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个旧是条槽, 去者命难保; 去么哈哈笑, 来么连夜逃。 ——云南民歌 高石美带着白嫂母子俩到了个旧城,见到周家开了四五间杂货铺,女主人看上 去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名叫周姚氏,她站在门口,满心欢喜地迎接他们,还拉 着白嫂的手问寒问暖,并很快把他们安顿下来,洗了脸,喝了水,吃了饭。晚上, 周姚氏误以为高石美与白嫂母子俩是一家人,便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房间。当时,高 石美很尴尬,总是不愿走进房里。周明达知道后,说周姚氏乱点鸳鸯谱。接着,又 让白嫂母子俩搬出来,住到门口一间昏暗潮湿的小房子里。对此,高石美有点不太 满意,但又不便说明。见白嫂母子俩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小房间,高石美便有几分释 然。那天夜里,他们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从第二天开始,高石美一边让周明达张罗买木材的事,一边重新摆弄他的木雕 工具。人们印象最深的是,高石美让人带着他跑遍了个旧城周围的山山水水,终于 找到了一个他最中意的大石头。在一般人看来,这个大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高石美却对它相当满意,赞不绝口,说:“只有运气好的人,才能遇上这样绝妙 的奇石。”高石美请了几个小伙子,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把那个大石头搬进了周 家大门。人们无比好奇地望着高石美,看他一锤一凿地把大石头打制成了一个一米 多高的磨刀石。磨刀石呈现三个颜色,一黄、一绿、一黑,其中黑色部分是最坚硬 的,质地极其细腻,有点像羊肝石,又有点紫檀木的感觉。红色部分很表面很粗糙, 质地也似乎很松软,其实不然,它像黄花梨木一样的温润坚实。绿色部分很水,似 乎有油,像玉石一般迷人。高石美说:“我是因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才决定上山 寻石。果然,找到了这个奇怪的大石头,粗、细、软、硬俱全,而且集于一身,实 在是罕见的奇石,天助我也。”高石美着实为获取了这个大石头而兴奋了几天,他 因为找不到交流的对象,就常常自言自语,说这个大石头比德国的双面油石和英国 的破砂轮强多了,如果有人用那些洋货来跟他交换,他也不同意。 高石美整天站在大石头面前,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刀磨来磨去。有一把雕刀他 竟然磨了十几天。那些磨好的雕刀,锋利无比。高石美常常拿着它们就像做魔术一 样,用拇指小心地摸摸刀刃,他可以明显感到那刀锋似乎是一阵奇怪的凉风,可以 穿透他的皮肉。每当那个时候,他的左手和两腿上的戎毛是最倒霉的,统统被他刮 光了。有时,他还兴趣盎然地拔下几根头发,轻轻吹在刀刃上,每根头发立即一分 为二。 女主人周姚氏对此表示不满,她悄悄对丈夫周明达说:“西宗来的这个高师傅, 整天摆弄他的那些家什,不干活,好像在混饭吃。”周明达说:“让高师傅把工具 磨好了,才能把格子门雕好。俗话说,三分手艺,七分工具嘛。”周姚氏听了丈夫 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不再说话。个旧城里的许多人都听说高石美雕刻的格子 门很神奇,因此经常有人到周家想看个究竟。每一次,人们都只见高石美在磨刀, 而且行为很古怪,对磨好的每一件工具,都视若神灵,顶礼膜拜。大家不敢乱问, 懵头懵脑的,背后却议论,说周明达请来了一个爱磨刀的大木匠师傅。 4 个多月过去了,高石美仍在磨刀,那个一米多高的大石头已被他磨去了一大 半。女主人周姚氏更不满了,她与丈夫大吵大闹,责问丈夫为什么请来这样一个又 馋又懒的大师傅?周明达说:“高石美的确是一个大师傅,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 活?”周姚氏说:“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不把我家吃穷了才怪呢?”周明达说 :“那怎么办?”周姚氏说:“这样吧,刁难他一下,出出他的丑,让他知道我们 不是孬种、傻瓜、白痴。你叫他先给你娘做一口棺材,做不好我们就找他的茬子, 扣他的工钱。”于是,周明达来到高石美磨刀的院子里,对高石美说:“高师傅, 我娘的年岁也不小啦,想请你为她老人家做一口棺材。雕刻格子门的事就暂停一下, 等棺材做好以后再说。