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以为未来的一个月里,我会沉浸在痛苦的想象中,想象着远方那座繁华的城 市里,我最爱的人是如何与另一个女人喜结连理,我也会因为这种痛苦的想象而夜 不能寐,寝食难安。 但是,让我寝食难安的远非此事,就在我和林启正道别后的那个夜晚,接到家 乡的电话,母亲突发大面积脑梗阻,住进了医院。 我们三姐弟连夜兼程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送进了特护病房,医生看见我的第 一句话就是:“你是家属吗?来,签收病危通知书。” 我颤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的十多天里,我长驻在医院里,除了几个小时必需的睡眠,剩下的时间里, 我就守在母亲的身边,昼夜服待,她已无法发声,无法进食,意志也几乎完全丧失, 更严重的是,由于肾衰竭,她身体内无法正常代谢,任何药物对她都是新的伤害。 我曾想过让她去省城的大医院,可是,以她的身体,如何熬得过几个小时的颠簸。 邹月和邹天更是毫无主张,经常无助地问我:“姐,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们,只是满心懊悔,也许,我把母亲接到身边,积极地寻医 治疗,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望地看着她,慢慢地萎缩,慢慢地向死亡走去。 林启正的电话还是每日必至,我努力掩饰着,不让他知道我的状况。没有必要 吧,在他新婚燕尔的时候,告诉他这样不快的消息。 高展旗经常会千里迢迢地赶来探望,努力说些打趣的话让我笑笑。有一天午后, 邹月邹天都被打发回去休息,他陪我坐在病床前,手舞足蹈地谈起他新认识的一个 女朋友,我忽然疲惫地说:“老高,别说话了,让我在你肩上靠一靠。” 他顿时安静下来,努力地挺直脊背,我将头轻轻地靠上去,闭目养神。 许久,我开腔:“老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说真的。” “我做你的朋友做太久了,待遇可不可提高一点?” “不可以。在我这里,朋友是最高待遇。” “那个待遇比较低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明白他指林启正,摇摇头说:“不,我没告诉他。” “为什么?” “他没必要知道。你也别说,好不好?” 高展旗忽然叹了口气:“唉,邹雨,其实你过得真辛苦。” 谁说不是呢?我的眼眶潮红了,闭着眼睛,靠着他的肩,不再言声。 十一月五日的凌晨五点,我的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离开了我们。医生用白布 遮住了她的脸,邹月和邹天跪在床前,痛哭流涕。我却一时头脑空白,只会呆呆地 站在原地。 二舅走过来对我说:“邹雨,大姨、三姨,还有表叔他们都在等消息,你赶快 给他们报个信吧。” 我懵懵懂懂地一个人走出病房,来到外面的停车坪里,开始拨号码。 电话通了,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看来大姨他们睡熟了,这时候报死 讯,真是惨忍。 我正准备挂机,忽然,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喂,这时候还没睡吗?” ——是林启正!我以为我拨的是大姨家的电话,谁知,在下意识里,我竟把电 话拨到了他的手机上。 “对不起,我打错了。”我连忙说。 “没关系。可是你怎么这时候还没睡,出什么事了吗?”他关切地问。 漆黑的夜晚,我孤独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坪,深秋的寒意使我瑟瑟发抖。他 温柔的问话击穿了我强撑的神经,我颤抖着声音,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启正,我 很难过,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都是我的错,我早点带她去看病,我早点送她 去换肾,我多陪陪她,和她说说话,就好了……我后悔死了!