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七十八走迤南, 提起迤南心胆寒; 找得银钱来接我。 找不得银钱不回来。 ——云南民歌 十天半月之后,高石美终于走进了个旧城。路上的艰辛和苦难,不堪回首,一 言难尽。他现在所想的是在个旧城能否赚到银子的问题,那无异于对一棵摇钱树的 幻想和企盼。在幻想中,高石美结束了对死亡的恐惧,思想和感官都已进入一个新 的境界。但是,当高石美抬头看天时,发现个旧城的天空很小,宛如一条狭窄的小 河。空中,云层凝重,一团团压在两山之间,把个旧城完完整整地包裹起来。高石 美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闻到了一种怪味,似乎是某种腐殖质的气息。 紧接着,高石美看见宝华门外的大路上,有不可胜数的乞丐。有的有胳膊缺手 腕。有的有两腿没脚掌。有的有驼背没手臂。有的双目无珠,只有眼眶。有的拖着 后腿,在大腿和小腿之间,有皮无骨。这完全是一个人间地狱,高石美被吓得浑身 发抖。他知道那是因为开矿而导致他们的身体残缺。他不敢多想,因为自己现在正 要去走他们曾经走过的路。高石美从他们面前匆匆而过。当他回头看时,他们的穷 形尽相再一次撼动了高石美,他想起自己的衣袋里还有一个饭团,就返回去,把饭 团递给了一个瞎子。 高石美继续向矿山方向走。那些乞丐的影子,一直让他的内心没有一丝热气, 就像怀揣着一块冰。高石美边走边想,对于一个人来说,我们自己的身体,与天地、 国家同等重要。古人说,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 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 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 我、敬我,则天下太平。这是张先生教高石美念的,现在突然想起来,就随口念了 一遍。而眼前的景象,哪有他们的安身之处?又何谈身安之理?高石美的梦想几乎 被粉碎了。 但为了尽快救出父亲,高石美硬着头皮走遍了整个矿区。没有一个老板愿意收 留他。人家一见他是一介书生模样,就闭上眼睛,叫他赶快离开。高石美实在无力 再往前走了,就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歇息。天空的云层依然阴沉而动荡不安,透过它 们,高石美想象有一个血红的太阳躲藏在里面,宛如一颗慌张的心,正在快速地搏 动。高石美屁股下的石头,好像在动,在变软?他吓了一跳,站起来,再也不敢坐 下。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砂丁(矿工)模样的人,被几个背着火枪的人抓获,用 绳子拴住,像拉狗一样地从他身旁走过。高石美好奇,就跟在他们后边。翻过一座 石山,就到了他们的矿区。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早等候在那儿。那个人说:“刚来三 天就想逃跑?按老规矩办。”听他这么一说,高石美就确定他一定是这儿的老板。 那些背火枪的人得到指令,立即把那个砂丁的手摁在一根木头上,举起一把砍刀。 高石美以为他们要把砂丁的手掌砍掉,吓得高石美闭上了眼睛。高石美后悔不该跟 着他们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这儿的人怎么如此凶残?只听那个砂丁惨叫一声,昏 倒在地。高石美已睁开了眼睛,砂丁的手指被砍掉了一个,血染红了木头,紧接着 又浸透了砂丁身边的一块土地。有人用泥巴把砂丁的断指包上,有人忙着在砂丁的 脑门上刻下“逃跑”两字。也有人发现了高石美这个旁观者,站起来训斥:“有什 么好看的?不怕我们挖了你的眼睛?”高石美一听,拔腿就跑。但总感到后面有人 追赶,所以一口气翻了两座大山。 高石美又悄悄找到一家“大厂尖(厂家)”。老板开始时答应把他留下,但一 会儿又反悔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就像发现他是个魔鬼一样,让那些背火枪的人把 他赶得远远的。高石美不甘心失败,继续寻找下去。