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知云南在哪方? 日从东方出, 日落西方落, 顺着热头来。 ——云南古歌 那个名叫杰克的美国小伙子在一个月之后才得知高荔枝被卖的消息。他决心要 去远方把高荔枝找寻回来。高石美明知这是一次不切实际的行动计划,即使杰克能 找到高荔枝,但也不可能把她从蔡家俊手里抢回来。不过,高石美看到杰克的心似 乎被高荔枝带走了,身体也因此失去了平衡。杰克一见到高石美就嘴唇颤抖着,想 吐出“高荔枝”这三个让他为之感动的汉字。每当这个时刻,高石美就有一种奇怪 的轻松感抓住了自己的心。他盼望杰克尽快出发,向着南方的崇山峻岭奔去。又过 了几天,杰克上路了,他带着一个名叫苏合林的中国人,踏上了寻找高荔枝的路途。 谁也阻拦不了他。他说:“我有这个权利,我一定要找回高荔枝”。说实话,高石 美早已产生了与杰克同去的想法,但一直缺乏向杰克当面表达的勇气。现在,他看 着杰克他们走远了,就不得不加快速度,去追赶他俩。高石美就像一个小男孩追逐 一只漂亮蝴蝶,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有激情。他好像看到一个黑点,正 在他的前方发生变化,犹如他梦中的太阳,时而黑得让他不可理喻,时而又红得让 他惊叹。很长很长时间之后,他的步伐并没有减慢的迹象,他发现那个黑点并没有 背叛他,让他沉浸在狂奔的愉悦中。他把那个黑点或那个太阳往前拉近了,又推远 了。因此,黑光和红光在摩擦和碰撞中,出人意料地点燃了他的思绪和血液。一幅 遥远而清晰的图像出现在他面前——高荔枝低着头,站在一棵松树下。他仍然在奔 跑,他身上拖带着一个世界,一个由高荔枝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他 要把这个世界交还给高荔枝,他要看着高荔枝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里 去。 当高石美眼前的幻景消失后,他已跑到杰克和苏合林面前。他虽然浑身冒汗, 头晕目眩,脚底下就像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但他分明听到了杰克和苏合林欢迎 他的掌声和笑声。杰克一把拉住高石美的双手,对他说了许多话,但高石美一句也 听不懂。苏合林是杰克的助手,他站在一旁,也不履行翻译的义务。高石美就问他 :“杰克究竟在说什么?” 苏合林说:“其实,杰克来中国的目的并不是修铁路,一年前,他受美国某大 学的派遣,来到云南,对蛮烟瘴雨的边地,进行人类学调查。调察的主要对象是傣 族、哈尼族、苗族、彝族,调察的区域主要集中在滇南一带。我们到了云南后,找 到了安邺,并把一份从美国捎带来的重要资料交给了他,安邺很感动,表示愿意帮 助杰克完成此行的任务。安邺把我们从昆明带到了尼郎镇。但尼郎镇并不能满足杰 克的调查需要,我们一直计划要到傣族地区去。现在我们一方面要去追寻你的女儿, 一方面还要完成杰克的调查任务。我的确是中国人,但一直在美国留学。因此,我 劝你还是回去吧!不要被杰克的话吸引和迷惑。” 高石美并不听从苏合林的劝告。他似乎清醒了几分,感觉有点儿沉重,但他从 杰克精确的动作和从容不迫的举止中,看到了一种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力量。他决 定跟他们继续前行。 几天之后,他们三人好像进入了无人区,梦魇似的紧张气氛一直压在每个人的 心头。在外界人看来,这一带自古就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似乎魑魅魍魉四处游走, 瘴气毒疠蕴绕山林。他们刚入此地时,就感受到了弥漫在这里的诡异气氛和从树木 身上散发出来的致命的炎热气息,再加上水土不服,杰克病倒了。 当然,由于杰克生病,我们不得不停留在一个傣族村寨——白心寨。杰克也因 为这个缘故,有机会接触到了那里的奇风异俗,特别是其中养蛊这种巫术。杰克决 定在此多住几天。对于当地人来说,巫蛊神秘莫测,令人谈之色变。但对于杰克来 说,却是多么向往和沉迷。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是那么珍贵。 从进入白心寨的那天开始,杰克就好像与一个傣族人家建立了牢固的友谊。主 人是一位好客的老太太,名叫达诺。达诺的丈夫据说已经去世多年,留下三个儿子 和两个女儿与她相依为命。由于杰克他们的到来,达诺每天为此忙上忙下,忙里忙 外,把竹楼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格外整洁,看不到灰尘、蜘蛛网。她还不分白天 黑夜,为杰克熝药,为杰克到河边洗药罐、洗衣裳,为杰克他们的平安而祈祷。但 是,达诺的这些美好行为,却刺激了寨中人的想象力。寨中人都认为达诺一定在从 事着某种秘密活动,甚至有许多人扬言达诺是一个养蛊的人。杰克他们也明显感到, 寨中人与达诺一家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达诺一家原本是一个表现了人类精神的美好家庭。正如他们的名字一样,大儿 子岩稳是温顺之人。二儿子岩醒是一个像麒麟一样骠悍的男子汉。大女儿玉罕是一 个像金子一样闪光的女孩。二女儿玉腊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小姑娘。小儿子岩相是一 个像玉石一样洁净的男孩。母亲达诺则是“虎口余生”之人,意思是在达诺出生后, 她的父母亲曾为她举行过这样一个仪式——母亲在楼上抱住她,让她往下从篱笆缝 里钻。父亲在楼下,把她从篱笆缝里接下来。如是三次,表示达诺已经从疾病和死 亡线上挣脱出来,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夭折,再也不会遇到恶魔和野鬼。但是,说真 的,那时杰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那么美好的家庭已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蒙上了可怕 的阴影。达诺的命运开始急速下转,她的名字不再表示自己是个“虎口余生”之人, 而成了一个污秽、恐怖和可耻的“琵琶鬼”,这相当于汉人所说的“蛊婆”、“放 蛊女”。杰克他们后来才知道,在寨中人的观念里,如果有人要养蛊,那么她首先 要把客厅打扫干净,把实物清洗得一尘不染,全家老老少少,都要沐浴斋戒,在祖 先神位前焚香跪拜。而后在正厅中央挖一大坑,将一个瓦罐埋入坑中。然后在瓦罐 里养蛊,养蛊之人就成了“蛊婆”。人们认为蛊婆与灾星、恶煞和魔鬼是一样的, 蛊婆就是蛊,蛊就是蛊婆。因此,达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人们的怀疑和仇视,甚至 有为数不少的人扬言要惩罚她,要把她撵出寨子,要把她捆绑起来,连同竹楼一起 烧掉。 苏合林说:“从文字学的角度来说,‘蛊’有多种涵义,主要的一种涵义是 ‘腹中之虫’的意思,从虫,有皿。‘皿’是一种器物──饭盒、饭碗或盛其他食 物和饮料的器具都可称之为‘皿’。‘虫’字象征好几只虫。‘腹中虫’就是人的 肚子里侵入了很多虫,也就是中了一种自外入内的毒。众多的毒虫侵入人的肠胃发 生了蠹蚀的作用就叫做蛊,又叫中蛊。在我们中国人现实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常以 成语‘蛊惑人心’来比喻居心险恶的坏人,以鼓动、诱惑、欺骗的手段,来达到搞 乱人心、迷惑人臆的目的。这个成语的关键词是‘蛊’,现在的一些辞典谈到‘蛊’ 及这个成语时,都说‘蛊’是传说中的动物,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仅仅存在于人 们的传说之中。也就是说,‘蛊’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是无法求证的。” 杰克一时弄不明白。但他表示一定要找到某种答案。他为此产生了一种忘怀一 切的感觉,寻找高荔枝的诺言好像不曾说过,在他的头脑中也似乎不曾存在过高荔 枝的影像。他在白心寨的日子,真是错综复杂,每天都似乎充满了悬念和荒诞气息。 他很需要这样的日子,他对此很渴望,很兴奋。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显得碧蓝和疯 狂。 正当杰克和苏合林为达诺竭力辩护,以减轻人们对她的仇视的时候,却发生了 这样一件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事情。有一天中午,有个好事者悄悄潜伏在达诺家,趁 达诺不注意的时候,从她家搬出了一只大瓦缸,里面只有一条怪物。说它像蜈蚣, 但它的身子比蜈蚣大,又粗又圆,皮肤上撒满了金色的花纹。说它像蛇,但它的体 形又有点像龙,而且龙爪正不停得向前划动,如若要起飞一般。说它像龙,那就更 荒唐,一是它的躯体太小,与一条大黄鳝相差不多。