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雕金鸡来吃水, 二刻鲤鱼跳龙门。 三雕灵云层层起, 四刻童子拜观音。 五雕孔雀来开屏, 六刻山伯访英台。 七雕天上七仙女, 八刻神仙吕洞宾。 九雕九龙归大海, 十刻皇帝坐北京。 雕得虎来虎占山, 刻得蛤蟆嘴朝天。 雕的龙来龙现爪, 刻的凤来凤翻身。 ——云南民歌 在以后的三个多月,高石美开始整理和制作木雕工具。他的工具,有上百种, 摆满了八张八仙桌,大的像锄头,小的如针头。有许多是别人从未见过的工具。他 对待每一件工具都像敬奉神灵一样。他本来是住在东屋里,锯子、墨斗、刨子、斧 头……都放在他住的屋子里。而对于那些自制的工具——仅刀类就有单面刀、双面 刀、单面直刀、双面弧刀、弧形刀、斜平刀、宽弧刀、圆刀、梯形刀、扁圆刀等47 种。每制好一把,他就要把它送到西屋的高桌上供奉起来,因为西屋是他们赵家过 去拜神的地方。 高石美开始雕刻那天,许多人前来观看,赵天爵也来了。他们什么名堂也没看 出来。高石美对他们说:“还早着呢,十年以后再来看。” 高石美一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其它时间就是吃吃睡睡,或者与妻子赵金花一 同静静地坐在村口的柏树下乘凉,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坐累了,他就回到家里, 躺在床上,吸几口大烟。晚上,他带着赵金花天天去看父亲演唱的滇剧。村里人都 说,高石美是个懒木匠。还有人说,高石美爱看滇剧,都快发疯了。但村里的人一 直未见高石美有什么疯癫的行为,他只是越来越怕与人来往。 高石美的木板上渐渐显现了一些人的样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说而不笑, 有的笑而不说;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骑马弄枪……赵天爵看不明白,就问他究竟雕 些什么?高石美说:“岳父大人,我雕自己喜欢雕的东西。”赵天爵说:“不行, 你不要尽给我雕一些有关三教的东西。”高石美说:“我师傅说过了这里应该建一 座三圣宫或三教寺,而不是什么赵氏宗祠。”赵天爵发怒了,说:“你高石美还是 赵家的姑爷呢,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辛辛苦苦,奔波一辈子,就是为了你们,为 了赵家的脸面,没想到你们要用我的钱去建什么三圣宫?你不想想,你是怎样进我 们赵家的?你还有良心吗?皇帝老爷有天坛祭天,有地坛祭地。各路诸侯可以祭拜 五岳。州府县官可以敬献孔圣。你想想,我们平民百姓还有什么?不祭祀自己的祖 宗,那去祭祀什么?难道这点权力你也要剥夺我吗?”高石美无话可说,从此以后 再也不敢提建三圣宫的话了。 赵天爵闲来无事,高石美就讲故事给他听,什么钟馗嫁妹、目连救母、九老拜 童子、八仙庆寿、麒麟送孔子学道、王官歹游天宫、法海镇妖、三顾茅庐等等,赵 天爵听得入迷。 过了一些时日,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雕得太慢了,是不是偷懒?”赵金花 说:“爹,你不是爱听故事吗?我讲一个给你听听。这个故事与石美的格子雕有关, 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天,石美天刚亮就去干活,他到了桌前,正要下刀,突然 听到木头里有人说话,石美一看,那正是他要雕刻的十八罗汉正在忏悔罪孽,虔心 修炼。石美来得太早,打乱了他们的修行。他们都埋怨石美,叫石美在他们修炼的 时候不要来雕刻,只能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才能来干活,而神仙们每天只休息两三个 小时,所以玉美就只能干两三个小时。”赵天爵说:“爹明白了,以后再也不说石 美雕得慢了。” 在高石美的引导下,赵天爵开始读一些书,如《诗》、《书》、《礼》、《易》、 《春秋》等等,口里也经常讲“仁爱”、“礼义”、“廉耻”、“孝悌”、“贞节” 等词语。他室内的摆设也越来越讲究,案桌上,东放花瓶,寓“平安”,西摆镜子, 寓“平静”。他说,这种摆设叫作“东瓶西镜”。有一天,赵天爵读完《唐诗三百 首》,竟然偷偷学写了几首小诗,被高石美发现了。高石美从赵天爵手里抢过,从 中挑选一首,念道:“水饶楼船起圣宫,双龙发脉势丰隆。春山拥翠千年秀,不赖 丹青点染工。”