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木匠的墨线, 皇帝也扳不弯。 ——云南民谚 高石美回到了新林村。他无能为力地徘徊在街巷里,他看到自己的木雕作坊孤 独而凄苦地瑟缩在巷道里的一个小角落。他带着少许的恐慌打开作坊的大门,里面 空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木屑散发着霉味。高石美的眼眶湿润了,他乞求上苍,眼 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吧?木雕格子门被盗、大地震、被迫卖女、迷失在白心寨…… 都只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听到屋内有说话的声音,他倾听着,捉摸着,好长时间之 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在喃喃自语。这种喃喃自语就像一首忧郁而单调的儿歌, 对他有一种巨大的催眠作用。他太疲惫了,真想随地躺一会儿。但是,他不敢懈怠, 他努力用意志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此时还不明白自己离开新林村之后,这里究竟 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是他意料之中的变化还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他对此感到非常 不安。他头脑里的血液开始有节奏地跳动起来,他不知这种跳动是不是因为自己害 怕而怯懦?他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步伐获得新的平衡,至少是把 每一步走好走稳,不至于跌到在地。 此时,新林村人重建“赵氏宗祠”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在赵氏宗祠的原址上, 木匠、石匠、泥匠们正挥汗如雨地在刨木、凿石、砌墙,工地上车水马龙,人来人 往,热闹非凡。 高石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新林村的乡亲父老们趁高石美外出寻女之机,邀 约朱家、丁家、孔家,以及本村“老君会”、“财神会”、“马王会”、“牛王会”、 “猪王会”等36个迎神赛会商议,决定在赵氏宗祠的旧址上修建“三圣宫”。朱家、 丁家、孔家各出一千两银子, 36 个迎神赛会把三年内的会费全部用于“三圣宫” 的修建;村中的成年男子每人捐助300 个大模土坯、200 个二模土坯、100 个三模 土坯、50个毛石。大家对修建“三圣宫”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赞 成、不支持。 一位老乡绅问高石美:“你是赵家的姑爷,你们赵家愿意与我们一起修建三圣 宫吗?”高石美说:“重建赵氏宗祠可以,修建三圣宫不行。”乡绅奇怪地问: “你以前不是主张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可是我现在需要重建的是赵氏宗 祠。听明白了吗?是赵氏宗祠。告诉你,如果你们重建的是赵氏宗祠,我有的是钱。” 老乡绅不冷不热地说:“我们不希罕你那些卖儿卖女的臭钱。” 高石美听后,不仅整个脸孔都变形了,而且脸色瘆人。那个老乡绅一见,吓得 连连后退,转身溜之大吉。 高石美的内心很悲苦,他成了新林村里一个多余的人。他开始消沉,孤零零一 个人躺在床上,整天吸食大烟。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了。一天,有个陌生人来找他, 说临安城的周云祥在个旧起兵,与法国佬和政府的官兵打起来了,问他愿不愿意去 投奔?或者捐点银两?高石美说:“我简直弄不清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 弄清。反正天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了,也有高人顶着。我是个穷木匠,一文钱也 没有。”他把那个人赶了出去。然后,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打开一个墙洞,抱出一 个大瓦罐,慌忙把手伸进去,摸出了一锭一锭的银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 隐隐约约出现几丝麻木不仁的笑意。他庆幸这些银子完好无损。这是女儿高荔枝的 卖身之钱啊!一想起女儿,他就泪流满面。他一边清点银子,一边觉得心惊肉跳, 每一锭银子都在咬他的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正派的人,从未想到今天会沦落 到这般田地。除了这些银子,他已一无所有。他不时瞅瞅自己的手,那曾经是一双 纤细颀长、骨节充满活力的大手,他很爱它,很珍惜它,没有它,怎能让呆板的木 头显现出那些美妙绝伦的图画呢?