二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有 谁见过真龙?有谁能把这个怪物与真龙的区别说出来? 那个好事者的神态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惊讶、兴奋、喜悦与发狂交织在 一起。他大约50多岁,外貌没有多少特点,只有眼睛有点异常,又小又红,好像充 满了可怕的细菌。也正因为如此,杰克一开始就觉得他的目光有毒。所以与他保持 着必要的距离,并且尽量不与他的目光正面对视。可是,这样一个好事者竟然多次 威逼苏合林回答瓦缸里的怪物如果不是蛊虫,哪是什么? 苏合林说:“我学识浅陋,我以前的确没有见过这种动物。不过,总有一天我 们会认识它的,现在有了这种动物,我们看得见,摸得着,就一定能认识它的属性 ……”。那个好事者打断了苏合林的话,“苏教授,你不能包庇坏人,它就是蛊, 它证明达诺是个可怕的琵琶鬼,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们要按寨规办事,请你们不 要横加干涉”。 有几个胆大的村民前来观看,但更多的人家已闻风而逃,远远地离开了白心寨, 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惟恐落后于别人。那个好事者在地上点燃了一团火,准备把那 条奇怪的动物烧掉。那时,高石美也觉得那条奇怪的动物太可憎了,让人望一眼就 会心惊肉跳,把它烧了也好。于是,高石美说:“快烧吧,我来帮助你”。但就在 那时,玉罕从竹楼上冲下来,她拼命不让高石美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她把瓦缸抱 了回去。那个好事者几次冲进竹楼,想把瓦缸夺回,但都被玉罕赶出来。看样子, 如果谁要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玉罕就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就在那时,岩稳、岩 醒、岩相已站在达诺身边,像三个不可战胜的勇士,保护着他们的母亲。那个好事 者见势不妙,悄悄溜走了。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高石美听寨民说,达诺养的蛊是蛇蛊。 她怎么养呢?据说每年五月初五,达诺都要把大大小小的几十种毒蛇、蝎、蜈蚣、 蜘蛛、蝴蝶、蟾蜍、鼠与蜜蜂,乘其阳气极盛时,放在瓦罐里。这些动物在罐中彼 此厮咬拼杀,那完全是毒性的比试,谁的毒性大,谁就能置对方于死地,最后仅存 一种,即变为蛇蛊。据说毒蛊分为蛇蛊、石头蛊、泥鳅蛊、蚂蜂蛊……虽然各具特 色与形态,但其中的蛇蛊毒性最大,并且数量最多。这种蛇蛊已不是真正的动物, 而是毒性猛烈的神灵,见人即可隐形或变成花草树木。然后随风浸入人的毛孔,此 人即为中蛊。中蛊之后,皮肉肿起,长二三寸,像蛇一样在里面爬动,厮咬,把人 的内脏吃光。真是无法求治,只有死路一条。 有的人说得更具体,说达诺专门养蛊谋财。她已看准了一家有钱的邻居,她计 划将蛇蛊放入那家人的楼上,让那家人全部中蛊而死,死人的财产就会随之被达诺 一家占有。高石美还听说,蛊女养了这种杀人的毒蛊之后,必须用毒蛊连续杀人, 每年杀一个,如果间隔三五年不用毒蛊杀人,蛊女本人也会中蛊而死。另外,只要 烧死了蛊女的蛇蛊,蛊女也会同时死去。为了证明这个说法的真实可信,有人举例 说,附近有个寨子,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人在蛊女家的园子里发现了一条金蛇, 那人不知是蛇蛊,看见就打,结果打瞎了蛇的右眼,而那个蛊女的右眼也在那一天 莫名其妙地瞎了。 高石美并没因为巫蛊之事而忘却了寻找女儿的使命。每个夜晚,高石美都在昏 梦中把寻找高荔枝的行动往前一步步推进。当黎明的微光一出现,一切又回到残酷 的现实。达诺一家人的命运开始日复一日地追逐着他,使他根本没有摆脱的可能。 他不再催促苏合林,他甚至希望苏合林协助杰克把达诺家的巫蛊之事弄个水落石出。 但关于达诺养蛊的消息,已被那个好事者和那些逃避出寨的人传播得很远很远,周 围十里的人几乎都知道白心寨有个名叫达诺的蛊女。从那天开始,达诺家的竹楼被 四面八方飞来的无形的仇恨包围着,许多人回到寨中,都在想方设法地消除达诺一 家人,似乎只要达诺一家人存在一天,白心寨和周围十几个寨子就一刻不得安宁。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事故,苏合林把达诺家发生的事,报告了当地的土司衙门, 请求土司老爷给予保护。苏合林的请求是有效的,土司老爷当即派团丁到白心寨, 为杰克和苏合林保驾助威,并在寨中宣扬,谁敢说达诺是蛊女,就请谁拿出证据来, 否则罚牛一头。 那个好事者一听,再也不敢开口了,因为他家穷得连一只鸡也没有,更不用说 一头牛了。其他人也反过来附和着苏合林,说那天在达诺家发现的怪物根本不是蛇 蛊,而是大蜈蚣。即便如此,但白心寨的人对杰克和苏合林已失去了刚来时的热情 和信任,对他们避而远之,他们成了三个不受欢迎的人,似乎已陷入了不属于自己 的世界之中。但是,杰克已完全埋头于自己的调查工作,开始对巫蛊这个问题投入 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毕竟他们碰上了它,它神秘地存在于他们身边。每当早晨和夜 晚,他们的心常常被蛇蛊的魔幻阴影笼罩着,那种空虚之物,如同万花筒一样,在 他们的眼里创造出许多具有迷惑力的形象,恐吓着他们,也吸引着他们。高石美看 到杰克在调查的时候,也曾努力接近达诺和当地那些被传为有蛊术的人家,请求那 些“蛊女”在他们身上使用蛊术,让他们以身试法,以便找到巫蛊的真实答案。但 每次请求都被他们眼中的“巫蛊人家”无情地拒绝了。杰克并不因此灰心丧气,即 便他越来越糊涂,但他始终不放弃对这个选题的调查。紧接着,高石美在白心寨听 到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人亲眼见到达诺养蛊。今年正月十五,一位外地客人来 到达诺家,达诺用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客人非常感激,说了许多赞美达诺的话。达 诺那天晚上也很高兴,就把客人留宿楼上。客人半醉而眠。到了半夜,客人被楼下 的声音和火光弄醒了,就好奇地下楼偷看,见到达诺正在梳洗打扮,还与身边的一 条大蛇交谈,达诺说,你别急,我很快就会放你出去害人了,蛇蛊一听。非常高兴, 并满意地向她点头致谢。更奇怪的是,客人又看到达诺再次摆出一桌酒席,比招待 客人时更丰盛,更诱人。随后,达诺招呼大蛇前来品尝,但大蛇只走近菜肴轻轻一 嗅,就满足地回去睡觉了。客人见状,惊呆了,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每逢正月、五 月和七月的十五日,养蛊人都会洗身梳妆,与蛊虫会面,并向蛊虫进奉美味佳肴的 传说。客人吓得连连后退,缩回被窝,一夜未眠。 高石美再三追问:“那位客人是谁?我想见那位客人一面,向他进一步核实故 事的真实性。”有人笑着回答:“那是你们自己的故事,是真是假?只需你们自己 问自己”。高石美糊涂了,怎么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那种奇闻异事呢?那人又笑了 笑说:“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你身上,而是发生在你的朋友苏合林身上。具体地说, 故事中的那位客人就是苏合林。这个故事不是我们瞎编的,而是苏合林自己讲出来 的。否则,我们要被土司老爷罚一头牛的”。 高石美找到苏合林,开口就问:“你是不是亲眼见到达诺养蛊?” 苏合林大吃一惊,反问道:“你说我亲眼见到达诺养蛊?是不是?” 高石美说:“不是我说,而是寨中人说,寨中人此时都在传扬你亲眼见到达诺 养蛊的故事”。 苏合林向后退一步,对高石美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高石美问: “你真的见过?” 苏合林说: “你想想,我能见到吗?” 高石美说:“看来,无风也会起浪。不过,合林兄弟,你好好想想,你看见达 诺做了些什么?你向寨中人讲过些什么?” 苏合林说:“我没看见达诺做了些什么,也没向寨中人讲过什么。我很平凡, 天天跟着杰克跑,怎么有时间与寨中人闲聊?再说,我怎么忍心对达诺造谣中伤呢?” 高石美说:“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别在意!奇怪的是,为什么总有人说 达诺养蛊?难道达诺真是一个蛊女?难道蛇蛊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苏合林说:“是啊,我也感到很奇怪,除了那天见到她家瓦缸里的怪物之外, 我还看见她家楼下有蛇,金色的,夜里出来。恰恰有天晚上我尿急,就想下楼解决, 刚好被我遇上了,仅仅一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 高石美说:“原来如此,这件事你对别人讲过吗?” 