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星期一的早晨,天气开始有些热,夏天终于来了。 我走进办公室,发现高展旗正坐在我的桌前。 “高律师,今天来得这么早,有什么好事?”我问。 他没有吱声,两手交抱在胸前,颇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坐下,拿出下午开庭的案卷,打开电脑,又站起来,泡了一杯茶,重又坐下, 再一看高展旗,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你干嘛,再看我就要收费了。” 我说。 他探身过来,两肘撑在办公桌上,神秘地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什么时候?”我不解。 “你和林启正?” “别瞎说!我和他有什么开始?”我否认,但一阵心虚。 “我昨天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头,你和林启正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包括很 早以前,你向我打听他的情况,你那个二审改判的案件,有一张写着林字的纸条, 加上那次他帮我救车时,要你坐他的车走,还有这次我们的法律顾问,来得这么容 易,想来想去,你和他之间,绝不像你自己说得那么简单。”高展旗开始追根溯源。 “不简单?那是怎么个复杂法,你倒是说说看?”我强作镇定地回答。 “那我怎么知道啊?所以我很好奇啊!我还听说,上个星期,林启正来过我们 所里,和你单独相处了很长时间,实话实说,你们在干什么?” “在讨论一个合同。” “讨论合同要关门吗?” “不关门?那些小姑娘在外面像看戏一样,根本没办法工作。” “该不会就是一出戏吧?” “高展旗,你如果真的这么有空,去干点别的,扫扫厕所,倒倒垃圾桶,别在 我这里说这么多废话!”我下起了逐客令。 “邹雨,我是一番好意。”高展旗突然语重心长地说:“有钱的男人都一样。 你也不是没有经过风雨的小姑娘,应该明白什么是火坑,什么是陷阱,可别干出什 么傻事来。一个左辉还不够你受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准备干傻事啊?”我有些生气了。 高展旗见我气恼,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没说你干傻事,我只是好意提 醒你。我们都是男人,看得出男人的心思。林启正昨晚那么高兴,居然还和你喝了 交杯酒!”他把“交杯酒”三个字说得格外重。 “昨天是谁在瞎起哄,今天又拿这个来当把柄!”我叫道。 “不敢不敢,我起哄是我不对,我这人喝了一点酒就喜欢闹事,你又不是不知 道,但是林启正他是什么人啊?致林公司的副总裁,在这里大小也算个人物,又不 是哪个法院里的小法官小庭长,居然会玩这种游戏,昨晚回去的路上,欧阳都在说 是从未见过!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我知道他是极品男人,怕你一时辨不清真假, 到时候……是吧?”他欲言又止,仿佛真有什么事发生。 回想起昨晚的那一幕,我也有些感到难堪,被他戳着痛处,我只能用加倍的气 恼来掩饰心虚。他见大势不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向门口退去。临出门时,他又 加了一句:“还有那个左辉,不是我不够哥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得防着点!” 我追过去,跟在他身后,狠狠地把房门摔上。 回身坐在座位上,想起这段时间来的经历,我忽然惊觉,事态并不如我所想的 那么简单,林启正于我,和我于林启正,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许已衍生出无数话题, 承担了无数虚名,只是我尚茫茫然不自知。 我能说我自己是完全清白的吗?我何尝没有一点点虚荣和贪念,我何尝没有迷 惑于他的财富和他英俊的外表,我何尝不是明知他的心意还时常出现在他的左右, 我何尝不是企图维系着与他这点小小的秘密,希望成为他心中一个抹不去的影子? 也许我们的每一个眼神交汇,每一次只言片语,都透露出这点不寻常,而我,还以 为世人都是傻子! 想起以往种种,我顿感惊心动魄,游戏应该要结束了,我暗想。安安心心在致 林挣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开始考虑跳槽的事情。 考虑才刚刚开始,房门被人敲响。“谁啊?”我估计又是高展旗,没好气地说。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陌生的妇人站在我面前。“请问,你是邹雨律师吗?” “对,我是。有事吗?坐下说吧。”我客气地回答。心想,居然有人慕名来找 我? “我不坐了,我就想问一下,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刘军的人?” “刘军?”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我不认识。” “从河南来的,个子不高,瘦瘦的,脚有些跛。”她还在启发我。 我再次仔细回想,还是毫无印象。 