可现在,这双手还有多少用处呢?就让这些白花 花的银子去噬咬、去糟蹋吧! 现在,高石美已把那些银子妥善地收藏起来。他半躺半坐在一把椅子里,似睡 非睡,似醒非醒。一束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斜射进来。高石美不知道是朝阳还是夕 阳?屋子里由于阳光的作用,很快失去了原来的恐怖气氛,但凌乱、衰败的景象却 依然如故。高石美的耳朵异常灵敏,只要他闭上眼睛,远处的风声、鸟鸣声、人的 窃窃私语声,他都能一清二楚地把它们捕捉回来。可是,现在外面什么声息也没有, 可谓万籁俱静。他太需要一个人跟他说说话了,哪怕现在进来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孩, 他也愿意与他们叙聊,或听他们吵嚷。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强烈的交流欲望,如同 有一团烈火,正在把他的情感和语言烧干。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大 喊大叫:“我以前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我以前很讨厌你们,你们反而要来找我。 现在,我很想念你们,可你们一个也不来。你们都死完了吗?我诅咒这个美好而又 丑恶的世界,我哪里还有耐性来忍受你们对我的孤立和惩罚?让那些朋友统统见鬼 去吧!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了。” 当然,高石美并没有立即离开新林村,他在屋里又待了几天,他觉得再这样待 下去,他就要发疯了。他想,趁大脑还能支配自己的时候,应该去走一条路,哪怕 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或者就是一条明白无误的死路,他也要去走。 高石美背着一袋银子来到了尼郎镇。他在一家马店里租了一个房间,打算在这 里住一段时日之后,再琢磨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当天晚上,他酒足饭饱之后,产生 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他非常渴望见到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当然,他并不是想 去找那个女人玩乐,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什么企图,只是突然想见到那个姑娘。 几年了,那个嗑瓜子的姑娘还在烟花馆吗?这恐怕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不过,他 不断祈求上苍,相信奇迹就要出现在他面前。他到了烟花馆门前,隐隐约约看见门 头上挂着“醉香堂”。他第一脚才跨进那道神秘的门槛,就立即感到有一群人跑来 拉着、推着、喊着,把他“请”到了大堂当中。庆幸的是,他对大堂里的一切都很 熟悉,甚至有几分亲切感。几年过去了,这里除了门口换了一个招牌,里面竟然没 有多少变化。他很高兴,企盼着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出来招待他。老鸨母出现了,依 然是那个被李梆戏弄过的老女人,只是明显衰老了许多,眼睛眯笑着,脸上的黄肉 松软得向下垂,下巴底下摇晃着三层皮肉,但整个身体依然威风凛凛,活动自如地 调动着她的男仆和在喧嚣中游动着的姑娘们。她已认出了高石美,就一步一步向他 迎了上来。 “哎哟哟!高师傅来了,几年不见,听说你发了大财啦!”老鸨母一把牵住高 石美的手臂,边走边说,“有钱的男人嘛,就是要来我们堂子里玩玩。哎哟哟!俗 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高师傅,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有一个清倌人(处女), 高师傅可以开苞啦,这是属于高师傅的福份哟!高师傅可千万不能错过。” 高石美说:“我要那个嗑瓜子的姑娘。” “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都会嗑瓜子、灌米汤。我把那个清倌人叫出来给高师 傅看看。” 不知老鸨母是喊了一声“玉秋”还是“一秋”?高石美内心随之一动,他喜欢 上了“一秋”这个名字,他信心倍增地等待着“一秋”的出现。此时,在他的心目 中,“一秋”就是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好长时间之后,仍不见“一秋”出来,老鸨 母就把高石美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蜡烛即将燃烬,火苗不停地摇动,给 人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朦胧中,高石美依稀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床边,眼眶里似乎 有泪水,闪动着魔术般的红光。