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过了两天,我接到欧阳部长的电话,要我次日坐飞机至三亚:“这个大项目正 式开始谈判了,可能我们要在这边呆一段时间。你多带点衣物过来。” “呆多久?”我问。 “短则一个星期,长则恐怕半个月。” “怎么要这么久?” “一个是合同要随着谈判进程修改,二个是林总交待,对方以往的资料协议我 们都要过一遍,这个合同十个多亿,不能马虎!” 林总交待?我忍不住问:“林总亲自参加谈判吗?” “对,他现在就在三亚。待会儿公司会有人和你联系订票送机的事,你安排好 其它的工作,赶快过来吧!”欧阳部长挂断了电话。 终于要面对他了,我的心情,有些矛盾。 晚上回到家,我开始收拾行李。 邹月站在房间门口,问我:“姐,你又要出差啊?” “对,你们公司在三亚有个大项目,要过去谈合同。”我没抬头,一边收捡一 边答。 “是不是那个别墅的项目啊?” “好像是的,挺大的,要十个多亿。” “我听说了,这是林总的大手笔,但好像公司里也有不少人反对,说有风险。” “是吗?” “是啊,他们说,林总能不能接林董的班,就看这个项目了。” 原来如此,难怪亲临一线。我暗想。 “那林总也会在三亚喽?”邹月有意无意地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邹月无趣地走开,忽又返头说:“邹天让我告诉你一声,他已经 在去西藏的路上了。” 那家伙,真是说到做到。也不知身上带的钱够不够?得给他打个电话。 正想着呢,忽听门铃响。“邹月,去开一下门,可能是收水费的。”我高喊。 邹月叭嗒叭嗒跑去开门,然后听到她极亲热地叫:“姐夫!” 天啊!这家伙怎么胆敢跑上来? “你姐呢?”左辉倒不含糊,张嘴就问。 “在房间里收东西,明天要出差。” “哦。” 然后听到左辉的脚步声往我这边来,邹月还缠着他撒娇:“姐夫,姐出去了, 我没饭吃,到你家吃好不好?” “好啊!” “我想吃你做的红烧排骨。” “没问题。” 声音到了门前,我直起腰,以严肃的表情迎接他。 他走到门口,有些踌躇,不知当进不当进。 “什么事?”我问。 “我的学位证找不到了,想看看是不是丢在这边了。”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是都拿走了吗?”我有些不悦。 “对啊,可是我找不到了,现在单位要,我想看看是不是落在你这里了。” “那你自己找吧,柜子里我没动过。”我继续埋头清自己的东西。 只听见他走进来,开柜门,开抽屉,然后关抽屉,关柜门。 “也不在,那会到哪里去了?”他自言自语。 我抬头瞟了他一眼,直白地说:“以后找点像样的借口,这个太假了,你会丢 东西?地球都不转了。”左辉是一个很周到细致的人,做事极有条理,不可能出现 这种失误。 他被我说的有些尴尬,站在柜门前许久没有出声。 我照样清我的东西。 他忽在旁说:“明天去哪里出差?” “三亚。” “什么时候的飞机,我送你?” “不用,公司有安排。” “记得带防晒霜,那边太阳很毒。” 我没答。 “最好带点肠康片,那边吃海鲜,你肠胃不好,小心闹肚子。”他继续说。 行李正好清完,我把拉链飕地拉上,把箱子往地上一顿,正色对他说:“不劳 你费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委曲地解释:“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习惯了叮嘱你。” “那就改掉你的坏习惯!”我的态度很坚决。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左辉悻悻地离开了我的房间,然后是邹月那丫头热情的道别声。 第二天,我赶早班飞机,十点多就到了三亚。 一下飞机,湿润燠热的热带气候让我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望向天空,天蓝得 格外澄净,我的心情不由得十分舒畅, 走出接机口,就看见欧阳部长。他迎过来,接下我手中的行李。我忙说:“欧 阳部长,辛苦你了,特地来接我。” 他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应该的。” 走出机场,已有一台小车在等候,一看,竟是奔驰。我居然有这等待遇? 放好行李上得车,车子驶上大道。两边的热带风光,甚是惹人喜爱。 我问欧阳部长:“我们住哪里?能不能看到海?” “当然可以,就住在海边。你可以天天下海游泳。” “那部长你也天天下海喽?” “我不行,我是秤砣,只是在海边晒晒太阳。林总倒是天天下海。”欧阳部长 猛摆手。 想到即将见到林启正,我兴奋的心情里夹杂着一丝紧张。 正当我在设想与他见面的情形时,欧阳部长突然回头对我说:“今天很巧,林 总十点半的飞机走,你十点半的飞机到,我送完他,下楼来正好接你,一点也不耽 误。” 听到这话,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走了? “他不是要参加谈判吗?”我不禁问。 “他哪有时间天天耗在这里,他只是定了大方向和框架,具体的细节交给开发 部的人做,签约的时候他再来一下。” 我来他走,他竟把时间卡得如此之好。我望向窗外,回想起他曾说过的话: “如果我再处理一下,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碰面。”真是说到做到。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太过幼稚可笑,与他的理智和定力相比,我只是个自做多 情的傻瓜。 到了酒店安顿好,欧阳部长带我到餐厅午餐。 