高石美说:“此诗描写了新林村独特的地势和秀丽的山水。起句气 势不凡,动静相成,浑然一体。后两句境意高远,由境及意,关合巧妙,不事雕琢。 实在是一首难得的好诗啊!我要把它雕刻在格子门上,用‘竹叶’组合成字词,让 岳父大人的大作隐藏和飘动在一片郁郁苍苍的竹林里。” 赵金花也有事可做,忙得像个小佣人,做饭、扫地、洗衣服、帮丈夫收拾东西、 为丈夫捶背、陪丈夫闲坐……忙得不可开交。除此之外,当高石美去干活的时候, 她还要念经,在家里面对着“天地君亲师”神位,念念有词,求求家神,求求财神, 求求送子观音。更多的时候,她还要去照看自身的母亲——麻氏,或送点银子和东 西过去。赵天爵知道了,坚决不让赵金花与她母亲来往。为此,父女倆发生过多次 冲突,赵天爵甚至要动手打赵金花,但赵金花决不妥协。 赵天爵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奢侈,而且对村里的人,他也尽量做到有求必应, 因此受到众人的夸赞。银子不够用了,赵天爵就带个口信到个旧,李梆就亲自用马 驮几箱回来。赵天爵见到李梆,当着高石美的面,夸奖李梆经营有方,不仅能开采 矿石,把原来的“厂尖”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扩大经营项目,开办了“永发昌”炉 房(土法炼锡场所),冶炼大锡,销往香港。村里的人看见李梆不断地送银子回来, 连声赞叹。 赵氏宗祠的前殿、后殿已经建好,正准备建盖中殿时,沐应天突然来找高石美 和他的师傅杨义山,要求他们师徒俩停下手中的活计,去建西宗县的文庙。沐应天 说:“早在明朝就有一个制度,一个县城建城池时,除了建官衙之外,必须建盖三 所庙宇,一是文庙,二是武庙,三是城隍庙。但西宗县一直缺少文庙,原因是朝廷 对建文庙的条件一直有严格限制,即州县如果要建文庙,就必须有本州县的人至少 一个晋京考中进士。而西宗县一直没有进士,所以无权建文庙。现在,朝廷放宽了 限制,只要有人在省考时中举一人,也可建文庙。这个条件,西宗县已经具备了, 所以本官决定建盖文庙,上符圣旨,下顺官道。还望二位兄弟鼎力相助,把文庙建 好。你们来看,本官已派人到临安府,依照他们的文庙,按比例做成了模型,你们 就根据模型去设计和建造吧。二位兄弟放心,我一定会把全县的能工巧匠调集起来, 供你们使用。” 对此,赵天爵坚决反对,沐应天据理力争,甚至以势压人。 高石美和杨义山在极其无奈之中,只好告别赵天爵,到县城建文庙去了。赵天 爵绝望了,在乡亲们面前丢尽了面子,仿佛一下子衰老了,成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 人。 在工地上,高石美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总想逃走,他无心完成沐应天交给他的 任务。他就像一个身带重病的人,对每天的工作,只能表明他还在做,而看不出有 任何进展。沐应天终于发现高石美是一个危险的人,就加强了对他的监控,派两个 人站在他身边,让他变成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奴隶或囚徒。于是,高石美又改变了对 策。他不再消极怠工,转而积极主动地干活。早晨,他第一个到工地,拿起工具就 往木头上凿;晚上,他在油灯下忙忙碌碌,直到深夜才收工。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完 成文庙的所有木雕活计。 半个月过去了。高石美完成了对传说中的“奎星”的雕刻任务。无可否认,他 雕刻得异常粗糙,没有任何美感。不过,没有人敢指责他。因为“奎星”的本来面 目就很难看,张牙舞爪,呲牙咧嘴。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无人敢蔑视“奎星”,因为, 据说凡是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只要“奎星”在其姓名上轻轻一点,此人就可以高中 黄旁,夺取状元。所以,无论高石美把它雕刻得多么丑陋不堪,每天都有人前来对 它顶礼膜拜。他们跪在它的面前,血液就沸腾起来,种种幻想随之而来。末了,他 们不会忘记夸赞高石美的手艺如何精巧,如何高超,把他们的梦想用木雕神像的形 式表现出来。接着,高石美又开始雕刻72贤的牌位。让他痛心疾首的是,72个牌位 都是一个模式,他必须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就像上天对他的惩罚,让他雕刻得 糊里糊涂,又精疲力竭。