苏合林回答:“讲过了。可是这事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如果现在不提起,我几 乎把它忘记了。” 高石美说:“就这么一件小事,传出去就变成了神话。你能说这个地方没有意 思吗?是不是?” 苏合林回答:“在我们决定出来寻找你女儿之前,不是有许多亲朋好友提醒我 们,进入这一带,可能会遇上什么夷女下药、夷人变形的奇人异事吗?” 高石美说:“是啊,这些奇事现在都被我们碰上了。我感到居住在这里的人, 都好像具有种种不可告人的魔幻和蛊惑别人的神奇力量,我们三人再不离开这里, 总有一天恐怕要中蛊而亡,客死他乡的。” 话虽这么说,那些奇事在高石美心里并没有什么地位,他把它们当作“姑妄言 之姑听之”的《聊斋》故事。杰克和苏合林的调查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着。杰克的 病情基本痊愈而且好像已经适应了当地的风水之后,他一直不愿离开白心寨,每天 仍按部就班地进行自己的调查工作。苏合林对高石美说:“杰克的调查工作最终一 定能取得比较丰硕的成果,当他返回美国后,一定会受到学校的嘉奖,他的研究成 果也一定会获得国内外学术界的赞誉。”高石美明白,苏合林是想让他放弃追寻女 儿的行动计划,一个人返回尼郎镇。高石美当然不愿意放弃,只有继续往前走,才 能擦洗一下他沉重和负伤的心情,也只有继续追寻,他好像才能获得新的生命。此 时,高石美也发现,杰克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虽然语言不通,但他随时能掌握自己 的心理变化。果然,杰克通过苏合林向高石美表示,他并未忘记寻找高荔枝的承诺, 他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杰克还表示,高荔枝的美丽与善良一直在滋养着他的心灵, 他爱工作,更爱她,她有无限的魔力。高石美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这类话,因为杰 克在说这些话时,给人一种飘然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时常让高石美心虚,甚至烦躁 不安。 高石美度日如年,他发现自己第一次长出了白头发。他迅速消瘦下去,脸上出 现了纤细的皱纹。他觉得自己老了,他一天一天地把时间送给杰克,而他却独自待 在竹楼上,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些奇事,回想高荔枝,回想达诺,回想达诺一家 人的悲惨命运……一连几天,他的每一时刻都是由回忆组成的。对于杰克和苏合林, 这既是一次寻找高荔枝的行动,又是一次完整的学术考察,更是一次心灵的旅行。 他们似乎一直再追寻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与他们到云南考察的关系,他们被什么 秘密引诱着钻进了那些奇事背后,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来? 高石美认为杰克和苏合林太年轻、太单纯了。杰克才23岁,而苏合林刚满20岁, 他们为什么要去碰触那些关于村寨深处的阴暗和灾难呢?他们不太成熟的手臂怎能 扭转达诺一家人的命运呢?高石美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感到庆幸的是自己还能思考, 还能回忆,还能等待。他强迫自己工作,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完整地保留在 他的大脑里。这一天,他看到苏合林的记录本,他好奇地命令自己,开始吧,开始 打开和阅读苏合林写下的那些文字,开始从那些文字中关注达诺一家人的命运与巫 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此时,杰克和苏合林已走出竹楼。高石美的房间里有一种葬 礼般的喧嚣和肃穆。这恐怕是高石美待在白心寨唯一可做的事了,他没有退路,他 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时光。他希望通过阅读,使自己的内心稍微平静下来。他想, 只有如此,他才能让杰克和苏合林去尽快完成他们的工作。 高石美慢慢打开一包厚厚的资料,如同打开漫长的岁月。1 个月时间,对于高 石美来说,空空荡荡的,几乎让他追寻女儿的梦想破碎了。那逝去的每一天的每分 每秒都一去不复返了,而杰克和苏合林却似乎把所有的经历都记录在这包纸里。他 的手指轻轻放在上面,他对它们有一种挚爱之情,他吹了一口气,一股若有若无的 墨水的芳香飘散开了。与此同时,一只蟋蟀从窗口跳进来,落在其中的笔记本上。 蟋蟀不大,但色彩很特别,紫红色的,所以立即吸引了高石美的目光。蟋蟀用它的 前足,死死抓住那个老式笔记本,不准他打开,似乎里面记录的全是它的隐私。咯 哩……呓呓呓,咯哩……呓呓呓,蟋蟀发出一种略带鬼气的叫声,颤抖着,但并不 畏惧高石美,它一直用黑黑的眼珠仰望他,意思是恳求他不要再惊动那些隐匿在文 字里的灵魂。 小小蟋蟀是无法阻挡高石美的行动的,况且这些资料无可辩驳地掌握在高石美 的手里。他翻开第一本,看到苏合林在里面一笔一划地记录了古驿站的行程、河流 的走向、土著民族的迁徙与发展、民族的语言文字、个人与家庭、服饰与民俗、生 命与死亡等等,高石美对这些内容并不感兴趣,他不明白苏合林记录这些东西究竟 有什么作用?他感到很好笑。从老远的地方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得到这类东西? 现在,他终于看到其中关于“佛与魔”的那些零散记录,当然,这部分内容主要是 记录达诺一家人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特别是他们在巫蛊文化笼罩下的阴影、憧憬和 死亡。高石美开始有了一点儿阅读兴趣。 蟋蟀跳走了,它从哪里来就回到那里去吧。高石美不知它家住何处?但他相信 它还会再次回访他。它一走,高石美的房间里立即呈现出一种令人敬畏的静谧,午 后所特有的白色阳光从门外倾泻进来,把他一向暗淡的房间映照得四处透亮,如同 要把他和房间里的秘密全部掏空似的。 高石美突然想到:我不能把达诺一家人的悲惨事实重现在现时的阳光下,这样 赤裸裸的阅读他们的隐私,是残酷的,不道德的。虽然达诺一家人除了玉腊还可能 生活在人世之外,其余的都已先后死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死得更惨,更可怕。这些 死讯,都是在他们生活在白心寨的这一个月内发生的。高石美再也见不到达诺一家 人了,但他们的影子还在,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的话语还存活在苏合林的笔记本里。 高石美现在就要把它们打开,达诺一家人就会一个一个向他走来,他不得不关注达 诺一家人的命运,那是一个个发生在他们眼前的野蛮和血腥的事件。 达诺一家人的故事让高石美流下了同情的眼泪,他感到气愤和不可思议。与达 诺一家人的遭遇相比,高石美立即觉得女儿高荔枝被蔡家俊带走,并不是什么大不 了的事情,再说,蔡家俊的确喜爱高荔枝,并且还留下了大量银子。 高石美打开另外一个本子。他很快就找到了记录达诺的文字。从苏合林潦草的 文字上,他看清了这么几句话,是杰克说的……达诺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傣族妇女, 她的名字本身就非常美丽,很有傣族特点或风味。她说话又轻又软,有一种粘性, 三句话就可粘住我们的心。我们来到白心寨,达诺很热情地接待我们,把我们带上 她家的竹楼,给我们端出剁生、捣英、烤菌子和南泌等一批我们从未见过和吃过的 傣族食品,我们对这些食品的名称和味道赞不绝口,终生难忘……高石美觉得这完 全是一段如诗一样的语言,他很喜欢杰克说的这些话。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美国朋友, 简直就是一个浪漫诗人,那样富有激情和想象力。 接下来,高石美翻阅了几十页之后,才找到了关于那个好事者发现达诺养蛊那 天的记录。文字不太长,是苏合林的话:达诺究竟是不是蛊女呢?今天在她家的瓦 缸里发现的怪物,我认为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许是一种畸形的蜈蚣或蜥蜴吧? 它与达诺究竟有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楚。说实话,我天真地希望达诺是一个蛊女, 这样我就能够看到传说中的毒蛊了。对于蛊女的幻想,我并不绝望,养蛊这种可怕 的习俗可能还是存在的,从玉罕不准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来看,玉罕的目的当然是 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但同时也暴露了达诺是一个蛊女。