从明天起,你就不要磨刀了,开始做棺材吧。” 周明达买来一批松树明子,看上去全是一些木疙瘩。这样的“木材”怎能做棺 材呢?高石美明白周家在刁难他,就说:“本来我从不做棺材,但是这一次看在周 老板的面上,就为你们做一口人世间最漂亮的棺材吧!” 周家当然不知道高石美有一种绝技,那就是他可以把木疙瘩一层一层地解开, 然后根据需要再重新组合。十天半月之后,一口全用明子木疙瘩拼合而成的棺材摆 在了众人面前。那是一口充满了自然之气的“彩棺”,黄橙橙、明晃晃的,让人惊 叹不已。从此,大家再也不敢小看高石美了。周明达和周姚氏也常常喜笑颜开,因 为那口奇怪的棺材已也成了他们周家的宝贝,别人出多高的价钱他家也不卖。 周姚氏逐渐把注意力从高石美身上转到了白嫂母子二人那边。本来,高石美已 经交代过,由白嫂照料他的生活,为他腌渍鸭蛋,为他洗衣,为他捶背。但周姚氏 常常以各种借口,让白嫂去干其它活儿。比如说,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去挑水,让憨 包儿子与她一起劈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拉货车。 不知何时,个旧街上流行起了一种有趣的玩意儿——“西洋镜”。当地人把它 称为“拉洋片”。据说这种东西是从外国引进来的。高石美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 东西,立即被迷住了。他把身上的铜板全部掏出来,交给那个身穿旧西装、头戴旧 毡帽、脚穿旧布鞋的中年男人,意思是他现在要把这个像木箱子一样的玩意儿包下 了,在他观赏的过程中,再不能让别人插进来看。高石美兴奋地把眼睛挨近木箱上 的一个小孔,中年男人便把木箱上的丝线拉动一下,木箱里就随之出现一幅幅梦幻 般的画面。有洋婴儿、洋女孩、什么维纳斯、圣母像、自由女神、拾穗者、婚礼、 晨雾中的树林、战争场面等等。大约七、八个画面为一场。高石美一直弓着腰,双 手把持着木箱,交换着左右眼,接连看了六七场。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说:“先生, 放完了。”高石美说:“再放一场更好看的吧!先生!”于是,中年男人“叭嗒啪 嗒”地操纵着画片的牵引线,口中唱念着木箱里的内容:“看吧,她是一位高贵的 公主……正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公主丰满的大腿,闪着微光的乳房,仿佛正在 黄昏中沉思……公主的脸正向那锋利的武器靠近,她已闻到了武器散发出来的铁腥 味,感觉它就要燃烧了,就要去品尝仇人的血。在这个时候,公主闭上了眼睛,知 道马上就要打仗了……” 高石美很想买一个这样的“木箱”,但个旧的市面上没有,他托人到昆明去买, 但苦苦等了几个月,最终也没买到。因此,他一听到门外有锣鼓声,就知道“拉洋 片”的人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门外,两手合抱着木箱,贪婪地观看 起来。有一次,高石美边看边问那个中年男人:“画中的那个年轻男人,为什么变 成了一头狮子?”中年男人回答:“鬼知道?这些洋人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乱七 八糟的东西。”从此以后,高石美不再向那个中年男人提问,因为他知道中年男人 并不比他聪明多少。 这一天,高石美看“拉洋片”看得有点儿疲倦了,他看到白嫂的憨包儿子也站 在自己身边,就说:“来来来,让你也看了一场。”哪想到憨包儿子一看就吓得坐 在地上,张着大嘴不会说话,眼睛也定住了。高石美轻轻刮了他一个耳光,他哇哇 哇地哭叫起来。高石美说:“你怎么啦?小憨包,里面的人是假的,他们不会打你 骂你,你害怕什么?”憨包儿子不理他,坐了一会儿,自个儿爬起来,在人们的笑 声中跑了。高石美望着憨包儿子的背影,揣摩着他观看“拉洋片”时的恐惧心理, 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之后,高石美才开始雕刻格子门。他雕刻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特别是因 为视力的原故,他的眼睛越来越贴近木板。他艰难地度过着每一天,他的身体越来 越衰弱。终于,他支撑不下去,躺倒了。 周姚氏本来就对白嫂母子二人不满,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把她们赶走。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周姚氏对白嫂说:“高师傅叫我买几只鸭来喂养,以后 你的任务就是养鸭,腌鸭蛋,供高师傅吃,吃不完的时候,就拿到街上卖。