她有些失望,说:“哦,那算了,看样子他真是个疯子。”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我连忙喊住她:“大姐,你别走,把话说完,我都被你搞得莫明其妙了。” 她转过身说:“我也是帮那个刘军打听打听。我的弟弟在市精神病院住院,我 经常去看他,与他同住的有一个小伙子,就是这个刘军,总是拜托我,让我找你, 说他没疯,是被人陷害进去,还说你答应了帮他打官司。我被他说多了,就想着信 他一回,帮他问问。所以我就来了。你别见怪,都怨我不该听他的疯话。” 听她这么一说,我突然回想起那次天台顶上的那个民工小刘,难道是他?他怎 么会去精神病院?难道他真是个疯子? 我拉着那位大姐,仔细问了问情况,越听越像。 下午,我来到了市精神病院,在护士的带领下,穿过两道铁门,我见到了天台 上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小刘。许久不见,他面部浮肿,眼神呆滞,身体却益发瘦弱。 一看到我,他就开始发出呜咽声,眼泪横流:“邹律师,你一定要救我出去, 我不是疯子。” “是谁把你送进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那天下来以后,公安把我抓去,还打了我,然后来了几个人,问 了我几句话,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我又不能打电话,又不能写信,我爸爸妈妈都 不知道我在哪里。邹律师,你要救救我。我现在全身都痛,脚也不能走路,求求你 帮我,你答应过我的!” 我安抚了他足有半个小时,待他情绪稍稳定后,我来到医生值班室,见到了他 的主治医师。 “请问,刘军是谁送进来?” “是区公安分局治安大队。” “公安局怎么能送人来这里?” “他做了鉴定,鉴定为精神分裂症中的妄想症。” “那您认为他是不是这种病呢?” “在我看来,起码症状不是很明显,他除了说他要打官司外,也没有别的什么 异常表现。” “那医院为什么不让他出院呢?” “公安送来的病人,他们不说可以出院,我们也不能放他出去,万一出了什么 事,影响社会稳定,我们也担不起责任。” “他的身体好像不太好,他说他全身都疼。” “这一个有可能是药物的不良反应,再一个,他确实在腰椎骨上有伤,另外肾 好像也有点毛病。” “医院可以给他治吗?” “我们是专业医院,没有这方面的治疗手段。” 怎么能这样做?这简直是伤天害理!我的心里为小刘感到忿忿不平,于是向医 生告辞,医生却又问:“你是刘军的家属吗?” 我点头称是。他小声说:“我实话告诉你,想办法让他早点出去,这么拖下去, 不是疯子也会变成疯子。” 我返回病房,拉住刘军的手,慷慨激昂地说:“小刘,你放心,邹姐一定想办 法让你出去,让你继续治病!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刘军用满怀希望的眼神将我送出了病房。 站在医院门口,我刚才的激昂之气化为乌有,这件事情远不是一起诉讼案件那 么简单,该从何处入手?我的心里一时找不到头绪。 然后,我想到了林启正,整件事他也很清楚,也亲自参与过处理,通过他,应 该能得到最快速的解决。所以,所以,在我痛心疾首准备结束两人之间的偶遇时, 又有一件让我必须与他面对的事。 但是,救人要紧,我拨通了他的手机,接通音在耳边回响,却迟迟没有人接听。 再拨,还是没人接。 我又打通了傅哥的手机。这次倒是马上就听到了傅哥的声音:“邹律师,你好。” “傅哥,你好,请问林总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但是我在等他。”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林总汇报,请问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他。” “哦,很急吗?” “对,很急。” “可是我不知道林总什么时候下来,要么你过来等他吧?” “好的,你们在哪里?” “君皇大酒店,我就在大堂。” 我进入大堂,傅哥在大厅供客人休息的沙发处向我招手。 “邹律师,来,坐一会儿。林总待会应该就会下来,晚上六点半还要陪客人吃 饭呢!” 我遵命坐下。 “傅哥,林总是在楼上开会吧?” “不是,他开始说去游泳,但已经上去快三个钟头了,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游泳?!” “对,林总经常过来游泳,有益健康嘛。” “那你不一起去游一游?” “呵呵,我可不会游!”傅哥憨厚地笑说。 正说着,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林启正的号码,赶忙接通:“林总,你好。” “有事吗?” “对,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向你汇报一下。” “你上来吧,我在十九楼。” “好。”我挂断电话。 傅哥望着我问:“林总让你上去?” 我点头:“说在十九楼。” “哦,还在游泳池那里。” 我起身,傅哥忽在旁提醒:“邹律师,今天小心一点,林总心情不太好。” “是吗?他和江小姐吵架了?”我假装无意地问了一下。 “江小姐早走了,是生意上的事,好像是走了一单大买卖。总之你小心为好。” 我说了声谢谢,向电梯间走去。 站在电梯里,我暗下决心,办完这件事之后,无论如何不在致林做了!无论如 何不再和他见面了! 