……都是我的错…… 怎么办?” “邹雨,别急,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你慢慢说。”他在电话那头依旧镇静。 刹那间,悲伤开始决堤而下,我双腿一软,坐倒在水泥地上,开始放声哭泣, 边哭边对着电话里的他喊道:“启正,启正,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妈妈了!我妈妈 死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启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妈妈死了,我该 怎么办?……” 林启正应该被我吓到,在那头不停呼喊我的名字,试图安慰我,我哪还有理智 与他交谈,只知蹲在黑暗里,抱着手机哭个不停,直到手机因为没电而彻底关机。 早上九点多,傅哥赶到了医院,在太平间找到我。 我和他走到门外,他气喘吁吁地说:“这个地方不好找哦,我查了好几个医院。 邹律师,节哀。林总打长途回来指示我,全权代表他过来帮忙安排,有什么可以做 的,比如说,用人,用车,你尽管说。” “他在哪里?”这是我首先想到的问题。 “在美国,好像是芝加哥,上次听他说过。”傅哥回答。 此时我才想到推辞,我诚恳地说:“傅哥,不必了,我母亲只是一个小学老师, 亲戚朋友都不多,所以明天的追悼会很简朴,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还是回去吧。” 傅哥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林总指示我守在这里,我可不敢抗旨,当然,我 站在这儿也不合适,有事你就打我电话。”说完,他好像想起什么,回身到车里, 拿出一个崭新的手机。“林总还让我带个手机给你,估计你的手机没电了,让你换 上。在路上我用车充已经充满电了,你放心。” 我不肯接:“不用,我有充电器,可以充电。” “好了,好了,拿着吧,林总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要,他反倒不高兴。” 傅哥边说边将手机硬塞到我手里,转身上了车。“有事打我电话!”他挥挥手,将 车开出了医院大门。 当痛痛快快哭完以后,我其实就已经后悔告诉林启正这个消息,也不知那个莫 名其妙的电话,会不会给正在蜜月旅行中的他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所以,我低头看 着那个崭新的三星手机,暗自决定暂时不会让自己的电话开机,干脆打不通,反而 令大家省心。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在问:“姐,傅主任怎么来了?”是邹月。 “哦,他找我问一个合同的事。”我随口答,连忙将手机塞进口袋里。 在太平间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8 点,我们捧着母亲的遗像来到了殡仪馆。走 进追悼厅,大家都被吓了一跳,整个追悼会场摆满了上百个用黄白两色的菊花扎成 的花篮,层层叠叠,衬得气氛隆重而肃穆。 我凑上去看那些花篮上的落款,都是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单位和公司,有本地的, 也有外地的。邹天站在我旁边悄悄问:“姐,这些花篮是哪里来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妈的学生。” 邹月面对着摆在最前面的一个花篮发愣,我走上前一看,上面写的是:致林集 团总公司敬挽。 忽然我醒悟道,这都是林启正的安排。邹月回头,用恶毒的眼神看着我,我百 口莫辩。 大姨走上来,握着我的手说:“小雨,你母亲一定很高兴,她走得多风光啊, 她养的孩子有出息啊!” 我无话可答,只得点头称谢。林启正,林启正,你干得有点过火了! 负责操办丧事的二舅走到我面前问:“小雨,你的朋友、同事该来的都来了吗? 仪式就要开始了。” “我没有通知那边的朋友,没必要麻烦他们,您看看,这边的人都到齐了的话, 就可以开始了。” 二舅点点头,走开去张罗起来。亲友慢慢聚拢过来,也就二三十个人,场面冷 清。 