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老耶稣,老耶稣, 两只眼睛蓝突突。 你爱我的哪一点? 爱着我的白银钱。 ——云南民歌 告别安邺和白莫土司之后,高石美一直往前走,感觉轻飘飘的,如若要飞起来。 不知走了多少个时辰,他来到了一座山下。在他的意识里,离个旧城越来越远了, 许多生活片段自然浮现在他的大脑里。他放慢脚步,低头注视着路上的马蹄印,就 像一头寻踪觅迹的猎犬。他爱个旧城,在他的心中,那个小山城就像一个不动的磨 盘,他始终围绕着它转。只要那个小山城还在,他就不会迷失方向。现在,道路即 将转入一条深山幽谷。谷底有一个洋教堂,唱诗班的歌声远远地飘入高石美的耳里。 高石美知道,如今,在这片土地上,教堂越来越多,即使在最偏远的地方,只要牧 羊人走到那里,那里就会出现一座小教堂。在高石美的意识里,他很讨厌那种建筑, 特别害怕那种白白的色调。他特别憎恨里边的传教士,因为他们在骗人。高石美记 得,传教士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告诉这里的老百姓,说上帝是所有人伟大的父亲和 母亲,他具有父亲般的力量和勇气,还具有母亲般的慈爱、同情及无限的宽容心。 这里的老百姓并不相信他们那一套,远远地避开他们,他们很孤独。于是,他们改 变策略,随身携带一些小药瓶,走到哪里就帮助那里的人免费治疗诸如肠虫和疟疾 等常见病。奇怪得很,许多病人吃了他们的药,病症就全部消失了。特别是一些小 孩,双眼血红,塞满了眼屎,疼得大哭。他们一见,就拉住那些小孩,在小孩的眼 眶上涂一些药水,一会儿,小孩的眼睛就不痛了,还能清晰地看到远处的东西。老 百姓得到好处,当然认为他们功德无量,当然欢迎他们。他们就继续向老百姓宣讲 耶稣和天国,但老百姓听不懂。他们感到自己和老百姓之间似乎隔着一堵巨大的城 墙。后来,传教士们发现这里的老百姓在他们自己的寺庙里悬挂着“三教同源”的 牌匾,他们大多数人信奉的是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和孔子。传教士们就说:“玉皇 大帝、释迦牟尼、孔子和耶稣是弟兄四人,耶稣是小兄弟。现在,玉皇大帝、释迦 牟尼和孔子都死了,统治世界的是耶稣弟弟。你们信仰那三个大哥,也应该信仰他 们的弟弟。”传教士这么一说,许多老百姓开始走进那些洋教堂,心被搅动了,想 象力也被激发起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也多了一个词汇“雅索(耶稣)”。他们 几百人相约走进洋教堂,去唱赞美诗,去祈祷,去忏悔,去接受茶水和面包。他们 既会说:“雅索爱我”,也会说:“啊,要像我们的基督一样去死。” 一想到这些,高石美的心就烦乱。他改变了行走的方向,避开那座教堂,艰难 地向山上走去。在山腰,天空变得又高又亮,草丛中露出许多黄褐色的石头,上面 偶尔爬着几株野葡萄。这无疑是一幅他喜欢的画面。他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进入 了一个荒凉的坟场。 坟场不大,仅有四五个高高矮矮的坟塚。其中有一座新坟,上面插着一束野花。 高石美惊骇地发现,坟前竟然坐着一个手抱《圣经》的老妇人。她咬着下嘴唇,眼 睛专注地望着远方,似乎天边即将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一样。奇怪的事在这个时 候发生了,一只正在飞行的乌鸦从空中突然落下,猝死在老妇人面前。老妇人不知 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响声后,本能地把《圣经》放到一边,俯身下去,用手在地面 上摸索。她终于摸到乌鸦。她说:“罪过啊!我是个有罪的人,我不能再为自己辩 护了。现在,我忏悔,我的全部罪过将以耶稣的名义得到宽恕。”她把乌鸦葬在新 坟一旁,接着,她又莫名其妙地说:“基督为了拯救我而死。” 不知为什么,高石美没有避开那个老妇人,而是径直向她走去。老妇人问他: “你是谁?” “木匠高石美。” “哦,高石美?”老妇人喃喃地说,“我听清了,我听清了,你就是那个雕刻 格子门的高石美吗?” “是,我就是。不过,我想问一句,难道你认识我吗?” 老妇人不回答,她说:“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吧!” “你看不见我吗?”