你看看 谁会尊敬你们的佛?没有你们的佛,天、地、人照样存在,万事万物照样生长。” “放屁!没有佛,像你们这样的人早就下地狱了。” 话音未落,高石美就感到父亲伸出黑黑的手掌,往他的脸上打来。他一转头, 父亲的黑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正当高石美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似乎又看 到一个道士,突然挥舞着大刀,向他的脑门砍来。他立即两手抱头,从床上蹦跳起 来。他一摸额头,只有一手虚汗,没有出现臆想中的热血。眼前的油灯仍散发着红 光,那本《孝经》已掉在地上。房间里只有高石美一个人。父亲在哪里?道士在哪 里?高石美把《孝经》捡起来,庆幸那只是一个恶梦。 但是,从那天以后,高石美的内心就失去了平静,失去了欢乐。他隐隐约约感 到父亲最近要出事了。他相信自己的预感。果然,不久之后的一天,来了一位女香 客。她知道高石美是高应楷的儿子,就对高石美说:“昨天,有个赶马人来找你阿 爸为他‘开财’。你阿爸是不是疯了?竟然用一把锋利的雕刀,将赶马人的额头划 开,把血取出来撒在路上,以求财源滚滚。哪想到?赶马人突然看到你阿爸的手在 发抖,而自己头上的血在不断涌出。赶马人对你阿爸的做法表示怀疑,两人因此争 吵起来,那个赶马人打了你阿爸几拳,把你阿爸打得鼻青脸肿。” 高石美本来打算把父亲的事向圆泰师傅讲讲,以求得他的帮助。但又怕给圆泰 师傅增加烦恼,特别担心他以此为由,让自己回家伺候父亲,而且永远不得再返回 圆明寺。因此,高石美只好把父亲的事压在心头,不轻易向别人提起。为了不走漏 风声,高石美还暗中嘱咐那些香客,让他们不要在圆泰师傅面前提起父亲的话题。 但是,高石美每天却想入非非,对父亲的命运充满了荒唐的猜想,他急于向每一个 有可能知道父亲近况的香客,打听情况。几乎他问过的香客都回答说,你父亲很好。 高石美渐渐平静了,吃得香,睡得足,长时间不再打听父亲的情况。 一天早晨,高石美正在双手合十,闭目诵经的时候,那个教他习字念书的张先 生用手轻轻推他一下,小声说:“石美,不好啦,你父亲出事了。” 高石美立即起身与张先生来到寺外。张先生说:“那个道士太坏了……出人命 案了……他害了你父亲……你父亲被衙门抓进去了。” 高石美看张先生喘着粗气,就像憋了好长时间一样。而且在说什么人命案、父 亲被衙门抓进去等字句时,好像嘴唇在颤抖。他太敏感了,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一 切正是他原来想象中的事情,现在已全部变成了现实。高石美似乎能接受这一切, 又似乎差点儿被这一切击倒。高石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张先生说:“不怕, 慢慢说,别紧张!” “前几天,一个富人模样的人找到你父亲,说他家有个五岁的小女孩,头上生 癞子,什么郎中都去看过了,但癞子不仅一个不少,反而增多了。无奈之中,找到 你父亲,问你父亲有什么办法?你父亲以前没见过如此可怕的病人,就去问他的师 傅。那个道士说,小女孩是蛤蟆精附身,要把她放在甑子里蒸。于是,你父亲就请 道士来帮忙,道士把小女孩蒸了一段时间后,小女孩在甑子里尖叫,道士说那是蛤 蟆精疼得快死了。当甑子里散发出肉味时,你父亲说那是蛤蟆精被蒸熟了。后来, 你父亲打开甑子一看,小女孩已死了。那家人不但把你父亲打得死去活来,还到衙 门告状。衙门就差人把你父亲抓进去,打入大牢。” 高石美嘴里出现一股腥味,他急得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沉 吟半天,只好去找圆泰师傅。圆泰和尚听了他的讲述之后,对他说:“你不要慌乱, 去找沐应天吧,此事会得到妥善处理的。”