这样找了整整一天,天快黑了, 仍没一家“厂尖”愿意收留他。 晚上,高石美回到宝华门一带。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与白天的喧嚣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石美不能再进城了,城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进去以后更无 藏身之地。再说高石美身上有一种不能卸掉的压力,又加上饥饿,再往前走一步都 很艰难。高石美向宝华门右边的山坡走去,因为他觉得那里一定存在山洞或茅屋之 类的东西,供他藏身。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在那里甚至可以找到充饥的食物,如 红薯和萝卜之类。高石美的估计无疑是正确的,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山洞。那一定 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虽然不可能有红薯和萝卜,但只要有水,甘洌的泉水就是他 最好的粮食。当时,高石美的感觉就像到了家门口,非常幸福。洞口前有许多像狗 头一样的石头,他不得不在它们之间闪过来,躲过去,仿佛那些石头真的会咬他似 的。洞口终于出现在高石美面前了,但高石美不得不连连后退,因为已有几十个人 住在那儿了,是他白天见到的那群乞丐。看样子,那是他们长期驻扎的地方,是他 们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一股恶臭之气向高石美扑来,与此同时,那些乞丐的眼光, 从他们黑黑的脸上发出,恶狠狠地盯着高石美,好像如果他再朝前走一步,他们就 会一同扑过来,把他撕吃干净。高石美的身体在一瞬之间,似乎被他们的目光搞得 支离破碎,疼痛不堪,但保护自己身体的欲念和决心也随之而出。他转身就走,那 绝对不是他的藏身之地,走得越快越好。但为时已晚,一个身材高大的独臂人,已 抓住了高石美的左手臂。这时,他反而冷静了许多。谁能断定独臂人抓住他就是一 件坏事呢?高石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的热情。“兄弟,你别走,我看出 来了,你是早晨给我大哥一个饭团的那个好心人。你坐下来,与我们一同住吧!别 怕!我们这里没有坏人。”独臂人开口说话了,每一个词都像在高石美心中闪光, 使他觉得石洞里的每一双眼睛都是两盏明亮的灯。高石美的情绪出现了一个长久以 来没有过的高潮,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独臂人把他拉到一个大草堆前面,里面仅躺 着一个人,大半的空间似乎是留给他的。独臂人说:“兄弟,你就与我大哥同住吧, 我到外边给你弄一点可吃的东西,马上就回来。”这时,躺在草堆里的那个乞丐, 也坐起来,面对着高石美。借着洞外传来的一束朦胧的白光,高石美看见这个乞丐 的面部好像在不停地抽搐,他在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的声音,好像欲与高石美说话, 但高石美不明白他的意思。高石美反复在大脑里搜寻,我给过他一个饭团?是的, 早晨我的确把我准备带到矿山上吃的一个饭团,送给了一个乞丐,可现在我怎么也 回忆不起那个乞丐有何特征?可是,他们却准确地记住了我,并且在当天就回报于 我,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啊! 独臂人很快就回来了,他递给高石美一个新鲜的大红薯,这正是高石美幻想中 的食物,又脆又甜,被他异常珍惜地吞吃完了。之后,高石美沉沉地睡了一觉。半 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眠。独臂人也醒了,他主动靠近高石美,与高石美聊天。他问 高石美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一个人来个旧城干什么?高石美一一作了回答。