他的感觉糟透了,他的雕刀已虚弱无比,一坐到木头前, 他就长吁短叹,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再这样下去,他要神经错乱了。好在这个 时候,有人来接替他去雕刻72贤的牌位,因为他又有了新的任务,为大成殿雕刻8 扇镂空屏门。这本来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因为他的木雕格子门还躺在新林村里 睡大觉,每天让他牵肠挂肚。所以,他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他,让他努力保 持清醒,不能再为那8 扇镂空屏门而走火入魔。 高石美把屏门雕刻成28组圆圈。沐应天奇怪地问:“为什么不雕刻‘三羊开泰’、 ‘麒麟送子’、‘五子登科’、‘必(笔)定(墨)如意’呢?尽雕些圆圈,是何 用意?”高石美说:“沐大人,这你就不懂了。你看,28个圆圈就是28颗星宿。东 方苍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娄、胃、昴、毕、 觜、参;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张、翼、轸;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 女、虚、危、室、壁等等。28颗星宿组合在一起,交相辉映,托月烘云,气象万千, 变幻无穷。人世间的一切奥妙都包孕其中。” 沐应天无话可说。但可以看出,他对8 扇镂空屏门并不满意。他低着头,来回 踱步,不断给高石美施加压力。 “我知道你对本官不满,”沐应天说,“但你要想一想,现在西宗县礼丧俗讹、 法弛盗炽,皆由于缺乏教化所致。本官以治县为己任,建学宫,兴儒学,含辛茹苦, 步履维艰。你作为本县的一位能工巧匠,又是本官的老朋友,理应鼎力相助。总之, 无论从那方面来说,你都不应等闲视之,更不能消极怠工。” 坐在沐应天的身子投下的阴影里,高石美指指站在他面前的两个衙役说:“我 是个囚犯吗?他们一刻也不离开我,让我吃不好,睡不好,又怎能把活儿干好呢?” 说着,高石美站起身来,举起手臂,让沐应天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沐应天连连后 退,他闻到了一股如同某些野兽身上的怪味。他的脑袋一阵晕眩,腿脚微微打软。 当沐应天感觉到自己已立稳脚跟之后,惊讶地问道:“你没洗澡?” 高石美说:“从开始建文庙,我一年多没洗澡了。是你的衙役不让我去洗,他 们怕我逃跑。” “快去洗澡,快去洗澡!”沐应天说,“不过,如果借机逃跑,被我抓获,就 免不了皮肉之苦了?” 高石美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在两个衙役的监督下,他来到了城外的一条小河边, 脱下衣服,纵入水中。两个衙役坚守在他的衣服旁边。他们看到高石美在离他们不 远的一个大石头下方坐下,太阳照在他的头发和胡须上,发出奇怪的光芒。两个衙 役的眼睛渐渐疲劳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其它方面。比如说,河里的温水究 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狼来了该怎么办?沐大人的二少爷是否还活在世上? 两个衙役有时也抬头望一望,看不见高石美的身影,但能听到他在水中自个儿 嬉戏的声音。两个衙役都认为高石美赤裸着身子能跑到哪儿去? 其实,就在那个时候,高石美已像一个欢快的孩子,迅速游向河的对岸,爬在 一个巨石上,偷望着那两个衙役就像中了他的魔法一样,正在相互逗乐。让他们乐 吧!高石美一转身,就遁入密林之中。 高石美并未走远,他明白逃至森林深处的危险性。他攀上一棵大树,看着那两 个衙役像两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抱着他的衣服,在他洗澡的地方反复搜寻。天黑 了,那两个傻瓜绝望地坐在地上,呼喊着:高师傅你在哪里?高师傅快回来吧! 当两个衙役的呼喊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云遮住了星星,天气越来 越冷。高石美从大树上下来,两手紧抱在一起。他抬头看天,似乎要下雨了,怎么 办呢?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寒意和恐惧正在向他袭来。