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启正走了,并没有很快回来,从香港辗转又去了纽约,然后又是上海。他如 约日日来电,但背景里往往极安静,想必是找个无人的角落, 才开始拨号。而我, 也是看到他的号码,就会侧身避开周遭的闲人。想来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本是极磊 落之人,却为了与这个男人的爱情,干起这等偷偷摸摸的事来。 但也许正因为如此,甜蜜反而在成倍地增长。 “真想尽快回来,但是确实抽不开身。”他总是极抱歉地说。 “没关系,你自己注意身体。”我总是体贴地回答。 “有没有想我?” “有啊。” “什么时候?” “现在。” “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有现在,听见你的声音的时候,才能不想你。”他低低 的声音总让我心意缠绵,挂了电话,我会望着远处,傻笑良久,方才收回飞出去的 神思。 只是电话又如何能抵过思念在每个早晨如潮水涌来,虽然是私底下的爱,但格 外煎熬我的心。 高展旗却是和我彻底翻脸了。从那天起,他就很少与我碰面,即使不得已打交 道,也表现得十分冷淡。但偶尔我会听见他与旁人通电话,态度亲昵,想必关系非 同一般,加之听到同事议论,说他与某法院院长之女往来甚密,令我释怀。本就该 如此,我这个可能性失去,还可以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一个星期后,顾问公司因知识产权纠纷成了被告,我必须前往北京应诉。我出 发的那日正是林启正返程之时。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因此,我订了当天最后一班飞 机,起飞时间与他的落地时间,中间尚有两小时的空隙,总还有相见的时间。 但是,天公不作美,上海雷雨,航班全部晚点。他在机场喧嚣的人声里打电话 给我,让我一定等到最后时间再入安检。 我一直在大厅里拖延,直到广播里通知我的航班登机,方才依依不舍地入了安 检口。 匆匆赶去排队登机的时候,听见广播里报上海的航班已到埠。真不凑巧,就是 这前前后后的十分钟,他到我走。 电话果然响起,他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你上飞机了吗?” “正在排队准备登机了。”我失望地回答。 “我刚到。你可以出来到安检口来吗?” “不行啊,已经快起飞了。” “可不可以坐明天的早班走?” “来不及,明天上午法院有调解会,一定要参加。” “那好吧,早点回来。”他惋惜地说。 我应承着挂断了电话,心情低落。从我排队的地方可以隐约看见停机坪,明知 什么也不可能看见,我却仍旧努力分辨那些大大小小的飞机,猜测着他正从哪架飞 机上下来。 有时候会有宿命的感觉,仿佛与他,总是在错过之间,像是缘份尚未修到。或 许,当人对前途充满疑虑时,会容易变得迷信吧。 空姐开始放行,刷登机卡的机器“叮叮”作响。我振作情绪,随着人群向前移 动,后面有人紧紧贴上来,我往前让让,依旧贴上来,再让让,还是贴上来。这令 我极不快,欲扭头发火,转头瞬间,嗅到那种极熟悉的淡淡香气,然后,竟看见了 林启正微笑的脸。 我惊喜到大叫一声,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周围的人想必是诧异莫名,我却已 管不到许多,只顾将脸埋在他的肩上,用力地擦来擦去,直到两颊泛红,方才抬头 向他傻笑。 “你怎么进来了?”我问。 “我当然有办法。”他答。 终于见到了他,刚才的遗憾化为乌有。 周围的人都已入了登机口,他拥着我向前走,我将登机牌交给空姐,转头想对 他说再见。 但他笑而不语,竟也从身后变出一张登机牌,同样交给了空姐。 我更惊讶:“你也去北京?” “不,我送你去北京。”他答。 “送我? !”我不相信地反问。 “对,送你。明天上午我再回来,下午有个会议必须参加。”他边说边接过我 手中的电脑包。 “谢谢。”我感动的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用谢。”他居然正儿八经地回答,我轻捶他一拳。 两人一道登上飞机,他没有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跟着我来到经济舱,与我邻座 的人商量换位置,头等舱换经济舱,那人自然迭迭称好,起身离去。然后他挤坐在 我身边,身高腿长,颇显局促。 这没有预料到的相见,完全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只知道痴痴望着他,望着他脱 掉外套,扯下领带,系上安全带,调整好坐姿。 