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啊! 请你在苦难人的心里, 点燃一把炽热的火! 请给世间善良的人, 指出一条宽广的路! 金子银子我们不敢奢想, 佛祖的子孙只求房前屋后鲜红盛开。 ——云南古歌 高石美和赵天爵各骑一匹大马,走在阳光里。但眼前并不是阳关大道,山路起 伏不平,峰回路转,没有任何规则。太阳光呈白色,热量很高,不顾一切地把它的 热量消耗在他们的身上。在高石美看来,山路和阳光像两个阴谋家,让他很紧张, 好像每走一步都充满了凶险。这种古怪的心理源于他们身后的三匹马都驮着银子, 具体有多少,他也不清楚,反正有五六箱。他不知赵老板有何打算,为什么要带这 么多银子回乡?又不请保镖,只叫了一个仆人跟着他们。虽然经过化装,他们表面 像一支穷困潦倒的马帮,但马背上的几个大箱子非常显眼。上路前,赵老板曾说, 这条路很平安,没有盗贼。因此,看上去,此时的赵老板不仅无忧无虑,还显得十 分兴奋。高石美不知赵老板在想什么?就要回家了,他的内心必然很复杂。高石美 看他的眼睛一直在闪闪发光,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赵老板说:“我唱一曲家乡的 花灯调给你们听听,好不好?”那个仆人与高石美异口同声地说:“唱吧!赵老板。” 赵老板说:“我回想一下唱词就唱。”于是,高石美与仆人全神贯注地等待赵老板 的歌声出现—— 什么过河不脱鞋?什么水小懒翻身?什么上坡点点头?什么下坡滑如油? 老牛过河不脱鞋,石头水小懒翻身,老马上坡点点头,长蛇下坡滑如油。 赵老板一口气唱了三遍,仍不过瘾。他接着换个调子,唱道: 什么呀,东西?地上会飞会跳又无血……蚂蚱会跳会飞又无血。什么呀,东西? 地下会拱会动又无眼……蚯蚓会拱会动又无眼。什么呀?东西,水中会游会走又无 脚……蚌儿会游会走又无脚。 赵老板每唱一句,就陶醉似地伸手往马的屁股上拍一下,马就在他并不察觉的 同一时刻往前迈出了几大步。当赵老板唱完的时候,马的行走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赵老板发现了这个秘密,就说:“石美,你不是跟你父亲学唱过关索戏吗?唱一段 吧!让我们一饱耳福,同时也为我们的马助一助兴,让它们走得更欢快一点。” 此时,毒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们,高石美的体温骤然上升,如同要熔化在山路一 样,他哪有精神唱戏?因此,他借故说:“赵老板,关索戏是不能随便乱唱的,你 知道吗?在唱之前需要净身,我现在大汗淋漓,怎么能唱关索戏?”赵老板说: “太阳已为你净身,你就唱吧!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听听你唱的关索戏,但一直没 有机会。现在,要回家了,我心里高兴,你就唱一段吧!”听赵老板这么一说,高 石美就不好意思拒绝了。清清嗓子,唱道: 赤胆忠心对上苍,桃园结义关云长。曹操款待多日久,不降曹瞒降汉王。多蒙 丞相宽待我,好比宾客是一样。三日小宴同饮酒,五日大宴把歌唱。上马提金给奖 赏,下马提银不算帐…… 唱完一段,高石美瞥见赵老板的神态不同一般,他的视觉和听觉,甚至每一根 神经,都被高石美的声音吸引住了。高石美的声音在支配着他的呼吸,支配着他的 心理,支配着他的血脉。高石美避开他的目光,放眼眺望远处的高山大河……高石 美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尼郎镇。高石美因为关索戏而进入了对父亲的回忆之中,无 论他在大脑里如何再现父亲的形象,都好像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附加在父亲的身上和 脸上,让高石美无法接近他。一年的期限就要到了,高石美不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时,沐应天的声音叩击着他的心扉,他不知沐县令给他们父子俩安排了什么样的 命运?他不敢多想,他没有理由把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想。他心情烦躁,惴惴不安。 他使劲地拍打着马的屁股,企图让它走快一点,因为时间不容许他们如此悠闲,如 此快活。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风、云、雨、雾,同时纠缠 在一起,宛如发生了一场战争,几股强大的力量正在进行殊死搏斗。松树被大风刮 得东倒西歪,发出死去活来的呼救声。