如果达诺与瓦缸里的怪物 毫无关系的话,那么烧死一只偶然爬进自家的怪物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用得着玉 罕拼命保护吗?由此看来,达诺是有问题的,但我不敢据此就说她是一个蛊女,因 为我找不到其它有说服力的证据…… 高石美继续在笔记本中找寻达诺究竟是不是蛊女的答案或证据。他看到了这样 的描述……当寨中人认为达诺是蛊女,并扬言要烧死她时,她坐在竹楼上,用苍老 的手抚摸着水灵灵的玉罕,嘴里发出一连串复杂的声音,我无法判断她是因为疯狂 而大笑,还是因为痛心而哭泣? 后面的记录,与达诺毫无关系,甚至达诺的名字也完全消失了。高石美不得不 翻开第三个笔记本,那是苏合林帮杰克记录和整理的,字迹非常工整和清晰,而且 所记内容全是杰克和达诺关于巫蛊方面的对话。这正是杰克梦寐以求的东西。杰克 曾说,他有一种预感,达诺一家人就是他的研究对象,他将从达诺家中找到关于巫 蛊的某一方面的答案。杰克和达诺关于巫蛊方面的对话至少有30次。可见杰克当时 对巫蛊是非常有兴趣的,似乎他已把它视为一个重要的调查项目。 以后几天,高石美埋头在那些似乎从死亡中醒来的文字里。他看到了杰克处于 最佳状态下的调查工作的进展速度,从笔记本上可以发现,那时,杰克怀着一种特 殊兴趣,做梦都想揭开巫蛊之迷,他牢牢地抓住了达诺,不分时间地点,请她讲述 有关巫蛊的奇人异事。 达诺的确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她说,她没有见过蛇蛊、石头蛊、泥鳅蛊、蚂蜂 蛊,但她见过天蛊。那是她11岁时,她姑妈把她带到一个名叫小南溪的汉族村庄, 参加当年的中元节。节日期间,村里的赵家请来一个很有名的戏班子,每晚在祠堂 门外唱大戏。有天晚上,她姑妈与她坐在草垛上看戏,台上有个小女子正在劝说一 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要行善,莫杀生。那个男人反驳说:你吃你的长斋素,我宰我 的大白猪,早上炒吃小脊肉,晚上又炒小腰花,不管什么阎罗与梅香,你把他们叫 出来,我像宰猪一样杀……那个男人的杀字刚出口,台下突然有个女人大喊一声, 天蛊来了!这一喊声非同小可,把台上的演员怔住了,唱不出声来。台下的大人则 乱作一团,纷纷把自家的娃娃捂在怀里,不准孩子们出声。达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她倚在姑妈胸前,大胆地与姑妈一同偏着头,偷窥天上的秘密。只见深蓝色的天幕 上,缀满了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在星星之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束亮光。大人们交 头接耳,热烈地议论着,说天蛊来了,太可怕了,好在它从戏台上空一飞而过,没 有下来伤人。第二天,村里的娃娃不分男女,衣肩上都被大人缝上了一块小红布, 有的帽子上还多粘了一张画着神符的黄纸。大人们说,那是为了避邪,为了对付天 蛊。 什么是天蛊呢?苏合林在笔记本上准确无误地写下了达诺的原话——天蛊是玉 皇大帝的小女儿养的。玉帝和王母一共生了8 个女儿,其中有7 个是美丽的仙子, 唯有一个相貌丑陋,眼睛像牛眼,身子像老虎,脚趾像狮子,披头散发,满脸黑麻, 说话粗声粗气,唾沫四溅,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恶劣的狐臭。这样的女儿,玉帝和王 母当然不喜欢,又嫁不出去,怎么办呢?只好放着她到处游走。她每到一处,都遭 到冷遇,谁愿意与一个丑陋不堪的女人来往呢?哪怕她是玉帝的女儿?玉女把这一 切归罪于天,归罪于地,归罪于父母。她因此专门养了一条害人的天蛊。每当黄昏, 玉女就把天蛊放出去。那条天蛊能千变万化,时而化成黑云,时而化成闪电,时而 化成星光,时而化成萤火,时而化成风,时而化成雨……它只吸食孩子的精气,只 要它的影子或气息一落在小孩的身上,小孩就会奄奄一息,慢慢变成一个躯壳。遭 遇天蛊的人,必死无疑,任何人都找不到解救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看到这里,高石美不得不佩服苏合林与杰克配合得多么紧密,多么默契啊!从 眼前的这份记录就可看出,苏合林忠实地记录了杰克和达诺的对话,特别是达诺所 讲的每一个带有细节性的故事,他都能原本地把它们变成文字保留下来。杰克也因 此常常赞美他的助手苏合林。他曾说过,苏合林与他是同龄人,做事一丝不苟,而 且具有牺牲精神。苏合林本来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许多研究项目,只是由于他谦虚谨 慎,总是把机会让给了别人。许多人都知道苏合林有远大的志向和优秀的学术品质, 将来一定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甚至作出重大贡献。杰克还说过,他永远感激苏合 林,永远记住苏合林在这次调查工作中的出色表现。 高石美收住思绪,把目光集中在苏合林的文字上—— 很久以前,有个娃娃不幸中了天蛊,夜间惊叫不止,抽搐,磨牙,慢慢的变得 面黄肌瘦,鼻枯眼干,快要死的时候。夫妻俩先是抱头痛哭一场,然后争吵起来。 丈夫说,谁叫你走亲戚不打伞?妻子说,谁叫你在火把节那天把娃娃抱出去兜风? 丈夫说,恐怕是你持斋念佛时,得罪了玉女?妻子说,只怨你粗心大意,忘了收娃 娃的尿布,让它在外露了一夜。邻居们闻声前来劝慰,有的说,这个娃娃虽然又白 又胖,但也许是个偷生鬼,只是来人间骗几口奶喝喝,骗几套新衣穿穿,让他去吧, 有啥了不起?有的说,遭天蛊,是天意,命中注定这个娃娃活不长。夫妻俩一听, 不哭不闹了,把娃娃抱到山里抛弃,然后高高兴兴地回来,对邻居们说,不怨天, 不怨地,只怨自己养了个短命鬼。 当然,民间也有对付天蛊的法术,只是因为敬畏玉皇大帝而不敢随便使用。苏 合林记下了达诺交给的办法,但是达诺强调,那是别人秘传给她的经验,不能公开 宣扬。具体的法术是通过敬奉供品,恳求玉女开恩,不要把天蛊降于自家的娃娃。 敬奉供品时,务必记住所使用的供品必须在夜深人静时做好。供品的种类有豆腐皮、 粉丝、干拉、芋花、水菜头、香椿、韭菜根、糯米粑粑、黄金片、花生米、兰花豆 ……可从中选择4 种或6 种,外加半杯茶、半杯酒、半碟饭,把它们整齐地摆在托 盘或小簸箕里,然后点上三炷清香,供奉在月台或房顶上。但这两个地点都不太好, 因为猫狗和老鼠会来打劫,那会亵渎了神灵,不但得不到神灵的保佑,反而会遭到 天谴。怎么办呢?民间有个办法,那就是把供品放在筛子或小簸箕里,再把它们拴 在竹竿上,然后把竹竿从楼檐下斜撑出去,筛子或小簸箕就吊在了空中。这样做有 两个好处,一是显眼,神灵容易看见。二是避免了动物的侵袭。玉女在哪里呢?天 庭那么浩大,谁知她游走何方?哪一天晚上能来到自家的筛子或小簸箕里享用一番, 然后对自己的娃娃开恩呢?谁也无法说清。只好多供奉几天,但一定要计算好天数, 秘诀就是与七有关,因为北斗有七星,必须一供七天。因此,许多人家就如此念着, 一七得七,二七一十四,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六七四十二…… 直到在某个七日的夜里,发现供品少了,或者乱了,那就证明玉女降临本家了。于 是,全家老小,一阵欢呼,哦呦……哦呦……哦呦……玉女来我家啦!玉女来我家 啦!欢庆之后,都认为天蛊不会来了。 这些文字使高石美极不快活。他的心境逐渐从明朗变得暗淡了。虽然苏合林的 记录极其细致,几乎把达诺的每一句话都照录下来。但是,这些文字能说明什么? 达诺拼命地叙说天蛊的故事,谁见过?谁能拿出有用的证据? 现在,高石美把笔记本关上。他怀疑达诺是在糊弄杰克和苏合林,她大谈天蛊, 目的是有意回避杰克对巫蛊的询问,用冥冥之中的天蛊来搪塞他们? 哦,高石美现在算彻底明白了,达诺多么害怕杰克他们提起蛇蛊之事,那是让 她遭受灭顶之灾的话题,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她哪有胆量与他们一同揭示蛇蛊的 秘密?也许是杰克他们问的次数太多了,她回避不了的时候,就与他们大谈奇谈天 蛊吧?所以苏合林的记录没有一个字涉及到蛇蛊,没有一句话涉及到达诺是不是蛊 女的问题。 高石美终于想起来了。事实上,此时的达诺已被蛇蛊之事弄得声名狼藉,精神 恍惚,面容枯槁。她的处境已非常危险了。处处都暗藏着她的敌人,人人都对她充 满了仇恨,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抓不到,谁也说不清是什么人把她推进了灾 祸之中。 果然,没过几天,高石美就听说达诺已经死了。他为此很悲痛,本来杰克的调 查就要结束了,他们打算离开白心寨,重新踏上寻找高荔枝的路途。但现在达诺一 死,杰克立即改变了计划,他和苏合林又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对达诺之死,他们 作了深入细致的调查和记录。