他见我如此,伸手捏捏我下颏:“傻了?” “没有,变花痴了。”我说:“我们办公室的女孩曾问过我,和你在一起,会 不会流鼻血、流口水、视线模糊、有犯罪冲动?还说这是花痴症状。” “搞什么?说的我好像海洛因。”他故作不满。 “别得意,没这么好,我说像是狂犬病。”我反驳。 他笑,但脸上明显疲惫不堪,眼窝有些深陷。 “最近是不是很辛苦?”我问。 “是,一个星期跑了三个地方,开了不下二十个会,见了不下一百个人,每天 睡眠不超过四个小时,你说辛不辛苦?” “为什么这么赶?不可以安排得稍微松一点吗?” “我想赶回来见你,拼命压缩日程,结果你却要走。我不甘心,所以安排他们 买与你同班的机票,幸好头等航的机票总是卖不完。”他伸手将我搂在怀里:“再 不见你,我会疯掉。” 飞机开始升空,我偎在他的怀里,感到幸福与安定。 我拿起他的手,看他的掌纹。“你会看手相?”他问。 “会啊。”我瞎说。 “看到了什么?” “看到你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我用手指轻划他掌心。 “那你有没有看到我日夜工作,心力交瘁,无法享受人生?” “是吗?真的这样忙吗?”我抬头心疼地看他。 “身不由已,完全没有自由。”他叹道。 “不如少做点,反正你也够有钱了。” “我的家庭很复杂,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知道一点。” “我父亲已退二线,将生意暂时交我管理,如果我有纰漏,他随时可以换人。 所以,我必须事事亲力亲为。” “换了就换了呗,大不了我养你。”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他轻笑,没有回答。 他手腕上依旧有一块腕表,全钢表带,厚厚的,闪着金属的光泽。我问:“这 款表上为什么有两圈数字?” “双时区的设计,出国时方便一些。”他答。 我拨弄着他的表,忽然发现他的手臂和手背上竟有些细细的伤痕。“这是怎么 回事?你后母虐待你?” 他捏我的耳垂,无奈地说:“你的脑子里哪有这么多奇思怪想?我只是小时候 顽皮,经常与同学打架。” “赢得多,还是输得多?” “一半一半吧。我打架从小学一直打到中学,从国内一直打到国外,外国人比 较壮,难度更大。”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斯文,像个乖孩子。”我撑起身子,仔细端详他。 “越是不像的,越是能打的。”他有些得意地答。 “现在还会打吗?” “不打了,中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武力不如金钱好用。 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打架了。” “是你爸教你的?” “对,他教我学会如何用钱收买人心。”他的语气里有些自嘲。 “启正……”我俯在他胸口,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嗯?”他把脸贴过来。 “我只要一半的你,只要一半,或者还可以更少,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十,哪怕是百分之一,就可以了。” “我想给你百分之百。” “不要那么多,只要分小小的一点点,但是,必须是你最好的那一点点,好吗?” 我用手指尖比划着那一点点。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说:“我最好的部分可不止一点点。” “那你还留一点给别人吧。”我回答。 他知道我说什么,他知道我指谁,所以,他沉默了。而我,一时间回想起江心 遥站在千手观音前的笑脸,心中也涌起丝丝的负罪感。 过了许久,他开腔:“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江心遥?” “想问,但不知该怎么问。”我实话实说。 “对左辉,我也是一样。”他说。 “左辉?很简单,大学恋爱,毕业后结婚,然后他有了外遇,提出离婚,我同 意了,就这么简单。”我用短短的几句话就概括了自己的前十年。 “可是你曾经为他哭得那么伤心。” “被人背叛的感觉不好受。所以,你也不要让江小姐知道我的存在。” “她早晚会知道。” “希望她永远不知道。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我发自内心地说。 “我认识她很多年了,在美国,我们住在同一个街区。我父亲很早就告诉我, 如果我想将来事业有成,一定要娶她做老婆。所以,我就去追她,送她花,送她礼 物,我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喜欢她,也让她喜欢我。” “你们俩确实非常般配。” “是的,一切都很合适,也很顺利。