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是什么树? 这是天神的遮天大树。 高大的树身遮住了太阳的眼睛, 浓密的树叶蒙住了月亮的脸庞。 远古的时候, 天不会亮, 就是从这里生光; 地不会明, 就是从这里出火。 ——云南古歌 高石美与赵金花的婚礼在新林村举行。来了许多客人,聚在村头的大树下喝酒 吃饭。这门婚事在乡村里无疑是不太光彩的,许多人说三道四。据说,沐应天也不 高兴。但对于高石美来说,却是最完美最体面的婚礼,场面隆重,气氛热烈,新郎 与新娘相互温暖着对方,使多少人羡慕不已,望尘莫及。但邻村的人路过此地,悄 声议论说,新林村怎么没个吃饭的地方?客人来了,也只能坐在村头,像一群叫花 子。这些话被赵天爵听到了。为了光宗耀祖,为了给赵家争气,赵天爵决定在该村 建一座西宗县最大的赵氏宗祠。沐应天知道此事后,同样不高兴。他派人来告诫赵 天爵,说建房造屋,必须遵守朝廷制定的制式,不能胡来。祠堂可以建,但规模不 能超过县衙,更不能超过州府,否则,就要捉拿、法办。赵天爵感到很无奈,怎样 才能与沐应天比阔气呢?看来只能在房子内部作文章。因此,赵天爵交给高石美一 个任务,那就是为赵氏宗祠雕刻一道举世无双的格子门。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想 怎么雕就怎么雕,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计较时间和财物,银子不够,你尽管说。 我叫李梆送来。 新林村的村头原是一个湖,过去一艘大船沉在这里,时间一长,这里的淤泥越 积越多,慢慢凸现出一块荒地,最后形成了一个小岛。这里三面环水,中间是一块 形状酷似大船的旷地,上面长出了几棵大树。赵天爵说,将计就计,把赵氏宗祠也 建成一个大船似的房子,行吗?高石美表示同意。 高石美去请他的师傅杨义山来帮忙。杨义山刚刚为尼郎镇建好了“聚奎阁”。 高石美说,聚奎阁建得那么好,赵氏宗祠也要建得那么好,请杨师傅为我们赵家争 个面子。 杨义山开始设计赵氏宗祠。他对高石美说:“你知道吗?我们要建造的是一个 礼制建筑。古人说,宗,尊也;庙,貌也;宗庙,也就是先祖形貌所在的地方。我 依照船形、地势设计了三个殿堂,一院一门,一堂一门,最大的是后殿。就像一出 戏,有序幕、开场白、发展、高潮和结局几个部分,后殿就是高潮。你的格子雕就 放在那里。” 高石美不解地问:“师傅,你怎么把木雕格子门说成格子雕了?” “哈哈哈,别人说木雕格子门,我们木匠却喜欢说格子雕,说顺口了,没啥特 殊含义。如果非让师傅给你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必须在一个不大的格子里,完成 你的雕刻任务。不过,话虽这么说,真正做起来,可不这么简单,你慢慢去领会吧!” 高石美也开始构思和勾画他心目中的“格子雕”。他天天去圆明寺看黎广修的 泥塑佛像,天天去看父亲演出的滇剧。图纸终于画出来了,共有6 扇木雕格子门, 每扇高丈许,宽尺余。属镂空浮雕,一般镂空3 至6 层。内容是错综复杂的故事, 有春秋战国故事、秦汉三国故事、封神故事、水浒故事、当地的民间故事等22个历 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如果让高石美讲述的话,恐怕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人们看到 在有限的板面上,他一共精心安排了人物151 个,马20匹,龙16条,怪兽9 头,亭 台8 处,古树10棵,另有游鱼、飞鸟、爬龟、山水、烟云、战船、桌椅、翠竹、刀、 枪、剑、戟……不胜枚数。这些东西都已活在高石美的心中,他已在这些物件和故 事之间加入了逻辑关系。他在画每个物件之前,都要停下来,绞尽脑汁地把这个物 件与另外一个物件巧妙结合起来,让它们产生故事、色彩、声音、气温和味道。大 家被他的图纸吸引注了,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感慨万千。 杨义山看了高石美的图纸之后说:“依师傅看,这堂格子雕恐怕只有你能弄出 来,当你有一天完成它的时候,它恐怕已是一件神雕了。说不准,我这个当师傅的 恐怕也见不到了。”高石美说:“师傅,你今年才40多岁,怎么会看不到呢?”杨 义山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已发现你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但直到现在我 也说不清楚。当然,我明白,自从你爱上木雕的那一天,你虽然已学会了把木头作 为你的伴侣来生活,木头也将会为你提供一种安静、深沉、无比的快乐,但你知道 吗?从那时起,你的灵魂已被牢牢地限制在格子里了,你想走也走不出来。为此, 你要以生命本身作为代价,在格子里熬过一生。”高石美仍然不太明白。但他从杨 师傅的谈话中,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危险和威胁正向他逼近。但他毫不畏惧。 这天晚上,不安的情绪却一直折磨着高石美,但好在他有一种思想倾向,总是 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因此,他体验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无比幸福的不安,就像现 实在命令他要重新去发现自己所爱的事物一样,他有了一个非常确切的目标,也有 了不同寻常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支柱。 几天之后,西宗县最优秀的木匠、石匠、泥瓦匠都聚集到新林村。赵天爵对这 些工匠特别优待,除了付给优厚的工钱外,还供给上等伙食,同时,还可吸大烟 (鸦片),睡午觉,每天干活不超出5 个小时。因此,到赵家干活的人越来越多, 赵家每日需要大量的油、盐、柴、米、酱、醋、糖、茶、水果、布匹、鞋子、绳子、 锄头、扁担、箕畚、水桶等等,这些东西需要好几个人到城里选购,人背马驮,既 费时又费力。一天,赵天爵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在新林村附近张贴告示,号召乡亲 们到赵家门前摆摊设点,卖东西。如果没人来买,或者东西卖剩,那么所有余下的 东西,由赵家全部收购,而且保证不压低市价。这样一来,赵家门前越来越热闹, 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市,被人们称为“天爵街”。在尼郎镇买不到的东西,这里从 来不缺。又过了一久,天爵街上开起了茶馆、烟馆、酒馆。这里的早晨和夜晚有了 几分优美而缓慢的喧嚣,新林村人开始感到无比畅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些喜色。 