他是一个坚定的人。当即决 定潜逃回家。当然不是回新林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现在要去的是尼郎镇上的 老家,他父亲高应楷所住的地方。 高石美走到老家大门,已是午夜过后。一声响雷,就像炸裂了天空。接着是一 阵瓢泼大雨,街道成了一条哗啦啦的急流。高石美庆幸自己在那个时候来到了自家 的大门口,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暖流。但他无法敲开父亲的大门,因为当时的天上地 下都是一片喧嚣,敲门声已被完全掩没了。好在暴雨一会儿就过去了,被雨水冲洗 得干干净净的街道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还泛着幽暗的蓝光。高石美快支撑不住了, 脊背上一股透骨的凉意,使他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鼓足勇气,把大门敲得咚咚 咚、叽叽叽、嘎嘎嘎直响,声音在夜空中不断回旋。 大门里终于有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高石美知道父亲已被敲门声给弄醒了, 但此时的父亲一定是恶梦般的感觉,他无法感知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醒 来很久了,只是一直在用他不太聪敏的耳朵分辨着门外的声音,直到他弄明白了门 外的声音是冲他而来的时候,他才快速地点燃油灯,穿上衣服,来到门内察看门外 的动静。高石美从门缝里看到父亲孤单的身影,一飘一飘地落到了门口。突然,父 亲把油灯吹熄,站在门内一动不动。高石美明白,谨慎的父亲是想利用这最后的机 会,打探一下门外的虚实。于是,高石美小声呼叫,“阿爸,是我,石麦回来了?” “夜半三更,你回来做啥?” 父亲苍老而略带几分惊慌的声音,让高石美感到异常不安。自从自己到新林村 之后,就再也没来看望过父亲。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没人伺候他,没人与他说 一句话,这几年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此时,良心和职责深深刺痛了高石美无比虚弱 的内心世界。 “阿爸,快开门,我回来看你了,”高石美的声音哽咽了,“我冷了,开门让 我进来吧,阿爸!” 父亲颤抖着双手把门打开。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竟然赤身裸体地站在 他面前。他知道情况很不妙,立即把儿子迎进门去,反手把大门关上,紧紧地闩起 来。 高石美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冲进父亲的房间,钻进父亲的被褥里,喘着粗气, 似乎要把体内的冷气在一瞬间就吐出来。 “石麦,究竟出什么事啦?”父亲迫不及待地问。 高石美不忍心欺骗自己的父亲,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说了一遍。父亲怀疑自 己的耳朵有问题,反复要求儿子把每一个细节说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弄不明白儿 子为什么要从工地上逃出来。高石美不得不几次重复,说:“沐应天已经变坏了, 他的两个儿子,一死一逃,那种悲惨的结果,让他不辨是非,气急败坏。本来那一 切都与我们无关,而且我们也同情他的遭遇。但他总想从我们身上找岔子,总想报 复我们。他趁建文庙之机来折磨我。阿爸,你想想,孔夫子的坐像、盘柱云龙、神 龛神位、镂空门屏等等,那么多的东西需要我去雕刻,我一个人怎能完成得了?再 说,我们的赵氏宗祠怎么办?我的格子雕怎么办?沐大人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我 们的死活,他哪里还是以前的沐大人。总之,我不服气,我要与他斗争。看他能把 我怎么样?” 父亲说:“你疯了?石麦,沐老爷是你的恩人,你怎么能如此胡作非为、恩将 仇报呢?” 父亲一个劲地摇头。他不知该拿儿子怎么办?他知道事情已经弄得很糟糕了, 而且正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他对儿子的命运充满了猜测,这种猜测让他心惊肉跳。 