紧接着,一道道闪电划过云层,轰隆轰隆的 雷声满天回荡,豆大的雨滴凶猛而迅速落下。顷刻之间,山坡上的每一个角落,都 被水流占领,一股股一层层红色的水流向山下冲刷而去。雨幕在空中自由地翻飞叠 荡,一次比一次来得更猛烈,更充分。他们无法睁开眼睛,只感到自己和马一同失 去了控制,失去了方向,与树木、山峰、水流一起迷失在某个深渊里。高石美拼命 而徒劳地呼喊着赵老板,同时挥舞手势,示意仆人不要惊慌失措。他们不能再往前 走了,必须停下来。高石美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是一个河谷,里边已灌满了洪水, 汹涌的水流携带着树木、荆刺和杂草,咆哮如雷,凶猛地向另外一个方向流去。山 谷里的一切全响,全乱了,就像谷底里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高石美和仆人刚刚把马匹稳定下来,正准备寻找赵老板的时候,迎面又扑来一 阵更大的暴风雨,还夹杂着冰雹,顿时天地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出现了两个更黑暗 的人影。他们像雨中的幽灵,显得诡秘不安,一会儿游走在他们前头,一会儿游走 在他们的后面,偶尔还出现在他们的左右两边,好像要把他们包围起来。高石美的 心立即悬吊起来,并剧烈地跳动。这两个盗贼可能要趁机打劫了?怎么办?如果他 们抢走我们的银子,那我们将陷入一场新的灾难,特别是我,拿什么去救赎父亲呢? 正当高石美六神无主的时候,那两个黑影开口说话了,表示愿意无偿援助他们。高 石美在风雨中好不容易看清是两个土著彝族大汉,因此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这 时候,冰雹有鸽子蛋那么大,马受到惊吓,四处逃窜。高石美和仆人竭力把马拉回 来。那两个彝族大汉说:“啊呀,你们有个人跌倒了,他翻进了河水里。”高石美 和仆人只得弃马救人,溯河而上,果然看见赵老板正在河水里挣扎,他抓住了河边 的一棵小树,而小树即将被洪水连根卷起。幸亏那两个彝族大汉为他们通风报信, 否则,高石美再迟来一步,赵老板就没命了。高石美和仆人好不容易把赵老板从水 中救起来,赵老板有气无力地指着前面的山林说:“是两个彝人把我从那里推入河 中的,那是两个盗贼,快去追赶他们,我们的马在哪里?可能已被他们劫走了。” 高石美和仆人不顾一切地返回原地,但马匹不见了。那两个彝族大汉也消失得无影 无踪。现在,他们已是一无所有。 雨过天晴,在夕阳的照耀下,附近的山寨清晰地显现出来,像早晨一样的清吉、 廖远。高石美他们仍在瑟瑟发抖,多么需要一团火啊!而阳光却越来越接近远处的 山峰,暮色一刻比一刻浓重,深红色的树尖带给他们的只是视觉上的温暖,而他们 全身却是彻骨寒冷。突然,一只山鸡在他们身后尖叫一声,他们都为之大吃一惊。 高石美把赵老板安顿下来,然后与仆人一起到附近的山寨里寻马。他们小心谨 慎地在寨子外围游走、窥探。高石美不再像暴雨来临之前那样看待彝族山寨,他现 在觉得彝族山寨很野蛮,如果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恐怕有去无回。即便如此,高石 美仍然相信在天黑之前,一定能看见那两个彝族大汉在寨中出没的身影,或者听到 他们的马在某间土屋的嘶鸣声。但是,直到天黑了,他们依然一无所获。 聪明的仆人走进一个彝族人家,与一位老阿婆讨了一个火种和一抱干柴。他们 举着火把,绝望地回到原地。坐在大青树下休息的赵天爵此时看上去已有了一些精 神。赵老板对高石美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先设法度过这一夜,明天再去寻马。” “可是,我们明天能赶到西宗县衙吗?如果明天天黑之前,不能把银子交到沐 应天手里,那父亲就没命了。”高石美忧心忡忡地说。 赵老板不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最好的回答就是沉默。就在他们沉默的时候, 仆人已点燃起一堆篝火,他们的全身倏地一下获得了罕见的温暖。他们都被篝火吸 引住了,衣服上流动着一层层迷人的蒸气,火光似乎触及了他们的心灵深处,他们 被某种无名的东西感动得流泪,三个人的脸上都好像荡漾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笑容。 衣服烘干了,天空里也渐渐出现了星光。 不一会,高石美听到了马蹄声,紧接着看见三个火把出现在夜幕笼罩下的山谷 里。虽然他们不可预测即将发生的一切,但他们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身无分文。 