高石美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老妇人并不正面回答,她再次说:“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口气明显加重, 命令似的,这让高石美无所适从,进退两难。他犹豫片刻,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老 妇人面前。老妇人立即站起身来,伸开手掌,从他的两肩一直摸到头顶。“是高师 傅,是高师傅,”老妇人说,“零乱的胡子,这双像蜡一样润滑的耳朵。不错,是 高师傅。再让我摸摸你的手吧!哦,是的,是的,热乎乎的,有一股力在里边,能 吸人的。” 高石美难为情地把手缩回来。 “高师傅,难道你看不出我是谁吗?”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我的眼睛也不好,快瞎了。” “你不会摸摸我吗?我的身子你是很熟悉的。我虽然是个罪人,但不至于玷污 了你的手。” 高石美顿时紧张起来。“我什么时候摸过你的身子?” 老妇人说:“我一生中,有5 个男人摸过我的身子。你是第4 个,也是我最说 不清的一个。也许,你是一个圣徒。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仔细一看,老妇人的眼睛缺乏应有的光彩。但她那平静而痛苦的面部表 情,似乎在提出一个绝望而崇高的问题。高石美太熟悉这种表情了。“你是白嫂?” 高石美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高石美感到自己的心房在 猛烈地跳动,“你不是嫁给了那个‘拉洋片’的人了吗?” 老妇人显得很理智。她说:“不错,我就是白嫂。你现在才认出我来?我变了 吗?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们现在都老了,”高石美感慨地说,“但你的变化不大,仍像从前一样的 漂亮和冷漠。” “我是一个瞎子,谈何漂亮和冷漠?” “你任何时候都很漂亮,也很冷漠。说实话,我有几分怕你。” “我是个冷漠的寡妇。你当然怕我。我知道,你怕我把你吃了,是吗?” “我什么时候怕你把我吃了?” “你的胆子并不小,但你为什么时时怕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点儿怕你,但并不是怕你把我吃掉。” “我已说过,你是一个圣徒。你对我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你才怕我。” “别瞎扯啦!说实话,你不是又嫁人了吗?那个‘拉洋片’的人对你怎么样?” “他死啦!这就是他的坟墓。我现在又是一个寡妇了……” 教堂那边又传了一阵歌声,音乐虽然缥缥缈缈,但歌词却异常清晰地飘进白嫂 和高石美的耳中: 我愿意跟随耶稣走平坦的道路……或在花木茂盛、清水常流之处……既有救主 在前引导……我愿跟随主……一路走到天上……紧跟主的脚步……跟随……跟随… …我愿跟随耶稣……无论走向什么地方…… 歌声掩盖了白嫂低沉的说话声。白嫂突然沉默了。随后歌声也停止了。但余音 一直萦绕在他们的耳边,不像是人的嗓子唱出来的,而像从天空中飘来的,多少年 来就在这里飘呀飘,多少年来就在这里陪伴着他们,迎接着他们。高石美突然对那 座白色的教堂产生了几分好感、亲近感。 白嫂开始讲述那个“拉洋片”的人。这正是高石美最感兴趣的事,所以他听得 很专注。白嫂说,那是她最刻骨铭心的一个男人。在她失去憨儿子之后,她嫁给了 他。他爱她,她也很爱他。她毫不怀疑,那是她寻觅多年的男人。他把全部的爱都 给了她。他不嫌弃她是一个瞎子,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热忱、真诚、谨慎而又严肃的。 他的目光很纯净,能清楚地看清她的内心世界,能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给了她。她 很陶醉,很知足,忘记了心灵的创伤,忘记了苦痛。日子过得缓慢而平静,有滋有 味,有苦有乐。但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什么“革命党”,暗地里做 了许许多多的“革命工作”。