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花开(3) “哎,我们暑假去哪里玩呢?去周庄好不好?”“好啊,我很想看看那里的水 乡景色呢!” “我们就找一个像那样的水乡小镇,住下来好不好?” “好啊……” “喏。”雷在纸上仔细地画着,“我们以后建一套这样的房子好不好?在你的 家乡。” “我要在院子里种满丁香花,这样的话,每一个春暖花开的时候,整个家就都 会笼罩在丁香花的香味里。”他接着说。 “这里还要立一个秋千架,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就可以闻着花香在院子里荡 秋千了。” 丁香在他身旁微笑着看着他。 “好像还差点什么,我再想想。”雷挠着脑袋。 “喏,这个屋子给你写歌。”丁香指着边角上的小屋笑着说,“里面一定要摆 上一座贝多芬的雕像。” “为什么啊?”雷奇怪地问,“我喜欢的是舒伯特啊!” “因为……”丁香强忍着笑,“贝多芬是个聋子啊,只有他老人家才能忍受你 的‘噪音’呢!” 她逃了开去,笑声在校园里弥漫。 哎,丁香,我们曾经多么快乐!多么幸福! 只是,丁香,对不起。 你总是对着我微笑,所以,粗心的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你的悲伤。 我从不知道,你心里的寂寞和恐惧,有那么深。在每一个欢笑的时候,又会有 什么样的悲伤正在席卷着你脆弱的灵魂。 你只是不肯说,始终不说,自始至终用微笑面对着我。在背后,你却独自坚强 面对,面对着可能的残酷事实和未知的伤害。 可是那个时候我却不在场,每一幕都缺场——多可怜,当你在某个晚上想哭的 时候,却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肩膀。 这样的我,是值得你爱的那个人吗? 当雷在兰州下车的时候,天空浅浅地飘起了雪花。 已经是四月份了,却还在下雪。 雷满眼惊奇,他伸出手,任雪花在手心融化。 一片一片纤细的洁白从容的飘下,在地上铺散开来。 他直接转了前往拉卜楞寺的火车。 火车向南方一路行驶下去。景物变幻,他安静地往车窗外望出去——一望无际 的黄土,山坡上干裂的土地,在面前一闪而过。 突然看见一树白色的花在窗外缓缓而过,此时车到达一个小站,已经慢慢地停 了下来。 他好奇地向窗外的列车身后回望。 熟悉的小小紫色蓓蕾,晶莹剔透,却还未曾开放。整株树一如水晶雕刻而成的 大型雕塑,在黄土的背景里分外显眼。 “丁香花!”雷惊奇地叫。 “施主,那不叫丁香花,那是菩提树。”坐在雷对面的小喇嘛淡淡地说,“那 是佛祖恩赐以垂悯世人的。” 小喇嘛在兰州上的车,一路上未发一言,总是安静地低着头,手里不住捻动佛 珠。那佛珠油光锃亮,看来是已经随身多年了。 他看了看雷,接着说。 “当年佛祖到此,看见这个地方民风朴素,可是却十年九旱,地广人稀,便大 发慈悲,撒了些菩提树种。每当春季花开,花香浓郁,嗅闻之可以祛病清心。” 丁香,原来你无处不在,即使姓名更改,亦会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对我 微笑。 车停了,雷下车。 拉卜楞寺的金瓦红墙就在前面,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只要在外面看一看,就已经够了。回廊上的转经筒依旧自顾自地旋转,里面的 经文沙沙作响。 把虔诚写成经文装在经筒里,借风力、水力、人力使之转动,每日每夜念诵不 息,以之宽恕众生。 众生无知,故上天无语悲悯。 叩长头的阿妈从他身旁经过,虔诚俯身,五体投地,喃喃地念诵自己的经文, 旁若无人。 他四处游走。 在西北四月的薄雪之中,他忽然闻到熟悉的味道。 走过去,便发现了一丛花树。 白色的锦簇的花朵,散发出甜美的香味,叶子上承接了细碎的雪花。它用熟悉 的姿势,在陌生之地,似乎在耐心地等待了很多年。 花树旁的土地上,弥漫了晶莹的雪。 一朵一朵美丽的花,在他的眼睛里慢慢模糊起来。他低声地呜咽,在这一树丁 香之前,蹲下来。 什么东西冰凉地砸中了他的胸口,浑身颤抖,不可自已。 世界在一瞬间往复轮回,我们只能黯然无语。 又一日,雷游历到了一个重山之中的村庄。 这里其实离城市也不是很远,只是山路崎岖盘旋,所以乡民们很少出去。 这里缺水,村民一年的收入只有依靠山坡上满山遍野的土豆以及百合。 他来的正是时候,百合花开,满山满谷。 放眼望去村庄的四围尽是嫣红的花朵,在山底、山腰、山坡铺开来。 美丽倔强的植物,耐旱耐寒,只是一心一意地生存。 雷跟着村民上山干活。极其陡峭的山坡,不消一刻他已经气喘吁吁了,村民们 却依旧谈笑自若。 此地土地贫瘠,连年干旱,只要能够耕种的土地已经尽数加以整理。 即使是再陡峭的山坡,也已经被精心翻整过,埋下百合的种苗,等待一星一点 的收获。 干着活,他们在山顶上唱歌。 西北方言的歌词,歌曲被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七折八回的,雷一点都听不懂。 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嗡嗡的共鸣,这是乡民们自蛮荒之时就已经开始了的宣泄 方式。他们在劳碌之后、贫困之时、艰难之世,当他们在苦难之中丧失了一切可供 发泄的途径时,唯一剩下的就是歌唱。 每一个时候都会歌唱。 婴孩出生之时,成婚之时,老人去世之时。 生老病死,每一个阶段都陪伴着这些在西北高原被称为“花儿”的高亢简单的 声音,在沉郁的空气里自由地飞翔,姿势骄傲。 他们在山坡上歌唱,恣意汪洋,面容明亮。 “喏,你也来唱啊!”他们对雷说。 雷却发现自己唱不出来。他张了张嘴,可是没有音符出来。 一个音符也没有,平时自认为运用自如的那些声音,在这一片蛮荒的黄土高坡 之上,羞赧地逃逸了。 在这西北苦寒之地,他才发现自己的贫乏以及苍白。 以前写的种种音乐,再怎么说也只不过是自己圈在玻璃房子里的凭空臆想,把 自己的小悲小伤,用透镜放大了折射出来给别人看。 也许是因为听众也在同样的玻璃房子里吧,才得以苟同。 原来我们这么贫乏。 原来我们这么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