她整个身子都感到非常不安,两只手指似乎痉挛地 缠绞在一起。就在这时,烛光彻底熄灭了,房间立即沉没在黑暗的深渊。高石美慢 慢退出来,老鸨母呵呵一笑,问他:“怎么样?上眼上心吗?”高石美根本没看清 那个“一秋”是不是嗑瓜子的姑娘,但此时的他已被弄得糊涂了,他竟然莫名其妙 地点点头。 这时,房间的烛光又亮了。高石美迅速踱了几步,不甘心地把头偏进去,一眼 瞥见“一秋”的眼泪已干了,蛊迷的脸上,特别是她的嘴唇,荡漾着一层可怕而任 性的笑意。不容高石美细看和思量,老鸨母使劲把他拽过来,“看什么?看什么? 刚才还没看够?难道一文钱不出就想喝米汤?谁见过你这种饿狼?”她把高石美拖 到大堂,叫男仆递过算盘,如同换了个脸,她笑眯眯地说:“高师傅哟!要梳拢一 个清倌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哟!要舍得花银子啊?哎哟!高师傅!你那可恶的徒 儿没陪你来?那你就弄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了。不过,不打紧的,我先替高师傅算 一算,看高师傅有没有那么多银子?” 高石美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勇气,抢着说:“谁说我没有银子?我可以买下你的 醉——醉——醉——哦!对了,醉,香,堂。老把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高师傅是个神雕手,非等闲之辈,有的是钱。这次到本家这里 一开苞,一撞红,保你今后红上加红,喜上加喜,福星高照,财运享通。” 高石美说:“我知道了,别啰哩啰嗦的。” “你怎么知道呢?我的清倌人可是色艺双全、货真价实的。高师傅,你听着, 清倌人的首饰至少要金钏一对,重8 两。衣裙6 套,150 金。梳拢费400 金。犒赏 金50元。一和一酒,40元。喜金、蜡烛费、乐工费就免啦。” 高石美一听,仿佛清醒了几分。他想:我那些银子可不能这样白白地花光了, 那可是高荔枝的卖身钱。他顿时浑身冒汗,神情紧张,琢磨着怎样溜走。老鸨母也 好像看出了高石美的心思,她向男仆、大姐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放走了这笔好 买卖。 “高师傅哟!你那死徒弟这次为什么不敢来啦?上次他雕刻了本家的模样,拿 本家开心,本家一气之下,砍了那个木头人。那想到你们师徒俩都是神雕手,你徒 儿雕刻的东西已与本家的灵气相通,一砍就像砍到了本家的身子骨,害得本家头痛 脚酸了半年。” “哪有那么神奇?”高石美慌忙辩解,“完全是别人编出来的神话传说,我们 雕刻出来的东西怎能害人?老把势,你恐怕上当了。” “不说啦!不说啦!几年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我只是说给高师傅笑笑。本 家要与高师傅说点正经事,明天是个黄道吉日,本家想为高师傅披红挂彩、吹吹打 打、热热闹闹地把此事办了。本家性子急,容不得别人怠慢。高师傅现在赶忙交了 银子,本家的做手和外场就去为你们备办,明天的醉香堂就是高师傅的天下和天堂 啦!” 此时,高石美一眼瞥见一个男仆正想把大门关闭。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顾不 得思考,拔腿就往外跑。没想到另一男仆突然伸出一腿,把他绊倒在地。 “高师傅,你想逃跑?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不给本家留点面子?你想想, 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一场简单的儿戏哟!再说,人也给你看了,价钱也与你讲好 了,你现在却想逃跑?成何体统?你去问问你的徒儿,哪有这种道理?” 高石美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一种难以解释的悲哀之情涌上心头。 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指着门外说:“老把势,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你凭什么 说我要逃跑?如果我会这样做,那我何必到此自找麻烦?人,我也看了。价钱,也 讲好了。但我身上哪能带那么些银子?我这就去取,一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 老鸨母哈哈大笑,“高师傅,高师傅,你别见怪!外场不懂规矩,本家替他给 高师傅道个歉!不过,请高师傅先把身上的银子交出来,本家再让外场陪你去取银 子!高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 高石美把身上的碎银全掏出来。外场清点之后,向老鸨母报告:“还差得老远 呢!” 老鸨母说:“不打紧!不打紧!你们陪高师傅走一趟。” 