直到官府的人来抓他,她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杨森, 他曾秘密地组织什么起义。后来,他被杀头,尸体被抛在荒郊野外。他的兄弟姐妹 担心被他连累,不敢来为他收尸,是她一摸一探来到荒郊,为他收尸洗殓。之后, 又请人把他抬来安葬在这里。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又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 寡妇。 她说:“他被杀头了。尽管难以置信,但他确实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相信他, 他没做错什么,他不是那种做坏事的男人。所以,即使我爬着、跪着,抓破手指、 磨破膝盖也要来这里看看他。”说着,白嫂的双手在激烈颤抖,并欲抓住什么似的。 高石美立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才稍稍平静下来。 “你也是一个好男人,”白嫂说,“你的手洗过我身上的狗屎。你还记得当年 的情景吗?我从土匪手中逃出来,全身都是狗屎,臭气熏天。人人都同情我,但人 人都远离我,他们感到恶心,没有谁肯伸出一只手来帮助我。是你等众人走光以后, 帮我脱掉衣裳,用热水冲洗我,可怎么也冲不干净,你只好用手帮我清洗。我看不 见你,可你看得见我呀!我赤身裸体的坐着,装作睡着一样,平静而依顺地让你的 手自由地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大腿上滑动。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的身子 从此属于你了。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当时,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把灵魂 之窗向你打开,把身子完完全全交给你,你想做什么都行,而且你做什么我都高兴。 可是,你什么也没做。我感觉得到,你的举止很镇定,很平静,很温柔,你是真心 的帮助我,没有任何非份之想。那时,我在心里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不可能 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但是,从此以后,我的内心就没平静过一 天。尽管我配不上你,但我还是爱上了你。村里的人也认为你爱上了我,你时时处 处关心我,保护我,似乎也离不开我。说实话,那段时间,我很开心,觉得自己再 也不会丧失生活的勇气了。但是,到了个旧城,我才觉得你遮掩着内心的一切,你 的心里好像有时有我,有时又没有。我盼望着有一天我整个地进入你的心里。但事 实上,木头已在我之前钻进了你的心,你的心里除了格子雕什么也没有。你仅仅是 同情我,帮助我,我和你只能是小心谨慎地见面、说话。对于你来说,我仅仅是一 个可怜的寡妇。” “白嫂,你别说了。直到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很懦弱。”高石美说,“当木头给 我的灿烂光辉和坚强有力的精神逐渐失去之后,我什么也没有。我轻飘飘的,不知 该去寻找什么?” 白嫂十分平静地在额上和胸前划了个十字。她说:“你没有罪孽,你是一个格 子神雕,一个木头圣徒,上帝正在召唤着你往前走。”她的声音就像从她肺腑的某 个阴冷的角落里发出,透过喉咙,从嘴里钻出来,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刮风似的嗖嗖 声,进入高石美的耳里。 “我害怕,我是个胆小的人,”高石美说,“白嫂,你为什么口口声声都是上 帝、上帝?” “你害怕我吗?我的确是个罪人,是个凶手。我杀过一个男人。你知道吗?不, 你不可能知道,除了上帝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高石美异常震惊。“不会的,不会的,你不可能杀人。” 白嫂说:“因为你没真正爱我,所以也没真正了解我。我的第二个男人是被我 杀死的。为此,我遭到了报应,生下了一个憨包儿子,始终得不到你的真爱,最后 又失去了那个‘拉洋片’的男人。现在,我每天都在忏悔。