他要儿子放弃那些可怕的想法,改邪归正, 高石美困倦到了极点。父亲却不让他入睡,一看到他出现迷迷糊糊的状态,就 使劲把他推醒。父亲害怕一个人呆着,他还想向儿子说话,他需要儿子在清醒状态 下听他念叨。他坚信这种念叨能帮助儿子改变自身的处境,能把儿子从危险之中拯 救出来。但儿子还是不可阻止地睡着了,彻底把父亲抛在一边。孤苦伶仃的父亲望 着儿子近乎变形的脸,感到越来越陌生,儿子身上一直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而且这种东西还在继续增长。怎么办呢?无论如何,总得为儿子想个两全其美的办 法吧?父亲一直烦躁不安,一直找不到良策妙计。他低下头,继续为儿子思考着明 天的出路。 第二天早晨来得太快了,似乎高石美才闭上眼睛,打了个盹,天就朦朦亮了。 他感到一阵少有的轻松,但紧接着又如死一般地疲倦。他感到情况越来越不妙,某 种危险正在向他逼近。“阿爸,”他叫道,“你在哪里?我身上发烧了,给我喝口 凉水吧!” 屋里静悄悄的。父亲不知到哪里去了。高石美想翻身,可怎么也翻不动,身子 很沉重,动弹不得,如若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东西压制着,手脚也失去了自由,似 乎被什么东西牢牢地缠住了。他呼吸也感到很困难。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努力使 自己摆脱那种梦魇般的感觉,尽快回到清醒状态里来。但当他最后确定自己已完全 清醒明白的时候,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天哪,见鬼了?他满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恶梦 之中。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已被魔术般地严严实实地缚上了一条条棕绳,手脚也 被拴上了铁链。 高石美拼命挣扎。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使他屈服,使他改弦易 辙。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挣扎,身上的棕绳越紧,几乎要使他窒息。他不得不停止 挣扎,重新寻找解脱的办法。 “阿爸,阿爸,你放了我吧!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能如此对我呢?” 高石美的注意力非常集中,他希望出现父亲的身影或声音。但最后还是以失望 而告终。除了他的呼叫声之外,什么反响也没有。他不再呼喊,也不再思考,像一 个被掏空的木头人一样,躺在床上,任凭命运的摆布。这时,他开始觉得全身疼痛、 肿胀和颤抖,喉咙冒火。 父亲终于出现了。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衙役。对于高石美来说,那是他再熟悉不 过的两个可怜而又可恶的年轻人。他们一个拿着皮鞭,一个拎着脚镣。高石美一看 就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恨自己的父亲,他看到父亲两眼红红地打量着自己,他把 头扭向一边,不让父亲看到他愤怒的眼脸。现在,高石美就像一个面团,落在他们 手里,他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果然,一个衙役很快解开了高石美身上的绳子和铁 链,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交还了它们的主人——高应楷。另一个衙役又几乎同 时给高石美戴上了脚镣。他们把高石美推到院子里,狠狠地踢了几脚。父亲站在一 旁,胆战心惊地说:“你们不能打我的儿子,你们不能打我的儿子!你们要把他好 好地交给沐老爷。沐老爷是咱们家的恩人。” 两个衙役并不理会高应楷。他们继续在高石美身上发泄他们的怨恨之情。高应 楷发火了,他说:“我到沐老爷那里告你们的状。” 两个衙役哈哈大笑。 高石美被抓回县城,关进一间像地牢一样的小房子里。没有油灯,没有床铺, 没有食物,没有水。一连关了两天,他又冷又饿,一会儿大骂沐应天为什么不来见 我?一会儿又埋怨父亲为什么那样无情,竟然出卖自己的儿子? 一直到第三天,高石美才吃上了一桌异常丰盛的饭菜。他忍不住吃了个大饱。 