说着,圆泰师傅进房写了一封信交给他, 说:“你亲手把它交给沐县令。” 高石美与圆泰师傅挥泪而别。当他已走出很远很远的路时,回头一看,似乎圆 泰师傅还站在圆明寺前的路口上,为他祈祷。 高石美急匆匆来到西宗县衙。沐应天看了圆泰师傅的信后,对他说:“看在圆 泰师傅的面上,我刀下留人,但需交纳一百两银子的人命钱。”高石美说:“我身 无分文,交不出来。”沐应天摇摇头,接着又笑了笑,拍拍高石美的肩膀,小声对 他说:“石美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年期限,到时候你交不出银子,就 别怪你沐大哥不客气,我就只好把你父亲推出去斩首示众。” 高石美点点头,退出了阴森森的衙门。 高石美回到了尼郎镇。看到所有的街道,都是空空荡荡的,行人极少,店铺闭 门。一幢幢老房子,都呈现出颓败不堪的样子,瓦棱里、墙头上,全是一片一片的 荒草,在晚风中毫无精神地摇晃。几年不见了,街坊邻居依然如故,脸色铁青,眼 睛灰白,不死不活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他们也许都知道高石美在圆明寺当了几年 和尚,现在回来了。再加上高应楷出事,所以人人都斜着眼睛看高石美,想从高石 美身上窥视出他们所不知的秘密?高石美也斜着眼睛看他们,从内心深处蔑视他们。 但他们不明白,也无法看出来。 现在,高石美来到了他家的大门口,一把大锁和一根铁链横穿在门上,把他拒 之门外。他没有钥匙,也没有砸开锁链的工具。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 翻墙入室。 屋内还保留着高石美离家出走时的老样子,吃饭的碗是原来的老碗,睡觉的床 是原来的破床……高石美无心再辨认那些东西。对他稍有吸引力的是那些形形色色、 千奇百怪的面具。他在“关羽”的面具前站住,这是父亲唱关索戏时用过的。父亲 需要他继承的就是这一角色。是啊,高石美现在才明白,“关羽”这一角色多么了 不起啊,他一生光明磊落,在人们心中如日月经天,无法抹去。而且“三教”皈依 的唯有此人,儒称他为圣,释称他为佛,道称他为天尊,多么令人崇敬和向往啊! 当然,父亲也是个正派的人,有本事的人。那些正派的有本事的人都这么说。与他 扮演“关羽”这一角色多么般配,可以说,父亲从没给关公脸上摸黑。但是,现在 父亲已沦为罪人,正在大牢里受苦受难。高石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关羽”猛 地一吹,上面的灰尘随之而起,弄得他鼻子眼睛极不舒服。 高石美躺在父亲的床上,望着时间从他额头上流过。是啊,时间像流水一样, 他听到它哗啦啦地流过,冲洗着整个世界,滋润着稻谷、花朵和小草。唯独不冲洗 他的身体,不滋润他的心灵。两天时间一晃而过,他的一百两银子在哪里呢?他感 到全身充满了污垢,心中干燥得冒火。 家里没有粮食,没有柴草,也没有一滴水。高石美没吃没喝地躺了两天。怎么 办呢?我就这样等着父亲死在刀下,死在大牢里?我就这样躺在床上饿死?不行, 总有一个好办法在什么地方,等我去把它捡起来?是啊,天无绝人之路,在高石美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尼郎镇的老人常说的一句话“穷走夷方,急走厂”。 “走夷方”就是赶马到越南、老挝、泰国、缅甸的边境上做生意,这显然行不通, 他到哪里去找本钱呢?“走厂”则是到个旧锡矿去闯荡,去冒险,那里是穷人最容 易发迹的地方。因而流传着这样一些话,“昨天穷得叮当响,今天发财当老板”、 “早上无米煮,晚上买马骑”。于是,高石美决定到个旧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