在期待中,他们看到了五匹马慢悠悠地驮着他们的物品和箱子回来了。走在最前的 是一个举着火把的彝族汉子,马后紧跟着两个人,也举着火把。他们屏息观看着彝 族汉子走到他们的树下,走到他们的面前。此时此刻,高石美感到世界上的万事万 物都隐退了,只剩下他们的马匹和箱子,定格在他们眼前的红光里,那是最真实最 美丽的风景,宛如时光在倒流。两个彝族大汉突然跪在他们面前说:“对不起大人! 对不起大人!我们鬼迷心窍,有眼无珠,竟然牵走了大人的马匹,回去打开一看, 见到了这只老爷枪,才知道你们是土司老爷最尊贵的客人。我们知道自己犯下了不 可饶恕的罪行,所以现在把马匹和银两送来,如数奉还,请大人赎罪,千万不要把 这事告诉白莫大人。” 赵天爵把他们扶起来,饶恕了他们。高石美和仆人立即打开箱子一看,银子原 封不动。高石美不由分说地催促赵老板赶快离开这里。赵老板却一再拉着两个彝族 大汉的手说:“两位彝族兄弟,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们的马、 衣服、银子……不知现在在哪里?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我们将永远记住你们的恩 情。”于是,赵老板打开箱子,分别送了他们一些银子。那三个彝族兄弟非常感动, 不让赵老板他们走,劝说赵老板到他们寨里吃饭、喝酒、住一宿。赵天爵向他们解 释说:“我们的石美兄弟还要赶回西宗县救赎父亲,时间只有一天了,我们要连夜 赶路。”一个彝族汉子说:“哎呀,差点儿误了你们的大事,但是,即使你们现在 就走,恐怕明天也走不到西宗县了。”另一个彝族汉子说:“现在有个办法,我们 用大船,连夜从元江把你们连同你们的马匹,一起送到石泉镇,石泉镇离西宗县很 近,走半天路就到了。” 说实话,听到乘船这一建议之后,高石美满心欢喜。虽然此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但是为了救赎自己父亲,他不能再犹豫了。所以,当赵老板征求意见时,高石美毅 然选择了乘船。为此,赵天爵沉吟片刻,最后说:“只能如此了。”没想到此时赵 老板的语言和表情竟然那么收敛。高石美敏锐地发现,他作出选择的时候虽然握紧 了拳头,但用力明显不足。高石美的心又不安起来。一个彝族汉子早已从附近的地 里掰来一些玉米,放入篝火的余烬里,不一会它们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待高 石美刨出来一看,每一个玉米棒都红得晶莹剔透,无比诱人。这自然让他们赞不绝 口,并在顷刻之间就改善了他们的嗅觉和味觉,使他们的嘴巴和肠胃都获得了极大 的慰藉。他们把忧虑和悬念暂时放在一边。 在三个彝族汉子的帮助下,他们来到了江边的一个小码头。彝族汉子经过一番 精心准备,找来了几个船夫和两条大木船。一条载着他们和箱子,另一条载着马匹。 对于彝族汉子的这种安排方式,高石美和赵老板都感到放心,对他们的信任程度又 大大提高了一步。 开船了,高石美神思恍惚地凝视着前面陌生的山影,赵天爵则安详而坚定地坐 在一只装满银子的木箱上。黑色的风帆在风中嘎吱作响,仿佛要被撕裂似的。那三 个彝族汉子和船夫们的说话声有点儿古怪,既虚弱又尖利,让他们听得不明不白。 渐渐的,那三个彝族汉子也不再说话了,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粗壮的竹杆,从容不 迫地应对着前面的礁石和风浪。江水冲击着船身,船剧烈地摇晃着,呻吟着。高石 美仿佛骑在一匹极其疯癫的马上,大脑嗡嗡直响,如同要窒息一般。一个彝族汉子 关切地对他们说:“再过一会儿,江面宽了,船就平稳了。”高石美的喉头深处好 像突然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想表示感激,总之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不停 地点头。 高石美知道木船底下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涌动,在翻滚,在咆哮,不时变换 着速度和方向,它随时可以掀翻他们的木船。但因为前方就要出现宽阔的江面了, 所以高石美内心的祈祷之声也渐渐强大起来,几欲压倒江中的水流声。他走到船头, 大声念道:“坐在船里念佛经,人人头上顶关音。四大经刚来领路,八大菩萨附我 身。左右前后遇好人,妖魔鬼怪化灰尘。”高石美反反复复地默念此词,反反复复 地对天祈祷。他念得很虔诚,词也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他相信语言能为他们消灾免 难,保佑他们平安无事。