两个外场跟着高石美不紧不慢地来到马店里。高石美本想设法摆脱他们,但他 们跟得很紧,不给高石美一点缝隙。在进入自己的客房之前,高石美瞅瞅那两个外 场,越看越像两个强盗。他们猩红的眼睛就像刚刚涂上了一层贪婪的魔油一样,他 们一定能看见世界上的一切宝藏,哪怕我把它们藏到地狱里去,他们恐怕也能找出 来。高石美这样一想,绝望的情绪顿时笼上心头。完了,完了,蔡家俊给我的银子 和银票很快就会被这两个强盗清洗一空。高石美慌张、狼狈、满心烦躁,不知如何 是好? 客房的门打开了。里面黑咕隆咚的,还飘浮着一种怪味,的确是一个喂养臭虫 的好地方。两个外场站在门口,他们不想钻进这样可怕的房间。高石美不断在里面 摸索,他并不是想磨蹭,故意拖延时间,而是当他摸遍了床头、床尾、床底、木箱、 门后、包袱之后,竟然没发现他的银袋。他大吃一惊,加快了摸索的速度。被子、 床单、枕头、衣物……统统被他掀翻在地。他钻进床底,把里面的垃圾和杂物全抓 出来,仍然不见银袋的踪影。事实上,他已无法回想起自己在去醉香堂之前究竟把 银袋藏到哪里去了。因为他自斟自饮,多喝了几口酒。但他明白,自己没醉。 高石美惴惴不安,他期盼着,会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这些 人能行侠仗义,将门口那两个像强盗一样的家伙赶走。然后,他再慢慢地、仔细地 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他不相信自己的银袋真像刚才想的那样藏到了地狱里。那是绝 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银袋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高石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已非常危险,总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吧? 两个“强盗”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此时找到了银子,那么自己从此将一贫如洗, 只能沦为乞丐。如果万一找不到银袋,那么自己是死是活就说不清了。一阵莫名的 愤怒撩过他的心头。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居然陷入了这样可怕的泥潭里? 奇怪的是,两个外场相互并不说话,也不催促他,他们只是警觉地守候在门口。 高石美停止了找寻,恐惧和羞愧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直愣愣地坐在地上, 感觉到周围房间的烛光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弱,而他房间的墨色却在一点一点地加 浓、加厚、加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记忆、悔恨、紧张、痛 苦都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割去了。时间好像还再流动,他又有了一些感觉。他听 到了街上的狗叫声。他顿时感到寂静的房间里也冲进了某种威胁,杀气腾腾的,让 他实在吃不消。紧接着,他隐约可见一只大黑狗出现在他面前,它深深的嘴唇顺着 一排露在外面的尖利的牙齿向后紧绷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射出闪电一样的凶光,两 条粗壮的前腿支撑着它的全身,它似乎跳起来就可把他吃掉。之后,他感到鼻孔里 黏黏的、热热的,还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后来,一切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他似 乎已开始做梦。 天亮了。一朵朵、一片片彩云已飘在门外。高石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 他打算坐起来,但浑身疼痛,骨节僵硬,动弹不得。一个人正在他身边念叨着,说 :“那两个男人真狠,抢了你的银子,还打人。啊上天保佑!你没死,你还年青呐!” 高石美艰难地把脸转向那个念叨的人,哦!原来是店里的老马伕。 老马伕还在念叨,“也不知那两个男人是何方土匪,竟敢深更半夜闯进马店来 抢劫?我被他们惊醒了,起来驱赶他们。他们说是你去逛窑子,欠了债,还想逃跑 赖帐。我不信他们那个理,这个世道太混乱、太复杂了。谁讲得清?依我看,你是 个谨慎的人,那么多银子,你已把它们藏在天窗上。如若你不打开它们,我们做梦 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可是,竟未躲过那两个男人的眼睛,他们把你打昏在地,然 后撬开天窗,把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全部掳走了。只有土匪才敢这么干。” “我没去逛窑子,也不欠他们什么债。