当 独臂人知道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人时,他连声叫好,对他说:“兄弟,你不知道吗? 我们个旧锡矿有个老板,名叫赵天爵,也是尼郎镇的人,你应该去找他,他待弟兄 们可好啦。” 第二天一早,高石美按照独臂人所指的路线,沿着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小路, 来到一座矿山上。高石美进入一个深壑,三面都是巨大的层层叠叠的岩石,脚下全 是死灰色的石头,如同废墟一般。他走在上面,碎石不时滑动,几次差点儿跌倒。 几经周折,高石美在一个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茅屋里,见到了赵天爵。他一点也不 像个老板,个头高高的,脸面清瘦,目光慈祥。一听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人,就问你 父亲是谁?高石美说是高应楷。赵天爵连说知道知道。随后,赵天爵同意收留他。 赵天爵对他说:“小兄弟,实话告诉你,我已在个旧搞尖子(挖矿石) 18 年了。 我办厂之初,收入足以维持开支,接着连年亏空,几次回尼郎镇卖田典房,以偿欠 债,因此与老婆的关系闹翻了,从此断绝往来。现在我已负债累累,难以偿还,不 知还能勉强支撑多久?如果再挖不到富矿,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高石美暗暗发 誓,一定要为赵老板挖到富矿。像这样好的老板,一定与富矿有缘,只是时辰未到。 赵天爵向高石美交代几句之后,发给他一顶土锅毡帽、一套白色土布的短衣短 裤、一根拄手和一块刮汗片。然后吩咐别人带他下硐,下硐的目的当然是去背塃 (矿石)。赵天爵的“厂尖”是一个老硐,“窝路”(坑道)非常复杂,又长又窄, 大约有三千多步。高石美把两个塃包(一种粗布袋)挎在脖子上,像老鼠钻洞,低 着头,弯着腰,手脚并用地爬进去。整条“窝路”很曲折,高石美一进槽门(硐门), 就是“摆夷梯”(陡梯)、“吊井”(由上直下的地段)、“钻天”(由下直上的 地段),紧接着是许多过去挖过塃的大大小小的“闹塘”(采过的矿坑)。硐里通 风不好,空气污浊,几十个弟兄出出进进,一人一盏煤石灯照明,烟熏火烤,呼吸 困难,喘息声在十几步之外就能听到。沿“窝路”背塃出来的人,一边喘着粗气, 一边发出“宽——宽——宽”的声音(意思是叫进硐的人让路)。在“窝路”稍宽 的或有“闹塘”的地方,经常有人停下脚步,用刮汗片刮刮头上和身上的汗腻,但 没有一个人敢坐下去休息,大家都怕落后于别人,完不成背塃任务。高石美第一次 背塃出来,眼睛难以睁开,一见光就流泪。鼻孔里塞满了污垢,用手指一掏,掏出 了一层层厚厚的烟灰。尽管如此,他的心情仍然很痛快。 但是,几天之后,高石美就遇上了不幸的事,硐子塌方。当时,高石美刚跑到 一个废窝路(狭窄的坑道),还没喘过气来,就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紧接着 他就不存在了……时间也不存在了……白天黑夜也不存在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 了。当他感到自己又回来的时候,脸上湿浸浸,骨头在发凉。任凭他把眼睛睁大, 再睁大,仍然什么也看不见。高石美把耳朵里的沙土掏了又掏,还是听不到什么声 息。他忘了自己曾经干过什么,也记不起这是在硐中还是在伙房(砂丁的住房)里。 说是梦吧,四肢却疼痛难忍,脚手所碰到的地方又硬又凉,背脊和头部好像枕在有 棱有角的大石头上。高石美挪动挪动双手,想把身体支撑起来,但感到身体特别沉 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着。经过一番挣扎,他的手臂已能自由活动了。他试着用手 一摸,原来是厚厚的一层碎石和泥土。至此他才明白自己是身处硐中,遇到塌顶, 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泥石大被。幸亏头和手没有被埋住,不然,早就见阎王去了。他 急忙从泥石堆中挣扎出来,虽然挣得浑身冒汗,骨胳叽叽发痛,但总算把身子从泥 石中挣脱出来。