当高石美的心境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江面果然宽阔了许 多。他坐在船板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头枕着箱子,听着船底潺潺的流水声,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个早晨高石美永远忘记不了。当他们平安到达石泉镇的时候,天已大亮。赵 老板叫高石美从箱子里取出一些银子,送给那三个彝族兄弟和船工们。没想到他们 拒绝得非常坚决,让高石美无法接近他们。赵老板和高石美只好与他们依依告别, 并不断感谢和祝福他们。现在,高石美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船影,那层一直笼罩在 他们身上的盗贼的阴影才彻底消散,高石美因此大大透了一口气。当他回头时,远 处的阳光和寂静的古镇让他感到晕眩,但更明显的感觉是来自体内的一股热流,它 直冲他的大脑。赵老板一个劲地说:“好人,好人,我们遇上好人了。” 高石美他们赶着马,重新上路。阳光变得柔和起来,路途也平坦。西宗县不再 遥远了,高石美的心狂跳不止。就要见到自己的父亲了,越是这个时候,高石美越 不敢面对现实。他害怕见到沐应天,更害怕传来什么不幸的消息。 他们终于在中午时分提前半天赶到了西宗县衙,见到了沐应天,交出了一百两 银子。沐应天望着他们哈哈大笑。高石美敏锐地听出他的笑声很爽朗,没有丝毫恶 意。那时,高石美迫切想早点见到自己的父亲,因此大胆地问沐应天:“我父亲现 在在哪里?”沐应天对他说:“不忙,不忙。石美,你听我说,你果然是本官的好 兄弟,为了救赎自己的父亲,竟然悄悄跑到个旧‘走厂’,受尽了磨难,吃尽了苦 头,真是我们西宗县了不起的大孝子啊。不过,一年前的今天,本官叫你交出一百 两银子,只是与你开个玩笑,谁知你竟然当真?从此一去不复返,让本官派人到处 找你。后来,有人说你到个旧‘走厂’去了,我就不再找你。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 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 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现在,你不再是以前的高石美了吧?你不会再让我失望了 吧?”停了一会儿,沐应天见高石美和赵老板仍站着,立即招呼他们坐下,喝茶。 接着,他又感慨地说:“我的好兄弟哟,你想想,你爹又没故意杀人,本官要捉拿 的是那个道士,那才是罪魁祸首。至于你爹,只要你随便拿出点银子,打发一下死 者的亲属,压压口舌就过去了,可你竟然那么傻,胆敢到个旧去冒险?拿你的性命 来与本官开玩笑,是不是?唉,本官一句话,竟然让你吃了一年苦头。看来,今后 本官不能再与你随便开玩笑啰。” 高石美无法回避沐应天的眼睛,沐应天的话让他镇定下来,他的心情跟着沐应 天的话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一种和平静谧之气在他胸中扩展。 “你爹的事,本官已替你做主。在你走后一个月,本官让他从衙狱里出来,跟 一个唱滇剧的老师傅学艺。现在,你爹已在尼郎镇搭起了一个滇戏乡班,刚好今晚 他们要在东岳庙唱戏,本官请你们二位一同前往观赏,好不好?” 赵老板在高石美表示赞同之前已连连点头。高石美不知该怎样向沐应天表达自 己的感激之情,一直僵硬地坐着。他把自己想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几次,但一直没 有勇气说出来。赵老板见他什么话也不说,感到很窘迫,慌忙站起身来,拉着他的 手离开了县衙门。 晚上,赵老板和高石美来到东岳庙。沐应天把他们请到自己身边就坐。他们一 边喝茶,一边听戏。演出刚开始,高应楷就出场了,他演的是一场根据关索戏改编 的滇剧《古城会》,他所演的角色仍然是关羽。高应楷一出台,就一扫过去演傩戏 时原始跳神的气息。音乐由慢到紧,由紧到快,刚柔相济,轻快流畅。他的嗓音既 高亢激越,又柔和委婉,动作的尺度也很大,能同时向戏台的三方观众做戏。刚唱 几板,台下就鸦雀无声,达到了“一腔定太平”的现场效果。接着高应楷又主演了 《疯僧扫秦》。高应楷饰秦桧,他的角色意识转换特快,一下子从红变黑,而且能 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当戏中秦桧被疯僧大骂时,台下立即有不少人应和,“打死 秦桧!打死秦桧!”