情绪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他对衙役说:“我想见沐大人。”话音刚落,沐应天 就走了进来。“哈,哈,哈,孩子,你也想见我啦?说实话,是真想见还是假想见? 是要骂我还是有求于我?” 高石美惭愧地低下了头。沐应天说:“年轻人,你有的是时间,一切都可以从 头开始。现在,本官宣布,你以前雕刻的那些东西,统统报废。你必须从头开始, 把每一件东西都雕刻成力压全滇的艺术精品。孩子,你能答应本官吗?”高石美的 嘴唇张开了,但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漫长的6 年过去了,西宗文庙竣工的那一天,刚好是8 月27日。那天三更一过, “轰隆”一声,土炮响了。杨义山把高石美叫醒,“快起床,快洗脸,今天要参加 祭孔盛会。结束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四更时土炮又响,杨义山把高石美赶 出工棚,向文庙走去。五更时,土炮再响,司仪指挥众人排班站位。天朦朦亮,祭 祀开始,高石美看到全体参祭人员像皇帝早朝时的文武百官,一律穿戴整齐,衫子、 马褂、青袜、粉底朝鞋,大家排班站立于殿堂之内。一切按古礼行事。官绅在前, 老师和学生紧跟其后,杨义山、高石美等工匠和老百姓站在最后。 殿上供奉着孔子、孟子、颜子、曾子、子思等七十二贤的木制雕龙牌位。殿前 月台上摆放着宰杀好的黄牛一头、羊二只、猪两头、公鸡一只。正面三张八仙桌上 供有香灯、烛台,俎、豆内装满鸡、鸭、鱼、兔、鹿、谷物、帛、白酒、青菜、芹 菜、竹笋、桃、李、梨、梅、粑粑、糕点等物。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祭品上, 都被高石美雕刻的72贤的牌位深深吸引住了。人们都在悄声议论,说那真是力压群 芳的木雕精品,云衮龙盘,精奇万状,华美绝伦啊! 事实上,高石美对72贤的牌位并不满意。那是他在疲乏得听其自然、麻木迟钝 的状态下雕刻的,看上去虽然有几分泰然自若的神韵,但在高石美的眼里,它呆板、 沉重、粗俗,毫无生气。高石美低着头,不看它们一眼。 祭祀开始,杨义山、高石美跟随众人依次进入大成殿。殿内香烟缭绕,灯烛辉 煌,仙乐飘飘。在乐声中,司仪高声唱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一献香,二 献香,初献爵,二献爵,三献爵。 人们开始引吭高唱: 大哉孔子, 先觉先知, 与天地参, 万世之师。 唱后宣读孔圣及颜( 颜子) 、曾( 曾子) 、思( 子思) 、孟( 孟子) 四圣圣号 和七十二贤名号。殿外随即唱起: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 独、孤、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 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尔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对于以上礼仪,高石美已一忍再忍,但人们似乎并不理会他归心似箭的心情, 把简单的几个词、几句话,一说再说,一唱再唱,似乎津津有味,百唱不厌。他终 于失去了耐性,拉着杨义山,就要退出祭场。杨义山说:“不行,你再忍一忍,马 上就要结束了。你看,沐大人正盯着我们呢,快低下头吧!” 好不容易等到“焚帛钱”、“焚纸龙”结束,正在“送圣”的时候,高石美转 身就走。走到仪门时,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他,递上一张黄纸条,说:“沐大人交 代了,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工匠,特发‘酬鮓—斤’,等祭祀结束后,请到大门口领 取。” 高石美把黄纸条撕得粉碎,抛在空中。然后,背起自己的工具箱,匆匆回到了 新林村。赵天爵看到高石美终于回来了,两人忍不住大哭一场。刚刚哭到伤心处, 杨义山拎着—斤“酬鮓”走了进来。高石美拭干脸上的泪水,好奇地去看杨义山拎 回的“酬鮓”什么东西。杨义山打开一个纸包,说:“你们来看,这是从祭品身上 分割下来的猪、牛、羊肉。石美,你也有一份,你没去领吗?” “6 年的工钱,我们一分也没得到,沐大人用这么一点点‘酬鮓’,就把我们 打发了。他的心也太黑了。我把那张黄纸条撕了,我什么也不要,我要清清白白地 回来。” “你的意思是说杨师傅不清白?”