当他移动双手刚想爬动的时候,左手突然碰到一小个半圆形的硬家 伙和一包软绵绵的东西。他捡起来,用手一捏,再把它放到鼻尖嗅一嗅,有股清香 的火草味儿。他知道,这是自己打火用的火链和艾草。再摸摸麻布衣兜,火石还藏 在里面。 现在,高石美回想起来了,那天,当他点燃柴禾、烧爆巨石之后,他刚把火链 和艾草装入衣兜中,接者,硐顶就塌了。经过一番天塌地陷的折腾,它们仍在高石 美手中,真是个奇迹。眼下这正是高石美唯一的生存武器。在这地狱一般的黑硐里, 没有火,只有死路一条。高石美连忙向四周摸索,想模点什么可燃火的东西。终于 摸到了几根长短不一的柴棒。高石美抓起一块大石头,用力把柴棒的一头敲烂成丝, 然后用火链打火,再把艾草点燃,先是一个小火星,接着高石美用嘴不停地吹它, 让它生出火苗,最终把柴棒的一头点燃。于是,高石美举着火把,拖着疼痛的双腿, 开始寻找出去的路径……可是,当高石美把窝路的四面都仔细察看之后,他绝望了。 天呀!原来,这个即将报废的窝路,是个独迎头(坑内的采矿工作面)——前面出 不去,后面又被几块坍塌下来的大岩石堵死。他拼命呼叫,没有任何回音。仿佛这 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了。假如他想活命,只能全靠自己。高石美用脚去登那些大 石头,它们丝纹不动。高石美用手搬,用柴棒撬,都无济于事。那些大石头就像生 根一样,至多微微有点儿回声。他明白自己离死期也不远了,干脆斜躺在地上,回 想自己的父亲、圆泰师傅和自己的木雕格子门。当他们的容貌、声音、气息越来越 清晰的时候,硐内的空气却越来越稀薄,憋得高石美心慌头胀。眼看手中的火把快 燃到了尽头,他感到又饿又渴,口干舌燥,四肢无力。他明白自己的生命也正像这 火把一样,奄奄一息了……他绝望了,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高石美的手一松,火 把掉到了地上,瞬间他就被黑暗吞噬了。 “叽叽叽——吱吱吱——”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脚上有点痒酥酥的?好像有个 小动物正在高石美脚下小心翼翼地活动?紧接着又感到一点微微的热气向他脸上喷 来。他用手一抓,手里明显感觉到毛绒绒的,还有几分滑腻,分明是一个与拳头一 样大小的动物,它正在挣扎,爪子乱抓。他着实吓了一跳,把它抛开,连忙缩手。 过了好一会,他才哆哆嗦嗦地摸出火链、火石和艾草,再一次点燃了火把。他看见 一只栗红色的小耗子正抬起前脚,坐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大石头上,“叽叽叽,吱吱 吱”地向他说话。一种本能的厌恶使他猛地抓起一个石头,正想狠狠地掷过去,但 那个栗红色的小东西却不见了。之后,很长很长时间,都不见它出现。随着火把的 燃尽,一切又陷入黑暗和寂静之中。他的眼前总是出现悲惨情景的幻觉,并伴随着 一阵阵窒息的发烧,他的心已跳得异常微弱。死神正在向他走来,一股充满怪异气 味的唾液在他嘴里形成,他把它们啐向小耗子的方向。然后像死人一般,往后一倒, 张开大嘴,让灵魂从中飞出来,心脏也似乎在这时停止了跳动。他祈求上苍,让我 的灵魂进入天堂吧! 突然,前面不远处,又响起了“叽叽,吱吱”的叫声,好像在急迫地呼唤高石 美。我还没死,我还没死,进硐前我还感到一切都那么美好,现在我又有什么理由 死去?小耗子似乎猜透了高石美的心意,欢快地在他前面又唱又跳。高石美从身边 模出一根柴棍,再次用火链火石把它点燃。真奇怪,他看到在十几步远的地方,那 个小东西正坐直身子,向他招手。他举着火把走过去,而那栗红色的小东西却向前 跑开了。他停下来,小耗子也就停下来。他一抬脚,小耗子又转身向前跑。就这样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既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开始觉得小耗子 很可爱,就像某个故事中的小精灵。当他走到一根又粗又长的棚子(坑内用以支撑 硐子的木柱)旁边时,那小东西一扭身不见了。他四处寻找,但什么也没找到。他 低下头,发现棚子脚下的石缝中有一个不大的小洞子。犹豫片刻,他伸手进去探了 探,小洞子好像很深,还有一丝热气从里面冒出。