我也不认识他们。”高石美说这些话的 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此后,他才感到自己完全清醒了。的确,那些银子和 银票就是藏在天窗上。他的记忆恢复了。他看着大开的天窗,飘散出一片一片的灰 丝,他似乎彻底绝望了。天哪!那些银子,那些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就这样被我糟 蹋了吗? 老马伕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慢慢把他的衣服脱完,让他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高 石美自然觉得尴尬,而老马伕则用一块湿布不紧不慢地为他拭去身上的血污,那表 情就像是慈祥的父亲在为自己的儿子擦洗身子。高石美很感动。他说:“从我来到 这个世界上,我遇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人,最坏的东西也是人。有的人既堕落、恶毒, 又老练、尖刻,专门以欺诈、残害同类为生。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就是此类。而今 天我又遇上了最善良的人,是你正在帮我摆脱那些最可怕的记忆。” 高石美的疼痛逐渐缓和,脸上的气色也恢复了一些。老马伕很高兴。他把那块 沾染了血污的湿布放到清水盆里搓了搓,然后又用它来擦拭高石美的双手。老马伕 立即被高石美的手惊呆了。他一辈子没见过如此颀长、如此敏锐的手,像水银一样 的灵活、有力,像文火一样的温暖、干净。在他熟识的男人中,几乎所有的手都是 木槌般的大疙瘩,指头硬梆梆的,掌上有深深的网沟,很难看。高石美见老马伕惊 愕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做细活的,弄格子雕,也就是用刀在木板 上作画。” “哦!你就是高石美,我们的大木匠,赵老板的姑爷?” 高石美点点头。 “高师傅,我是个最珍惜缘分的人。你现在有难,我也帮不上大忙。如果你不 嫌弃,就暂时住到我的破屋里,等你伤口痊愈了,再作下一步打算。今后,你如果 想追查那两个土匪,我再设法帮助你。” 于是,高石美搬到了老马伕家里,与老马伕一家人同吃同住。那是一幢很大的 老房子,阴森森的,似乎白天黑夜都有鬼魂、幽灵出没。老马伕的老婆已去世,留 下了5 个孩子,都是男孩,最大的18岁,最小的6 岁。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男子汉, 也没冲淡这里的阴气。老马伕指着老屋的东边说:“我和5 个孩子都住在这一边, 西边曾被土匪侵占过几个月,他们在里面什么坏事都干过,还弄死了一个女人。所 以我们都不去那边,你也不要去,去了会做恶梦。现在租给了两个年轻的外国人, 他们也不来住,好像收藏了一些东西在里面。” 高石美住在东边的楼上,一住就是几个月。他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很紧张,天不 亮就要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马,晚上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他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小 马伕。但在老马伕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出类拔萃、有口皆碑的大木匠。老马伕几乎 每天都要赞美和鼓励他,他也感觉到了这种赞美和鼓励是很真实的。更重要的是, 老马伕还让他的5 个孩子拜高石美为师,一有空就让他们到马店里来,像一群蜜蜂 一样嗡嗡嗡地围在高石美身边,问这问那。高石美常常想,在这个可怕的尼郎镇, 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恐怕只有老马伕一家人是唯一尊重我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 高石美觉得活着还有一些意思。 夏季到来之前,新林村的“三圣宫”终于建成了。这个消息是老马伕的孩子们 告诉高石美的。老马伕的孩子都是非常诚实的,他们到新林村附近割马草的时候, 见到“三圣宫”已粉刷一新,各式各样的人出出进进,热闹非凡。他们还听到新林 村的小娃娃在大声叫喊: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紧接着,他们见到一 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红头发会说中国话。他说:“小孩,我要向你们打听一个人的消息。高石美, 那个能在木板上刻画的大木匠。OK,大木匠,你们懂吗?他现在到哪里去了?你们 能告诉我吗?” 老马伕的孩子们都非常聪明,他们明明知道红头发打听的人就住在他们家里, 但他们不告诉红头发,他们认为红头发可能是个坏人。 