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到家中,已是十一点。邹月的门缝仍隐隐透着灯光,想必仍在上网瞎混。我 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为她带回的珍珠项链,轻敲她的房门。 她在里面喊“请进”。我推门进去,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埋在一堆书中,口里念 念有词。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我在复习,准备考试。” “考试?” “姐夫局里要公招十名公务员,下个月考试。我去报了名。” “是吗?”我有些高兴,对邹月而言,这倒是个好机会。 “嗯,姐夫还说了,只要我通过笔试,面试那一关归他想办法。” “别听他吹牛,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你还是凭自己的实力考。尽力就好,现 在考公务员竞争激烈。” “你可别小看姐夫,现在他在他们单位上可吃得开呢,是局长身边的红人,最 年轻的部门负责人!”邹月连忙反驳我。 “你听谁说的?” “姐夫啊!” “那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有,我说过一万遍了,别再喊姐夫姐夫, 你存心让我不爽是不是?”我正色道。 “好好好,喊什么呢?左哥?辉哥?”邹月吐吐舌头:“难听死了!” “难听就别喊!”我把手中的项链递给他:“给你的礼物!” “谢谢!”邹月接过去,对着桌上的小镜子,在项上比划。 “你早点休息,别搞得太晚。”我转身准备离开。 “姐……”邹月突然喊住我。 我回头问何事。 “你在海南呆这么久,这次谈判很顺利吧?” “还好,反正最后签成了合同,算是成功而返吧。”我答。 邹月又开始显出那种欲说还休的表情,我大概知道她的心思,狠狠地说:“如 果你问林启正,就免开尊口。”说完后,我立刻关上门,逃回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我来不及回味今天的大起大落,反而陷入了极度自责之中。我真自 私,我真卑鄙,我居然爱上了自己妹妹一直暗恋着,甚至为他痛苦到自杀的人。我 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如果邹月知道真相,会是怎样的情形。上帝啊,天主啊,让 她的真命天子早日出现吧!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窗外阳光明媚。 梳洗整齐后,我下楼去上班。心里念念不忘那个也许正坐在星巴克等着我的人, 小小的快乐在心头跳跃。 走到一楼,正见左辉出门。他望向我,表情期待。 想起邹月的公务员考试,我热情地与他打招呼:“上班去?” 他诧异,随即点头:“是!你今天这么早?” “对,所里要开会。”我擦过他身边,出了楼道口。 他追上来说:“我送你吧。” “不用。我打的好了。”我没有停步。 他跟在我身后:“邹雨,有时间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就是谈一谈,像朋友一样。” “我不打算和你做朋友。”我头也不回地说。 他沉默。我忽转头:“邹月考试的事,拜托你费心。” 他忙答:“我会尽力的。” 我朝他挤出个笑容,伸手拦下了一辆空驶的出租车。 车子驶近了星巴克,我提前下了车。走到门口一看,林启正的车果真停在路边。 我探头望去,他坐在窗前,翻阅着一些文件,时不时看向窗外。 我站在清晨熙熙攘攘、来去匆匆的人流和车流中,远远地凝视着落地窗后这个 等待着我的人。他身着亚麻色的长袖衬衫,姿态沉静,阳光打在他的身上,竟令他 有些熠熠生辉。望着他,我突然生出些些卑微之感,想我邹雨何德何能,令到此等 人物为我日日守候?这一刻我的心,正如某位女作家所言: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却在尘埃中开出花来。 过了许久,我收神,走进了星巴克。 傅哥坐在靠门的台前,微笑着与我点头。 我面对着走去,他一直望向窗外,直到我坐在他的对面,他方才醒觉,那表情, 竟像是被捉到犯错的孩子,有些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 “我不知道啊!”我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想进来喝杯咖啡。你常来这里吗?” 他也很随意地答道:“偶尔会过来。” 有的事,不必让对方知道。我们两人的想法竟不约而同。 他问:“喝什么?我请客。” “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我亲昵地答。 “我喝黑咖啡,你可能会觉得苦,给你一杯卡布其诺如何?” “好啊。” 咖啡上了桌,上面泛着细腻的泡沫。我啜了一口,抬眼望他微笑。 他伸手过来,抹去我嘴上沾着的泡沫,问:“平时喝咖啡吗?” “很少喝,喝不惯。”我实话实说。 他笑:“跟着我,得学会喝咖啡哦。” 我说:“不如换你,跟着我学会喝茶吧。” “好啊。”他答。 坐了一会儿,我说:“我得走了,上午所里有个会,重新讨论工作分工。” “会有变化吗?” “以后你们公司的业务全部由高展旗负责,我会去接一家银行的顾问工作。” 他将身靠后,似乎有些失望:“为什么?现在还需要这么做吗?” “更需要啊!”我答:“如果我做错事,你怎么骂我?” “我从来不骂下属。” 我撇嘴:“吹牛吧?我可是见过你发脾气。” 他回想了一下,说:“那次是特例。”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当老板的特权之一就是可以发脾气。” 他耸肩微笑,起身随我一起走出咖啡馆。 两人走到路边,我挥手向他说再见。然后横穿马路,走到对岸。 一回头,他仍站在车前,看向我。我再次向他挥手,他方才上车,驾车离去。 有人看着自己过马路,这感觉,真好。 我带着愉悦的心情走进了会议室,各路人马已济济一堂,我笑嘻嘻地与大家打 招呼。高展旗坐在桌前,埋头看着报纸,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我走过去一把扯过 他手中的报纸,说:“看什么呢?我也看看。” 他一把把报纸抢过去:“待会儿,我还没看完呢。” 此时,郑主任宣布会议开始。 高展旗把报纸收在肘下,我又伸手去扯,倒想看看有什么好新闻。他紧紧压住, 我悄悄转手去呵他痒,这是他的命门。果不其然,他一弹而起,我顺利地将报纸收 入囊中。 此番动静引得郑主任大声呵斥,高展旗回头用谴责的眼光望我,我一抬下巴, 毫不示弱地将他顶回去。 会议冗长,一开就是一上午,郑主任历数近段所里的成绩,并将高展旗与我狠 狠地表扬了一番。最后,分工调整,致林由高展旗全面接手,我终于与致林公司说 拜拜,转向新顾问单位。 我心里拍手称快,以前不愿做,是害怕在工作时见到那个人,现在不愿做,是 因为不必在工作时见到那个人。工作和感情应该泾渭分明,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原则。 散会时,我把报纸还给高展旗:“那,还给你,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呢, 尽是一些广告。” 高展旗接过报纸说:“我在看征婚启事呢!” “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给我?”我开玩笑。 “你?”高展旗瞄我一眼:“你的要求太高了。” 我伸出手指头说:“我的要求低得很,只有三个,一、男的;二、活的;三、 没老婆的。” 高展旗“嗤”我一声,向会议室外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大声说:“姓高的,我们得办一下交接吧?” “急什么啊?”他头也没回。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他的办公室。“高展旗,我哪里得罪你啦?怎么这个态度?” “我昨晚喝多了,你怎么样?”他没搭理我的问题,站在窗前自顾自说。 “还好,我又没喝什么酒。不过还是挺累的。” “很早就休息了吗?” “哦……”我犹豫一秒钟,说:“是啊。” 他猛回身:“可是我十点五十去你家,邹月说你还没回来!” 我愣住。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支支吾吾:“我……去美容院……去做美容。” “是坐着宝马车去的吧?”高展旗用有些尖刻的口吻。 “你瞎说什么啊?”我心虚不已,但仍想掩饰。 “昨晚你下了车,我从前面的路口掉头回来,正看见林启正的宝马停在你旁边, 你不要告诉我是别人开着他的车,因为我知道,他的车从不让别人沾手!”高展旗 狠狠地说。 被他发现!惨!这种事,总是迟早会世人皆知!我心里有几分沮丧,但也不想 与他多解释。我强悍地仰起头说:“你少打听我的事!”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他冲到我前面拦住我,反手关上了房门。 “你可以解释一下啊,比如他找你谈公事,比如他通知你明天开会,比如你有 什么东西丢在了他的车上,你就不想跟我解释一下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不关你的事!” “邹雨,你说实话,你真的和他在一起?”他直接切入主题。 我心里也有几分矛盾,但是,否认并不能解释一切问题,我也不想和他纠缠于 这些私事。 “我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于是我答。 但我的回答,该是默认了他的猜测,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失望。“我早就发现你 们俩有些不一般,原来果真如此。邹雨,你疯了!你疯了!那个男的就要结婚了, 你还跟他搅在一起?!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他会为你不结婚?你以为他真的会娶 你?他只是玩弄你!他不会认真的!你不要痴心妄想有一天能嫁入豪门!你没那个 命!” 他的话真刻薄,我无话可答,只想离开这间办公室。 他却依旧挡住门锁,继续说:“你清醒清醒,他并不是那么完美,他也有很多 缺点,他的钱是被他老爸控制的,他家里还有三个兄弟,将来谁当家还说不定呢? 你跟着他,只会痛苦,得不到什么好处。邹雨,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我不会跟着他,我不会靠他生活。”我小声说。 “那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你爱上他了?”高展旗的眼里竟有一些轻蔑的意味 :“爱上他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你真庸俗,也去凑这个热闹?如果林启正破产了, 你还会爱他吗?” 他的口气让我难堪,我那根坚强的神经开始发挥作用,我直视着他混乱的表情, 一字一句地说:“我爱谁?为什么爱?都不需要告诉你理由,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 了。我的事,你不要妄加猜测,也不要妄作评论,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说完,我大力掀开他,扭开锁准备出门。 “你完全就没有考虑过我吗?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吗?”他突然在我身后问。 他的话让我的动作暂时停止。 “我一直在你身边,我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可是,你宁可选择做别人的情人, 也不愿尝试与我的可能性吗?有钱就那么重要吗?有权有势就那么重要吗?邹雨, 我对你太失望了!”他的语气如此沮丧,是我从未曾听见过的。 我回头看他,他脸上有受伤的表情。 “对不起,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真诚地说,但是这话,恐怕已经被 世间的女人用过上亿次,老套到毫无作用。高展旗转身走到桌前,拿起自己的茶杯, 突然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想此刻我应该离他远点,于是我打开门走出去,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起身, 关心这声脆响的来源,我径直回到办公室,拎上自己的包,向外走去。 站在大街上,我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愣愣地站在路边, 足足有半个小时,高展旗的话不断地在我耳边炸响,还有他那种混杂着失望、轻蔑、 痛苦的表情。我失去他了吗?我失去了这个聒噪但亲切的朋友了吗?我的生活,因 为着三亚的那个早晨,开始震动和变化,接下来,又会怎样呢? 当我接到林启正电话时,我已经在网吧里呆了一下午,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韩 剧里那个肥胖的金三顺将帅哥迷得神魂颠倒。 “你的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他在电话里问。 “哦,这里是负一楼,信号不好吧。”我边说边盯着屏幕,金三顺艰难地爬着 山,准备向自己的爱情告别。 “今晚可以一起吃饭吗?” “好啊。”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不用接!”此时我对接我这件事极其敏感,立刻拒绝了他的好意:“在哪里? 我自己过来。” “就去上次那家私人厨房吧。” “好,我半个小时后到。”我挂了电话。 电脑屏幕上,金三顺在山顶对着暴雨狂喊着男主角的名字,突然听到了爱人的 回答。电视剧里的爱情多美好,多金的英俊男子居然抛开自己深深思念的美丽女友, 投入胖胖的厨娘怀抱,不按牌理出牌,才能有动人的爱情。而现实中呢,只会像我 这样,沦为贪图虚荣的浅薄女人。我带着自嘲的表情离开了网吧。 