赵天爵说,“杨师傅不回自己的老家,拎着 ‘酬鮓’就到我这里来,他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师傅啊!” 高石美说:“别开玩笑了,咱们商量正事。” 杨义山说:“对不起你啊赵老板,赵氏宗祠一直让我魂牵梦萦。现在,我们自 由了,一定要把它建好。” 赵天爵忧伤地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几天之后,杨义山开始筹建中殿。他也老了,显得力不从心了。 高石美重新坐在他的木雕格子门前,更加专注地雕刻。他仍然一天只雕刻两三 个小时,其它时间还是吃吃睡睡。不同的是,现在他不再像6 年前那样与妻子赵金 花一同静静地坐在村口的柏树下沉思默想,也不再带赵金花去看父亲演唱的滇剧。 他一回到家里,就躺在床上,拼命吸大烟。 赵金花一直未生孩子。母亲麻氏就带着她到处烧香拜佛,仍然没有效果。不得 而已,麻氏想起了圆明寺的圆泰和尚,他是高石美的恩师,又是一代高僧,一定会 帮助高石美有个子嗣。当她们母女俩极为不安地来到圆明寺时,才知道圆泰和尚已 经圆寂了。但她们并没有遭到冷落,她们找到了一个小和尚——慧明。慧明和尚热 情地接待了她们。慧明和尚是赵金花见到的最英俊的男子,有石雕一般的身材,结 实的肌肉,尤其迷人的是他没有胡子,嘴唇周围的线条很清晰,给人一种异常洁净、 明朗的感觉。除此之外,慧明和尚的身上似乎还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赵金花一 见他,脸颊就有一点儿发烫。 奇怪的是,赵金花对慧明和尚也有一种吸引力,他贪婪地望了赵金花几眼。赵 金花眼含笑意,面颊柔软,嘴唇圆圆的,显得新鲜、光亮。她用舌尖悄悄舔了一下。 他看到赵金花的双腿在宽松的白裤子里露出了纤细的肌肉的轮廓。他还看到赵金花 拘谨的小手恰到好处地搀扶着她的母亲。 慧明和尚结结巴巴地对麻氏说:“圆泰师傅……在世时,圆明寺从不……帮人 ‘拴……娃娃’,但是,看在高石美和圆泰师傅的情面上,小僧愿意开个戒,为赵 金花拴个娃娃。”接着,慧明和尚吩咐赵金花:“改天你一个人来。”麻氏听后很 不高兴,她感到小和尚的眼里有刺,不知刺痛了她的哪根神经。她带着女儿悻悻地 离开了圆明寺。慧明和尚一直目送着她们,就像赵金花的背影充满了无数的悬念, 以及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当赵金花再次来到圆明寺时,慧明和尚已在娘娘殿前摆放了几个白白胖胖的泥 娃娃。慧明和尚笑呵呵地让赵金花用五彩线拴住其中的一个,然后用力一拉,泥娃 娃就滚进了赵金花的怀里。赵金花一阵惊喜,两眼散发着让慧明和尚迷醉的目光。 她紧紧抱着泥娃娃,就像身边有什么人来与她争夺一样,她迅速跑出了寺门。走出 很远之后,她才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为娃娃穿衣服,一边呼唤娃娃的乳名—— 小二狗,小二狗。慧明和尚站在寺门口,望着远去的她,大声说:“金花,不满意 还可再来拴。” 赵金花回到家里,小心地把拴回的娃娃让母亲看了一眼,然后悄悄揣藏在怀里, 朝夕摸抚,爱护备至。几天之后,她躺在床上,静候送子观音送子进门。十天半月 过去了,赵金花的肚子仍没有什么动静,但她并不失望。只要想起那个小和尚,她 就感到心里踏实,甚至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她渴望见到他,她决定再去找他拴娃 娃。 这段时间,银子不够用了。赵天爵几次催李梆快送来,但一直不见李梆的踪影。 他们的生活因此陷入了困境。无奈之下,赵天爵只好去个旧看个究竟。 旧地重返,这是赵天爵发迹的地方,他感慨万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赵天 爵找不到李梆,他原来的“厂尖”和后来李梆开的“永发昌”炉房已被官府查封没 收。他看到整个矿区变成了一片荒野,蔓草丛生。几个熔锡的大炉成了乞丐的栖身 之地。赵天爵顿时气急得瘫坐地上,不省人事。当他醒来后,有人告诉他,李梆犯 法了。他在炼锡时,把锡块掏空,装进鸦片,运到香港去买,从而发了大财。不料, 有一次在卸货转运时,不慎把锡块摔坏了,鸦片露出,官府不但没收了他们的货物, 还查封了他们的“厂尖”和炉房。李梆当时没被抓获,现在不知逃往何方。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