但是,在赵氏宗祠的前殿即将建成之际,地上爬出了许多大蜈蚣。杨义山见了 非常惊骇。到了夜里,电闪雷鸣,赵氏宗祠的前殿被“天火”烧成了灰烬。杨义山 悄悄对高石美说:“今天,我们师徒之间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你看这里山聚水凝, 元气融结,有一股王侯之气,赵家受不了,只能伤害自身。我想,这里不宜建家族 的祠堂,而应该建一座三圣宫,用圣人之尊来败王侯之气。你意下如何?”高石美 说:“这事我要找岳父大人商议。”结果是,赵天爵不同意建三圣宫,他理所当然 地拒绝了杨义山的建议。因为建造赵氏宗祠是他的面子,关乎到他的自尊,他决不 放弃。他说:“赵氏宗祠前殿的火灾是杨义山师傅不谨慎造成的,那天夜里他没把 火塘里的火星熄灭就回家去了,所以夜间大风一吹,就燃起了大火。不过,烧了就 烧了,还可以一切从头开始。”奇怪的是,对于赵天爵的这一说法,杨义山从不争 辩。 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也因为木质的原因,一直未动工。高石美说,新林村山界 上的树木没有灵气,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神山灵树才行。因此,赵天爵让高 石美带上一队人马,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带路。他们按照山脉的走势,从五粮河出发, 经过莫哈底、太平掌、小黑达、拉美池、黄草坝、三道箐、卡塔、曼斜、双河、落 天寨,进入文莫黑、戈车勒。他们很正常地走着,但步伐很快。风水先生走在高石 美后面,他不说话。每当高石美回头看他时,他的面部表情都不妙,就像要死一样, 没有一点儿精神,时时让高石美感到很不舒服。高石美本想斥责他一顿,但回想一 下,他是个年老、胆小和可怜的人。因此,高石美努力寻找其他方法或策略去改变 他。高石美说:“我们出来了,就一定要找到我们需要的灵木,不能半途而废,无 功而返。佛主会保佑我们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风水先生仍是不说话。高石美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哭丧着脸说: “你知道吗?我们已进入无人区了,在这样原始的高山密林中行走,你知道该怎么 出去?尼郎镇在哪个方向?” 高石美摇摇头。 风水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走了。 高石美说:“我相信自己的脚,一定能找到灵木,一定能走出这片森林。” 风水先生说:“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天快黑了,如果我们找不到一个可藏身 的树洞,就算我们是十几头大牛,也要被蚊子吃光的。这里的蚊子多得像一团团黑 云,而且大得像一只只飞鸟。” 高石美不太相信风水先生的话,你在吓唬我?在这个世界上,哪有大得像鸟一 样的蚊子?不过,高石美相信在这样的原始丛林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因此,他 们开始寻找树洞。幸运的是,他们在天黑的最后一刻,找到了一棵奇树,它的叶子 很平常,像一般的树叶,绿绿的,尖尖的,充满生机。但它的树杆就奇怪了,既像 竹筒,又像树身,一节一节的,成包块状。风水先生拔出他的腰刀,剖开一条缝隙, 让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钻进去。高石美想,那条缝这么小,我们七八个人怎么钻得进 去呢?正在高石美犹豫的时候,风水先生两手伸进树缝,向两边一掰,出现了一个 巨大的树洞。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钻进里边,再把那两块既像竹片又像木板一样的东 西向外一推,树洞就像门一样紧紧地合上了。树洞里已挤成一团,无法再容纳风水 先生。风水先生在外面重新寻找树洞,但并不顺利。只听他绝望地叫了一声:“啊 呀,我的腰刀断了。” 从那时起,高石美再也没有听到风水先生的声音。高石美感到外面黏糊糊的, 一团又一团蚊子把风水先生裹在里边。他在拼命挣扎,不断用树枝把蚊子打得惨叫。 高石美估计在风水先生的脚下,蚊子的尸体已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夜深了,风水先 生倒下了,蚊子们空前活跃起来,它们正欢乐地享用着风水先生的血肉。高石美敲 打着厚厚的竹树壁,呼唤着王师傅……王师傅……王师傅……王师傅…… 高石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非常危险。如果竹树壁被我敲开了,蚊子们就 会向我们扑来,冲进我们的树洞,把我们吃掉。高石美吓得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明 明白白地喘息,更不敢想象外面的情景。高石美变成了一个怕死的人。真的,高石 美现在害怕极了,怕得要命。他在心里悄悄地说,王师傅,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不 能出来救你。我们一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踡缩在树洞里,闻到了一股比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高石美的肠胃因此翻 江倒海,不断向咽喉冲锋陷阵。几个回合之后,高石美就被彻底击垮了,呼吸困难, 脖子没劲,头部整个地膨胀,并伴随着发疯似的疼痛。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高石美不敢立即出洞。一直等到外面有了阳光,高石美 才叫小伙计们推开竹树板,从里面探出头去一看,森林里的万物都有了光彩,那些 令人恐怖的东西,已消失殆尽。 高石美大胆地从洞里爬出来。在洞口等待高石美他们的是一具白骨。高石美拉 起王师傅的“双手”,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痛在阳光下仔细观看。是这双手为 我们剖开了一个树洞,我们才得以活命。现在,可恶的蚊子在一夜之间就把一个活 人的血肉吸尽吃光,这双手现在也只剩下十个白骨森森的指头,谁能接受这么可怕 和无情的事实? 一个哈尼族小伙子对高石美说:“我们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为风水先生念念‘指 路经’,告诉他回家的路怎么走。”高石美说:“那你就念吧!” 