有的人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高应楷。沐应天和高石美立 即跳上戏台制止。沐应天大声呼喊:“这是在演戏,这是在演戏,高应楷不是秦桧, 他是演员。”台下的人一听,似乎从梦中醒来,丢掉手里的石头,悻然坐下。高应 楷被砸得鼻青脸肿,大腿流血。沐应天派人请郎中来为他包扎伤口。沐应天一边埋 怨观众鲁蛮,一边夸奖高应楷演得好,使人信以为真,把他当秦桧了。之后,沐应 天又请他们到衙门里吃夜宵。席间,高应楷对沐应天和赵天爵说:“托两位恩人的 福,我儿子得以平安归来,老夫惊喜万分,感激不尽。但老夫年老力衰,唱不动了, 惟恐滇剧后继无人,请沐大人劝导我儿,他现在回来了就要好好跟我学戏,娶个小 媳妇,好好过日子。”沐应天和赵天爵都表示赞同。高石美却说:“我不学戏,我 要搞木雕。”沐应天哈哈大笑,对高应楷说:“你儿子是个天才的木匠,就让他搞 木雕吧,本官一定支持他。”赵天爵也说:“我让他在个旧当锡矿老板,他都不愿 意,他要回来当木匠。唉!人各有志,由他选择吧。”高应楷说:“好好好,我儿 不学戏也罢,那就拜托二位恩人给他找个小媳妇吧。”沐应天和赵天爵都说:“一 定,一定。”那时,高石美笑了,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他就像攀上了一个山顶, 俯瞰山下,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信心。 第二天,高石美陪赵老板回老家。赵老板已好多年未回自己的家乡,他不知妻 子对他的旧怨是否消除。他对高石美说:“我必须试探她一下,看她对我还有几分 情感?” 因此,他们故意将驮子歇于北门客栈,并且在客栈休息了半天。高石美的确太 困了,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但赵老板没有睡意,仿佛心事重重。当高石美 醒来时,他蹲在地上,吸着水烟筒,脸色不太好。高石美说:“赵老板,我父亲的 事,已出人意料地有了一个好结果,你应该为我们高兴。再说,你就要回家,就要 见到你的亲人,你应该高兴呀!在个旧的时候,你归心似箭,可是,现在你却犹豫 不决,不知是什么原因?”赵老板说:“唉!一言难尽,等晚上你就明白了。” 晚上,赵老板和高石美都穿上破衣烂衫和草鞋,步行到新林村。进村时,不知 为什么,高石美的心怦怦直跳。赵老板也有几分紧张,他说害怕见到熟人。他低着 头,不时用手指梳理一下自己的小胡子。赵老板家的房子,本来是一幢一进三层的 四合院,但大部分已被他前几年典卖了,现在只有前院的两间厢房属于他家。高石 美和赵老板一进家门,就见他的妻子麻氏正在织布。她本能地瞅他们一眼,竟然低 头不语,好像怨气满腔。接着她把织布机弄得叽叽嘎嘎的,不像是在织布,给人的 感觉是在暗暗发怒。在昏暗的灯火下,高石美看到麻氏的前额、面颊和嘴唇都很苍 白,脸庞瘦长,颧骨突出,眼睛血红血红的,而且不停地翻动着眼皮,让高石美情 不自禁地联想到某种动物的眼睛在夜间的闪光。那时,高石美很同情麻氏,他一看 就知道,麻氏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但日子过得极不容易。高石美想,赵老板应该 主动与妻子解释一下,消除她对我们的误解和戒心。无论如何,夫妻之间不应该如 此冷漠。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们挖到了富矿,我们有了银子,我们做什么 事都不用发愁了,应该让麻氏一起来分享我们的财富和快乐。但是,他们夫妻之间 相对无言,相互流露出绝望的神色。高石美难堪极了,忍不住对麻氏说:“我们赵 老板已是个旧锡矿的老大了,挖出了旺矿,发了大财,现在回来看你们了。”麻氏 当然不相信高石美说的话,她瞥了他一眼,问他是哪里的人,叫什么名字?高石美 很不情愿地作了回答。她冷笑一声,望着他说:“哦,你就是那个高木匠的儿子?” “是,我名叫高石美。”他不看她,把头偏向一边,不冷不热地说:“我现在 是赵老板的徒弟。” 麻氏显得有点儿疲惫,一言不发,血红的眼睛不停地向高石美和赵老板的身上 偷窥,似乎他们身上的秘密全被她的火眼金睛识破了。赵老板的表情却异常安静, 安静得让高石美有点儿恐惧。很长很长时间,赵老板一动不动,屋内冷漠的气氛似 乎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像死了一样,眼睛、额头、鼻子和耳朵都给人一种冰凉的感 觉。 麻氏停止了织布。她把油灯慢慢移走。屋内随着她的脚步声的消失而变得漆黑 一团。紧接着,“嘭”的一声,麻氏把她的房门重重一关,并迅速从里面把门闩上。 