好在上帝已接受了我的 全部罪孽,我的全部罪孽将以耶稣的名义得到宽恕。啊,上帝是公正的,公正是上 帝赐给我们每个人的礼物。上帝安排我今天要在这里见你,今天要给你讲讲我的罪 过,讲讲我的故事。” 高石美说:“天已经晚了。我该走了。” 白嫂说:“我不想对你隐瞒自己。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我要抓住不放。你 必须坐下来,听我讲完再走。” 白嫂说:“您一直没发现我是谁?我其实不是你们眼中什么白嫂、黑嫂。我是 玉腊,白心寨的玉腊,你们的玉腊妹子。您还记得我吗?您一定认为‘玉腊’已不 在世上了吧?是的,我本不该活在人世了。我一直是个琵琶鬼,一直在祸害别人。 经历了无数次风吹雨打,我活下来了。几十年了,也许你以为我死了吧?告诉你一 个秘密,一个让您大吃一惊的秘密。那一年,您和杰克、苏合林来到白心寨之后, 苏合林曾悄悄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因为对我的牵挂,他时常烦躁不安,心神不 定,即使熄灯躺在床上,也无法入睡。我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动,他担心我的命 运,担心我被某种力量彻底吞噬。他非常想念我,如同从我的心上生出一根千里万 里长的丝线,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那根丝线既让他莫名其妙地伤感,也让他莫名 其妙地兴奋。为了我,他愿意抓住一切,也愿意放弃一切,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 么办? “后来,我家接二连三的发生不幸事件。哥哥、姐姐、弟弟都死了,我无依无 靠、走投无路。就在那时,我被苏合林秘密送到土司老爷家躲藏起来。你们都走了, 苏合林也回到了昆明,但他没有忘记我,他设法请一个熟识的赶马人给我带来了路 费,叫我赶到昆明,他在那里等我。我没出过远门,我家到昆明要走一个多月,中 途要经过多少高山峡谷、恶水险滩,我一个小姑娘怎么去昆明呢?赶马人看出了我 的难处,他委托另一支马帮,把我带到了昆明,交给了苏合林。当时,苏合林说, 他已辞去了杰克的工作,不回美国了,准备带我到北京去。苏合林带我在昆明玩耍 了几天,为我买了几套漂亮的新衣服。随后,我们从昆明出发,有时乘汽车,有时 坐马车,有时走路。7 天之后到达贵阳。之后我们搭乘汽车到了武汉,坐上了开往 北京的火车。那些日子,苏合林对我充满了无限的激情和信任,他让我的每一天甚 至每一个小时,都充满了惊喜和意外,我们笑声不断,幸福极了。到了北京之后, 苏合林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先在一所中学教书,不久又进一所大学当教授。我怎么 办呢?苏合林先把我送进女子中学念书。但由于我对书本、老师和同学都很陌生, 我惧怕他(它)们,就像我们白心寨的人惧怕琵琶鬼一样。苏合林拿我没有办法, 只好让我退学在家,由他当我的老师,每天晚上教我念书写字。不久,我们就结婚 了。一年之后,我生下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苏合林更加爱我们了,为了让我 和孩子过得更好,他拼命地工作。除了在大学教书,他还到中学兼课,同时争分夺 秒地写文章,赚稿费。我们幸福而快乐的度过了4 年。孩子已有4 岁,更加活泼可 爱。但是,就在那个时候,灾难降临了。有一天中午,苏合林肚子痛,痛得在床上 翻滚。他说可能是急性肠胃炎或阑尾炎。到了医院,医生说既不是急性肠胃炎,也 不是阑尾炎。究竟是什么呢?医生经过两天的观察和治疗,认为什么病也没有。奇 怪的是,医生说话的时候,苏合林的肚子也不痛了,如同一个非常健康的人,脸色 红润,精神饱满。可是当我们回到家时,他的病又犯了,躺在床上大叫肚子疼。我 摸摸他的肚皮,似乎在跳动。他说,的确有个东西在里面穿梭,疼死了。我再次把 他送进医院,疼痛感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两天之后,他说,什么事也没有了, 能吃,能喝,能跳,哪像个病人?我们只好再次出院。但没过三天,他又叫肚子疼 了。这一次,苏合林没让我送他住院,而是送他去找一位非常有名的老中医。老中 医为他开了一副中草药,苏合林煎吃后,病情仍不见好转。