于是,哈尼族小伙子就念了起来: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 你看,狮子抬起了头, 老虎伸出了腰, 黑熊撑起了双掌, 野猪拱起了鼻子, 马鹿跳起了舞, 山鹊唱起了歌, 蚂蚁出洞了, 黄虫爬来了, 蜜蜂飞出了窝。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 你今天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到回不来的地方去。 路上怎么走?记住我的话,朝着我指引的方向不回头。 你现在就往东走, 箐鸡飞起来,你不要害怕。 云雀叫起来,你不要害怕。 虎豹嚎起来,你不要害怕。 雷电打起来,你不要害怕。 走到山头上,眼朝东方望, 上方有条路,千万不能走!路上有野兽,要吃你的肉。 下方有条路,遍地是妖魔,要喝你的血,千万不要走! 中间有条路,路边鲜花开,就走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前面三丫口,就从中间过。 走到山背后,来了三伙人。 前面这伙你别看,那是野兽的祖先。 后面那伙你别跟,那是妖魔的后代。 要跟中间的伙伴走,就会见到你的祖先。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你今天就要走了,我为你送行。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朝着白云聚集的地方,朝着祖先 繁衍的地方,你大胆地走吧,你放心地去吧…… 哈尼族小伙子的声音徘徊在森林上空,回荡在树林之间。那是一种独特的嗓音, 不断用凄楚的声调重复着,使每个人的心都深深震撼了。当哈尼族小伙子念完“指 路经”的时候,高石美已是泪流满面,梦幻般的事物已出现在他的眼前。哈尼族小 伙子说:“经文是当地的一位毕摩师傅教我说的,我已记不清、念不全了,它原来 好象很长很长,至少要念一夜。现在我只能念这么一段了,而且许多句子已不是原 文。”高石美说:“小兄弟,你念得好,经文自然从你的嘴里唱出来,我就觉得它 与原文差不多,甚至比原文更美好。它让我似乎接触到了另一个美好世界,我似乎 不再害怕死亡了。” 可是,片刻之间,高石美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孤零零地坐在风水先生的白骨 旁,他失去了伙伴,他已完全迷失在这片森林里。 “开始走吧,小伙计们,”高石美说,“我们今天一定要走出这片可怕的森林。” 他命令自己起身,但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如梦似幻的森林里,到处暗藏着凶险。 高石美凭着感觉往前走,踏着厚厚的苔藓,走过一条流着清泉的溪水。再深一脚, 浅一脚地踩着潮湿的腐殖土,来到一座山峰前。这个过程,大约用去了他们的半天 时间。这座山峰很奇怪,活象一只老虎。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不得不提心吊 胆地攀上这座山峰,在上面休息了片刻,接着又从山峰的另一面下来。当他们最后 确定自己已经到达谷底时,天已黑了。同时,奇怪的事情也发生了。在高石美寻找 树洞藏身时,他们惊奇地发现了昨夜那棵奇树。对,没错,就是这棵奇树,它既象 竹又象树。何况在此树的洞口赫然有一堆白骨。在事实面前,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 苦苦走了一天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高石美他们来不及多加思考,慌忙躲进树洞,关上洞门。此时,一团一团的黑 蚊子已追到门外。其中有一只先驱者,在高石美关门之前,已冲进树洞,一口咬住 了他的胳膊。他狠狠给它一巴掌,把它打死在洞内。他用手一捏,果然是一只大蚊 子,足有一只小麻雀那么大。 在树洞里,高石美也许太疲劳了,也许他觉得外面什么也没有了,蚊子们已经 完全撤离,他如同死了一般,无所畏惧。不久就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 亮。时间过得真快啊,一夜就这样飞逝而去。他庆幸自己睡着了,才免除了恶梦似 的黑夜的威胁和折磨。 现在,他们吸取昨日的教训,从另一个方向出发。在森林里行走了大约一个小 时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小湖边。森林里的湖水很宁静,很神秘,给他一种罕见的轻 松感和幸福感,好象可以把昨天以来的晦气一扫而光。他们在湖里洗了个澡,身上 的污垢几乎把湖水弄黑了。这一方面说明湖很小很小,另一方面说明他们身上的污 垢多得惊人。最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个美丽的森林湖,轻快地往前跑。他 们感觉到自己翻越了四座大山,趟过了五条大河,离那棵奇树越来越远了,离走出 这片森林的路越来越近了。但是,天黑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又失败了。在他们 的面前再次出现那棵奇树,在奇树的根脚依然是一堆白骨。高石美熟练地进入那个 树洞,关起洞门,在里面哭泣。接下来,高石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他对小伙 计们说:“也许我们并没有回到原地,而是这棵奇树跟着我们走,它是我们的救命 树,是我们的帐篷,是我们的家。”高石美把这个理由至少重复了十遍,最后他让 小伙计们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原始森林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可能发生。 高石美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在林子里魔术般的变幻着。高石 美有一种预感,今天我们就要走出这片森林了。他站在风水先生的白骨前说:“王 师傅,您安息吧!” 这已是高石美他们误入这片森林的第四天,他分析了前三天所走的方向,然后 选择一个没走过的方向出发。他问小伙计们:“谁说得清它究竟是东西南北的哪一 方呢?” 小伙计们都摇头。 高石美指挥着他们,异常费劲地穿过蔓藤纠集的丛林,许多草木就像刀片一样 锋利,把他们的衣服撕破,把他们的手脚、头脸划出深深的血痕。这时,头顶上的 阳光常常隐去,莽林下面一片漆黑。高石美被看不见的树桩绊到,跌入一个深深的 沟壑。高石美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葬身蛇口,这可是蛇的天堂啊,有水,有洞,有 石头,有草,有小动物。在那个时候,他的勇气和力量突然得到释放,他像一个盲 人,胡乱地抓住上方的一些东西,竭尽全力往上攀。那些东西,有的坚硬得像钢丝, 有的柔软得像橡皮,有的冷得像冰,有的热得像火。