忽然会场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汽车笛声,打破了寂静,引得会场一阵骚动。我探 首一看,殡仪馆门口竟然开进来二十几台大大小小的车,将前面狭小的停车坪堵得 水泄不通。我看见了高展旗的马六,看见了郑主任的别克,然后,我还看见了一台 格外高大的吉普车。 如果刚才的那些花圈只是让我错愕,那么现在的场面真让我大惊失色,一些认 识和不认识的人从车里钻出,向追悼厅涌来,签到台前顿时乱成一锅粥。而且,我 居然在其中看见了那个我一心以为还在美国的阳光下陪着娇妻的林启正。他一身黑 色西装,在欧阳部长、傅哥和一干人的陪同下,远远走来。 我呆呆地望着他,视线无法离开半分。这十多天心力交瘁,痛苦难当,事事只 能以一已之力抵挡,虽没有想过退缩,却也疲惫不堪。如今,看见他从人群中走过 来,那份从容与妥贴,竟让我忽然松懈下来,仿佛终于可以有所依靠。 他看见了我,向我走来,我醒悟到人多眼杂,连忙用眼神制止,缩回到人群之 后。 追悼厅一时间人满为患,林启正被让到最前面最中央,表情严肃地站在那里。 我偷眼看身边的邹月,见她只知傻傻地将眼神落在林启正的身上。 追悼会开始了,我收回激荡的情绪,低头听母亲学校领导介绍起母亲生平,听 母亲好友致词,望着相片里她慈祥的笑容,悲从中来,待到众人向遗体告别,与家 属握手时,我已哭成泪人。 泪眼朦胧中,有人握住我的手,温暖地用力地握着,久久没有松开,我知道是 他,更是哭到不可收拾。他轻轻地说:“节哀,好好保重。”我用另一只手擦擦泪 水,抬眼见他关注的眼神,只觉温暖安心。 我哽咽着说:“谢谢。” 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手,这才放开手离去。 我的目光不能跟随他的身影,因为还有很多人等在旁边与我致意。 等众人逐渐散去,我抬眼想再寻找林启正时,突然发现邹月远远地追上去,与 他交谈着什么。这真让我惊讶,邹月何时有了如此胆量? 高展旗此时出现在我身边,小声说:“嘿,美女,别哭了,再哭就长鱼尾纹了。” 我斜眼瞪他,他朝我竖个大拇指:“还是你最牛!林启正提前结束蜜月,回国 参加你妈的追悼会,这真是空前绝后的事!整个致林的中层今天都跟着来了!多风 光!” “我正奇怪,他们来干什么?很多人我连认都不认识。” “老总来,他们敢不来?这种马屁都不会拍?不过,你算是见光了,所有的人 都在打听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答案显而易见。” 我一听,也急起来:“是啊,他怎么这么不注意,让我很难堪!完全没必要!” “怕什么?反正姓江的已经嫁给他了,生米煮成熟饭,林启正还有什么可担心 的。你看吧,以后您老人家出入致林,必定如履平地,人人对你毕恭毕敬!”高展 旗绘声绘色地表演开来。 我真想反手抽他,欲抢白几句,二舅在身后招呼我送母亲最后一程,我回到邹 天身边,发现邹月已不见踪影。“邹月呢?”我问。 “不知道啊,刚才还在。”邹天答。 不知邹月与启正说了些什么,我甚是忧虑。 所有事情完成后,我掏出新手机,装上电话卡,急急拨林启正的号码。 “你走了吗?”我开口就问。 “没有,我在旁边的休息厅。”他答。 我匆匆赶去,见傅哥守在休息厅门口,向我招手致意。“林总在里面等你。” 他说。 我推开门,冲了进去。他就站在门边,望着我。我张开双手,与他紧紧地拥抱 在一起,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下来。他抚着我的肩,说:“对不起,没能在你的身 边,没能帮上你的忙。” “是的,你要在我身边多好,这些天,我真的很辛苦!”我没有掩饰,说出自 己内心的感受。 “为什么开始一直不说,我只知你心情不好,不知为何。” “说了多不好,扫了你的兴。” “真傻!当然应该让我分担!”他心疼地叹道。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拥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看他,脸上略显疲态, 这两日定是昼夜兼程地赶路。 “你这样提前回来,没关系吗?”我担忧地问。 “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其他事。”他神色坦然。 “对了,刚才我看到邹月在和你说话。” “是的。” “说什么?” “她走上来问我:‘你为什么抛弃我姐姐?’我就回答她,我说我永远不会抛 弃你,然后她就走了。我正要问你,难道你已告诉她了吗?” 他的这番话让我如五雷轰顶,没想到邹月居然用这种方式确认了自己的猜疑。 我瞪圆双眼迭声说:“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从来没有!她一直怀 疑,她是在套你的话!” 听我如此回答,林启正也深感意外:“对不起,她表情很正常,我一时没有反 应过来。” 我急得在屋内打转,拨打邹月的手机,已是关机状态。 林启正安慰我:“别急,别急,事已至此,急也没有用!找到她以后,好好谈 一谈,也许就此解了这个心结,你也不必每天心惊胆战!” 我眼前却总是邹月那有些恶毒和怨恨的眼神,这令我有不祥的预感。 林启正原打算等我一起返回,被我婉拒。 我和邹天继续留在家乡处理母亲的一些后事,同时也在小镇周围寻找邹月的踪 迹,然而一无所获。无法,我们只好坐长途大巴返回省城。 在路上,我望着窗外,忧虑重重。邹天从瞌睡中醒来,见我如此,安慰道: “姐,别急,邹月也不小了,她自己慢慢会想通的。” “如果能想通,她早就想通了,我担心她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我幽幽地答。 “不过,姐,我有句话说了你别生气。”邹天小心地说。 “没关系,你说吧。” “你和姓林的事,不该瞒着她,早点说可能更好些。” “我那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原来想着没必要让她知道。”我坦白地说。 “对啊,那你和姓林的打算怎么办?” “没打算过,也打算不了,走一步算一步。” “姐,姐夫的事,是不是姓林的害的?” “你听谁说的?” “我猜呗。姐夫住我们家楼下,出出进进的,危险!”邹天撇嘴说。 “别瞎说。他哪有那本事!”我低吼。 “他多有钱啊!男人有钱就是好!我以后不打算留校,一定要出来闯一番事业!” 邹天在旁发下宏愿。 我转头看窗外掠过的景物,只觉心境苍凉。为什么?永远都没有人在意我和他 之间的爱情。金钱,像个巨大的符号,使其它的一切都失去意义。 回到家,十几天未入,灰尘满天,满室寂静无声,并没有邹月回来的痕迹。我 和邹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邹天突然说:“上网看看,看她在不在线?” 他走进邹月的房间,打开了她的电脑,鼓捣了一阵,失望地说:“没有在线。” 我走到客厅,再度拨打邹月的手机,仍是关机的提示音。也许,我应该报警了, 我暗自思忖。 忽听邹天在房间里喊:“姐,你快来看。” 我以为有好消息,冲进房间,邹天指着屏幕说:“我刚发现邹月有个博客,你 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我凑过去一看,博客的名称是:我的幸福生活。里面,是邹月每天记下的日记, 但是,我看到,日记中的内容,竟是邹月编撰出来的爱情,而男主角,却是林启正! “今天,启正来接我上班,我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把百合,因为今天是我和 他相爱第一百天。”……“我们今天吵架了,因为他坚持让我不要去公司工作,而 我不同意,当然,最后,还是由他来让步。”……“今晚我们过得浪漫极了,他带 我去江边看夜景,在夜风里拥抱我,吻我的头发。”……“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 不管他将会娶谁做妻子,我都不后悔。”…… 我用鼠标快速地点击着,越看越匪夷所思,日记一直持续到母亲病危的那日, 在那天的日记中她写道,“启正今天去香港了,我送他到机场,两人依依不舍。” 旁边,邹天也发出啧啧的惊叹:“邹月真是走火入魔了……” 事情比我想象得更糟糕,邹月对林启正的单恋,竟如此疯狂,她将自己催眠, 幻想了另一个世界。那么,当她知道真相,当她知道她的姐姐,正在过着她想象中 的生活时,对她的打击,将是怎样?想到这里,我头皮发麻,不敢再继续设想下去。 我几乎不抱希望地拨打着小月的手机,没想到,这一次,居然通了,而且她也 接了。 我连忙小心翼翼地问:“小月,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你会关心吗?