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设施极奢华。酒店面临大海,风景如画。四周热带雨林 掩映,珍稀植物彼此林立,室内室外相互交融,通透敞亮。餐厅外的庭院内莲花池、 草亭、连廊等错落有致,引人入胜。 我和欧阳部长吃着聊着,欧阳部长向我介绍起此次项目转让。 “这片别墅群是三亚市最大的一片工程,占地面积100 多亩,预计建筑面积近 8 万平方米,其实原来曾经开过工,也建了一些雏形,但由于海南经济萧条,全面 停工,就一直搁置在那里。林总来看过两次,认为这里很有开发前景,决定把整个 项目买下来。拆掉原来的老建筑,重新设计,重新施工,要做成中国最南端的极品 度假别墅群。” “天啊,买下来就要十个多亿,再把房子建起来,那得花多少钱啊!”我叹道。 “是啊,致林上上下下,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一定不能出差错!尤其是这种 烂尾楼,最怕以前的法律关系没理清,将来留下后患,所以我们的任务很重。”欧 阳部长一付重任在肩的表情。 我点点头,用力掰开一只虾子的壳。 “这也是林总上任以后,从头至尾由他主持的一个项目,所以成败如何,对他 影响也很大。”欧阳部长继续说。 “那有什么影响?反正是他们家的公司,赢也是他,输也是他。”我假装万事 不知。 “哪里,林家复杂得很。你可能不知道,林董结过三次婚,第一个老婆离婚了, 留下了大儿子林启重。第二个老婆死了,留下了二儿子林启正。第三个老婆就是现 在的这个,给他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小儿子,叫林启智和林启慧,今年也都满 十八了。所以,四兄弟虎视眈眈,都想得到林董的器重,最后掌管家产。不过现在 看来,林启正来势最好。” “你的意思是,现在谁是太子,还说不清?” “对啊,我们做臣子,也不容易,有时候真不知道听谁的。今年年初的时候, 林启正还是财务部总监,林启重越过他,擅自划走了两千万炒外汇,你知道底下做 事的人有时也是没办法,结果被林启正知道了,大发雷霆,整个财务部大洗牌,全 部换人。林启重也因为这件事,被太上皇大骂,发配到美国去搞融资去了。”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林启正办公室见到他发火的那一幕,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因为这件事,林启正就升了副总裁?”我问。 “这是一方面原因,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就是林启正追到了江家的独生女,两 家联姻,实力自然猛涨,古往今来这都是最有效的办法。没有江家的支持,这次的 项目恐怕林启正也没有胆量做。而林启重的老婆,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自然没 有竞争力。” 原来如此,老土的情节和手段,在现实还是一样的管用。 “不过江小姐我也见过,挺可爱的。林启正追她应该下了血本。”我貌似无意 地打听。 欧阳部长摇头说:“我没见过,上次她来的时候,我出差去了。听别人说,确 实漂亮。不过,林启正这个人,为人很低调,别看年轻,颇为老成,喜怒不形于色, 我还真想不出他要追求别人是什么样子。” 回想他在人前的样子,确是如此,年轻,但自有威严。而我曾经见到过的他, 却是个笑起来有些羞涩的男人,哪个他更真实呢? 欧阳部长还在自顾自地说:“不过像林启正这样的人,论财富有财富,论长相 有长相,论学问有学问,论出身也有出身,恐怕不用追,女孩都会抢着嫁给他,我 就听说过好多为他要死要活的。” “不会吧!”我假装惊讶,心想,这种事怎么每个人都知道? “唉,爱上这种男人有什么好,自讨苦吃,他们都是被钱和权牵着鼻子走的人, 女人算得了什么?”欧阳部长一边说,一边望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似乎读出些 暗示。 我忙称已饱,起身告辞,回到房间。 站在阳台,望向洁白的沙滩,但见一波波翻卷的海浪,随风摇曳的椰树,世界 在热带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简单纯粹。回想起欧阳部长的话,我心中感慨良多, 他是一番好意,生怕我如其它傻姑一样,害上单相思。而我,以往虽不了解林启正 的家世,也知绝不简单,今日方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林启正的脸上,总隐隐透着焦 虑。金钱和权势,后面都是不可见人的倾轧,这样的日子,何等辛苦? 人生的时光,如果能像这夏日的海洋一样,那该多好。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全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大量的合同要检查,落实履行情 况和债权债务现状,还要陪着开发部与对方反反复复进行磋商,把协议改来改去。 工作谈不上很辛苦,却也繁琐。 可喜的是,我能日日与海风沙滩相伴,每日黄昏去海边走走,真是人生一大乐 事。 不知不觉,在三亚已经呆了两个星期,谈判终于告一段落。 一日,我在餐厅晚餐,欧阳部长跑进来,急急地对我说:“小邹,你把我们的 那些合同资料整理好,我现在去机场接林总,他来了我们要向他做汇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急匆匆地跑出餐厅。 我赶紧结束晚餐,回到房间,将相关材料整理了一套,并用一张白纸,将文件 顺序一一列明,便于查找。 