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他的 手能抓住,他就紧紧捏住不放。他的身子在不断向上提升,提升,提升……大约一 个多小时之后,他的脚下出现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土坡,他拨开那些无穷无尽的比他 的个子高出许多的杂草,奋不顾身地向前行。时间不长,他就看到了山鹊和太阳, 看到了正在设法营救他的小伙计们。这时,别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他就像从地狱 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既感到自由,又感到新奇。 大约走了三四个小时,高石美感到饥饿难忍,就叫小伙计们在一块草地上歇息。 他抬头一看,眼前的树上正好吊着一个大大的蚁巢,那就是他的粮食。他迅速爬上 大树,把那个大蚁包摘下来,撕破那些裹在上面的树叶,黄蚂蚁顿时吓得四处逃散。 他们则跑到远远的地方,等待黄蚂蚁们一群一群地消失在草丛深处。随后,他们走 过去,把那些残余在蚁包里的黄蚂蚁清理干净,然后抓起一大把又白又软的蚁卵就 吃,那种感觉美极了,蚁卵在他们的嘴里叭叭叭地响,同时释放出一股鲜甜芳香的 味道和气息。美餐之后,他们又找到一股清泉,猛喝几口,然后洗洗脸,洗洗头, 洗洗脚。高石美正打算躺在草地上再休息一会儿时,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山寨,而 且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 他们像一群孩子,欢快地奔走呼号。小路变化多端,忽宽忽窄,时有时无,就 像他们的心情。约莫一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远远望去,高石美看到 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一个明亮的山寨沉睡在寂静的森林中,寨前是一条暗绿色的 深谷,一直延伸到一个闪着银光的森林湖。寨后显现出黑、蓝、紫、红的山林,与 多姿的山峦连成一体。在他们的脚下,是红得令人鼓舞的落叶。漫步其上,高石美 找到了达到某个目的地的那种实在的感觉。再继续向前走,高石美又发现在栗树林 里还混杂着一些毛榉树,这是十分罕见的。高石美坐在一个岩石上,细心分辨眼前 的山寨究竟是白莫寨还是登云寨?越分辨越糊涂。他堕入了想象的迷雾里,怎么也 走不出来,时间也似乎停滞了。在记忆里,他曾来过这个美得难以言喻的地方。一 种熟悉的气息飘散在空中,好像在呼唤和等待他的到来。他想起了拉莫兄弟,想起 了白莫土司,他感到几丝不安,又感到几分温暖。林间吹来一阵坚毅而沉稳的晚风, 使他觉得时间又流动起来。最后,他大胆地确定,“为了梦中的灵木,我们宁愿相 信自己已找到了风水先生王师傅所说的那座登云山。对面就是登云寨,而不是自己 熟悉的白莫山。” 经过观砂望水,高石美确定这真是一座灵山。他们从山麓往上攀登,看到万物 生长,各种树木在恣意繁殖。有的大树,阴翳蔽日,叶片在发光,而且正在跨越时 间的限制,毫无阻挡地向空中延伸。小伙计们先看上一棵“酸杆树”,说它丰裕而 坚挺。高石美说:“不行,酸杆树是女人染牙齿的树,不能用来雕刻格子门。”接 着,又遇见一棵“喔初初”,小伙计们抡起了板斧。高石美又说:“不行,‘喔初 初’是做纺车的树,怎能用来雕刻格子门?”到了山腰,小伙计们选定了一棵黄栗 树,便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大框锯。高石美再次拦住他们,说:“黄栗树是做犁耙的 树,不适合雕刻格子门。”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顶,在那里看到几棵大大小小的毛椿 树。有的高大笔直,粗壮无比,直冲云霄,当地人奇妙地在它的脚下围起三个大石 头;有的稚嫩矮小,树杆还没有大树叶子的粗,但充满了活力,灵性十足。许多小 树的树枝上都挂着一个小竹筒。高石美不明白树下的石头和树枝上的竹筒有何含义? 但他知晓这种毛椿树的三个特点。第一是不会变形;第二是不会生虫;第三是不易 腐朽。高石美高兴得与这些毛椿树紧紧拥抱。那些小伙计立即锯倒了一棵。高石美 说:“慢慢砍,慢慢砍,要挑选最有灵气的树。”他看看这棵说是棵好树,看看那 棵也说是棵好树,小伙计们不知该先砍哪一棵,惘然地站着不动。就在这时,来了 一群彝人,把他们团团包围。其中一个彝人说:“毛椿树是我们白莫寨的神树,保 佑着全寨的生灵百姓。特别是那些围着石头和挂着竹筒的树,是老人和小孩们的灵 树。谁叫你们来砍?谁有这么大胆?”高石美说:“我们是尼郎镇人,因为建盖宗 祠,需要五六棵毛椿树,我们走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才找到了这几棵适合雕刻格 子门的大树。你们卖几棵给我们吧,需要多少钱就说,我们愿意付给你们。”另一 个彝人说:“那些围着石头的大树,任何人也不能乱砍,每棵树都是一位老人。他 们活着的时候,每年8 月都要选择一个吉日,前来树下献祭。直到他们临死前,才 把大树砍倒,做成装殓死者的棺材。至于那些小树,外来人连动也不能动它,上面 的小竹筒里装着娃娃的衣包(胎盘),每棵树都是一个娃娃的生命。这是我们倮家 人的规矩,你们不能破坏。”还有一个彝人说:“我们不要你们的钱,要你们的命。 快说,这棵树是谁砍倒的?”又有一个彝人说:“这棵树发出一阵阵尖叫,好像在 哀号,我在一里之外就听到了。”又有一个彝人接着说:“我也听到了这种声音, 所以跑了过来。” 高石美反复向他们解释说:“我是个佛教徒,相信这些树是有灵气的,请各位 彝族兄弟放心,我们把它们砍回去之后,一定会善待它们,让登云寨永保平安。” 彝人们不答应。突然走过来一个大汉,双手把高石美摁到在地。高石美感到那 双手集中了大汉的全身力气,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放松,就像要把 他推上刑场一样。紧接着,小伙计们也一个个被捉住,与高石美一起,被推至一个 巨大的岩石下面。彝人们的手指像铁钉一般,把高石美和小伙计们的身子牢牢地 “钉”在了岩石上。 彝人们叫喊着,一定要让高石美交出砍倒那棵毛椿树的凶手。其中的一个彝人 说:“我们要把这个凶手的肚脐挖出来,钉在毛椿树上,让这个人围着树身转圈, 直到这个凶手的肠子完全饶在树干上为止。”一个彝人说,“这样惩罚凶手也就是 一命偿一命,以人命来抵树命。” 高石美惊骇,吓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种严重后果,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误 入了恶魔的领土,就像一群堕入恶梦的人,忏悔和呼救都已失去了意义。