高师傅 病了,我一个人照料就行了,不用你管他。”白嫂听从周姚氏的安排,买来40只鸭 子,整天与憨包儿子一起去放鸭。她看不见鸭子,所以总是依靠憨包儿子去赶鸭。 有时,憨包儿子很顽皮,故意把鸭群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娘呼之不得,叫破嗓 门。晚上,白嫂好不容易把鸭群赶进家门,喂了食,又要打扫庭院。可怜的白嫂常 常累得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憨包儿子自从那天看了“拉洋片”之后,觉得那个东西其实并不可怕,蛮有趣 的。于是,就常常缠着母亲,叫嚷着还要去看。白嫂实在无奈,又无法想象那个东 西是啥样子,只好同意憨儿把鸭子赶进小河里,然后让他牵着自己来到个旧街上, 找到了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当时,白嫂身无分文,只能拉着儿子的手,呆 呆地站在一旁“观看”。憨包儿子不断向母亲揭示着木箱里的秘密。白嫂不停地点 头,问箱子里咋能有那么多的东西?憨包儿子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百宝箱,从外 国买来的。” 憨包儿子一直站在那里不走,白嫂怎么也拖不动他。时间一长,她们母子俩的 可怜形象就进入了中年男人的眼睛。中年男人的感觉很灵敏,他一眼就看出白嫂是 一个聪慧、善良、能干的好女人。他一阵狂喜,立即热情地让白嫂坐到自己的凳子 上,把牵引线饶在她的手指上,让她不停地为她的憨包儿子“拉洋片”。憨包儿子 越看越高兴,激动得哇哇乱叫:“大屁股出来啦……大奶子出来啦……啊呀,大黑 狼也出来了……大花蛇也出来了……” 白嫂忍不住向“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讲着讲着,伤心 到了极点,不由痛哭起来。中年男人一边安慰白嫂,一边向她透露出一点点自己的 身世,说他当过砂丁、修过铁路、卖过洋货,最终从一个洋人那里买到了这两个木 箱,做起了“拉洋片”的生意。这生意还算好做,一个铜板看一场,一天可以赚二 三十个铜板,日子也过得不错。 下午很闷热。憨包儿子牵着母亲回到了小河边。白嫂的心情虽然很愉快,但免 不了有几分紧张。她反复叫儿子快些清点鸭子,但儿子仍处于兴奋状态,他对母亲 说:“等我有了银子,就叫那个叔叔帮我们买一个大箱子,让娘也到街上‘拉洋片’。” 白嫂说:“小憨包, 你在做梦,我们穷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有钱呢? ”“快了, 快了,我已长大了,我会像那个叔叔一样去当砂丁、修铁路,找很多很多的钱来买 ‘拉洋片’。” 鸭子清点完了,总是差7 只。白嫂吓得发抖,叫儿子赶快去寻找。当时,太阳 离山尖已经很近很近,山峰、树林以及下游的河水,都变得温柔迷人。天空中,一 朵朵玫瑰色的彩霞,拖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向东漂移。在白嫂身旁的一棵大树上, 出现了一只猫头鹰,竟然呆呆地望着她。但这一切白嫂是看不见的,她的心里已没 有时间和风景,只有鸭子。憨包儿子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去。白嫂则焦急万分地坐 在树下,等待儿子的好消息。 天黑了。附近几个熟识白嫂的村民,见她仍守在一群鸭子身边,失魂落魄地呼 喊着:“憨儿,你快回来!憨儿,你在哪里?憨儿,我在这边等你呢,你快回来吧!” 那些鸭子则着魔似的围在她身边,嘎嘎直叫,淹没了她的呼喊声。 一个村民非常同情白嫂的遭遇,慌忙动员了几个胆大而且身体强壮的小伙子, 扛着火枪,提着马灯,沿着白嫂和憨儿经常放鸭的河边寻找。但是,除了沉积的沙 石,村民们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流动的水声,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继续沿着小 河的下游寻找。在寻找中,每个人都作出了数种推测,而且进行了不懈的努力,甚 至祈求上苍帮助,但都没有任何结果。有人说:“憨儿可能中魔了,迷失在河岸上 的林子里走不出来了。” 经历了大半夜的折腾,村民们从山头到河边,从河边到山头,拉网式地搜寻憨 儿的下落。终于在一个山洞口,发现了憨儿的尸体。村民们对现场的惨状是这样描 述的:只见憨儿蜷缩在一个大石头下面,两拳紧握,其中一只手还握着赶鸭的竹竿。 他脸上有几个爪印……喉头被咬破……肚脐被撕开一个大洞……肠子被拉出……被 拉断……全身没有一点血污,皮肤上没有被撕咬的痕迹。大家肯定,从现场来看, 憨儿既没有遇到老虎,也没有遇到豹子,更没有遇到豺狼。