天色已渐暗,我走进浴室,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晒黑了些,但还过得去。 头发是披下来,还是扎上去呢?我犹豫片刻,还是将它扎成了马尾。 坐在床上,随手打开电视,一个韩国的综艺节目正在上演,十几个男男女女煞 有其事地互表衷情,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我心不在焉地看着。 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赶紧跳下床,打开门。 欧阳部长站在门口,对我说:“把那些资料给我,快点快点!” 我返身从桌上把准备好的资料拿过来,递给他。 他接过后,又说:“你就不用去了,林总让我单独给他汇报就可以了。这份协 议是最后的定稿吗?” 我愣了一下,忙答:“是,只有具体的付款时间还没有填上去,要等林总最后 来敲定。” “好好好,你休息吧。”欧阳部长向电梯方向走去。 我返回房间,带上门,把自己摔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了很久。 沙滩上开始响起音乐,晚上的狂欢拉开了序幕。我收拾好心情,走出房间。不 论怎样,就快离开三亚了,不能辜负这大好时光。 每晚沙滩上都会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表演,有唱歌,有跳舞,还有杂技和魔术。 表演者均为业余水准,但胜在现场演出,与观众交流互动,也还生动有趣。我每晚 都来捧场,一边无聊一边开心。 今日的魔术师换了一个人,变魔术时错误百出,开始是白兔从魔术台下面跑了 出来,接着又是玩纸牌玩掉了一地,他倒镇静,笑眯眯地重新开始,简直不是魔术, 而是小品。现场一片哄笑,我更是笑得几乎流下眼泪,太多的情绪郁塞在心中,大 声地笑出来,也是自我舒缓的好办法。 节目演完了,我转头随着人群散去。 一抬眼,竟看见了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穿着件白色的T 恤,一条沙滩裤, 双手插在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海风吹拂着他额头的几绺头发,他的眼神依 旧清澈。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除了上一次开工典礼上远远地眺望。在那么多次的盼 望落空之外,却在这个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和他四目相对。刹那间,我竟有 些恍惚。 犹豫了两秒钟后,我向着他站的方向走过去,松软的沙子使我的每一步都颇为 吃力,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林总,好久不见。”我挤出笑容,客套地寒暄。 他朝我点点头,答道:“你好。” 一时,两人都无语。 “协议怎么样?需要改动吗?”我的头脑中只能找到工作的话题。 “有一些细节上的调整,我已经交待欧阳了。”他答。 “哦……那是明天签约吗?” “对。” 两人的对话停滞不前,他眼望向远处的海面,仿佛没有要继续与我交谈的意思, 我只好说:“那我先回房间了。” 他微微地点点头。 然后我继续向前走去,离他越来越近,两尺、一尺、半尺,直到擦过他的身边, 走上了沙滩边的人行道。 腥咸的海风中,我似乎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 他没有邀请我与他再呆一会儿,他没有伸出手来牵我的手,他也没有在我走出 几十步后,疯狂地冲上来,做出热情的举动,或是说出热烈的话语。这些我在头脑 中设想过的画面都没有出现。他冷淡地任由我离他而去,在很久未见的偶遇之后。 我没有回头,力图让自己的姿态十分自然。但我的背是僵硬的,我的心也是, 一寸一寸,感到凉意。 可是,邹雨,你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还想怎么样呢?难道让两个人每次 见面都抱头痛哭吗? 我胡思乱想地回到房间,走进浴室狠狠地洗了个澡,试图把一切情绪都洗得一 干二净。 头发湿湿的无法入睡,我走上阳台,让海风尽快吹干我满头的水分。 突然,我看见,那个半个小时前我与他相遇的沙滩上,竟然还有个白色的身影。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仔细地看过去——是他!他居然还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 袋里,面对着大海,保持着与我分别时的姿势。黑暗中漫卷的无边的浪涛前,他的 身影,远远的,薄薄的,寂寞的,站立着。 我头发上滴落的水,已经将睡衣的后背全部浸湿。海风吹过海浪,吹过沙滩, 吹过他的身边,吹过茂密的椰树林,最后拂上我的脸,吹凉了我的全身。 我只知道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满怀伤感。也许我应该出门、下楼、奔跑过去, 到他的身后,环抱住他的腰,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对他说我心里的思念。但是, 我又怎么能这样做呢?林启正,我们坚持了这么久,不正是因为我们的选择是理智 和正确的吗? 他望着海,我望着他,在南中国海如宝石般晶莹深邃的夜空下,直到深夜。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