她进入了她的温暖世界,而把他们遗弃在又黑又冷的屋子里。赵老板说:“我们该 走了。” 这时候,大门被什么人轻轻推开了。来者似乎凭直觉就知道屋内有人,迅速在 暗中熟练地摸索一阵,突然点亮了一盏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中,高石美看到一个陌 生的姑娘,先是惊恐地望着他,继而把目光转移到赵老板身上。姑娘惊喜地喊了一 声:“爹,你回来了!”赵老板的脸面也随之焕然一新,欣喜地回答:“金花,我 回来了。你去干什么活儿?看你满脸是汗,累了吧?” “我去打柴。爹!我不累。” 高石美明白了,眼前这个漂亮姑娘原来是赵老板的女儿。他关切地问道:“天 黑了,你是怎么把柴背回来的?你胆子真大。” “有月亮,没啥可怕的。” 高石美听到金花姑娘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动人。他的心不自然地怦怦直跳。 渐渐的,他听不清她与赵老板在说些什么,他只看到她的嘴唇正在一张一翕,而吐 出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一定芬芳无比,清澈甘甜。 紧接着,金花轻轻走到灶前,在锅堂里燃起一把火。火光如同蕴涵着欢乐的生 命一样,在金花的脸上跳动着,屋内的阴影也被越来越强烈的火光驱散了。几分钟 之后,锅堂里的火光变弱了,但金花的身影却更加完美、和谐,具有一种无懈可击 的美丽。她舀来两盆热水,叫她爹和高石美洗脸洗脚,然后又回到灶前,准备为他 们烧饭做菜。赵老板竭力阻止她,说我们已经吃过饭了。赵老板洗脚之后,悄悄从 腰袋里摸出几个锭银子放在木盆里。赵老板穿上鞋子后便叫高石美起身离家。赵金 花不断地挽留他们,但赵老板执意要走。临别时,高石美偷偷望了赵金花一眼。他 在心里问赵老板:你是否发现?你女儿已经出落得像一朵花了。恰恰在那个时候, 赵金花也大胆地跑到高石美面前问:“大哥哥,今晚你们住在哪里?”高石美说: “我们住在北门客栈,你爹明天要回个旧城了。” 高石美的爱情史也许就是从这时开始。事实上,他已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 在个旧“走厂”的一年里,他已脱去了虚弱的外表,身体已无可置疑地强壮起来。 从雕刻的角度说,他的五官和四肢仿佛是精心搭配在一起的,色泽和质感都很好, 可以说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男子汉了。 赵老板和高石美走后,赵金花在泼洗脚水时,发现了木盆里的东西,她不知是 何物,拿去让母亲一瞧,才知是银锭子。麻氏惊喜万分地说:“金花,你爹在外必 定发大财了,快到客栈把他们请回家来。” 赵金花立即赶到客栈。赵天爵对她说:“这一年我和你高叔叔在外面的确发了 点财,这次我打算回家与你们团聚,但你妈对我的积怨未消,我一进家门,她就向 我们发逐客令,把织布机都弄坏了,这让我心灰意冷,我和你妈之间已毫无夫妻感 情,因此我还是决定回个旧城去。你看,马槽前边摆着的那些驮子,都是我们的东 西,随你挑选两箱带回家去。”赵金花反复央求他们回家,求了父亲又去求高石美。 赵老板依然不答应。最后,赵金花只好指着两个大箱子说:“爹,我就要这两箱东 西。” 于是,赵老板吩咐高石美说,“你送金花回家。” 高石美望着可爱的赵金花,暗示她这两箱装的是些穿的、吃的东西,不值钱。 但赵金花不明白他的意思。高石美急了,偷偷指着另外两个装着银子的箱子,小声 对她说:“金花,金花,你就要这两箱,你就要这两箱。”这一切,被赵老板看在 眼里。 高石美带着一种奇怪的愉悦,与赵金花赶着一匹马,驮着她的两箱银子,离开 了北门客栈。她在前面,马在中间,高石美在后面。他们什么也不说,咀嚼着金花 的形象,呼吸着她的气息,他甚至可以听到金花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洁白的月 光下,金花时而低着头往前走,时而抬起头来,悄悄回头一看高石美,微微透露出 渴望了解高石美的一切的不知疲倦的好奇神情。高石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眼前不断 出现的美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年轻的神一样充满了幸福,一种类似于火一样的 东西在他胸中跳动,一些甜美的映像在他心中荡漾。 高石美和赵金花走后,赵天爵在平静的心态下面却混杂着某种不安的因素。我 能为女儿做些什么呢?赵天爵问自己。他想象着女儿灿烂的光华,突然想起了高应 楷的话——拜托二位恩人为我儿子找个小媳妇。赵天爵击掌叫好,高石美和赵金花 不就是天生的一对吗?