如是几次,苏合林已变 得萎靡不振,精神支柱如同要彻底垮掉一样。老中医不停地为他变换着药方,并保 证一定能把他的病治好。有一天,老中医了解到我是云南人,就借故把我支开,对 苏合林说,云南那地方过去有人养蛊,中蛊的人就是你现在这种症状。苏合林吓了 一跳,对老中医说,啊呀,原来是我妻子对我放蛊了。老中医一听,叫他千万别慌 张,慢慢说。随后,苏合林向老中医讲述了他的云南之行,以及我们一家人的经历。 老中医说,你中蛊啦,但不要害怕,只要对症下药,几天就好了。老中医还嘱咐他, 不要惊动我,以免影响疗效。老中医为他开了一剂药方,拿回来我一看,是草果1 枚、七里香1 撮、新针7 根、犁头铁1 块,外加狼毒根、巴豆、雄黄、白凡等等。 煎吃之后,弄得苏合林在床上翻江倒海,又拉又吐,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他大骂 我是个琵琶鬼,是个害人虫。我惊呆了,因为他从来没骂过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是哭,不停地哭。苏合林从床上起来,突然发疯似地抓住我的衣服和头发,又 撕又咬。之后,我任由他抓住我在屋子里,拳打脚踢。十几分钟后,我已是遍地鳞 伤,不成样子。而苏合林也气喘嘘嘘,站立不住。我把他扶上床,他就势啐了我一 脸唾沫。 “那段日子,我生不如死,每时每刻都希望时间快快流逝,以使我的生命尽快 走到尽头。我羡慕那些死去的人,我甚至想到使用一种美好的自杀方式,让我心平 气和的死去。但我一看到那个孩子,就有一种被一束阳光照耀的感觉,心里顿时生 机盎然。 “苏合林把我视为敌人、妖魔。他说他一定要用他的知识和力量来战胜我的巫 术。他遍访了当时北京最有名的老中医,使用了几十种解蛊秘方。那些秘方有时有 效,有时无效。他也随之时而高兴得手舞足蹈,时而绝望得痛不欲生。由于服药过 多,他中气亏损,元气大伤,精神萎靡,有如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看着那样的光 景,我忍不住规劝他,说我既不会养蛊、放蛊,更不会如此对待你,我怎么忍心让 你生病,让你疼痛?苏合林当然不听我的劝告,他说,若不是当初我在他身上放了 蛊虫,他怎么会鬼迷心窍?回到昆明后,茶不思,饭不想,只想着我呢?苏合林还 说,那时,他已中蛊,被我迷倒,跌入了爱的漩涡中,难以脱身。所以在心智迷乱 中辞去杰克的美差,把我接到北京,并迫不及待地与我结婚。如果他当时不这样做 的话,仍然一意孤行地跟随杰克回到美国,那么我就会让他身上的蛊虫发作,轻时 七孔流血,重时暴毙身亡。我骂他胡说八道,他就打我,旧伤还在,新伤又来。我 无法说服他,只好顺其自然,让他疯疯颠颠地到处寻医问药。 “后来,有位朋友介绍他到一座寺庙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高明的法师。据说那 位法师是个治蛊高手,法术很凶,只要他一念咒,放蛊者必死无疑。苏合林不太相 信,说他是北京的大学教授,谈医,谈药,谈天文地理,谈心理暗示,谈社会学和 人类学都可以,但不能与他谈骗术。那位法师就当场表演给他看,叫小徒弟抓来一 只雄威耀武的小公鸡,放在坛上。法师开始念咒。几分钟之后,小公鸡已奄奄一息, 如同死了一般。在事实面前,苏合林不得不相信法师是一位奇人,高手。于是,苏 合林犹豫片刻,说只要把他胸中的蛊虫整死就行了,至于对放蛊施迷者,就不必斤 斤计较了。法师于是为他念咒,他的身子立即轻松了许多。法师继续为他念咒,他 感到胸膛里的蛊虫慢慢消失了,肚子也不痛了。这一切是他那位朋友告诉我的。 “从此以后,苏合林对我不再疑神疑鬼的,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我说,快 交出养蛊之术和制作“媚药”的秘方吧!经过专家学者的研究,可以开发利用,用 于战争或制裁坏人。我说,我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即使我母亲在世时能养蛊放药, 但她也没传授给我。苏合林说,我知道,由于你们的民族特性就是愚昧成性,顽固 不化,决不会轻易对外族人说出你们的秘方。不说也罢,我自己去发现,去研究。 “苏合林不再管我们母子二人的生活,一心一意去研究他的巫蛊之术和“媚药” 秘方。他说,他曾经在我身上试验过他研究出来的第一代迷药,竟然使我心意迷乱, 只会望着他痴笑。