高石美翻看着那些记录,每次都令他很生气,达诺的 儿女们似乎各有苦衷或打算,要么避重就轻,推卸责任,要么颠三倒四,错漏百出, 要么满口谎言,自相矛盾。他们是如何做儿女的?他们的良心被狗吞噬了?高石美 曾目睹过玉罕为了保护母亲,拼命不让他们烧死怪物的情景。那时,玉罕和她的兄 弟姐妹们多么坚决勇敢,多么无所畏惧,多么令人佩服。可是,他们后来为什么不 保护自己的母亲呢?为什么变得让高石美不敢相信了?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家 庭啊,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呢?高石美对此无可奈何,多次发脾气。可又有什么用 呢? 后来,高石美在等待中,好像又多次听到了关于达诺一家人的坏消息,那一切 使高石美对杰克他们的巫蛊调查有了一点儿兴趣。达诺一家人的每个故事和每个细 节,都像那块土地上的所有事物一样,有一种超常的魔力,把他们三人深深吸引到 他们的内部,杰克甚至企图进入他们的心里。但事实上,杰克至多能算站在他们家 门口的一个客人,许多说不清的因素把他隔绝了。 杰克开始放弃他的调查,他在白心寨并没找到真实的感觉。他决定沿着彝族和 哈尼族的先民们迁徙路线,去寻找高荔枝,去寻访那些古老的村寨、古驿道、峡谷、 马匹、狼、猞猁和熊,还有各种各样更令他迷惑的民族习俗。对杰克来说,前方就 是一个乐园,一个让他神往的王国或堡垒。但此时的高石美和苏合林的心理已发生 变化,他俩都像中魔似的,灵魂如同放在了白心寨,特别是苏合林,已无心进行新 的调查,更不想去寻找高荔枝。达诺一家人的命运让他牵肠挂肚,他总是寻找各种 机会和理由与高石美谈论白心寨的调查情况,以引起高石美关注那里的变化,同情 达诺一家人的遭遇。当然,高石美明白苏合林深层次的动机是想呆在白心寨,看看 玉腊姑娘。高石美知道,在白心寨的日子里,苏合林与玉腊姑娘已建立了深厚的友 谊。毫无疑问,玉腊是全寨最出众的姑娘,挺秀、丰盈,甚至还有一种香甜的味道, 说话的声音更不用说了,既柔软,又清澈,再加上天真的口吻,只要她一开口,他 们就会心迷意乱。真的,除了杰克,高石美和苏合林都有这种感觉。当然,玉腊姑 娘最喜欢与苏合林在一起,无论苏合林说什么,她都仔细地听着,好像只要是从苏 合林嘴里说出的东西,她都感兴趣,而且都能听懂。由于他们之间有这层关系,高 石美因此顺水推舟,同意推迟寻找高荔枝的时程,让苏合林在白心寨多呆几天,重 新调查达诺一家与巫蛊的关系,重点是达诺之死的直接原因。 现在,高石美又翻出另外一包资料,很顺利地找到了一叠稿纸,那就是苏合林 对达诺之死的调查材料。说实话,这些材料高石美已经看过一遍,但不知什么原因, 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些材料,就像他一直没有忘记达诺一家人一样。此时,在他们即 将离开白心寨之前,高石美又诚心诚意地回到这些材料身边。 以下是苏合林交给杰克的调查材料—— 玉腊姑娘自述(1903年6 月17日上午9 时,多云): 我妈妈不是琵琶鬼,她非常善良。在饥饿的日子里,她能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 人吃,这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而我妈妈却做到了。所以我妈妈在我心目中是伟大 的,谁认为她是琵琶鬼,谁就是坏人,因为冤枉好人的人,应该受到众人的诅咒和 惩罚。包括我大哥岩稳,我二哥岩醒,我大姐玉罕,我弟弟岩相,还有那两个嫂子, 都应该受到唾骂。因为他们都认为我妈妈会养蛇蛊。其实,我们兄弟姐妹5 人,谁 见过我妈妈养蛇蛊?我敢肯定,谁也没见过。我家瓦缸里的怪物,是它自己爬进来 的,好几次了。我二哥把它送出去,没几天它又回来了。我们拿它没法,又不敢轻 易把它打死,只能对它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它不会咬人、吃人。 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岩稳整死的。别看我大哥平时很憨厚,很温顺,其实不然, 他对我妈妈一直怀恨在心。说实话,我一直怀疑我妈妈不是他母亲,他也不是我妈 妈生下的孩子,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野种。你知道,在寨子里谣言四起的时候,你 们都能站出来保护我妈妈,可是我大哥却欢天喜地,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结局如何, 但他希望我妈妈被打死,被烧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解脱出来,走他的好运了, 过他的好日子了。结果,他的梦想破灭,因为你们保护了我妈妈,我妈妈安然无恙。 岩稳因此恨死了你们,希望你们早日滚出白心寨。你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满以为我 们是个幸福的大家庭。你们被我家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其实只要我大哥存在一天, 我们家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从小记得,我大哥没有哪天叫我 妈妈一声咪咪(妈妈),他一直怀疑我妈妈会放蛊,每年放一次,每次害死一个人。 放来放去,放到自家人头上来了,害得我大哥一直没有儿女,生一个死一个,一共 9 个,全死了。我大嫂经常说,那个老琵琶鬼不死,他家就要断子绝孙。我大哥每 次听到这样的话,不但不骂我大嫂,反而觉得我大嫂说的是真话,每句重千斤,每 次都压得他低下头,喘不出气,像死人一般。 你们走后,我大哥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可能要向我妈妈下毒手了。我把 这种猜测向岩醒、岩相和玉罕说了,但他们不相信。他们都认为我大哥不是疯子, 绝对不敢杀自己的亲娘。但是,没过几天,我妈妈就消失了。我们一直等待着,盼 望她哪一天突然出现在竹楼上。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仍不见我妈妈的影子,岩 醒、岩相、玉罕和我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只有我大哥和大嫂没有哭,也不劝慰我们。 于是,我们一同审问了我大哥,叫他交出我们的母亲。我大哥大喊大叫,冤枉,冤 枉好人了。你们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我能杀了她?我是孽子,敢杀自己的母亲… …我是恶魔,敢吃自己的母亲? 我想,我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没人的时候,我哭了几百次,哭得不想再哭的 时候,我就到周围的旮旮旯旯寻找我的母亲。怎么办呢?我已16岁,谁管我呢? 采访玉罕(1903年6 月18日下午6 时,阴雨): 苏合林问: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玉罕回答: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我大哥岩稳。 苏合林问:你爱你的母亲吗? 玉罕回答:爱。 苏合林问:你知道你的母亲养蛇蛊吗? 玉罕回答:小时候,有人说我母亲是琵琶鬼,我很害怕,怕蛇蛊,怕石头蛊, 怕泥鳅蛊,怕蚂蜂蛊,怕我母亲被烧死,怕有人来杀我们。有一段时间,夜里,我 不敢闭眼睛,怕蛊虫飞来吃我。等到天亮,我又不敢睁开眼睛,怕看见我妈妈的眼 睛和手,她是琵琶鬼,她的眼睛红红的,手指尖尖的,她也会吃人?长大后,我什 么也不怕了。有人又说我母亲是琵琶鬼,要把她撵出白心寨。那时,我就想如果我 母亲真能放蛊就好了,放几只出去,把那些要撵我母亲出寨的坏人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不留。可惜,那些坏人一直活得好好的。也许是我母亲心慈手软,暂时让他们 多活几年。我告诉你,我母亲养的是蛇蛊,那是最厉害的一种蛊,谁中了这种蛊, 就别想活了。你们那天亲眼看见了吧?我家瓦缸里就有一条,那就是我母亲养的蛇 蛊。我母亲关住它,它不会吃我们。有人想烧死它,我不准,因为如果烧死了那条 蛇蛊,就会伤害了我母亲,如同把我母亲烧死。 苏合林问:你再想想,你亲眼看见母亲养蛇蛊吗? 玉罕回答:哈,你真会开玩笑,那种事哪能让我看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亲 眼见过我母亲祭蛊和洗蛊。有一次,时间我忘记了,好象是前年5 月的一天,我母 亲无事带我上街,我见她只买了9 炷清香和27张锡箔,然后又到肉店里买了3 两猪 肉,仅仅3 两,多一钱也不要。