过了一会儿,赵天爵又自言自语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为了女儿,我还是暂时留下来不走为好。”说完,一种超越了夫妻情感的快乐涌上 了他的心头,他坚定不移地把爱转移到女儿身上,因而他不再感到闲散、空虚和孤 独。 高石美从新林村回来了,赵天爵一见他就说:“我决定明天不回个旧城了。” 高石美问:“为什么?”赵老板笑而不答。高石美又问:“那个旧的厂尖咋办呢?” 赵天爵说:“有李梆在那里,他很能干,我很放心。” 以后的十几天,北门客栈是那么美妙。一切都静悄悄的。原来是赵天爵把整幢 客栈包了。他以此为基地,轻松自如的策划着女儿与高石美的美好生活。他叫高石 美一个人躺在房间里休息,而他每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成了一个被激情所俘虏的 人,驾驭着一个醒着的梦,慢慢走进西宗县衙,找到了沐应天,请沐县令为高石美 和赵金花做媒。沐应天高兴地答应了。 高石美从来未体验过如此轻闲的日子。他看到北门客栈其实是一幢明快的小木 屋,阳光抚慰着屋顶,也抚慰着他。每时每刻,他都有一种从睡梦中醒来的感觉, 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赵金花那张慰藉的脸。 赵天爵准备把婚事办得体体面面。他请人到外地为女儿购置了一套嫁妆。据说, 有皮箱一对,衣柜一个、四川手帕一对,上海花席子一张,缅甸玉镯一对,金银首 饰一套,衣裳一百件,裤子一百条。外加数目不菲的钱币和在尼郎镇很有名的一块 特大的“犁铧田”。 这件事在尼郎镇及新林村的周边村庄,引起了热情的议论和关注。高应楷更是 受宠若惊,把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那套嫁妆上,天天祈望尽快办成这门婚事。 为了达到预期的轰动效应,赵天爵精心设计、安排了婚事全过程的每一个细节。 可以说,已经做到万无一失。但就在婚礼即将举行的前两天,沐应天突然找到赵天 爵,问道:“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与高石美同龄,名叫沐杲,一直没找到他的意 中人。沐杲见过你女儿,可以说一见钟情。赵老板,话我就直说了,你给我个面子, 咱们沐赵两家结亲吧!赵老板意下如何?” 赵天爵说:“难得沐家大少爷看上我家金花……只是我家金花是个大脚姑娘, 人们把她的大脚称为‘山神碑’和‘锅巴铲’。难道你家少爷不嫌弃?” “我家沐杲曾到法国留学,因为身体的原因,提前回来了。他不喜欢‘三寸金 莲’,他喜欢像你家金花那样纯朴的姑娘。不过,赵金花是否喜欢我儿子?让他们 见个面再说。” 赵天爵答应了。 赵天爵为此失眠了。他一连几天躺在客栈,四肢瘫软,无力动弹。赵天爵的失 眠及痛苦表现,使高石美了解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当赵天爵向他说明了事情 的真相之后,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当时的情感活动多么矛盾,多么激烈,但他 从容不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于是,赵金花第一次看到了沐杲,那是在沐家的后花园里。沐杲的确是个让她 心动的男人,她把这种感觉,模模糊糊地告诉了父亲。父亲终于同意了这门婚事。 当然,对于赵天爵的举动,许多人都不太理解,都认为他爱慕虚荣,高攀权贵。 可是,就在沐家的花轿及新郎的大马,即将启程的时候,沐杲突然瘫软在地, 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脉搏,身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逐渐失去了温度。 沐家的一切全乱套了。沐应天邀约几位长者,把头凑在一起,合议了一会儿。 决定由沐家的老奶奶沐孙氏,抱个大公鸡去充当新郎,暂且把新媳妇娶进家门再说。 不得不承认,沐家对新郎之死的消息封闭得十分成功,对娶亲的接洽事项安排得无 懈可击。特别是沐孙氏对赵家所说的谎言:沐杲因准备婚事,跌坏了大腿,流着血, 不能前来娶亲。让赵天爵信以为真,因为沐孙氏的神情和语气,绝对没有欺骗赵家 的意味,绝对让赵天爵一百个放心。结果是沐家得到了赵家的钱财和新娘。 当赵天爵发现此中有诈的时候,新娘赵金花与大公鸡已经同房了一天一夜了。 最后,沐应天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把新娘让给沐杲的胞弟沐金。