他的内心突然引起种种希望的感 觉,小耗子原来是个向导,它把他引到了这个生命的出口。他用石头敲了敲,果然 发出他想象中的“嘭、嘭、嘭”的声响,下面是空的,一定通着别的窝路。他把火 把插在棚子上,打算找一根稍粗一点的柴棍来撬,谁知竟然找到了一把生锈的铁凿 子。他高兴地拿起它走到小洞子口,一边挖一边橇。时间不长,“扑通”一声,眼 前出现了一个大洞。他拿火把往里一照。啊,意想不到的图景出现了。马料豆、黄 豆、包谷和大米,塞满其中。看着这些粮食,他的食欲来了。抓起来便往嘴里送。 这些东西嚼在嘴里,竟然满口喷香。 吃饱肚子之后,高石美坐下来寻思,小耗子运粮的洞口一定在旁边。于是,他 继续用凿子往下橇,这才发现小洞子下面还有更深的洞。凭他几天来在坑下背塃的 经验,从洞中润湿而清新的空气来判断,从这里凿下去,有可能找到出路。他摸摸 麻布袋里所剩无几的艾草,把那些柴棍用腰带捆好斜挎在肩上,又把剩下来的粮食 装在两个塃包里,然后用凿子拓宽小洞子,举着火把,钻进去。好在他身体瘦小, 尽管洞窄,而且七弯八拐,但他都能顺利通过。尽管烟火熏得他眼泪直流,石块划 得他浑身血痕,但他终于进入了一条可以弯着身子行走的旧窝路。这时,他的身体 突然获得彻底放松,就地一躺,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醒来后,他似乎仍在梦中 继续前进,而且走进了一个天然石洞,眼前有无数金色的苍蝇在飞。怎么回事呢? 他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抓到。他想,可能是由于自己头晕眼花的缘故,所以出现了 奇怪的幻觉?他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时,仍然是一片金晃晃、 银闪闪的点点,在他四周闪烁。他犹如走进了镶满宝石的宫殿。靠近一看,天哪! 岬帮(矿硐的石壁)上的矿缝和矿石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矿头子(品位极高的矿 石)。他高兴得跪在地上高呼,赵老板,我找到富矿啦!赵老板,我找到富矿啦! 可是,当他继续往前走时,洞子又被大岩石堵住了。不过,此时的高石美,又惊又 喜,他发现这些矿头子的走向非同一般,是一条又宽又长的矿脉带,虽然它隐没在 大岩石之下,但只要沿着它的走向把洞子打进去,一定能打出一个巨大的旺硐。他 顺着原路返回窝路中,每走一段,他就用火把在石头上熏一个很大的圆圈。直到火 把彻底燃尽,他才停止作记号。之后,他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出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石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赵老板在呼喊他的名字, “石美,孩子,你醒醒,你醒醒,你已经回来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孩子。”当 高石美睁开眼睛时,他已躺在伙房里,周围站着几个走厂哥(对矿工的尊称),他 们惊喜地望着高石美。一定是他们把高石美从那条老窝路里背出来的,他们的脸上、 身上、手上还粘着黑乎乎的泥土,有几个走厂哥的脸上还有伤痕。他们像赵老板一 样高兴,但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站着,他们也许在等高石美说话。高石美往自己的 鼻子上狠狠一掐,顿时疼得跳了起来。我没死,我回来了。高石美看看其他走厂哥 全都安然无恙,就急不可耐地说:“我发现富矿,我发现富矿啦。”高石美一连说 了十几遍,声音越说越大,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相信。赵老板也认为高石美在硐 中吓坏了,尽说胡话。高石美说:“真的,是一个天然石洞,里面有一条很大很大 的矿脉带。赵老板,我为你找到富矿啦!你怎么不高兴?”赵老板仍不说话,望着 他摇头,发笑。那种笑容,明显表明他仍不相信高石美所说的是事实。