我问他用什么东西配方,他不说。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 他研究的那种迷药已出第二代产品了,因此第一代迷药的配方可以向我公布了。他 递给我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老鼠的睾丸、母猪的经血、鸽子的肺、两棵交叉在一起 的树皮等等。为了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但失业了,而且还把我家值钱的 东西都卖光了。我和孩子贫病交加,度日如年。最后,我只得悄悄告别苏合林,到 一个富贵人家当保姆。没过多久,我的孩子就饿死在苏合林手里。我听到那个消息 后,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紧接着,苏合林的朋友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我则继续 在那个富贵人家当保姆,过着屈辱的生活。我曾几次到精神病院看望苏合林,但他 的病情已经完全恶化,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理智,完全变成了一个疯人。后来,我 就没有再看他的欲望了。一年之后,我接到医院的通知,说苏合林病死了。 “高师傅,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太悲惨了?在那个富贵人家,我平静地生活了两 三年。后来,我发现,仍然有人背后议论我的身世,说我是个来自云南蛮荒之地的 蛊女,可怕极了,曾迷惑了一个大学教授,让那个大学教授发疯,直至病死,同时 还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感到每天的空气是那样紧张,几乎没人与我说话,我 孤苦零丁,没有方向,没有灵魂,感受不到生活的真正滋味。我认为,巫蛊固然可 怕,但活着的人也同样可怕。您说对不对?我最怕见人,别人也怕见我。在许多人 的心眼里,我依然是云南的一个琵琶鬼。后来,那个富贵人家把我辞退了,我在北 京已无法生活下去,只好历尽千辛万苦,一路讨饭,才回到了云南。” 白嫂停了一会儿,暗自流泪。高石美不知怎么安慰她,保持着罕见的沉默。白 嫂继续说,她回到云南之后,本想一辈子不嫁人了。但一个女人生活在人们中间是 很危险的,也是无法生活下去的。不久之后,她就被骗到了郑营,嫁给一个凶残无 耻的老男人,名叫周朝龙。周朝龙就像一个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常常到外面烧 杀、绑架,大肆破坏别人的美好生活。即使呆在家中,周朝龙依然一味制造恐怖气 氛,让她提心吊胆,一刻不得安宁。白嫂说,她的每一天就像生活在地狱里。她宁 可去死,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不久之后的一个黑夜,她就趁周朝龙不在家, 搭乘一个男子的小船,逃到了异龙湖的对岸。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搭乘一个 男子的小船吗?只因为那个男人的脸庞特别像您,身材也很匀称,而且浑身是劲。 他也是个手艺人,打铁的。在周朝龙欺负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你就会想 起那个铁匠。更重要的是,那个铁匠也像你一样聪明善良,一见面就给人以好感。 许多时候,我把他完全想象成你了。我吃够了苦头,我需要你,需要一个像你这样 的男人来支撑我。没想到这个铁匠也很爱我,但他惧怕周朝龙。我给他勇气,我说 周朝龙有什么可怕的?他其实是个贼。但铁匠仍然不敢为我冒险,他答应暗中保护 我,悄悄与我来往。但这种行为,无异于一个女人悄悄背叛了她的丈夫,躺到另一 个男人的床上。无异于把周朝龙的大丈夫气慨,一笔勾销,让他成为男人中的侏儒。 周朝龙发现我们的行为后,不感到失去了我,他思考的是怎样洗雪我给他带来的耻 辱。他想,只有报复了我这个下贱女人,才是他的前途。他从来敢作敢为,不怕死。 冒险的事情,对他来说,最有吸引力。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他当过土匪,干过 杀人越货的事情。