这一天夜里,高石美故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三圣宫”建成了又有什么意 思?外国人找我又何必大惊小怪?日子在无休无止地转动着,总会出现一些自己厌 恶或喜欢的变化。只要自己不再去惹事生非,难道还会飞来致命的打击?他不想让 自己的头脑去分析那些很无奈的问题,他强迫自己好好睡觉。 第二天,高石美像往常一样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了马,中午时就带着老马伕的 两个小儿子到街上溜达。他的前后跟着这么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他感到有几分惬 意,如同第一次来到这条大街上一样,许多人都注意看着他,他也注意看着许多人。 这样一来,他们走得很慢,花费的时间也很长。这时,法国人安邺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安邺往他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 “我到处找你,到西宗县,到个旧城,到临安府,都找不到你。听说,你到妓 院鬼混,我又盲目到各个妓院找你。我已经作好准备,在找到你的那个时刻,一定 要重重的打你一拳。”安邺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振动着高石美的心里,他的身体微 微颤抖起来。安邺把他从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之间拖出来,推到一边,“来,我亲 爱的朋友,我再赠你一拳!” 安邺虽说只赠一拳,但他却连打了数拳,还边打边骂:“石美先生,你怎么消 沉和堕落到这种地步?竟然跑到这里来当小马倌?” 安邺把高石美请到一个小酒店里。安邺说:“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佛教精神, 却发现了中国道教的典型精神,你可称得上是个浪漫主义者,一个高傲的民间艺术 家。可是,像是命中注定,你所看到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个人与全体之争,个人 与天地万物之争。因此你反抗,你发奋,同时你又屈从于自我解脱,自暴自弃,你 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兴奋之情,这种兴奋之情包含着一半意识到的辛酸和一半体验到 的喜悦。这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道家所特有的发泄情感的方式—— 那便是醉汉般的蔑视一切的狂笑。” 高石美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撼动心灵的话,知我者,安邺也。” 安邺说:“我热爱中国文化,但我被你的精神气质迷惑了。” 高石美向安邺敬了一杯酒。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什么?” 高石美说:“不知道。”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逢凶化吉。我今天要告诉你两个关于 逢凶化吉的好消息。都与你的经历有关。第一个是关于你女儿高荔枝和玉腊姑娘的 好消息。玉腊姑娘,OK,你还记得她吗?我的朋友杰克告诉我,就是那个已失踪的 傣族小姑娘。杰克,你明白吗?我的美国朋友,他得到了你的帮助,顺利完成了他 对云南的调查,回国之后,他的报告和论文,在他们国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争议, 他因此受到了他所在大学的嘉奖。同时他的冒险经历也引起了许多记者的关注。后 来,在一家杂志的支助下,杰克又再次来到云南,专门寻找你的女儿高荔枝。杰克 说,他不是圣人,他喜爱高荔枝,他认为接触人最好的方法是通过爱情,他被这种 神圣的情感吸引着、摆布着。他一个人走遍了云南南方,最后在红河之外的迤萨镇 找到了高荔枝。他想把高荔枝带回来,但高荔枝不答应。她丈夫对她很好,她也竟 然能够在一种平庸空虚的生活中感到充实。杰克很奇怪,也很绝望。他带着巨大的 遗憾回美国去了。” 高石美木然地坐着。 “石美先生,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有趣的历史,你继续听我讲。”安邺敲了 一下桌面,接着说:“那个玉腊姑娘,我没见过。听杰克说,也是一个超凡绝伦的 中国美女。在她的母亲、兄弟姐妹都死了之后,她并没失踪,她得到了杰克的助手 苏合林的保护,被苏合林秘密地带到了北京,他们结婚了,过着很美妙的爱情生活。” 高石美突然说:“那个苏合林诡计多端。那时,我早就发现他在打玉腊的注意。 不过,现在也好,只要玉腊幸福的话。” “喝酒!石美先生,我将告诉你一个伟大消息,一个让你无比兴奋的好消息。” 高石美有点紧张,惶惑地点点头。 “石美先生,我知道,那6 道即将完工的木雕格子门被盗,你的精神因此几乎 被击溃了。