高石美突然 站起身来,对着走厂哥们说:“我已在硐中作了记号,你们不信,我带你们去看。” 走厂哥们望望赵老板,看他的脸色是否允许他们现在进硐?赵老板又重复那句话: “石美在硐中吓坏了,尽说胡话。” 一个星期之后,高石美完全恢复了健康。他最想做的事是重新钻入那个老窝路, 寻找那个天然石洞,以证明他真的发现了富矿。赵天爵当然竭力阻止,他什么事都 相信高石美,唯独不相信高石美那天发现了富矿,而且似乎永远也不会相信,除非 在事实面前。因而高石美只好悄悄实施他的探宝计划。恰巧有个彝族兄弟,名叫拉 莫,他愿意与高石美同去,他说:“只要你真的在硐中作了记号,就一定能找到那 个矿脉带。”高石美说:“不会错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每走一段路,特别是岔道 口,我都用烟火在石头上熏一个大大的圆圈。” 他俩的探宝计划一直没能实施,原因是赵天爵已发现了他俩的意图,对他俩限 制和监督得越来越紧。高石美为此每天感到懊丧,而那个彝族兄弟更是自我折磨, 不知一天念叨多少次。机会终于来了,中秋节的晚上,大伙儿吃了月饼之后,赵天 爵也许是心情不好,或是病了,他自个儿早早地躺在床上,蒙头大睡。高石美趁机 悄悄约上彝族兄弟拉莫,带上铁撬、装矿石的布兜和煤石灯,准备让赵老板一觉醒 来,大吃一惊,变成个富翁。他们进硐了,虽然心急如焚,梦想马上见到那个金晃 晃银闪闪的石洞。但是,他们走得异常小心谨慎,每走一步,就相互安慰,相互提 醒。不幸的是,他们进硐不久,一块石头突然掉下来,恰恰打在拉莫的头上。当高 石美回头看他时,只见他瘫坐地上,鼻子、眼睛、嘴里都是血。事后,赵天爵没有 过多的责骂他们,只是不断地叹息,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胸膛。而高石美却不能原谅 自己的错误,是我害了赵老板,是我害了那个憨厚的彝族兄弟啊。高石美不知如何 是好? 眼看拉莫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加重、恶化,说话越来越含糊,就像舌头变成了一 块硬石头。就在拉莫彻底失去说话能力的前一天。他向高石美请求,在他死之前, 一定要把他送回老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高石美与赵老板商量此事时,赵老 板感到很为难。他说:“是应该把拉莫送回老家,但是这件事很难办,谁送他?路 途那么遥远,而且黑虎峰一带常有拦路贼把守,但又必须经过那儿,才能到达拉莫 的家。”这时高石美表示愿意去做,他背起拉莫就要走。赵天爵对他说:“好,这 件事就交给你办。不过……”赵老板突然把话打住,然后让高石美放下拉莫,把他 叫到一边,对着他的耳朵说:“按照彝人的规矩,如果拉莫不幸死在路上,无论如 何你也不能把他抛弃,一定要把他背回老家安葬。你和他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个 草蓬子睡觉,亲如一家,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妥,才能回来见我。”赵老板又筹集 了一些银子,叫高石美带去交给拉莫的父母亲。 于是,高石美护送着拉莫上路了。开始几天,拉莫还能勉强走路,高石美扶着 他慢慢前行。路上遇到顺路的马帮,高石美就请求马锅头行行好,让可怜的拉莫骑 一阵马。遇上江河,高石美就让拉莫乘船或坐筏子。但更多的时候,是高石美背着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黑虎峰一带长满了森林。即使在大白天,也会感到阴气袭人。胆小的人,从不 敢独自从那里通过。这一天,高石美和拉莫走到这里时,天色已晚,树木僵硬地站 着,就像一群黑衣恶徒守在那里。林子里,到处是怪鸟的叫声。路上,一个行人也 看不到。虽然高石美手里握着大刀,但小腿一直在打颤。走到关口时,高石美为了 壮胆,故意把脚底踩得特响,裤腿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正当高石美胆颤心惊地通 过关口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过路人,请你们把兜里的银子放在地上再 走。