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扣子,我们不得不分开了!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你已经被我放进墓穴里去了。 天已经亮了,清晨的东京全然变成了一座雾都,扣子,再过一会儿,我就该从 你身边离开,退到樱树林之外去了,不如此,便会招来工人的怀疑。扣子,别怪我, 我是非和你分开不可了。 举步之际,却突然想起了你给我打来电话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 听着德彪西,一支支地抽着烟,手持电话突然响起来了,我甚至在半秒钟之内就确 认电话是你打来的。我一跃而起,拿起手持电话,就先对着话筒喊起来了:“扣子, 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就来找你!” 话筒里除去线路不好造成的杂音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扣子,你别挂电话——”我继续说:“不管你听得见听不见,都不要挂,我 们慢慢想办法,我一定有办法找到你。”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你的一声咳嗽。 “扣子,你别挂电话——”我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神经质般拿了一支七星 烟放在嘴巴里,又神经质地拿下,终致捏碎。突然,我想出来一个主意,顿时急不 可耐地说:“不管你听不听得见,都不要挂,一直拿着,让我听听你身边的动静, 这样我就知道你在哪里了,好不好?” 明明知道你听不见,可我还是要说,因为这是最后一根我还可以抓住的救命稻 草。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你好像听见了我的话,果真没挂电话,又咳嗽了起来。一 时间,我以为自己已经如愿,激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便问:“你感冒了?哦对了, 我到札幌的医院里去问过,说你的耳朵还是有救的,就是要慢慢来,治疗费虽然贵, 可是要是我们两人一起打工的话,应该可以维持得来。富良野这一带游客多,工作 也好找,呵呵。 “扣子,其实还是那句话:我离不开你——扣子!” 话筒里突然传来一阵火车驶过的声音,电话断了。 与此同时,我的心口又像是正在被针扎下去,大喊了一声“扣子”,又接连喊 了几声,可是,电话终于还是断了。 我颓然看着手里的手持电话。过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的头脑中灵光一闪, 想起了挂电话之前话筒里传来的火车的轰鸣声。我点上一支烟绞尽脑汁,我脑子里 就像有一条铁路在慢慢伸展开去,一直伸展到天际处,扣子就在其中的一个站台上 坐着,发着呆,头顶上还有一面广告牌。 广告牌!可口可乐的广告牌! 有一个地方慢慢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几乎在它浮现出的第一时间,我就认定 扣子必定就是在那里——那个不知名的站台,扣子曾哈哈笑着从火车上跳下去的站 台。一定是。 我激动得竟手足冰凉,抓起一把现金,打开门,跑了出去。 观光小火车已经停开了,巴士也停了,我站在公路中间等着能够捎我一程的人。 仅仅过了八分钟,来了一辆老爷车,我拦下了,我甚至还来不及请求,开车的 老人就对我招了招手,我便跑过去打开后车门坐在了后排座位上。不用问也知道,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肯定是个画家:他身边的座位和整整一排后座上都堆满了已经 完成的油画。 “我说小子,”老画家叫了我一声:“这么晚你还到札幌来干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打算去东京。” “哦?”他哈哈笑了起来:“去赴女友的约会?” 我想都没想,便说:“是。” 他继续笑着问:“很长时间不见了吗?”“是。很长时间不见了。不过,这次 我一定能见上。” “我说小子,我的雪茄完了,给我支烟吧。”他说。我赶紧找了一支烟,点上 火后递给了他,他接过去后大大吸了一口:“我说小子,你怎么不问我这是要去哪 里?” 我听罢茫然看着他,问道:“难道是去东京?” “哈哈,你小子不笨嘛!我就是要回东京,可以送你去想去的地方。” “是。”我干脆老实回答,还是忍不住疑惑:“可是,老先生……” 我的话还没说完,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就打断了:“叫我大猩猩吧,我的朋友 都这么叫我。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好心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吧,很简单,六十年前我 比你更疯狂,为了喜欢的女孩子,半夜里醒来了,想得不行,就马上到码头上去坐 到上海的客船,哈哈……小子,坐稳了,我可要加速了!” 我还在恍惚着的时候,老画家,哦不,是大猩猩,已经提高了车速。老爷车犹 如离弦之箭般疾驶而去。 几年之后,我从报纸上偶然看见了大猩猩辞世的消息,终于得知:他的原名叫 山下镜花,是日本油画界的泰斗级人物。 也是和今天一般的清晨,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小站台。可是,那面可口可乐广告 牌之下却没有你,扣子。我梦游般地下了车,梦游般地往站台上走,走到铁轨中间 时,我便再也忍不住了,仰面在铁轨上倒下。 扣子,这些,你断然是不知道的。 我还记得,筱常月死去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落 款是新宿警视厅,打开来,信是这样写的:本年度八月二日,新宿车站南口发生车 祸,一不明身份女子当场死亡,遗物为一只亚麻布背包,包中计有手持电话一只、 现金三百五十圆、卫生棉一袋,因该女子手持电话中储存有阁下电话号码,特致函 阁下核实该名女子身份,热忱期待阁下回音。 扣子,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雾气照常散去,太阳照常升起,扣子,我也要走 了,真的要走了。 不过,我不会走得太远。我要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着金英爱的骨灰被送到这里, 看着你们做邻居,看着你们一起被尘沙掩盖。 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的心并不会跟随你一起被尘沙掩盖,它就在我的身上。我 知道,这也正是你要叮嘱我的。你放心,以后我要好好喂马,好好发报纸,机缘到 了,我大概也会去读大学。 扣子,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一只画眉,一丛石竹,一朵烟花,它们,都是有 来生的吗?我不问它们的前世,我只问它们的来生。呵呵,你又要戳穿我的阴谋诡 计了吧,是的,我其实是想问你和我的来生。在来生里,上天会安排我们在哪里见 第一次面?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是在东京秋叶原的那条巷子,还是在遥远的北 海道富良野? 上天还会让我们在来生里再见面吗? 你快说呀,扣子。手捧金英爱骨灰的人已经走过来了! 快说呀,扣子。 你不说就由我来说吧,我希望是——表参道,没想到吧? 我希望是这样:我抽着七星烟,喝着冰冻过的啤酒,在夜幕下的表参道上闲逛 着,逛过了一路上的画廊、咖啡馆,在茶艺学校的门口,时间刚过晚上九点,突然 有一根手指在背后抵住了我的脑袋,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了一个压抑住了笑意的声 音:“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全) -------- 生活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