电梯安静地升到了十九楼。我走出电梯,来到游泳池门口,准备推门进去,突 然站出一个服务员拦住我:“对不起,小姐,今天下午游泳池不对外营业。” 我很纳闷:“可是,林总让我到这里来啊?” 他马上转变口气:“是林总请您来的吗?那请进吧!” 原来游泳池都要独享,真是够奢侈。 我推门走了进去,偌大的一池碧水,安静地泛着粼粼波光,未见他的踪影。我 在四周搜寻,看到远远的靠窗的角落,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我朝他走去,只见他穿着件白色的裕袍,头发湿漉漉地拢在脑后,坐在一把椅 子上抽烟,地上散落着不少烟蒂,还有两个空的可乐罐。他如此衣冠不整,我犹豫 了一下,还是继续走了过去。 我的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声响,引他回头。他拉过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 “什么事?”他问,态度很冷漠,与昨天判若两人。 我把今天的事情详细地向他复述了一遍,他一边听,一边抽烟,烟雾缭绕在他 的周围,他的脸时时陷入迷蒙中。 我说完后,他半晌没有反应,然后说了一句:“你认为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这样做是不对的,应该赶快让刘军出来,让承建商继续让他治病,妥善处理 这件事。” “你也说过,这是刘军和承建商之间的事,与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对此 事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冷淡很多。 “是的,从法律关系上来说是这样,但是如果林总能够出面协调一下,也许这 个问题能得到很快的解决。”我诚恳地要求。 “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做,而是可不可以做,每年在我们公司开发的楼盘工地 上摔伤摔死的民工起码上百,如果我干预了这一个,其它的怎么办?” 我急了起来:“但是,这件事毕竟有些不同,你亲自到现场处理,也上了天台, 你也知道,是因为我承诺了要帮他打官司,他才愿意下来的,之所以这样,也是… …”我准备说,也是因为你。但是说了一半又吞回去了。 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也是因为我?但我只是拜托你帮他弄下来,不要死 在那里,就可以了。” “但是也不能把他关到疯人院里啊?” “那有什么不好?吃穿不愁。” “林总,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太不尽人情了!”我有些责备的意味。 “有些事,不是我力所能及,我也没办法。”他把烟头丢在地上,任由它继续 燃烧。 “怎么不是你力所能及?你只要打声招呼,就可以做到。” “你太高估我了。”他的语气很消沉。 他这样说话,让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我确实是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平。于是我 站起身说:“好吧,那就不麻烦你了,我先告辞了,我再通过别的途径解决。” 我转身准备离开,忽然他在我身后说:“要不然,我们俩做个交易,你如果能 帮我摆平税务稽查处的左处长,让他不要再来查致林的税,我就帮你摆平承建商, 让他们乖乖地做好善后。” 我回过身看他,他低头正点燃一支烟。 “这关左辉什么事?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本事。”我顶了回去。 他扯着嘴角轻笑一声:“所以,有些事,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你可不可以做。” 今天看样子不是好日子,我从没见过他用如此傲慢的态度与我对话,心里十分 失望。 我继续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忽又说:“替我转告左辉,要他不要太过分,到时 候他想来求我就晚了。” 他说这话,明摆着是招惹我。我忍住不满,依然往前走。他接着又补充一句: “哪怕到时候是你来求我,也没有用了。” 我回身,我看见他眼里挑衅的目光,他不再是那个我曾经认识的温和的林启正。 我冲过去,他没有诧异,也许他在等着我的反击。我冲到他面前说:“林启正,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我永远不会来求你,我也不会继续在你 的手下讨饭吃,我真的很失望,我没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唯利是图,知法犯法, 还恶意报复!” 他也逼近我,大声说:“是啊,你才知道我不是好人吗?你才知道我的教养都 是假象吗?你才知道我就是一个浑身铜臭的商人吗?