那是与你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但它们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消失了。这 是什么人干的?你知道吗?大盗就在我们身边,他们就是我的朋友保罗和莫洛。” 紧接着,安邺讲述了他寻宝和护宝的经过。原来,安邺早就意识到他的助手保 罗和莫洛要盗窃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因此时时注意他俩的动向。 安邺说:“一种东西,只要有人彻底爱上了它,欣赏它,赞美它,把它视为可 以滋养心灵的东西,或者说,有人看到了它的价值,那种可以转化为金钱的真实价 值。那么,有人就会认为它比任何东西都好,都重要。这种东西就会唆使有的人去 为它冒险,去为它搏斗。有的人就会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能像冬眠的蛇那样,摆脱麻 木、贪睡、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状态,在冒险和搏斗中显示他们的生命力。用中 国活说,有的人对这种东西就会垂涎三尺,就会明目张胆地去抢。保罗、莫洛与你 的木雕格子门就是这种关系。石美先生,我说的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高石美不说话。 “石美先生,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保罗和莫洛实施了几次盗窃行动,但都没有 成功。可是,石美先生,你知道吗?保罗和莫洛是不会放弃的,对于你的木雕格子 门,他们志在必得。他们侦察了你们一家人的情况,画了一张很详细的路线图,还 请了十几个帮手。他们的行为无异于在准备一场小规模的战争。” 高石美听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说:“想不到我的几扇格子雕,竟然让两个外 国人如此魂牵梦萦,费尽心机?我原以为它们是被中国的土匪窃走了,做梦也想不 到保罗和莫洛竟然是两个盗贼?” “是,千真万确,他们是两个盗贼。我最终一定能拿出铁证。”安邺坚定地说, “当保罗和莫洛实施盗窃行为并最终得逞之后,我苦思冥想,怎样才能帮助你呢? 终于有一天,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那就是,我想趁保罗和莫洛还没把木雕格 子门盗运回国之时,也如法炮制,采取同样的行为,把木雕格子门从他们肮脏的手 里又盗回来还你。我这个想法很伟大,也很浪漫。我坚信一定能实现。” 高石美笑着说:“这样一来,你与保罗和莫洛就一样了,3 个人都是盗贼。哈 哈哈!你这样的行为真耐人寻味。不过,你不怕暴露了吗?那时,谁相信你是清白 的?如果保罗和莫洛把全部污水都往你身上泼,那你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石美先生,我们法国人做事很简单,不像你们中国人要把什么事都琢磨透了 才去做。做一件好事,也用得着那样挖空心思吗?” “那你就去盗吧!”高石美故意把“盗”字说得很轻。 安邺也似乎领悟了这种意味,学着中国人耳语的模样,把嘴唇接近高石美的耳 边,“石美先生,我现在的盗窃行动还在谋划阶段。我的秘密调查结果是,保罗和 莫洛把你的木雕格子门藏在尼郎镇的一幢老宅里。我去找过宅主,那是个古怪的老 马伕,他说那是一间鬼屋,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搜查。” 的话越说越让高石美心里直痒痒,但他没吭声。他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现在 是两个人同做一个梦了。他想,一个奇迹的出现就能填平他过去的苦难,只要能找 回自己的格子雕,即使让他重温一遍过去的梦魇,他也心甘情愿。 高石美再也沉不住气了。 “走吧!安邺先生,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实现成为一个盗贼的伟大愿望。”高石 美说完,打量了安邺一眼。从他那熟悉的俊美而沉稳的面庞上,高石美实在说不出 此时的他具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只感觉到他是一个勇敢坚毅、豁达洒脱、可以信赖 的人。高石美的内心陡然增加了几分坚实力量。 高石美带着安邺走过一条又一条像迷宫一样的街巷。安邺不明白高石美究竟要 带他到哪里去,他不免有点紧张。高石美说:“我们现在要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他们绕过几条大街,找到一条更狭窄的巷道,一直往里钻。 安邺对这条巷道似曾相识,仿佛在梦中来过这里一样。而此时的他更有一种梦 游的感觉。他见高石美像一条猎狗似的,快速地往前追寻。