他曾到曲江边抢过女人,玩弄之后,送给了他的猪朋狗友。以致 郑营的男人和女人都惧怕他,把他视为恶魔。但在许多时候,有人当面赞美他,表 示对他的敬畏。这反而抬高了他的身价,使他的威风一日胜过一日。我知道周朝龙 的本质,我对他一点儿也不抱幻想。从我被骗进入周家那天开始,我就把他视为恶 魔。我拼死不与他同房,咒骂他是‘二郎神’。但周朝龙不与我计较,放着我撒野。 他也许在想,女人嘛!放着她胡闹几天,就会乖了。但他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我 就‘飞’了,与一个漂亮的铁匠逃到了湖的那一边。于是,周朝龙赶到湖畔。在一 群乌合之众的配合下,仅仅一天就抓到了我。当时,我正在与那个漂亮的铁匠逃到 一个渔村讨口饭吃。我知道周朝龙来了,就带着那个漂亮铁匠从村口,分头逃跑。 但我跑得不快,路又难走。所以,我很快就被周朝龙擒住。而那个漂亮的铁匠,远 远地逃走了,从此音信渺茫。我这才知道,他是个懦夫,真正的懦夫。我对他也彻 底绝望了。我无依无靠,既没父母亲,又无兄弟姐妹,也无家可归,要打要骂都是 周朝龙的事。其他村民又无权干涉,有人在一旁偷偷擦眼泪。当天,周朝龙抢来一 条木船,把我绑在船尾。他兴致勃勃地划着小船驶向南岸的郑营。但到了湖心,突 然发生了一个插曲:我不想活了,我勇敢地跳入湖中。周朝龙对此无动于衷。他说 :‘让你跳吧,还有一根长绳拴着你呢。’我像一条上钩的大鱼,被周朝龙牵引着 绳子,慢慢拉近了小船。周朝龙将计就计,把我的头发辫子,拴在船尾上,让我肚 皮朝天,嘴唇刚刚露出水面,身子漂在水上。他则划着小船,悠哉乐哉地望着远处 的村庄和小山,却不望一眼被水呛得死去活来的我。我知道。他在咬牙切齿地报复 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人。他要让我知道周家的厉害。他迫切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 那个精彩场面。他甚至想把我呛死,然后顺便抛在湖中。小船靠岸了。许多人都看 到了那个场面,都被那个场面震撼了。当时,我已闭上了眼睛,衣服紧紧贴在大肚 子上,脚上的绣花鞋已不知去向,露出一双像死人一般的白足。但我并没有死亡。 到了深夜,我神奇地复活了。那时,我下决心,一定要报复这个男人。否则,总有 一天,我将被他折磨而死。时间不长,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吧,机会就来了,他在外 面喝酒,喝得烂醉,深夜才疯疯癫癫地回来。他说他发现了那个与我私通的漂亮铁 匠的下落了,好像是在一个药店里当小伙计,改天他将派人去杀了他。接着,他像 死猪一般地躺在床上,叫嚷着要吸洋烟(鸦片)。我趁他糊里糊涂的时候,从罐里 取出一大团洋烟,揉成一些小汤圆,塞一个在他嘴里,再灌他一口酒。直至让他把 那些洋烟全部吃完。过后一想,那些洋烟足可以毒死两头牛。果然,他沉沉地睡了 一觉,规规矩矩地死了。” 高石美摸着自己瘦削的脸颊和上颔卷曲的胡子说:“白嫂,你编故事骗我吧? 我以前只听你说过,你丈夫周朝龙是病死的。怎么没听你讲过与苏合林的悲惨故事, 你真是玉腊?安邺说,你在北京过着幸福的生活,怎么能有那么多苦难的经历呢? 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吧?” “当年,我怎么能与你讲述这些故事呢?即使到今天,我也只在忏悔的时候和 现在对你说说而已。我的故事太多了,怎么讲得完呢?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当年 的一切经历,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对你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切往事都涌 上了心头。” 坟场一片寂静,时间似乎凝固。在这种时空里,好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后来呢?”高石美问,“你不是又生了一个孩子吗?就是那个傻儿吧?” “是的,我生了一个儿子。那是在周朝龙死了八九个月之后生下的。当时我并 不知道是谁的种,反正不是周朝龙的就是那个漂亮铁匠的。儿子两岁时,越长越像 那个漂亮铁匠。我心中虽然透出一丝不安,但我很高兴,常常笑眯眯地望着儿子, 感觉就像在做梦。