你知道吗?这是我母亲要祭蛊了。因为祭蛊的用品 必须与3 有关,如买香,只能买3 炷、9 炷、27炷、30炷、60炷;买锡箔,只能买 90张、60张、30张、27张、9 张、3 张。那天半夜,我母亲悄悄起床,换上新衣, 戴上麦秸编织的草锅帽,点上香,来到村外的小河边上。我非常好奇,也悄悄跟在 母亲后面,只见我母亲在黑暗中烧锡箔、送水饭、撒碎肉、磕头……随后,她解散 头发,脱掉衣服,跪在河边,哗啦……哗啦……哗啦……洗手……洗头……洗身子 ……我看到我母亲现出了原形,眼睛睁得圆圆的,放射着白光。手臂特别长,指甲 尖尖的,像一把把闪亮的尖刀。因为我母亲养的是蛇蛊,所以在她的身边有一条长 蛇守卫着她。如果那时有人惊动她,哪怕是她的亲人,也会被她抓破脸皮,咬断指 头。或被她身边的蛇咬伤,咬死。当时,我被吓得一口气跑回家里,钻进被窝,一 动不动。所以说,在我们这里,深更半夜是不能到水边洗东西的,否则,被人发现, 就会认为你是个养蛊人。 苏合林问:你母亲是怎样死的? 玉罕回答:不骗你,我说实话,我母亲是中蛊而死的。你知道我母亲是个善良 的人,她虽然能养蛊,但她不放蛊,不害人,即使对那些欺骗和迫害她的人,她也 从不使蛊。我母亲是个好心人,真的,许多人都这么说。但是,你知道吗?凡是养 了那种吃人的蛇蛊之后,就必须用蛊连续杀人,每杀一个人,可保自己三年无病。 当然也可用蛊杀其它动物,如杀死一头牛,自己就能一年平安;杀死一头猪,自己 就半年无事。还可以杀植物,如杀死一棵树,就可以过上三个月的舒心日子。如果 间隔三年不放蛊杀人,蛊主就会中蛊死去。这样一说,你明白了吧?我母亲从不放 蛊杀人,这样一来,她哪有不死的道理?我母亲太善良了,她没有害死过一个人。 苏合林问:你母亲为什么要养蛊? 玉罕回答:我说过,我母亲非常善良,这是大家公认的。她不想害人,也就不 想养蛊。当然解决的办法也是有的,很简单,只需找一只小箱子,用布把蛇蛊包裹 起来放在箱子底层,再在上面放些贵重的物品,比如说金银首饰之类,经过一番掩 饰和祈祷之后,把小箱子偷偷放在路旁,让那些贪图钱财的过路人把小箱子带走。 这样一来就能把蛇蛊嫁出去了。但是,这种做法,虽然自己没事了,但却坑害了过 路的人。我母亲不忍心这样做,她太善良了,不会害人。我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而且什么活计都能干。她嫁到勐乃寨后,我波(父亲)很爱她,两人过了十几年的 幸福生活。但没想到我母亲的婆婆是个放蛊的人。那一年,婆婆死了,有人就悄悄 说,是我母亲继承了婆婆的遗蛊。据说,她婆婆的祖上因为不慎得罪了某种神灵, 因此,就只有通过养蛇蛊害人,才能得到那种神灵的宽恕,而且必须代代相传,传 媳不传女。如果有几个儿媳,只有大儿媳有权继承。因此,寨里的人便时时处处提 防我母亲,害怕中了我母亲的蛇蛊。时间一长,便有人说我母亲放蛊比她婆婆厉害。 恰恰有一天,我母亲从一个猪圈旁走过,无意朝里面望了一眼。主人当时目睹了那 一幕,预感到他家的猪要出事了。果然不出所料,当天晚上,那家人的猪突然死了。 全寨人对此议论纷纷,都认为是我母亲放蛊,要把我母亲撵出寨子。但由于得到我 父亲的保护,寨里的人不敢把我母亲怎样。但好景不长,有一次,我母亲和我父亲 到山中挑柴,累了,就在一条小溪旁歇息,顺便喝了几口泉水。当时太阳很辣,我 母亲困倦不堪,喝水之后,她就地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我父亲不忍心打搅她的 好梦,就坐在她身边吸旱烟。这时,我父亲发现自己面前有一条可怜的小毛虫,正 想过沟,但苦于无路可走。于是,小毛虫不断四处求索,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儿被 溪水冲走。我父亲为它提心吊胆,就随手抓起一根枝条,为它搭建了一座小木桥。 小毛虫爬上那根枝条,顺利地到达了对岸。恰恰在那个时候,我母亲刚好醒来,她 笑着对我父亲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遇到一条大河,我想了许多办法,也没 能渡过,是你走来为我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小木桥,我才得以顺利过河。我父亲一听, 当时就觉得很蹊跷,回家以后,就去请教有经验的老人。有位老人告诉他,因为你 媳妇是个琵琶鬼,所以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就会变成各种蛆虫,到处游动。 我父亲吓坏了,他是个胆小的人。从此以后,我父亲再也不敢与我母亲同床,甚至 大白天也不敢多看我母亲一眼。我母亲在我父亲眼中,始终是一条可怕的毛毛虫, 我们兄弟姊妹5 人,也成了他眼中大大小小的5 条蛆。后来,我父亲对我母亲说, 我不能再把你们留在勐乃寨了,你们回白心寨吧!永远不要回来,我不想再见到你 们。当天,我母亲含着眼泪把我们带回白心寨,并对我们说,你波(爹)不要我们 了,他的心死了,我们自己搭棚建楼,一定要活下去。那时,我外婆还在世,她收 留了我们。如果没有我外婆,那我们真是无家可归了。我说过,我母亲很能干,也 很坚强,是她一手把我们兄弟姊妹5 人养大成人的。所以,现在只要有人提起我父 亲,我们都说他死了。 苏合林日记一则(1903年6 月21日下午3 时,晴): 今天,玉腊姑娘又来找我了。她不停地哭,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我很难过,但 不知怎样帮助她。我说,玉腊姑娘,今天你为什么不去采茶?玉腊回答,茶园的主 人不要我了,他们把我赶出来,说我身上不干不净,有毒蛊。同伴们一见我就大喊 大叫……毒莫噗……毒莫噗(不能与有蛊人家的女人来往)。 送别玉腊姑娘的时候,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脱离我的视线范围。她的身影有如一 只受到惊吓的小鸟,每一步都好像在躲避什么,看上去犹如她前后左右都有某种微 妙的恐惧因素,使她那颗不安的心,随时都有可能掉到地上,被人践踏。 玉腊姑娘一走,我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如何解救她,如何帮助她?我不知此 时她走到了哪里,我想追上她,与她说几句话,好好安慰她,让她好好活下去。无 论如何,有我在,她就不必害怕。 这一天,我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我一定要把玉腊姑娘从危境 中拯救出来,这是我唯一目标。我再也不想为了那些所谓的理想而去追名逐利,当 然我也不想苟且偷生,虚度年华。 苏合林采访岩稳随记(1903年6 月22日上午8 时,晴): 我一早来到岩稳家。我已经是第四次寻访他了,前三次他借故有病,回绝我。 今天看上去,岩稳精神很好。他妻子也在,但仍旧不高兴,不理睬我。未等我说话, 岩稳就说:“合林兄弟,你看看,我都快36岁的人了,还没个儿子,报应啊,害人 终害己。”我认为岩稳一开口就暗暗咒骂自己去世的母亲,这极不道德。我为此感 到很难受,很尴尬。但万万没想到岩稳骂的是他的妻子。当时,岩稳的妻子一听就 与他争吵起来。我立即把岩稳拉到一边,给他递烟,劝他忍让一下。岩稳的妻子很 不甘心,继续骂岩稳:“你不识好歹……你没良心……你断子绝孙,活该!” 那真是个让人恐惧的女人,说话又快又狠,每个从她嘴里吐出的字,都令人害 怕,除了有一种刺人的感觉外,好像还带有一股臭味。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个女 人既会折磨别人,也会折磨自己。所以,年纪虽然不大,但已俨然一个老太婆,头 发乱糟糟的,脸皱得像个干胡桃,身材很高,站在阳光下,也有几丝阴森森的气息。 我当时就想,如果白心寨真有琵琶鬼,那么岩稳的女人就是一个。我的感觉不会错 的,岩稳的女人一定是个放蛊人。 岩稳的女人终于走出门去了。岩稳松了口气对我说:“你看看,这个臭婆娘, 她从不敢往晒衣服的绳子下走过,她做鬼心虚。”我问为什么?岩稳说:“你还不 知道?琵琶鬼一从晒衣服的绳子下走过,就会现出原形。她不敢,从来不敢。现出 原形就要被我们烧死。”我不说话,我思忖着,在这个世界上,恐怕真有养蛊的人。 岩稳接着说:“我婆娘一定是从我母亲那里学会了养蛊,这种东西传媳不传女,这 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再说,我婆娘又是大儿媳,我母亲不传给她传给谁?但也许是 我婆娘放蛊的技术不高,她害人不着,反而害了自己。我们白心寨有句俗话,毛驴 要用汉话管,汉人有专门治蛊的巫师,比我们厉害。那些被我婆娘放蛊害过的人家, 就从外地请来汉人,用苦柳叶、桃叶、蓖麻叶煮蛊,用竹梢打蛊,用纸马烧蛊。我 婆娘有一次被汉人整治,夜里横竖睡不着,看她就像被火烧一样,烦躁不安,浑身 搔痒,嘴里咕噜咕噜地骂人,还乱砸东西。第二天,大病一场,吃什么药也不会好。 