他们只能 等待彝人们的惩罚。 “快说,是谁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树?” “快把凶手交出来!” “你们太愚蠢了。你们的愚蠢行为毁坏了我们的美好生活,要遭到神的报复的, 你们知道吗?” “别与这些人啰嗦了。他们不懂道理。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死。” “我们现在就让你们去死。” “快说,是谁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树?再不说,就让你们全死。” 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都当了哑巴。黄昏时的暗光把彝人们的身影投到他们疲倦而 绝望的脸上。高石美突然产生了求生的强烈愿望,他想保住自己和小伙计们的性命, 他不想放弃毛椿树,不想放弃格子雕。他突然问彝人:“这里究竟是登云寨还是白 莫寨?” “白莫寨。”彝人回答得很干脆。他们不知道高石美问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 只见高石美摸摸发汗的额头,表情有点儿释然,他慢慢说:“我要见你们的白莫老 爷。” 高石美的话打乱了彝人们原先的秩序,局面开始有点儿混乱。一个彝人规规矩 矩地问:“你找我们的白莫老爷干什么?” “请他来救救我们。” “白莫老爷救不了你们,你们是罪人。” “我们悔过自新,回头是岸。” “好吧,天已黑了,我们先把你们押回白莫寨,听候白莫老爷的处罚。” 彝人们用藤条把他们全部捆绑起来,呵叱着押回了山寨,关进了一间黑魆魆的 小土屋。一关就是几天,彝人们既不让他们去见白莫土司,也不让他们吃饱。每天 抛几个烧红薯进来,晚上才让他们喝几口水。红薯的滋味一直诱惑着小伙计们,使 他们的精神不至于崩溃。高石美却很快活,他对小伙计们说:“这比我当年困在矿 硐里舒服多了。” 高石美本不想睡觉,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睡觉呢?但不知何时,他竟然睡着了。 醒来之后,他表现得很冷静,很成熟。他不得不承认这间小土屋就是不如矿硐的自 由。在矿硐里,他可以呼救,可以四处寻觅,可以点燃火把,可以找到出路。可是, 现在他除了等死,还有什么? 十天半月过去了,赵天爵既不见高石美回来,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赵天爵 猜测高石美一定出事了。他派人去寻找。几天以后,那些人消耗了所有的粮食,迫 不得已地低着头,带着困倦、恐惧、失望返回来,说没有找到高石美。赵天爵再次 挑选精兵强将,前去寻找,依然是山穷水尽,无功而返。但这一次总算打探到了一 个消息,说高石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已经被登云寨的彝人杀死了,至于高石美他 们现在的下落仍不清楚。赵天爵不甘心失败,第三次派人出去,他们走遍了滇南的 山山水水,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去寻访。路越走越远,山越攀越高。终于从一 个牧羊人那里打听到了高石美他们的确切消息。牧羊人说:“一个月前,我看到一 群偷砍毛椿树的人被白莫寨的人捉走了。”赵天爵立即带上大量的礼物——白酒、 清酱、粉丝、糯米、腌肉、土布、黄烟、黑大头、雪片面、冰冬瓜、蜜橄榄、萝卜 丝、电光火炮、手纸、五香卤药、拨云锭眼膏等等,一共20驮西宗特产,奔赴白莫 寨。 高石美和小伙计们被关得晕头转向。从外表来看,他们简直不像人了。头发又 脏又长,衣服又黑又臭,谁见了都会恶心。特别是手和脚上尖尖的指甲让人想到他 们是一群会吃人的野兽。那几个彝人一直在暗暗商议用什么方式处置他们才好,所 以一直没有报告白莫土司。时间一长,他们反倒成了那几个彝人的心病和包袱,既 不敢私自把他们处决,又不想把他们悄悄放走。怎么办呢?经过那几个彝人反复商 议,最终决定把他们送进土司衙门。 白莫土司见到他们的时候,已无法认出高石美。但高石美一眼就认出了白莫土 司。白莫土司对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一种威慑力,以至没有人敢第一个在他面前说话。 高石美忍不住哭了,眼泪洗净了他脸上的污垢,露出了他的真容。白莫土司“啊呀” 一声,摸摸高石美的额头,“年轻人,你怎么出现在这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是谁把你当作罪人?” 高石美一把抓住白莫土司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把自己到白莫 寨的前因后果及种种危险经历,从头讲了一遍。恰恰在那个时候,赵天爵的人马赶 到了白莫寨。有人进来报告:“尼郎镇的锡矿大老板赵天爵前来拜见土司老爷。” 白莫土司热情地接待了赵天爵,收下了他带来的礼物,并让他与高石美见面。 赵天爵见到高石美和小伙计们个个安然无恙,一个也没死,一个也没伤。原先说高 石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已被登云寨的人杀死了的消息,纯粹是谣传。 高石美哭着说:“要是没有白莫大人的宽恕,我们的命早就完了。”白莫土司 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赵天爵和高石美,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们倮人的寨神 树,你们怎能想砍就砍呢?说实话,即使是本衙门的人犯了此规,也是要杀头的, 决不循情宽容。你们需要毛椿树,告知本衙门一声,本衙门不会不给你们面子的。” 高石美和赵天爵无话可说。接着,白莫土司又说:“现在,你们既然来了,那就按 照我们的寨规,请你们去拜访一下我们的伙头(村寨的行政长官)和巫医,向他们 提出你们的需要,他们一定会送给你们所需要的毛椿树的。” 赵天爵和高石美向白莫大人告别时,白莫大人说:“尊贵的客人,本衙门也为 你们准备了一些礼物,请一定收下。”赵天爵和高石美一看,那是一些牛腿、黄鱼、 麝香、麂子、蜂儿、熊胆、熊掌、竹蛆、岩蜂腊、蜜多萝、扁米、蚂蚱、兰蕨菜、 草果等等,也是大大小小的20驮特产。赵天爵和高石美非常感动,再三道谢。那时 的气氛美妙极了,思想和激情、情谊和梦想在宾主的招手和拱手之间传递、增加、 转换和变得牢固,直至在记忆中永恒。 赵天爵和高石美回到新林村后,经过充分准备,他们带着家禽和山羊,再次来 到白莫山。高石美翻阅了《鲁班经》,选择了一个吉日——“天德”的午后,来到 毛椿树下,跪在那棵被砍倒的毛椿树桩,说:“我们毁掉了一棵毛椿树,就等于杀 害了自己的母亲,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今天,我们向树神认罪,向白莫寨 的乡亲们认罪。” 