那是什么动物吃了他呢? 谁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个像谜一样的野兽,把憨儿的血吸尽舔干,而不吃他的肉。 多么可怕的怪兽。 周明达把白嫂接回家去,让她坐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门口,一天又一天,她不知 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饥饿。她安静得像个死人,又像睡着了一样。周姚氏和 周明达商量后,把剩下的鸭子赶出去,全卖了。周明达还决定,暂时不让高石美知 道这件事情,以免惹出其他麻烦。 但白嫂失去儿子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个旧城。茶余饭后,大家都在谈论那件 可怕的事情。一天中午,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找到周家,对周明达说:“我 有能力把白嫂养活,让她跟我走吧!” 此时的周明达正苦于无法安置白嫂,听到中年男人的话后,他的表情简直有点 儿喜出望外的意味。此事突然出现如此“美好”的结局,实在超出了周明达的想象。 但周明达毕竟是个老练的商人,他马上冷静下来,像谈一桩买卖一样,说:“你把 她带走,可以,但是,你得付给我们一笔钱。我家供养她们母子二人已将近一年了。” “你要多少钱?” “随心功德,给多少都行。” “我出一个大洋。” “不行,至少五个大洋。”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很干脆,二话没说,交了银子就去搀扶白嫂,白嫂也不 拒绝,跟他着就走了。周明达和妻子感到很奇怪,他们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那 个中年男人与白嫂究竟是什么关系。周姚氏对丈夫说:“你糊里糊涂就把白嫂给卖 了?”周明达反问道:“你说,一个瞎子,留着有什么作用?” 一天,高石美突然觉得好长时间没见白嫂的面了,就问周姚氏:“白嫂这几天 到哪里去了?”周姚氏立刻泪流满面,说:“别提那个好女人了,她见你病倒了, 就什么也不干,整天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到街上乱逛,还与一个野男人勾搭起来,她 快变成个荡妇了。我又要开店,又要照管你,快累死了。”高石美忧伤地说:“我 好心好意把她带到这里,你们也真心诚意地对待她母子二人,没想到她的良心这么 坏?”周姚氏接着说:“是啊,这个女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了。还是让她早走为好。” 高石美说:“她一个瞎子,带着一个憨包儿子,你能叫她上哪去?”周姚氏说: “黄猫山有个洋教堂,专门收留像白嫂这样无依无靠的人。”高石美说:“好吧, 既然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明天就把她母子二人送走。我也不想见她们了。” 这天早晨,高石美从熟睡中惊醒。好半天,他都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促使他醒 来。他赖在床上,什么也不想,眼也不睁开,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仔细 想想,他觉得自己头部上方的墙壁上就像开了一扇窗子,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昨天晚上还好好的,难道今天的世界就变了?没有窗的房子也能变出窗子来?风从 窗外吹进来,他不禁战栗。这是事实。他问道,哪来的窗子?哪来的风?他试图去 确定窗子和风的关系,并试图把窗子关上。他看到一团云雾从窗外飘进来,飘进来。 飘进他的大脑,在里面不断翻腾。他使劲地揉眼睛,打脑壳。当他安静下来之后, 眼前什么也没有,外面的阳光斜射进来,就像拉起了几条黑色的飘带。他明白了, 他的眼病又加重了,世界在他眼里更加灰暗了。 高石美从床上慢慢起来,走到他的作坊,用两盆清水反复净手,然后等待晾干, 再穿上白色上衣,系上蓝布围腰,才开始雕刻他的格子门。他依然表现出无限的耐 性,对细节的雕刻更加精确。在他的雕刀下,是一个猎人和他的烈马。烈马的勇猛 通过它明暗的大腿和滚圆的臀部,凸现出来。猎人的衣褶和烈马的鬃毛,细密有致, 清晰可见。马的眼睛在发光,树木、草叶在微风中略略一颤。高石美的手在它们身 上,轻轻用上一刀,它们的情态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但是,高石美每用一刀,都 显得十分艰难。