这还不算,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婆娘放蛊害死了一个娃娃,那家人就请来几个汉 人巫师,又念又唱,又烧又打,把我婆娘整治了三天,还悄悄派人在我家的房门上, 钉了一颗三寸长的铁钉。你知道吗?无论哪种蛊都害怕锋利的铁器,那颗铁钉如同 钉在我家的脑门上。日子一久,被烟熏黑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发现。从此以后,我 婆娘养的蛇蛊就无法放出去了,害人终害己,那些放不出去的蛇蛊只好吃我家的娃 娃。所以,我家的娃娃,生一个死一个,已经死了9 个啦。” 我问:“岩稳大哥,你怎么知道有人在你家门头上钉了一颗铁钉呢?” 岩稳回答:“去年,我家也去请汉人来看。那位汉人巫师一进我家就感觉不对 头,说他的大脑疼,一定是被人使法,在门上钉了什么东西了。他叫我把油灯点亮 一点,找来小刀、斧头、钳子,硬是从我家房门上取下了一颗生锈的铁钉。汉人巫 师还说,那颗铁钉至少有15年了。你看看,合林兄弟,一颗生锈的铁钉害得我家断 子绝孙。这都是我婆娘惹来的祸。” 我问:“岩稳大哥,你母亲是怎样死的?” 岩稳回答:“我母亲死了?谁说的?” 我说:“整个白心寨的人都知道你母亲死了。” 岩稳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说:“半个多月前。” 岩稳说:“不可能吧?我前两天还见我母亲去买锡箔呢!难道她买锡箔回来就 死了,死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我正要问你。” 岩稳说:“太奇怪了,我母亲死了,我这个做大儿子却不知道。” 我说:“是很奇怪,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岩稳说:“你应该去问问我的弟弟妹妹。” 我说:“我已经问过你的两个妹妹了。” 岩稳问:“她们也不知道吧?” 我回答:“她们知道。” 岩稳问:“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我回答:“以后告诉你,好吗?” 岩稳问:“她们有时会乱说乱讲,你别上她们的当。” 我说:“谢谢!我们只是随便调查了解一下。因为你母亲是个好人,我们很怀 念她。现在听说她老人家死了,就顺便打听一下关于她的消息。” 岩稳说:“我家的事,你不要多管。” 我说:“好的!” 岩稳说:“我家的事太复杂,谁也说不清,谁也管不了。” 我说:“是的。” 岩稳说:“自从你们来了以后,我家就经常出事。” 我说:“对不起,给你们一家添麻烦了。” 苏合林与岩醒、岩相的谈话记录(1903年6 月26日中午12时,多云间晴): 我说:这次重返白心寨,我主要是来看看你们一家。听说你们的母亲去世了, 是真的吗?我和姜教授听了以后,非常震惊。究竟是怎么回事? 岩醒:我母亲肯定被人杀死了。你们知道,想杀我母亲的人很多,上次要是没 有你们的保护,我母亲早就被人烧死了。你们一走,许多人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 可以随便把人撵走,随便把人烧死了。从我记事开始,他们不知撵走了多少人,烧 死了多少人?但现在最令我气愤的是,我家也有想杀死自己母亲的人。那简直是疯 子,被蛊吓疯了,吓死了。我想问问你,合林兄弟,你是有学问的人,见过世面, 你说说,我们白心寨究竟有没有蛊?蛊在哪里?谁能拿出来给我看看,谁敢在我身 上试试?有人一直说我母亲养蛊,有什么证据?我一直在自己的母亲身边长大,难 道她养蛊我也不知道?我想问一问,世界上哪有如此秘密的事?我母亲能把我们的 眼睛天天蒙起来吗?总有露馅的时候吧?几十年了,我母亲忍辱负重,把我们养大 成人,不骂我们,不打我们,谁能有这样的好母亲?谁见过这样的好人?可是,竟 然有一个人一直想向我母亲下毒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母亲亲生的大儿子。 这样歹毒的人,比蛇蛊恐怖一百倍,一千倍。我现在还缺乏必要的证据,但我相信, 总有一天,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暴露出来。到时,我要亲手杀了这个蠢猪,这 个孽种,这个恶魔,为我母亲报仇。 岩相:我妈妈不是琵琶鬼。我没见她养蛊,她不会害人,对我们和邻居都好, 可是想害死我妈妈的人却很多。我大哥在前几年就想打死我妈妈。我亲耳听到我大 哥骂我妈妈是个老皮扒(琵琶鬼),把我们全家搅浑了,害别人,也害自己人,年 年放蛊出去吃人,吃来吃去,哪怕是儿子家的娃娃也敢吃。当时,我与我大哥争辩, 我大哥就狠狠打我几巴掌,还骂我是个小皮扒,将来娶不着媳妇,只能去养骡子蛊 过害人。 岩醒:那个蠢猪说你能养骡子蛊?好,好,好,你就养骡子蛊吧,骡子蛊有能 耐,你用它把那个蠢猪家的粮食精气吸过来,让他闹粮荒,饿死那个孽种。 岩相:不说啦,不说啦!谁敢养骡子蛊就去养,我不会养,也不敢养。骡子蛊 驮来的东西,我不敢吃。 岩醒:你还小,不懂事。 岩相:我已11岁了。 岩醒:11岁又能怎么样?妈妈被人整死了,可你还不知道? 岩相:我怎么不知道?现在,有人说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弄死的。那是乱猜测, 没有根据,谁见我大哥杀我妈妈?我想,我妈妈可能是到勐乃寨找我爹去了。 岩醒:瞎说,我刚刚去过勐乃寨,哪有妈妈的影子?再说,那个爹早死了,我 妈去找谁? 岩相:我现在就去勐乃寨,我爹没死,我妈妈肯定在那儿。我妈妈早就说过, 等把我们养大了,她就要回勐乃寨了。 岩醒:你敢一个人去勐乃寨?路很远,一天走不到,路上有老虎。 岩相:我不怕。 岩醒:不准你去,我把你拴起来。 寨民的反映——(1903年6 月21日——28日) 寨民1 (女):达诺是个琵琶鬼。有一次,我不小心踩着她的影子,中了她的 蛇蛊。后来,我生的娃娃,老大的嘴缺了一角,老二的耳朵不在了一只。都是被她 的蛇蛊吃了。现在,她遭到了报应,骨尸都找不到,一定是被她养的蛇蛊吃了,吃 得干干净净。 寨民2 (女):达诺家的事,我说不清。 寨民3 (男):有人见过达诺养蛊,真的,那个人亲眼看见她家的土罐里有蛇 蛊,她经常炒鸡蛋饭喂它。有人见过她放蛊,她的蛇蛊会飞,她叫它飞到哪家,它 就飞到哪家,决不会飞错的。我们害怕她,老远见到她就躲开,躲不开的时候,就 在心里念咒: 你放的蛇蛊回到你的身上, 你想吃的人是你家的娃娃。 我用快刀割掉你的舌头, 我用利箭射穿你的胸膛。 我用竹针戳瞎你的眼睛, 我用脚板踏碎你的影子。 我让你肉上生蛆, 我让你骨里长刺, 我让你肝肠寸断, 我让你手脚枯干。 一切病痛都是你的, 一切灾难都是你的, 你把它们收起来吧, 你把它们带回家吧! 这是我母亲教我念过的密咒,是我母亲从彝寨那边学来的。这东西很灵验,很 管用,默念三次之后,放蛊的人就能听见,她心里害怕,就自动把蛊收回去了。先 前,只有我家的人会念,后来被我妹子传出去了,现在全寨的男女老少都会念。 寨民4 (女):这种事不能说,自己明白就行了。说出来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别的事多说说,这种事放在心里,不会咬人。 寨民5 (女):达诺是个好人,可惜身带蛊毒,是蛊毒害死了她。 寨民6 (男):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蛇会飞,第二天起来刚好遇见达诺,我 大病一场。你们说说,达诺不是琵琶鬼是什么? 寨民7 (女):达诺和她的大儿媳都是琵琶鬼。 寨民8 (女):玉罕、玉腊也是不干净的人,她们也会放蛊,只是我们还没有 看见,要小心。 看完苏合林的调查材料,高石美不知这些文字对他究竟有什么作用?房间里死 气沉沉的,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热风。他不得不躺在椅子里睡了十几分钟,他像个 病人,不,他真的病了。他一点点气力也没有,无论怎么用劲,也没把那些材料捆 扎起来。 杰克对这些调查材料也很不满意。有一天,他说:“苏合林,你一向办事严谨, 交给你的工作,从来都能圆满完成。唯有这件事,你办得如此糊涂,调查材料写得 如此混乱,把我的大脑搞得空空洞洞,昏昏沉沉。没有这些材料的时候,我对自己 的研究课题还有一点自信。可是现在,你对自己的调查对象达诺是死是活,也搞不 清楚了,而眼前的这份调查材料也不能提炼出有用的事实根据,这等于宣告我的调 查课题已失去了意义。”之后,杰克一边不停地埋怨达诺的儿女们不太争气,糊里 糊涂的。一边责问苏合林:“你的调查材料为什么缺乏结论?” 此时的高石美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只蟋蟀又从窗口跳进来,落在杰克的手臂上。它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咯哩… …呓呓呓,咯哩……呓呓呓,发出一种像鬼一样的叫声。随后,它又跳到桌面上, 黑眼睛盯着高石美,似乎要说话。很长时间之后,那只蟋蟀绝望地跳出了窗外。 苏合林悄悄对高石美说:“是啊,一个年轻的美国小伙子,糊里糊涂的,跑来 云南研究什么巫蛊?” 