后来,我发现这个儿子的大脑很不正常,一直到5 岁才会说话, 是个傻儿。邻居们都叫他憨包儿子。” “那后来呢?”高石美又问。 “后来,我带着憨包儿子,以养鸭为生。那时,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虚构和 想象以后的生活。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意识:把憨包儿子扶养成人,那是我唯一的 希望。但是,周朝龙的4 个胞兄胞弟,硬是要把我的这个意识抹去。他们要让我尽 快改嫁,远远地离开周家。一天中午,我的住处被周家的58个男人包围。他们下决 心,要用武力把我撵出周家大门。因为,我的存在,对于周家来说是个祸患,不仅 侵占了他们周家的房产,而且由于我是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必定会招来更大的是非。 我对此并不瑟缩。我突然想到周朝龙有一支五响枪和十几发子弹。于是,我在房里, 发疯似地翻箱倒柜,终于寻找到了那件救命的宝贝。我握手枪,艰难地爬上屋顶, 骑在屋脊上,两只脚有力地蹬着瓦棱,一手握着五响枪,一手指着那群男人,不说 一句话。那群男人见我手中有枪,感到形势不妙,就纷纷逃散了。从此,没人再敢 提撵我的话题。后来,村中的小流氓飞小四知道我有一支枪,就打坏注意,想把它 偷走。他常常在夜里潜入我家,被我发现后,狼狈逃走了。村里的人还以为他图谋 不轨,欺辱寡妇,打我的坏注意。其实,飞小四是冲着那支枪而来的。为此,我不 得不把那支枪东挪西藏,但最终还是被他偷走了。有了枪,飞小四更加神气了。再 后来,我看见你来到了郑营,但你已认不出我。也许我和你的缘分还没了结,你竟 然爱吃我的腌鸭蛋,我就把最大最好的留给你,你也经常帮助我。那时,飞小四对 你是又恨又怕,因为你帮我做了一架神奇的纺车,雕刻了两只木狗。飞小四什么都 不怕,就怕这两样东西。听说,他小时候到山里捣过一个黑蜂窝,被黑蜂蜇得乱滚 乱爬,全身肿痛,死也不得,活也不行。所以,他以后一听到纺车嘤嘤嗡嗡的叫声, 就以为黑蜂来了。他害怕见到纺车,他对纺车恨之入骨。他还害怕你的木狗,因为 你雕刻的木狗像狼。” 高石美哈哈大笑。但他的内心却经受着折磨,他从未听过这么多真实的故事, 他很想专心听白嫂的讲述,但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像还在想着别的事情。因为白嫂 所讲的故事一个串着一个,像圆圈一样套着他,而他还想着圆圈之外的那些让他怅 然若失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问道:“飞小四后来不是去当土匪 了吗?” “是啊,你记不得了?他成了一个小土匪,还带人来抢我呢!” “你很勇敢,不怕死。”高石美说。 “因为我想见你。不过,一切都结束了。还提它干吗?我是个有罪的人,一个 遭到报应的瞎子,一切都只能是非份之想。” 故事似乎再也讲不下去了。白嫂抬头“望”着天空说:“我刚才看天还是黑的, 现在怎么突然大亮了?” 高石美也抬头望天,“你说错了,白嫂!不,玉腊,你恰恰说反了。现在,天 快黑了,你面对的方向已一片漆黑,只有西边好像还飘着一朵彩霞。” “不,我看到了山,还有在微风中颤动的树叶。透过树叶,是一条泛着白光的 山路。你走吧!我的故事讲完了。你沿着那条山路走下去。” “可是,我并不知道那条山路通向什么地方?”高石美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只要走下去就知道了。你快走吧,我不留你,你是圣 徒,你是神雕,你属于远方,属于别人。” “可是,我现在不想走了,我想留下来再陪你一会儿。” 白嫂命令似地说:“不行,你快走!不然天一黑,你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高石美只好继续朝前走。山路上仿佛刚刚走过了一支大队人马,尘土飞扬,落 叶翻卷。高石美心里空空荡荡,不知是啥滋味。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终于认识 了那个像迷一样的女人。他回头一看,白嫂,不,玉腊的身影已变成一个黑点,正 在向那个黑气迷漫的教堂慢慢移动。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