他用刀之后,就要努力把眼睛与他所雕刻的对象接近,接近,直到 不能再接近为止。然后,他抬起头来,闭上眼睛,两手摸着他刚刚雕刻过的地方,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回到从前的状态,拿起雕刀,往他手摸过的地方,轻轻一凿。 周姚氏来到高石美身后,看到其中的一扇格子门上的螃蟹雕刻得那么憨态可拘、 活灵活现,就像正在爬动。她忍不住用手去摸,还边摸边说:“雕得好,雕得好, 就像真的一样,它的大螯会不会夹住我的手?”高石美回头一看,知道她正在乱摸 他的格子门,就站起身来,猛地把她推开。“你的脏手,怎能摸我的格子雕?” “你凭什么推我?你叫花子撵庙主?”周姚氏骂道,“你是什么人?谁给你饭 吃?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烂木匠,你要翻天啦?” “你眼睛瞎了?要用手摸?你没看见我的木头一尘不染,怎容你用手乱摸?” “你才是瞎子呢,我什么望不见?什么看不见?” “你以为睁着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告诉你,我雕刻的一些东西,就只有我能 看见。” “呸,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那我请你回你的老家去干活,去 雕刻那些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你用八人大轿来抬老娘去看,老娘也不去。” 高石美一听,收拾好工具就要走。周明达闻声赶来,反复劝慰高石美,说一个 木匠大师傅,不要与一个见识短浅的女人斤斤计较。再说,当着高石美的面,周明 达已打了妻子一个耳光。高石美这才感到挽回了面子,勉强同意留下,并心平气和 地对周明达说:“我使用的材料都是上等木头,它们是有生命的,任何污秽的东西, 都会阻塞它们的毛孔。如果被不干净的手一摸,它们身上就会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迹, 哪怕用世上最清的水来洗,也洗不干净。甚至抛光打蜡、髹漆,也掩盖不住。内行 人一看,就会说我手脚不干净,功夫不到家,所以雕刻出来的东西内含杂质。现在, 我老了,我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啊!”高石美说完,站起身来,艰难地靠在墙上, 似乎透不过气来。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却好像还在屋里泛着空寂而幽 暗的光泽。当然,周明达也从高石美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深沉而悲悯的真诚。 高石美一年多没上街,甚至很少走出屋外。由于周家不再供给他大烟(鸦片), 所以,在雕刻之余,他总是坐在屋里吸水烟。人们从他的作坊外经过,也总是闻见 一股劣质烟叶的气味从门里飘出来,搅乱了屋外的新鲜空气。屋里更是烟雾弥漫, 乱糟糟,隐隐约约瞥见他抬起头来,呼出一团又黑又浓的烟雾。每天,周姚氏除了 例行称量木屑时进来一会,其它时间一概避而远之。她害怕高石美骂人,也害怕那 股烟味。 一天,周明达告诉高石美,街上的洋货越来越多,也不知这个世道将变成什么 样子?高石美听后,独自来到街上。他没有看到太多的变化,只看到街上有一些漂 亮女人打起了花洋伞,她们故意摇摆着,显得非常欢欣。他走进一家店铺,问近来 是不是洋货很多?店主认识高石美,就热情地向他介绍,说:“外国的东西就是好, 你看看,刚进来的洋火,英国货,多好用,你要不要买一盒?” 高石美看到店主手拿着一个小铁盒,上面有一幅洋画,与他在“拉洋片”中看 到的差不多。推开小铁盒,露出一排枝头上是红、黄、绿、黑四色相间的小圆珠, 枝枝匀均饱满,漂亮极了。小铁盒底部凸现出一层细细的砂粒,呈蓝色。店主拿出 一枝,用珠头在盒底上一拭,伴随着嚓的一声,珠头立即燃起一个红红的小火苗。 店主说:“这叫火柴,是一种响火。有了它,就不需要火镰和火草了。”高石美惊 讶地望着那个小火苗烧尽了枝杆,自然弯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立即买下一盒, 揣进衣袋里,笑呵呵地说:“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的。”店主又说:“除了洋火, 我们还有英国的漂白布、美国的斜纹布、日本的直贡布、印度的甘地布,要不要买 几尺?”高石美用手摩挲着那些洋布,沉思着,似乎并不满意。他说:“不要,不 要,太薄了,没有土布好穿。你说,是不是?老板!”店主不说话。高石美转身便 走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锣鼓声。