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如果真正爱 上一个人,自己的心是不会听大脑指挥的,我没有努力去做什么,但是只要看见你, 我就身不由已。”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 “我也是。可高展旗说,爱上你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我得承认,高展旗 的话始终让我耿耿于怀。 “而让林启正爱上的女人,从头至尾,却只有你一个。”他轻轻回答。 从小小的窗口望去,我们飞翔在白云之上,繁星之下。我靠在他的胸口,数着 他的心跳。每一秒都如此宝贵。 到了北京,已是晚上8 点。 他牵着我的手走出机场,坐上了早已等候的车中。 我们度过了一个极愉快的夜晚,丰盛的晚餐,以及整夜的缠绵。 第二天,我在晨光中醒来,他依旧在我身边熟睡,俊美的侧脸令人心动。我蹑 手蹑脚走进浴室,生怕惊醒了他。 可是当我走出浴室,却发现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窗前接电话,脸色阴沉。 “不管怎样,我不同意这个安排。下午开会我也是这个意见!”他斩钉截铁地 对着电话里说,然后“啪”地合上了电话。 他回转身,看见我,脸色稍缓,我问:“没事吧?” “没事。”他走过来轻轻拥抱我:“睡好了吗?” “睡好了。” “我得走了,10点的飞机,北京这边爱堵车。”他边说边走进了浴室。 我郁闷地躺倒在那堆还存有体温的被褥中,留恋不已。 他走出来,俯身看我:“不高兴了?” “嗯。” “舍不得了?” “嗯。” “下次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去远一点,去久一点,好吗?”他哄我。 “嗯。” “走吧,吃早饭去,我要去机场了。”他将我从床上拖起,拥着我走出了房间。 餐厅在二楼,窗明几净,阳光充沛,早餐品种异常丰富。我胃口大开,端着个 盘子左拿右拣,堆成小山。此时转头找人,林启正已坐在靠窗的桌前,喝着咖啡。 我走过去,见他面前只有咖啡杯。“为什么不吃东西?”我问。 “没有胃口,喝点咖啡就行了。”他答。 “那不行,好歹吃点东西,我去帮你夹。”我放下手中的盘子,准备转身。 他牵住我的手:“不用,别浪费,你自己吃吧。” 我看他,他的表情很认真。以我的心情,真想无论如何塞点东西进他的嘴里, 但他的态度,让人没有反对的余地。 我只能坐下来,好胃口也打了折扣。 他啜着咖啡,望着窗外,满腹心事。 “有什么事情吗?”我问。 他回神看我,答:“没事,早餐味道怎么样?” “不错,你要不要吃一点?”我继续游说。 “谢谢,不用了,你多吃点。”他说完,又望向远处,开始思考。手里的手机, 不停地开开关关。 我吃到无聊至极。十分钟后,忍不住重提旧话题:“出什么事啦,你好像很担 心的样子?” 他的思绪又被我拉了回来,但他好脾气地答:“没什么,公司的事情。” “或者你可以说出来,我们讨论一下,你们公司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啊。” 他看着我,犹豫了几秒钟,说:“我爸要让我哥哥林启重回到公司任财务部总 监,我一直反对,但看样子还是改变不了我爸的心意。” “他不是曾经挪用过公司的钱吗?”我问。 “你知道这件事?” “听说过。” “所以,我坚决不同意他回财务部,根本没有办法监管他,谁知道他会不会干 出同样的事来!” “你爸爸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前科,为什么还坚持用他?” “他是长子,他的母亲还在,日日找我父亲,要让她儿子出人头地。” 启正的话突然让我有些心酸,别人的母亲还在,还可以为了儿子去出头去争取, 而他,只能靠自己。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鼓励道:“没关系,你是副总裁,比他大,盯他盯紧点, 找到机会再下手‘卡’。”我另一只手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我的表现让他露出一丝笑容,他反过手来握住我的手:“邹雨,我知道我说这 些话没有意义,但我确实想说,继承致林的家业是我的理想,我不能放弃,但是和 你在一起是我的心愿,我也希望实现。所以,委屈你,耐心地等我,等我站稳脚跟, 我一定会……”他突然停顿了下来,仿佛有话难以启齿。 “你会离了婚,再和我结婚。”我把他不敢说的话顺畅地说了出来。 他有些局促,但表情坚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到时候我没有结婚,我会考虑你的提议。”