白莫寨的伙头来到了现场。他说:“白莫老爷已经求得本寨巫医的允诺,同意 你们砍伐12棵毛椿树。你们就按自己的需要进行砍伐吧!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尽 管说出来,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 站在一旁的巫医也面对毛椿树说:“他们是远方的客人,是我们白莫老爷最真 诚的朋友,他们将用我们白莫山上的12棵毛椿树,去雕刻六扇饱含神气的格子门。 求树神就不要降罪于他们,求树神不要惩罚他们,让12棵毛椿树的灵魂永远依附在 木雕格子门之上。” 开始砍树了。高石美先向12棵毛椿树献上12只鸡和12只羊,然后,不停地磕头。 紧接着,一个小伙计向树身砍下了第一斧。高石美立即俯下身子用嘴在砍过的地方 吮吸树汁。巫医说:“好,你和毛椿树已结成了兄弟关系,你们的血液已经流在彼 此的血管里了,你们兄弟之间今后就可以相互使用了。”另一个小伙计也抡起板斧, 狠狠向另一棵毛椿树砍去。高石美依然俯下身子用嘴去吮吸树汁。巫医同样重复那 句话。就这样,高石美跪爬在地上,极其虔诚而敏捷地吸完了12树棵毛椿的树汁。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支撑点,有了坚实的基础。他的感觉是微妙、精致和幸福的, 一种强大的力量和激情推动着他去完成了那种庄重而有意味的仪式。他站起身来, 耸耸肩头,就像是余兴未了,又像是发现了一个真理,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是 他固有的习惯。每当他从繁重、危险或有特殊意义的劳作中脱身出来,他总是重复 这个动作。 好不容易把12棵毛椿树伐倒了。接下来是为树木“打枝”。“打枝”之后,再 根据木雕格子门各个构件的不同长度,将“原条”截断,进行“造材”。在这个过 程中,高石美是最忙最累的人,但谁也没有他的快乐和兴奋。好长好长时间,他才 给自己一个抬头的机会,望望远处的森林和大山。他看到即将落山的太阳像一面巨 大的古铜境,在古铜境的光影里,森林拥有了一层奇异的色彩,他们的皮肤也变成 了金色。 高石美就叫一个小活计在山顶上搭了两间小草棚。夜里,可能是白天太劳累了, 他们都睡得很踏实。天气一点儿也不冷。高石美斜躺在草棚门口,把外衣盖在身上, 手肘和下半身露在上衣外面。他对这样简易的睡眠方式感到很满意,也很舒服。正 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凉风,高石美醒了,他摸摸外衣,没有了,再摸摸周围,也 没有。他惊呼:“有贼,有贼,抓贼了。”因为当时他的大脑里只有一个贼字。一 个小伙计快速来到高石美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高石美说:“我的外衣没有了, 刚刚被人偷走的。”高石美正说话的时候,有两个一闪一闪的蓝光,又悄悄向他们 走来。小伙计说:“这个毛贼,心太贪了,又来啦。高师傅,你别出声,让我把他 干掉。”小伙计端起火枪,瞄准两盏蓝灯之间就放。枪响了,蓝光熄灭了。其他小 伙计闻声起床,乱作一团。有的帮高石美找外衣,有的检查自己的东西是否被偷。 赵天爵也被惊醒了,几乎是一跃而起,起来后立即跑到棚外摸摸毛椿树,一切完好 无损,这才放心地进来,对高石美说:“死灯瞎火的,到哪里找你的外衣呢?过来 与我同盖一件大衣,随便打个盹,没事的,明天再找也不迟。”大伙也是这么说。 高石美怎么也睡不着了。草棚外,一切正常,风吹着,树摇着,各种奇怪的动 物鸣叫着……一直到天亮。 高石美和赵天爵最先起来。他俩找遍了房前屋后,仍不见外衣。他俩只好放弃。 高石美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一定是被那个小贼抱走了。他比我穷,比我更 需要外衣。送给他吧!”其他人也陆续起床,其中有个小伙计一醒来就忙着跑到草 棚左前方的树下撒尿。突然,他惊骇万分地往回跑,豹……豹子……大豹子…… 求生的欲望使他们每个人都本能地拿起了武器,有的手拿斧头,有的举起了木 棒,有的抓住了锯子、绳子、水罐……不久,他们都松了口气,一看那只豹子坐在 树下一动不动。他们以为豹子睡着了,就悄悄退出了草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喘着大气,商量对策。对策还未商量好,有个大胆的小伙计就发现那只豹子的秘密, 原来它是只死豹。高石美走近死豹,看到它的头已是粘乎乎的一团,天灵盖已被炸 开,豹鼻、豹眼不见了。他们结合昨夜的情况一推测,高石美的两腿一软,整个人 就瘫在地上。“妈呀,抱我的外衣的毛贼原来是这只大豹子!我住在草棚门口,这 只大豹子一进门就叼,它满以为叼到一个人了,所以转身就跑。走了好一段路才发 现,叼到的只是一件外衣,但它没有失望,转身返回草棚,想重新把我叼走,不料 刚回到草棚左前方的树下,就被小兄弟的一枪,打瞎了眼睛,打翻了鼻子,打开了 脑盖骨,只好原地坐在树下,与我们永别了。” 那个小伙计听高石美这么一说,吓得瘫坐在地,连连倒吸冷气。 高石美侥幸逃过了一劫。第二天中午,就在赵天爵和高石美结束砍伐之时,白 莫土司闻讯赶来,向高石美表示安慰和庆贺。白莫土司说:“石美兄弟啊,你大难 不死必有后福。我来为你敬上一碗酒,一是祝贺你们伐木顺利,二是祝愿你们平安 吉祥!” 高石美接过白莫土司的一碗酒,一饮而尽。他的嘴唇、眼睛、鼻子、耳朵、脸 颊,全红透了。他说:“白莫老爷,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我 的格子雕,当我的格子雕完成的那一天,我们一定来请白莫大人到尼郎镇作客。” 白莫土司也喝了一碗酒。点点头说:“一定去,一定去。” 高石美带领着小伙计们把分散在伐木区的“原条”和“原木”聚集起来。无论 赵天爵从什么角度看,他都感觉到木材像一座小山。怎样把它们运回新林村呢?这 成了一个大难题。水运显然不行,因为这里没有直通尼郎镇的河流。再说如果让木 材在江河里漂流,很容易流失。这么珍贵的毛椿树,谁舍得让它们以这种方式回家 呢?经过反复考虑,赵天爵决定请当地最有名的马帮——瓦哨帮,来运送这批木材。 赵天爵说,瓦哨帮是个大马帮,过去帮我运过大锡,马锅头是蔡灿华,他在白、汉、 藏马帮中一直是老大。 赵天爵派人带着一尊“锡罗汉”,作为礼品送给了蔡灿华,才把瓦哨帮请来了。 见到瓦哨帮,赵天爵和高石美才像吃了定心丸,外表和内心突然安静下来。 高石美看到,瓦哨帮共有三群一伙。每群有9 匹大骡马。每伙由三群骡马组成。 头三匹大骡马健走、识途、听话,不驮货物。第一匹骡马的额头上佩戴黄底红绒火 焰图标。图标中间缀圆镜1 面,周围饰6 面小圆镜。笼头镶有白银,挂大号铜铃9 个。头上系6 尺红布结成的彩球,耳后佩红色牦牛尾巴1 对,鞍上分别插帮旗、祖 旗各1 面。帮旗为黄底红边的三角旗。