高石美一惊,朝前走了十几步路,一眼 瞅见在一个墙角里,有个男人正在吆喝着什么?声音里有一种悦耳、亲热、诱人的 意味。高石美走近一看,果然是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他的变化不 大,衣着服饰与先前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脚上穿了一双翻毛皮鞋。高石美心想, 那一定是一双洋货,只不过自己说不清是德国货还是法国货。更让高石美吃惊的一 幕出现了。他看到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身边多了个操纵牵引线的小妇人。仔 细一看,那不是白嫂吗?千真万确,是她,就是她。高石美差点叫出声来。白嫂坐 在木箱左边,无动于衷。她的脸色比以前白皙、光润多了。梧桐树斑驳的影子给她 的身体染上了一层淡绿色的光,除了眼帘有点呆滞之外,她手臂的姿态和身段所展 示出来的线条,以及轻匀的呼吸所表现出来的优雅韵律,都说明她的境况发生了巨 大变化,正生活在一个如意的世界里。 从白嫂身上散发出来的快乐、健康的气息,像海水一样吞没了高石美,并渗进 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痛惜?他一连叫了几声“白嫂,白 嫂,我是高石美,高石美。”但白嫂岿然不动,就像没听到叫声一样。高石美进一 步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白嫂,是我呀,高石美,你忘记了吗?高石美,我是高 石美呀!”白嫂仍不答应。高石美正想拉住白嫂的手,继续呼叫她的时候,中年男 人开口说话了,“你就是那位专门雕刻格子门的高师傅吗?我媳妇可能不认识你, 你千万别吓着她。”停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又问:“高师傅,好长时间不见你出来 了,你今天还看我‘拉洋片’吗?如果不看,我就要收摊了。” “走吧!”白嫂终于说话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随即收起木箱和脚架,背在身上,牵着白嫂的手走了。 高石美原地站了半天,竟然回不过神来。“活见鬼,”高石美骂道,“谁见过这样 无情无意的女人?” 高石美似乎走了半天才回到周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作坊里,他本 能地拿起一把三角刀,坐在格子门前雕刻起来。整整一天,他都感觉到有一块石头 压在心坎上。他今天雕刻出来的东西也缺乏精神,一副病态。他想改变它们,但手 里的雕刀就像失去了本该有的元气、神气和精气,总是与木头沟通不了。他放下雕 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我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自言自语地说,“看来, 不管对什么,我都无能为力了。”他把格子门放倒在地,干脆爬在上面雕刻,但手 抖得厉害,鼻涕总是像水一样的流出来,小腿也不时抽搐一下。 4 年过去了。高石美就像在地狱中服苦役,除了身体虚弱之外,最折磨他的是, 眼前总有个黑黢黢的圆点不上不下,频频闪动。他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一闭眼,它 就出现。一睁眼去感触它,它倏地消失了。本来一堂格子门应该由六扇组成,但是, 当高石美雕刻到第五扇的时候,满眼是灰黑的东西,万事万物在他眼前急速隐退, 他再也不能继续雕刻下去了。 “总不能白养着他,”周姚氏对丈夫说,“你没看到我家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 做,土货被洋货冲到了一边,都快关店门了,家里还养着个不干活的大木匠,还不 快把他赶出大门?你愣着干吗?”周明达说:“那就把工钱算给他吧!”周姚氏说 :“是不是少给他一些?最近他很少干活,再说他的眼睛也好像看不见了。”周明 达一听,几乎震怒了,说:“你的心肠怎么这样坏?高师傅是个好木匠,干起活来 有板有眼,没有丝毫含糊,这样的木匠,你到哪里去找?不过,你现在要赶他走, 也可以,但要按原来定好的标准,付给他工钱,一分也不能少。那些木渣和木屑, 每天都是你亲自上称的,该付多少银子,该给多少金子,你心里清清楚楚。”周姚 氏从未听见丈夫说过这么硬梆梆的话,顿时心虚了三分,不敢与丈夫硬碰,只好老 老实实地把工钱算出来,送到高石美面前。 高石美背着一袋金子银子,拄着拐棍,走出了周家大门。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