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偷 税漏税,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四处行贿,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争权夺 利,如果我是个好人……”他的语调突然降低,他低头看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说 :“我就不会一边和江心遥讨论终身大事,一边还对你抱着非份之想……” 我被震住了。片刻后,我恨恨地说:“你真是无耻!” 他点头:“是,我就是很无耻。邹雨,你别太嚣张,我忍了你很久了!”话音 未落,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的手本能地举起,挡在胸前,他将我的手轻轻扳开, 照着我的嘴唇吻了下来。 我的脑子里有过抗拒的想法,我的手也无力的表示过拒绝,但是,很快我就放 弃了,相反地,我紧紧地抱住他,我踮起脚努力让两人的高度更加合适。他的浴袍 湿湿的,贴在我胸前,他的头发有几绺垂到了我的前额。他紧紧地搂着我,仿佛要 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我不是圣女,我不是贞妇,我的理智已经退避三舍,只剩下我的欲望在无限膨 胀。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期待这一刻已经有多久。是意外也好,是失误也好,是贪 心也好,让我先在他的怀中享受这一刻吧,别的事,呆会再说,呆会再说。 很久很久,在我几乎魂飞太虚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我睁开眼,见他的脸就 在面前,几丝湿湿的头发粘在他的前额上,我伸出手,把它们拨开。 他松开我,牵着我的手向游泳池的门口走去。我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我知 道他要干吗,所以我僵着身子,停在原地。他回头看我,用期待的眼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我的理智回归大脑,然后拨开他的手,坚定地对他摇 摇头说:“不!不行!” “你不爱我吗?”他有些失望地问。 “不爱。”我清晰地答。 “我不相信!上次晚上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哭着跑回家?” 那天晚上?他怎么知道?难道他跟着我?我一时语塞。 “邹雨,我们都不要逃避好吗?这段时间,我都快疯了!我只想见到你,但真 正见到你后,我又什么都不能做。我承认我这样做是不理智的,但如果我继续假装 若无其事,我会更加失去理智。” “然后怎么办呢?如果不逃避,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问。 “做我们想做的。”他答。 “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买很多的首饰?” “可以。”他点头。 “你能送给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车?” “可以。”他点头。 “你能给我很多很多的钱,只要我开口?” “可以。”他点头。 “你能帮我摆平所有的事,让我成为这座城市里最赚钱的律师?” “你可以不做,但如果你想做,我可以。”他继续点头。 “然后呢?我做一个躲在你身后的女人,等你有时间的时候来看看我,即使睡 在我身边,你也要想好理由,对着电话撒谎。在人前我们要装作陌生人,在人后我 们却是有实无名的夫妻,搞不好我还可以为你生个儿子,过个十年二十年,你就安 排我们到国外了却残生,这期间我得祷告你不会移情别恋,或者我还得想办法积攒 一点钱财,以备不时之需。”我说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 他看着我,被我的话震动。 我接着说:“林启正,这就是你想做的吧?和每个有钱的男人的想法也没什么 不同。我甚至都不用问你,江心遥怎么办?邹月怎么办?你那个太上皇怎么办?— —你能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是你永远不能给我的。”我一口气把 话说到了底。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那种被挫败的表情让人不忍。 我走到他面前,抚摸他的脸,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靠向他的胸膛,其实这是 我一直想做的,让我做一次吧。 他也轻轻地搂住了我,然后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要求,你 不是那样的女人,对不起。” 我的耳朵紧贴着他厚实的胸膛,听到这句话,我的眼里满是泪水。想爱不能爱, 想留不能留,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难受。 “邹雨,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是,还是希望你记住,此时此刻此地,我对你 的爱是真的。”他抚摸我的头发,温柔地说。 我们俩静静地拥抱着,在波光粼粼的池水边。 然后,我又一次坚定地离开了他。这一次,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