祖旗是红底金边的小方旗,旗面上是两条平 行的锦鸡羽毛。旗旁插马鞭1 根。马背上驮两口大铜锅,以及占卦的神器。这匹骡 马由大锅头蔡灿华负责。第二匹骡马的额头佩戴红底白色火焰图标,笼头镶黄铜, 脖挂大铜铃1 对,鞍插红底黑狗牙边马旗1 对。马背上驮药品。由歧头(人畜医生) 负责。第三匹骡马的额头佩戴红底黑色火焰图标,笼头镶黄金,脖挂大铜铃1 个, 不插马旗,仅供大锅头乘骑。其它骡马,每匹挂一个铜铃,额佩一朵花缨。27匹大 骡马,头三匹在前,后24匹都驮上了毛椿树的树干、树枝、树叶。其中16匹驮大树 干,每匹驮一根,其它树枝、树叶则由8 匹个子稍小的骡马驮运。高石美是第一次 见到这样漂亮的马帮。他就像一个梦游者,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有关马帮 的一切对于他来说,也像是一场梦。他把每一匹骡马都仔细观察了一遍。遇到不明 白的地方,他就不厌其烦地提问,而对于高石美的每一个问题,蔡灿华也乐意回答, 直至高石美满意地点头。 大锅头蔡灿华在前面导引,手擂大芒锣开路。3 个群头敲着中号芒锣,各带领 9 匹骡马,每匹骡马旁有个小伙计。赵天爵和高石美则骑着自家的大青马跟在后面。 殿尾的是两个哨头(保镖),敲着小芒锣与大锅头前呼后应。 第一天,平安无事。但到了夜间,全队在野外宿营,遇到了老虎的侵袭。赵天 爵和高石美被吓坏了。哨头则临危不惧,烧起了草果,驱走了老虎。第二天,也是 夜间,他们路过三道箐。赵天爵有点儿害怕。因为三道箐又是一个虎豹经常出没的 地方。高石美和蔡灿华走在前面。他们提着一盏马灯。在昏暗的灯光下,高石美分 明看见路边上有一只死鹿,脖子上正在流血,头上是一对诱人的鹿角,毛茸茸的, 若是把它砍下来,无异于发了一笔横财。但是,蔡灿华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他不贪 财,不会上当。当时,如果是别人,那就要发生死亡事件了。蔡灿华悄声对高石美 说:“那只死鹿是老虎刚刚叼来的点心,它正要美餐一顿的时候,突然闯入我们这 些不速之客。它只好将死鹿暂放一边,退避路旁,百倍专注地望着我们的动静。如 果我们胆敢动一动它的点心,它就会猛扑过来,把我们撕得粉碎。” 离开三道箐之后,高石美不由赞叹一声,“蔡锅头,你真聪明,难怪你的马帮 越赶越大。” 蔡灿华说:“不错,我是有一点儿经验。从小我就跟我父亲赶马。记得有一次, 也是在三道箐,天晚了,我们不得不在那里打野。我们把马驮子放在地上,连成一 片,再在驮子上盖一层油毛毡,里面像个狗洞,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床铺。那 天夜里,没有鸟叫,甚至没有虫鸣,真可谓万籁俱静。那不是好兆头,往往是提醒 我们老虎即将光临。我父亲吓得要死,闭上眼睛祈求上苍。我悄悄从马驮子之间的 缝隙偷窥,只见迷蒙的夜色下,几十匹骡马都吓得低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喘息。 几只大老虎很有礼貌地从我们的马驮旁走过。我父亲说,是骡马救了我们的命。” 高石美说:“真险!原来蔡锅头有这样的冒险经历。” 高石美问:“蔡锅头,你经常在山林里来往,你有没有见过像鸟一样的大蚊子?” “那种大蚊子在森林里挺多的,”蔡灿华说,“有蝙蝠那么大,在我们赶马途 中,我见过一次。不过,那时我们不叫大蚊子,把它称为食人鸟。这种食人鸟曾把 我们一个小兄弟的耳朵咬掉了一半,手臂也被咬伤。食人鸟吃人是不犯法的,我们 能拿它怎么办?” 蔡灿华问:“高师傅,你见过‘席子’吗?” “没有。” “那我告诉你,‘席子’是一种巨型蚂蟥,名副其实,有一领席子那么大。它 专门吸食男人或雄性动物的那个东西(生殖器),时间不长,就可把人或动物活活 吸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前几天我们路过文莫黑,亲眼看到 一头公象到江里洗澡,无奈被‘席子’的两个大吸盘吸住了睪丸,正站在江水里四 肢抽搐,身子却不敢动弹,它也许绝望了,不久就奄奄一息。我命令弟兄们快想办 法救援,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弟兄们迟疑不决,既害怕‘席子’,又畏惧公象。我 说,野象也有人性,我们现在是去救它,它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我的话果然不假, 当一位大胆的弟兄走到它身边,它竟然跪倒在水中,用长长的象鼻向着我们这边致 意。我们欢呼起来,为那个大胆的弟兄鼓劲、助威。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公象有了 一点力量,像个负伤的男汉子,艰难地走到岸边,把右腿稍稍往后一抬,让出一小 点空间,使那个大胆的弟兄可以蹲在‘席子’下方,用火烧‘席子’的身体。大约 一刻时间,‘席子’被烧得掉在地上。公象得救了。那个大胆的弟兄像个英雄,凯 旋而归。这时,只见那头公象后退了几步,看了‘席子’一眼,然后几脚踏上去, 把‘席子’踏得像一滩牛屎。之后,它跟着我们的英雄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哈,哈, 哈!” 蔡灿华讲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止了。高石美望着他,感到很佩服。几天以来, 蔡灿华从来没有这样可爱,像个孩子。这与他平时的凶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蔡灿华又说:“如果我们现在有一头公象,那多好啊,它可以用它的大鼻子帮 我们拖木头。” 第三天早晨,蔡灿华看看天上的云,说:“天气不妙,东现黑云如牛,西走灰 云如车,南升白云如浪,北出紫云如齿,要下大暴雨了,还可能会出现桥毁路断的 情况。”赵天爵将信将疑,请蔡灿华再好好看看。蔡灿华看看山气,又说:“晨游 气龙,赤气挡路,黑气蔽天,白气铺地,不错,仍是暴雨前兆。” 当时,森林上空还有几片白云舔着灰蓝色的天幕,缓缓而过。但阴影已在不断 加重,远处的树木已变成了暗黑色,近处的针叶林也是黑糊糊的,还笼罩着一股寒 气。寂静极了,让人心里发慌。 中午,不知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隆隆的闷雷声。路两边变得黑魆魆的, 前方的阴霾也越来越重,整个马帮队伍逐渐模糊不清了。这时,一匹大骡马突然悲 鸣起来。紧接着,头顶上掠过几道闪电。之后,一切又陷入静止状态。突然,又一 个闪电让世界在一瞬间通体透亮,而且就像被什么妖魔镇住了。紧接着又是一片黑 暗。在这个时刻,人和马既像被什么东西给压在地下去了,又像被什么东西吸到了 天空中。风也开始暴乱。山谷和森林立即用怒吼和咆哮去回应狂风。一切都混乱起 来,似乎整个世界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东西。