苏合林不想与杰克争论,他毅然决定继续留驻白心寨,继续调查达诺的死因。 对此,高石美竟然表示赞同。杰克哈哈大笑,认为高石美的行为很荒诞,为何不去 寻找女儿高荔枝了呢? 苏合林说:“我还想进一步调查达诺的死因究竟与我们的到来有多少关系?我 和高师傅都是有责任感和良知的中国人。” 时间仿佛又恢复了正常运行,寨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现在,由于高石美直接 参与调查,许多障碍得以消除。因为高石美是云南人,寨民更愿意与他说话,一些 无法让人接受的事实,也通过寨民们的口,逐渐呈现出来: 1903年5 月30日,岩稳与寨中的4 个头面人物策划,要除掉自己的母亲达诺。 6 月1 日,岩稳对母亲说:“我爹快死了,他托人带口信叫你回勐乃寨,让他最后 看你一眼。”达诺一听,心急如焚,来不及与岩醒和玉罕交代一声,当即与岩稳一 同起程赶往勐乃寨。途中,有一段山路紧靠澜沧江,上面是悬崖绝壁,下面是旋涡 翻滚的江水。当达诺走过这里时,岩稳无情地把自己的母亲推进了江中。 一个月后,事情败露。岩醒愤怒至极,痛不欲生,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用斧 头砍死了岩稳及其妻子。之后,岩醒自杀。 玉罕和弟弟岩相对于母亲被害,悲痛万分,扬言要惩治寨中的那几个头面人物, 为自己的母亲报仇。姐弟俩公开养蛊。在端午节后的一天正午,他们捉来蛇、蝎、 蜈蚣、蜘蛛、蛤蟆等五种毒虫,把它们封装在一个瓦罐里,用红布包裹起来,埋在 自家地下,等待第二年出蛊,好用它去杀死那些仇人。当天,寨中那几个头面人物 闻知此事,邀约上百个寨民,气势汹汹地找到玉罕和岩相。岩相当场被乱棍打死。 他家的竹楼被烧。玉罕趁混乱逃往他乡。 据说,玉罕最后逃到一个苗寨,表示愿意嫁给一个50多岁的老男人。结婚前, 按照苗族的习俗,要对新娘进行“清针线”。所谓“针线”就是蛊鬼。玉罕的“针 线”当然不干净,她害怕被苗民们清查出来,就悄悄逃离苗寨。逃来逃去,逃到龙 山镇,又随便嫁给一个汉人做小老婆。没过几天,大老婆的小儿子就死了。原因是 穿了玉罕做的衣服,吃了玉罕烧的饭菜,就全身疼痛,高烧胡语,吃药无效,当晚 就短气了。大老婆或多或少知道玉罕的一些底细,就说是玉罕放“五海”(毒蛊) 害死了她的儿子。丈夫信以为真,立即报告县府,并交上儿子死时穿过的那件衣服, 作为物证。玉罕因此被捕入狱。 县长提审她,对她说:“你能放蛊杀人?我不信。” “我能,但只杀坏人。”玉罕回答。 县长问:“那个小孩是坏人吗?” 玉罕说:“不是,但她娘是坏人,坏透顶了。” 县长说:“所以你就放蛊杀了她儿子,作为对她的报复,是吗?” 玉罕说:“是。” 县长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放蛊杀了她本人呢?” 玉罕不说话。 县长说:“你在说谎,你不会放蛊。如果你真能放蛊杀人,那你就当堂放一次, 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放了之后,尽管走出县衙,我不阻止,让你自由。本官说话算 话,决不食言。” 玉罕说:“我现在不想杀人。” 县长说:“那你什么时候想杀人呢?” 玉罕说:“不知道。” 玉罕在狱中呆了半个多月,县长派人到白心寨一查,查出了玉罕一家养蛊害人 的历史。龙山镇的人一听,纷纷向县长请愿,快把“蛊妇”处决,为民除害。县长 感到无法可依,犹疑再三。最后,只好根据《增修大清律例·刑律·人命》中的 “凡造蓄蛊毒堪以杀人及教令者斩”一条,把玉罕杀头了。 至于达诺的小女儿玉腊,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杰克宣布,对云南巫蛊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他说:“我们虽然没有取 得意想中的调查成果,但我对自己的探索和思考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们基本弄清了 达诺一家人悲惨命运的现实性和必然性。即在这种严酷的社会现实之中,巫蛊与人 们的关系如同黑暗与黑夜的关系。人们因为生活在巫蛊的阴影下,而愈加显示出自 己无比阴暗和险恶的心理现实和心理本质,有如黑夜的来临,使本来黑暗的事物更 加黑暗,更加接近其真实面目。二者一旦搅和在一起,相互依存,相互掩饰,相辅 相成,而愈加表现出各自的强大力量。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就寓于两种力量的搅 和之中,是现实的,也是必然的结果。” 苏合林也说:“说得再明白一点,我们这次扑朔迷离的调查,其结果至少可以 证明,巫蛊是一派胡言,是一些虚幻玄妙的传说。但事物又不是如此简单,在这个 时代和这个地方,子虚乌有的东西却支配着人们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那正是邪魔 信仰的力量,是人们心理极其阴暗和险恶的表现。我计划为此写系列论文,题目是 《从巫蛊文化看我们的心理底色》、《巫蛊是人们心理的瘟疫》、《毒蛊并不存在》 等等。” 对杰克和苏合林那些复杂的谈话,高石美充耳不闻。他掐指一算,自己停留在 白心寨已三个多月。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就像被谁操纵着一样,莫名其妙地跟着他 俩在此等待着?在这些精疲力竭的单调而焦躁的日子里,自己最大的收获难道是眼 睁睁地看着苦难和死亡接连发生在别人身上?此时,高石美目光显得有点呆滞,他 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也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出现了。高石美突然觉 得失踪的玉腊有点儿像高荔枝——天鹅绒一般的眉毛,丰美的脖子,以及热带地区 人们所特有的灰白皮肤,都与高荔枝极其相似。这么说来,寻找玉腊与寻找高荔枝, 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想象着玉腊迷人的身影,就像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但他立即 压抑住了这种冲动。因为这种冲动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罪恶感。 找不到玉腊,苏合林和高石美再呆在白心寨就似乎失去了意义。苏合林决定尽 快离开此地,返回昆明。杰克说:“高先生,我和你是返回尼郎镇?还是继续寻找 高荔枝呢?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 “回家吧!”沉默了好一阵之后,高石美才说:“其实,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情,我们谁也阻挡不了。” 苏合林和杰克从未听到高石美说过这样含混而又有点哲理的话,他们暗暗吃了 一惊。 “再说,现在到哪里寻找高荔枝呢?”高石美冷漠地说:“不是我对寻找女儿 失去了热情,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无能为力。就说玉腊吧,她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 的,我们现在又能怎么样?谁能把她寻找回来?” 苏合林说:“无论如何,我要回昆明了。” 杰克说:“你们一个要回家,一个要回昆明了。那么,我怎么办呢?寻找高荔 枝的事我一个人怎么能完成?语言不通这个障碍我是不能打通的。看来,我也只能 回美国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高荔枝祈祷!” 高石美未尝不想去寻找高荔枝呢?只是他觉得在白心寨耽误的时间太长太长了, 现在寻找起来已困难重重。再说,仔细想想,即使找到了高荔枝,又有什么理由把 她带回来?蔡家俊已付出了那么多银子,实际上等于把高荔枝卖给他了。高石美越 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高荔枝,自己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呢?当初,杰 克信誓旦旦,叫嚷着要把高荔枝追寻回来,自己被他的行为深深感染和感动了,竟 然跟着他们来到这里,陪着他们搞什么调查,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在此待了几个月, 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几条人命案的缠绕之中。高石美现在真有一种上当受骗、 误入歧途的感觉。只是他不想说出了。 “你们走吧,我要回尼郎镇了!”高石美的嘴唇有点发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