还有大刀也放下,不然,我的火枪不长眼睛。”高石美放下大刀,掏出几个铜 钱放在地上。高石美慢慢移动脚步,表面上准备离开此地,而心里正思忖着如何对 付这个持枪的拦路贼。高石美大胆回头一看,那个拦路贼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火枪 正瞄准他们。这时,拦路贼又说:“请你们把衣服脱下。”高石美遵令脱下衣服。 拦路贼又说:“请你再脱下裤子,另外,还有那个跛脚的衣服没脱……” 不等拦路贼说完,高石美突然把拉莫推到一棵大树背后,自己弯腰抄起几块石 子,向拦路贼狠狠掷了过去。拦路贼被他打得从石头上一头滚下来,痛得大喊大叫。 高石美上前一看,原来这个拦路贼是个已失去双腿的瘫子,火枪也是假的。接着, 高石美穿上衣服,捡起大刀,丢几文铜钱在那个瘫子面前,扶起拉莫就想走。但拉 莫竟然迈不出一步,不知是不是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半死,还是病情突然加重了?反 正拉莫的身子如同死了一般。即使高石美把他背在背上,他也不哼一声。此时,天 已黑了,他们仍在黑虎峰一带徘徊,高石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他只好停下来, 把拉莫放在地上,胡乱地砍了些树枝,搭了个草蓬,让拉莫在里面躺了一夜。第二 天早晨,高石美一睁开眼睛,就发现拉莫已经死了。他的内心突然变得复杂极了, 一个不该出现的念头此时也出现了,也就是说,他打算把拉莫的尸体就地埋葬,或 是抛入某个山洞。这样一来,布兜里的银子就属于他了。但高石美马上就为这个念 头感到脸红心跳,责问自己的仁爱之心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对得起拉莫兄弟?怎么 有脸去见赵老板呢? 高石美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来了两个伐木的男人。他走过去向伐木人问路。 伐木人说:“白莫山离这儿不远,走一天就可到了。” 高石美知道,伐木人所说的一天与他的一天不是一回事,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 背上还有拉莫。而这个负担无论如何也不能减去,否则,不仅我这次出行失去了意 义,而且我心灵的泉水也会因此枯竭,我将成为一个孤独无望的罪人。高石美别无 选择。他只能像在梦中行走一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如同时光不存在似的。接 下来的路更加复杂,每向前走一步,就像与世界又隔绝了一步。有的地方由于山高 谷深,天空变得越来越小,光线昏暗,就像在夜间摸索。而有的地方,九曲十八弯, 感觉就像再走回头路。许多时候,高石美不得不放下拉莫,去寻路。而事实上,前 面已经没有路了。所谓寻路,只是寻找容许他们通过的地方。 高石美肩背上的拉莫无异于一棵死树,重重地压在他瘦弱的身上,他感到自己 的头在膨胀,在膨胀,而脚下的泥土石头在变软,变松,因而他的步子总是滑向一 边。与此同时,他的鼻孔和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它们似乎比他的手臂更快地感受到 了沉重,所以不停地喘息,拼命为他减轻身上的重量。他不能停息,一旦停息下来, 全身就会立刻松弛得没有一丝力气,再重新站起来就非常困难,甚至再也站不起来。 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而每一步都充满了期待。期待见到一个人,期待眼前出 现一个村寨,期待早一分钟到达拉莫的家。 第三天,高石美终于在路上遇见了一个老女人。她坐在一棵死树上,眼睛望着 前面的十几只山羊。她披着长发,穿着破烂的衣裳,嘴里的牙齿好像掉光了。脸色 乌紫,皱纹里似乎夹杂着许多肮脏的东西,样子有点恐怖。但她的眼睛很慈祥,像 一位山中的女神。高石美把拉莫轻轻放在地上,很有礼貌地向她问路。高石美把问 话重复了几遍,她一个劲地摇头。高石美这才明白,她听不懂自己说的话。突然, 她看到地上的拉莫,惊叫一声,吓得连忙赶着她的山羊跑了。