人的脸上和身上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撕破 一样,疼痛难忍,茫然而不知所措。风还未过,雨丝就降临了。像一条条直线,密 密麻麻地从空中撒放下来。不一会儿,雨丝就转换成了滂沱大雨。 山洪暴发时,大队人马已被暴风雨围追堵截到了江底的一个小高地上。四周白 茫茫的,洪水与石块的冲击声,惊天动地。前面有座小木桥,已被洪水冲毁,仅留 下石墩。后面洪水翻腾,已无退路。当时被围困的还有几十个尼苏泼(彝族),有 老人,有小孩,叫声哭声与洪水声混杂在一起。那时,最有效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 把马背上的毛椿树卸下来,临时搭建一座小木桥,人和马就可以过去了。但是,高 石美不同意造桥,他舍不得那些毛椿树,那可是与他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啊!但 是,为了救人,蔡灿华和赵天爵一致同意使用毛椿树造桥,而高石美坚决反对,他 们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天哪,你们疯了?”高石美责问,“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救人要紧,你不能阻拦我们。”赵天爵坚定地说。 开始搭桥了,在一片混乱中,大部分毛椿树快被用完了。高石美的手指深深地 埋进自己的头发里,他发疯似地吼叫:“不能用毛椿树!不能用毛椿树!”。这时, 他失去了理智,拼命与别人争夺马背上的毛椿树。他硬是从还未搭建好的木桥上强 行拉过去了6 匹大骡马,终于留下了6 根又粗又壮的毛椿树。当全部人马从木桥上 走过之后,小木桥就在人们的眼中,被大洪水冲开,然后分崩离析,消失得无影无 踪。他们走到安全地带,完全摆脱了惊慌和恐惧。暴风雨也渐渐平息下来。除了高 石美脖子上流下了一个伤疤和脊背上出现了一团血印之外,全部人马安然无恙。 回到新林村,高石美说:“一堂格子门须雕6 扇,而毛椿树不多不少,刚好有 6 根,仅可以分解成6 块大木板。因此,命中注定,只许我成功,不许我失败,6 块大木板刚好雕6 扇格子门,失败一刀就会雕坏一扇,雕坏一扇,就等于雕坏了6 扇,前功尽弃,彻底失败。” 有了木头,高石美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由于毛椿树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离 砍倒的时间长了,又经历了洪水的惊吓,树木的灵性可能受到了影响,因此,高石 美说,要让它们接接地气,一方面表示对木头的安慰,一方面使它们与大地的气脉 相通,收回它们丢失的灵气。 在一个黑夜满天的晚上,人们认为众神出现的时候,高石美请几个未婚的小伙 子将那六根木头带到附近的深沟和水渠里,为木头接通了大地的气脉。之后,再小 心翼翼地把它们搬回高石美的作坊里。从此以后,高石美每天都与那六根木头生活 在一起。天热了,他就把房门打开,让木头通风透气;天凉了,他把自己的衣裳脱 下,轻轻盖在木头上。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常常在夜间起来看望那些木头,全 神贯注地抚摸它们,亲吻它们,与它们说话。在昏黄的油灯下,他像入魔一样,坐 在那些木头旁,一坐就是大半夜。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近来越来越坏,鼻腔奇痒, 经常流血,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仅仅几天时间,他就把鼻子揉烂了,样子十分可怕。 这天晚上,他又端着油灯,去察看他的宝贝——那六根木头。夜深了,赵金花不见 丈夫回去,就来寻找高石美。她从门缝里看见他端着油灯正在那六根木头之间来回 漫游。赵金花突然把门推开,一头风猛然吹进去。当时高石美的脸离油灯很近,他 来不及偏头,一股烟火不偏不倚地冲进了他的鼻孔。他尖叫一声之后,对妻子说: “没什么,没什么,不要紧的。”油灯当时就熄灭了,屋内一片漆黑。他再次把油 灯点亮,叫赵金花举着,帮他继续察看木头。赵金花说:“有啥好看的?你怎么看 它,它都是木头,不是人。”高石美说:“你摸它一下,再说。”赵金花把双手放 在一根木头上。高石美说:“木头不会说话,但它们不是一堆死木。在我用耳朵听, 用眼睛看,用手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变得很安静,很柔软,很陶醉。”赵金花说 :“哟!真的,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木头的血脉好像正在跳动。”高石美说:“你 们傻不傻?还以为砍倒的木头就死了。其实,灵木是永远不死的,那些一砍就死的 木头,让我一见就发冷,发抖。我怎么能与它们呆在一起呢?”赵金花似懂非懂地 点头。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赵金花隐隐约约觉得丈夫的鼻洞里,有一个奇怪的东 西,伸出来,又缩进去。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赵金花问他:“你鼻孔里有什 么东西?”高石美说:“什么也没有。小傻瓜,你想想,鼻孔里能有什么东西?” 赵金花说:“我刚才看见了,是个活着的东西。”高石美说:“那你帮我把它拿出 来吧!”赵金花说:“等它再出来,我拿给你看。”之后,高石美继续察看他的木 头。赵金花则百倍关注他的鼻孔,一见那个东西出来,就用手指去掐,但统统失败 了,无法掐住那个怪物。后来,赵金花想了个办法,用一根丝线,打了个扣子,放 在高石美的鼻洞口,等那个怪物一探出头来,就用力往外一拉。啊,拉出来了,那 个怪物竟然是一条大蚂蟥。 高石美的鼻子拉出大蚂蟥的消息像风一样传进了小伙计们的耳朵里。以后几天, 那几个曾与高石美一起去砍伐毛椿树的小伙计,依此方法,从自己的鼻子里、肛门 里拉出了大蚂蟥。经历这件事后,他们才知道,他们在白莫山夜宿时,大蚂蟥已像 一个魔鬼,附在了他们的身上。因为白莫山一带的河里、树林中、草地上……大蚂 蟥最多。特别是树枝上,那些长约二三公分、粗与麦杆一样的干蚂蟥,用屁股粘在 树叶上,而整个身子却时时在空中四面探索。遇到过路的人,特别是砍伐树木的人, 一旦不小心碰上它,它就立刻粘到人体上,钻进衣服里、鼻孔里、肛门里,疯狂地 吸血。 从此,高石美的鼻子不再发痒,鼻血也不流了,身体渐渐恢复正常。一天早晨, 高石美吹着口哨,兴奋地将一把锯子、一把斧子、一把雕刀、一把凿子、一把刨子 分别举过头顶,再放在木头上试用一下,算是正式开工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