他正要把这个可笑的比 喻说出来的时候,高石美开口说话了:“在这些巷道里,我仅仅用鼻子闻一闻,也 能知道我小时候在哪里躺过,在哪里撒过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就是一只非凡的猎狗。”安邺显得很开心。 高石美说:“但愿能找到我们需用的猎物。” 安邺说:“你想到这里寻找什么猎物?这条巷道像山间的驿路一样,怎么走也 不到头?还能有什么好猎物?” 一股马厩特有的气味,势不可挡地向他们迎面扑来。他们冲过去的时候,惊散 了一群绿头苍蝇,它们在巷道里迎风飞舞,激起了一阵浓浓的臭味。之后,巷道又 陷入平淡无奇的安静中。 安邺说:“这样的巷道,进也难,出也难。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一个月前, 我曾到这里走过。” “进行秘密调查吗?”高石美问。 “不,寻找那个老马伕。因为我估计你的那些宝贝,肯定是藏匿在老马伕家里。 保罗和莫洛曾秘密向老马伕租了一间鬼屋。如果不用来藏匿那些宝贝,他们租借鬼 屋干什么?难道他们想捉鬼吗?” 高石美说:“那幢老宅就在前面。老马伕正在马店里忙活着呐,他的孩子们也 去割马草了。现在,老宅里除了鬼魂,恐怕什么也没有了。” 高石美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阴郁而冷嗖嗖的空气似乎立刻往外冒, 迎面冲击着安邺敏感的心灵,他往里推了高石美一把,然后迅速闪进大门,反手把 两扇门板关上。安邺靠在门后,喘着粗气,对高石美手里掌握着这幢老宅的钥匙感 到很惊讶、很奇怪。但他已来不及问这个问题了。“我是半个主人,”高石美不慌 不忙地说,口气却俨然一个主人,“安邺先生,你不用紧张,我带你进去慢慢搜查。” 在这幢幽暗得深不可测的百年老屋里,果真是蜘蛛、臭虫、老鼠和幽灵的天下, 但奇怪的是安邺对此并不恐惧,身处于这样自由的环境里,他甚至有一种飘起来的 感觉。从获得这里可能藏匿着木雕格子门的秘密那天开始,他对此屋就有各种充满 诗意的想象,蜘蛛、毒蛇、臭虫、老鼠、狐狸精、幽灵和精美的木雕格子门无数次 进入他的大脑里,他与它们似乎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凭着自己非凡的直觉,拉着高 石美的手臂,直接进入那间又黑又闷据说弄死了一个女人的房间。 高石美摸到了六块用毛绒绒的法国毡子包裹着的东西。安邺叫他打开一角,他 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一种飘渺而异常美妙的香气立即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不 是他梦中的格子雕吗?高石美说:“现在,我的脑力全乱了。我又做梦了?我又做 梦了吗?安邺,安邺!你知道吗?我一直住在这幢老屋里,与我的格子雕同处一屋, 竟然没闻到它们的气息,多么麻木的人啊?多么可怜的人啊!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 吧?我原以为,我的木雕格子门已被那些坏人卖到天涯海角了,没想到它们一直没 离开我,只是我竟然不知道。啊,我无话可说了。” 安邺说:“不,上帝一直在赐福于你。这样伟大的艺术作品,它应该与它的主 人生活在一起,与这片诗意的土地生活在一起,它永远不会离开你和你们的国家。” 高石美反复抚摸着他的木雕格子门。 “天哪!”安邺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感叹地说,“石美先生,我们总不能忘记 了时间,忘记了危险,一直呆在这里不动吧?你忘了吗?保罗和莫洛是两个盗贼, 我们俩也即将成为两个盗贼。为了实现成为盗贼的理想,为了让木雕格子门完璧归 赵,趁老宅的主人还未回来之前,我们赶快动手吧!” 就这样,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悄无声息而又顺理成章地回到了新林村。乡亲们 奔走相告,纷纷争先恐后地前来“欣赏”这一失而复得的宝贝。正当安邺和高石美 还在暗中赞美赏自己那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伟大“盗窃”行动的时候,老马伕一家 人也来凑热闹。老马伕摸着木雕格子门,就像呼吸到了新鲜、洁净的空气一样,全 身畅快极了。远处,保罗和莫洛也混在人群里,不断向这边偷窥,表情难堪极了。 安邺和高石美悄悄说:“如果保罗和莫洛胆敢向老马伕索要损失的话,我们就出来 揭示真相,告诉人们,他们才是木雕格子门真正的盗贼。” 此后十几天,保罗和莫洛都是两个大哑巴,见到安邺就神色不定。安邺觉得他 们的行为非常可笑,他们将受到良心的惩罚。而高石美却竭力设法忘记自己过去的 苦难,忘记保罗和莫洛是两个盗贼,忘记新林村人对他的嘲讽。他感到人们都迷恋 他的木雕格子门,人们都尊敬他,人们都很公正和善良,人们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 欢乐的微笑。他想,我从前没有时间来观察和发现这些现象,现在,一切从头开始 吧!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