高石美低头一看,山 羊的粪便上爬满了许多蓝色或黑色的苍蝇,它们正欢快地转移到拉莫身上,而且贪 婪地吸噬着拉莫眼睛和嘴巴周围的血水。他立即挥舞着手臂,去驱赶它们。它们快 速地飞离,又快速飞来,而且带来了更多的伙伴。它们发出嗡嗡嗡的尖叫声,不断 刺激他的神经。他疯狂地用手捕捉它们,一把抓过去,就能捏死四五个。苍蝇越来 越多,他不是它们的对手,只得从路边摘几个芭蕉叶,垫在自己的肩背上,背起拉 莫,狼狈而逃。 远处终于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山寨,烟雾在房顶和树林的上空缭绕, 就像敬神的香烟。但高石美的鼻孔里,闻到的是一股强烈的尸臭味。他恶心得几乎 要窒息。 半个小时之后,高石美走到了那个山寨的寨门外。一条大狗窜出来,对着他狂 吠。他一阵惊慌,致使拉莫的尸体从他的肩背滑落在地。那条恶狗自以为胜利了, 就要去撕吃拉莫的尸体。高石美捡起石头迎战,哪知道恶狗并不怕他的石头,继续 向拉莫的尸体发起冲锋。当时有个彝人刚好从寨子里出来,高石美就向他求助。他 不慌不忙地把那条恶狗赶跑,然后望着高石美,不说话。高石美想象着可能发生的 一切,思考着自己是否做了什么愚蠢的事?高石美突然想起彝人的习惯,死人是不 能进寨的。于是,他一边打算把拉莫重新背起来,送到一个适当的地方,一边问那 个彝人:“这里是不是白莫寨?”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高石美弯下腰去背拉莫, 但拉莫的尸体总是从他身上滑落,弄得他狼狈不堪,而那个彝人却无动于衷。 高石美只好冲着他大喊:“喂,帮我扶一下,好不好?快点!拉莫是你们寨子 的人,他死了,我把他送回来。你说,应该把他放在哪里?” 那个彝人指指远处的一棵大树,同时走过来帮高石美把拉莫的尸体移送到那棵 大树下。尔后,高石美又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表明自己要到拉莫家里,见拉莫的亲 人,请他带路。那个彝人似乎明白了高石美的意思,不冷不热地把他带入寨中,领 进一幢土房子里,高石美因而见到了拉莫的父母亲,以及拉莫的兄弟姐妹。他们一 家人把高石美团团围住,让高石美困窘不堪。高石美把拉莫是怎样死的经过,从头 讲了一遍,又把布袋里的银子掏出来交给拉莫的母亲。做完这一切,高石美以为自 己已圆满完成了任务,一切都将结束。而拉莫一家应该真诚地谢谢他,应该让他好 好吃一顿饭,好好睡一个觉。但事实并非如此,拉莫的父母亲以及他的兄弟姐妹们 在听了高石美的叙述之后,清典了银子,但什么也没说,他们的沉默让高石美感到 从未有过的害怕。片刻,他们阴暗而略带几分凶恶的眼神已明确告诉高石美,他们 对这种结果不满,甚至想揍高石美一顿。果然,拉莫的父亲说:“银子太少。”高 石美急忙回答:“赵老板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他很穷。”拉莫的母亲暗自落泪。 而拉莫的兄弟姐妹们却纷纷表示,要把高石美扣押在白莫寨,让赵老板多送一些银 子来。高石美反复向他们解释,甚至哀求他们放了自己,但他们一个也不答应。最 终,高石美被他们关进了一间黑暗的土房。 这件事终于惊动了白莫土司。他派人来把高石美和拉莫一家人召至土司衙门, 当着高石美的面,毫不留情地责骂拉莫一家人的所作所为,是忘恩负义,是恩将仇 报,是彝人无法容忍的行为,并让拉莫的父母亲向高石美赔礼道歉。之后,白莫土 司对高石美说:“年轻人,你知道吗?我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深受感动。你的美德 将受到我们每个彝人的赞美,你的行为让我们难以忘怀啊,你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 年轻人啊!你用自己最勇敢的行为,证明了你是我们彝人最真诚的朋友。”接着, 白莫土司赠送高石美一支非常漂亮的小火枪,并说:“这一带的山民见到你拿着它, 就知道你是我们彝人最尊贵的客人了。”最后,白莫土司把高石美留在他的衙门里, 休息了两天之后,派人把他送回了个旧城。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