对此,赵天 爵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新娘子赵金花为了不再与大公鸡同睡,自然也乐意让沐金 进入洞房。 但是,沐金对新娘子极为挑剔。他骂新娘子的大脚是个“芋头奶奶”,还骂新 娘子的父母为什么生养出这样一个“大脚八怪”。他特别对新娘子的脚不是“三寸 金莲”而愤慨,那不是他所企盼的美妙的玉足,他理所当然要羞辱和折磨赵金花。 沐金当时手里拥有一支手枪。他的性格与沐杲截然不同,可以说,他是西宗县 的恶棍、流氓、打手、帮凶,是沐应天管教不了的败家子。他对待妻子赵金花,就 像对待陌生女人一样,想玩就玩,想打就打,还时常用手枪吓唬她、捉弄她。反正 是赵家送上门的歪货,他毫不吝惜地消耗着她的躯体和生命。 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一天中午,闲来无事的赵金花去串门,走进了恶 霸杨从兴家。而杨从兴的大儿子媳妇,刚刚生下一个宝贝男婴。赵金花因此成了第 一个探访者。本来主人应该用糖开水招待她,感谢有福之人给小生命送来了“福气”。 但眼前进来的是歪货一般的赵金花,给新生儿带来的必定是:断奶、怪胎、死婴、 苦命等凶相恶气。杨从兴当即把她推出家门,并找到沐金,责骂他为何放着妻子到 处乱逛,以致踩坏了杨家的“奶水”和“家运”。沐金觉得妻子丢了沐家的面子, 败坏了他的名声。于是,他带上手枪,找到正在街上看别人晒黄烟的赵金花,对准 她便扣响了扳机。他本想一枪毙了这个歪货,但子弹却击中了在赵金花身旁晒黄烟 的小村姑。 小村姑流了许多血,当时并没有断气。沐家的人为她找来郎中,医治了八个月 之后,才慢慢死去。赵金花因而变卖了所有的金银首饰,才了结了这个案子。而沐 金却远远逃走了,让沐应天苦苦找寻了好几个月。半年之后,赵金花悄悄逃回新林 村,继续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高石美失去赵金花之后,内心如同生活在黑暗里。目光中有一种别人看不见的 伤感、失落和孤独。他告别赵天爵,来到尼郎镇中栅街,帮一个姓刘的酱菜老板雕 刻一道格子门。大家都知道高石美不愿当锡矿老板而喜爱木雕的故事,并且看过他 留在圆明寺的镇寺之宝,所以高石美在刘家的一举一动,都成了雕刻技艺表演,甚 至成了一种游戏。刘老板对前来观看的任何人都表示欢迎,门口时常挤得水泄不通, 刘老板就把众人请进屋子里坐下,兴高采烈地向他们介绍高石美雕刻的秘密。而刘 老板所说的近乎是虚浮和谎言,众人听后,常常轰笑,让高石美难堪极了。时间一 长,许多人开始在背后指责高石美的欺骗。高石美获知后,整个灵魂都似乎蒙受了 羞辱。因此,高石美为了避开那些眼睛里就像有几个太阳的观众,就学会睡午觉, 一睡几个小时,如同消失了。他还在午觉时,学会做美梦,就像一个死去的人还能 领悟到幻象一般,他掌握了这种特殊的技巧。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但对于高石美来 说,却是他记忆里最缓慢的两年。他完成了刘老板制定的雕刻计划,一道令人不安 的木雕格子门,赫然摆在刘家大院的厅堂上。既不贴金,也不上彩。木头的肌理清 晰可见,气脉流畅贯通,其刀法之干净、敏锐,让人惊叹三分。并不是刘家不想为 木雕格子门贴金,也不是刘家不能善待高石美,而是赵金花的悲惨命运像一支神秘 的乐曲在摇撼着高石美的心,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他幽暗而厚实的心在等待中慢 慢融化,变得明朗和轻盈起来。他想,赵老板是自己的恩人,在黑暗中,他曾温暖 过自己的心灵,把自己从命运的深渊拉了出来。现在,赵老板的女儿赵金花,那个 曾经点燃他的爱情之火的姑娘,正在命运的深渊里挣扎,自己理当去拯救。 高石美决定娶赵金花为妻。他到个旧城里找到了赵天爵,大胆地表示了自己的 决心。此时的赵天爵依然没能从赵金花悲惨婚姻的阴霾中走出来,他对两年之前所 发生的一切都还有切肤之痛,而且他在事后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现在,面对 着高石美的请求,赵天爵不敢相信,也不敢答应。高石美说:“赵金花是个最纯洁 的姑娘,最纯洁的人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使她龌龊,为了最纯洁的人,我们什么都可 以宽容,难道我就不能与她结婚吗?我与金花的事,用不着别人来劳神琢磨,我也 用不着去反省什么。”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