我正儿八经地回答。 听到我的话,他笑起来,眼角浅浅的鱼尾纹,让他多了几分感性。他凑近些, 低声说:“爱过我的女人,不会再爱别人了。” 我用手轻拍他面颊:“别刺激我,小心我去试一试。” 他将我两只手都握在掌心,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给你机会。” 我看着他,忽然从他眼里看到强悍的意味,这是我在别人眼中看不到的霸气。 林启正,一个向着权势顶峰努力的人,终不是普通的男人。即使他会焦虑,即使他 会彷徨,但他依旧会想方设法将一切掌控在手中。 他的电话响了,他瞄了一眼号码,松开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然后他起身,走到了餐厅外的阳台上,才将电话放到耳边。 我坐在桌前,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是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表情,他的口型。 他在说英语,断断续续地,没有重点的,眼角眉稍间或露出温柔的表情。 是和一个女人吧?是和那个即将嫁给他的女人吧?我在心里暗自揣测。和我通 电话时,也有这么温柔的表情吗?还是会更甜蜜?会笑得更开心? 我一直努力想要忘记那个即将到来的十月,但是,忘记,不代表它不会来临。 仿佛过了许久,他才回到座位上。 “吃好了吗?我要走了。”他催促我。 我直直地望着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你定在什么时候结婚?” 他愣住了,思忖良久,困难地回答:“十月十八号。” “哦,在哪边?”我问。 “什么哪边?”他反问。 “在哪边办酒?” “没有宴席,只是登记。” “哦,我本还想打个大红包呢。”我想开个玩笑,但听起来醋意浓浓。 “邹雨。”他再度紧握我的手,深深地看着我:“我和你之间,与这件事没关 系。你不要去想它,OK?” 我努力露出轻松的笑容,朝他点点头,说:“是,我只是随口问问。走吧,你 要迟到了。” 把他送上车,再看着车驶离酒店,我的心,有了些落寞的情绪。 回到房间,他昨日穿过的衣服还搭在沙发上,富家子的奢侈终究与众不同,他 没有行李,昨晚在楼下的专卖店从头买到脚,然后,所有换下的衣服随手丢弃。我 呆呆地靠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衣服,衣服散发着我所熟悉的树林的清香,还夹杂 着昨晚的红酒和香烟,就像梦一样。 “爱过我的女人,不会再爱别人了。”他说的话在脑中回响。我原以为,我可 以掌控这场感情,但是,也许真如他所言,这场爱,远比我想象得更纠缠更无奈, 而我,已是泥足深陷,欲罢不能了。 虽然他交待酒店将房间留到我离开北京那一天,但是,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间, 又岂是我们这种打工一族长留之地。我退了房,拖着行李回到了顾问公司的宿舍。 他换下来的衣服我舍不得丢,一并拖了去。晚上,我把它们洗干净,晾在了房间外 的阳台上。浅灰色的衫衣,在风中摇摆舞蹈,我坐在床边,看到入神。 手机响,是他的电话。 “为什么不住酒店?”他劈头就问。 “不方便。”我答。 “我已通知酒店为你准备一台车。” “不用,我住在公司这里挺好,挺习惯。” “是吗?我想酒店住着舒服一些。” “谢谢。还有,你的衣服我没丢,洗干净了,回去带给你。” “好啊。从来没有女人帮我洗过衣服。” “难不成你自己洗?” “都是佣人、钟点工洗。” “那不是女人吗?”我抓到把柄。 “哦,更正,从来没有心爱的女人帮我洗过衣服。”他忙说。 “是从来没有心爱的女人?还是从来没有洗过衣服?你要说清楚。” “和律师说话可真费劲。是除了你以外,从来没有心爱的女人,更别说洗衣服 了。满意吗?” “还行。在我的启发下,逻辑严谨一些了。” 他在电话那头笑,我竟有些欣慰,和我通电话,他想必是笑得更多。 “启正。”我喊他的名字,仿佛这是我的特权。 “是。”他回应我。 “我看见你的衣服在风里面跳舞,下次你带我去跳舞吧?” “好,下次我带你去欧洲,去巴黎,去伦敦,去维也纳,去威尼斯,一个国家 一个国家地跳,好不好?” “好。” “邹雨……”换他喊我的名字。 “嗯?” “要开心好吗?不想看到你因为我变得不开心。” “好。” “早点回来。”他叮嘱道。 我合上电话,继续望着那件跳舞的衬衫,心想,去欧洲跳舞,真美啊,可是, 真想在中国跳,在大街上跳,在全都是熟人的PARTY 上跳,那才是我最盼望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