走进那个家庭餐馆,时间还早,服务小姑娘与上次的不是一人,她先用冷淡的 口气问我有没有预约,当我打出林启正的名号后,她又用好奇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 一番,方才引我入那间小房。 “您请坐,请问喝点什么?”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可不想为了点茶与她周旋,于是说:“给我可乐,听装的, 冰冻的,可口可乐。”这招效果不错,她立马走人。 冰冻的可乐让人心头哽咽,天光在窗外开始黯淡。 林启正走了进来,额头竟有汗珠:“对不起,迟到了,临时有急事要处理。” 他抱歉地说。当他显出与他的权势不相称的谦逊时,其实我最爱。 “早知道我就坐公共汽车过来。”但我依旧嗔怪,虽然心里并无怨言。 “别生气。”他走过来亲亲我的脸颊。“下次还是让我接你。” 我一时没有答话。此时,那个胖胖的老板走了进来。话题转入了晚餐。 我没有接受老板建议的牛排大餐,依旧固执地选择了中餐,林启正好脾气地接 受了我的选择。 当我们开动以后,我问他:“会不会很扫兴?” “扫兴?什么事会扫兴?”他不解。 “你心里肯定想吃西餐,对不对?” “不会,我都可以。不过,此地的西餐很有水准,其实你可以尝试一下。” “我不要,吃西餐我会觉得没吃饱,喝咖啡我会觉得口更渴,如果听交响乐, 我会当场睡着鼾声如雷。”我夸张地说。 他大笑。 “别笑,我就是这样,又土又俗。” “怎么会笑你土?”他俯身过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最爱你这一点,你 活得很真诚,很自我,也很勇敢。” “原来不是因为我长得美?不!我还是要以前的那个理由!”我假装委屈。 “以前的也算数,美,而且性感。OK?”他哄我,给我下台。我顺势笑逐颜开。 结束了愉快的晚餐,他驾着车,载我缓缓地游历车河。 “今天下午,高律师到我办公室向我汇报案子的进展情况。”他忽然说。 我一怔,转头望他的表情。他看着前方,脸色并无变化。 “我们已经重新分工了,以后由他一人全权负责。”我答。 “嗯,你已说过。” “高展旗还说别的了吗?”我试探地问。 他想了想,答道:“他很爱护你。” 晕!高展旗那人,必是去为我出头。我无奈地摇摇头,问:“有没有让你难堪?” “那倒不至于,在我面前他很克制。但是,他说他狠狠地骂了你。你还好吧?” 他转头关切地说。 “我没事。”我语气轻松。 他沉默,过了许久,轻轻地说了声:“Sorry!” “没关系。”我竟豁达地安慰:“早晚会遇到这样的事。不过,以后我们确实 要小心点,所以你不要接我,也不要送我,我们约好地点见面就可以了。” 他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扭头望着窗外,大幅的广告画里,漂亮的女郎露出魅惑的笑容,路上的行人 匆匆而过,表情呆滞。 “邹雨,有时候,你真让我无话可说。”他忽在旁边言语。我扭头看他,他眼 神无奈。 “觉得我太直接吗?” “不是,只是感到内疚。一直是我强求你,可你从来没有埋怨。” “你不用内疚,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有时候我想,能够遇见让自己心甘情愿放 弃原则的人,也是件难得的事,我只是听从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所以没有什么 好抱怨的。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和压力,我也不会做得寸进尺的女人。”我一字一 句地说,生怕他不能理解我的意图。 他没有言语,伸手过来,将我的手握于掌心。 我不愿两人的气氛变得伤感,于是提起兴致说:“明天有时间吗?我到你家里 做菜给你吃,我的手艺不错哦。” 他面露难色,许久竟说:“明天……明天我要去香港。” 香港——这个地方有太多意味,我一时无话可答。 “主要是三亚的那个项目,必须和香港的出资方再沟通一下。我会尽快回来。” 他解释。 “好,那到时再约吧。”我简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黑暗里仪表盘发出幽幽的光,映在我们的脸上。即使我努力地视而不见,总还 是有抛不开的心事,拥堵在我和他之间,吞食着恋爱中的快乐。 我没有让他送我到平日的路口,还差着好几百米,我就下了车。他追下来,紧 紧地拥抱我,我努力的睁着眼睛,生怕会有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我笑着和他说再 见,让他答应每天给我打三个电话,见我情绪尚好,他方才放心地驾车离去。 我想我是爱他的,不然,我如何能将忧伤深藏于心底,只对他微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