只怕你恨不得我永远消失!”她的声音尖利刺耳。 “小月,别说傻话,快回家,有什么事我们当面谈。” “想和我当面谈?好啊,我在致林景园的A 座顶楼,你知道这地方,你过来吧!” 致林景园?致林景园?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我曾经救下民工小刘的地方。 “好的,你别走,我马上过来!” “你一个人过来,小天不准来!”她在电话那端强硬地说。 “好!”我挂断电话,向门口奔去,邹天跟上来,我对他说:“你留在家里, 我把小月带回来。” 刚下得楼来,林启正的电话至。 “你到家了吗?”他问。 “到了。现在去致林景园,邹月约我在A 座的顶楼见面。” “她这是干什么?” “一时说不清楚,启正,我心里有点怕,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也许她会听你 的。” “好,我马上过来,你自己小心点。”他答应着。 我喘着粗气登上了致林景园A 座的楼顶,与上一次不同,现在工程已彻底完工, 楼顶平整,四周修上了半人高的护栏。然而,高空的风格外强烈,四周除了天空, 没有任何景物,我心跳加速,两腿发软。 一眼看去,只见小月靠着护栏站着,头发随风飞舞着,脸上表情怪异。 我紧咬牙关,向她走去,走到离她十米远的地方,她喝止我:“别再过来了, 我不想离你很近,看到你就让我讨厌!” 我不敢惹恼她,只能止步:“小月,不管有什么误会,我们回家好好谈。” “林总是在这里爱上你的吗?”邹月没搭理我的建议,只是问。 “他不爱我!他没有爱上过我!他是和你开玩笑,没想到你会当真。”我哄她。 她突然尖叫起来:“你还骗我!到现在你还骗我,我像个笨蛋一样,被你骗得 团团转,你很开心是不是?很骄傲是不是?” “小月,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他看着你的样子,他和你握手的样子,瞎子都知道你们俩在一起!你还来骗 我!” “你误会了,我和他只是朋友,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我总是如此愚笨,当 别人拆穿我时,我只知道一昧的否认,虽然心里明知这种否认根本毫无说服力。 果然,邹月完全不吃我这一套,继续歇斯底里地说:“那件衣服也是他的,对 不对?我就知道,你还说不是,你还逼我打电话给他,你知道我不敢面对他,所以 你那这样逼我?!你整晚整晚地不回家,跟我说在加班,跟我说去出差,其实你都 是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我就算死,都换不到他的一个电话,你却什么都 可以做到。从小你就比我强,你永远都比我强!你心里一定笑死了,得意死了,是 不是?” 她几乎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邹月了,她那张清秀的脸变得无比扭曲,令人生畏。 我意识到否认已不是办法,不得不用同样大的声音来打断她:“邹月,你别这 样想。就算我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好下场,他一样地结婚,离开我。我不告诉你, 是因为我一直想结束,而且迟早都会结束!” 听到我的话,邹月停顿了一下,哀哀地哭了起来:“邹雨,你知道我爱他,你 知道我因为爱他,痛苦得无法活下去,你为什么还要抢走他?他和别人结婚我不在 乎,他和别人恋爱我不在乎,可是我只要想到,居然是你!居然是我的亲姐姐!我 就只想去死!只想去死!”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又高亢起来,边说还边用手猛力地 捶打着墙壁。 她的状态让我担心至极,我鼓起勇气慢慢向她走过去:“小月,对不起,是我 不对,一切都是我的错,只要你原谅我,我保证,我马上和他分手,再也不见面!” 邹月向楼下望了一下,突然回头问:“你把他喊来了?” 我点头答:“对,他并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可以和他谈谈。” 邹月笑起来:“有什么好谈的?或者让我们两姐妹来个两女待一夫?” “如果你爱他,你起码应该让他知道。”我继续安慰她。楼顶的风越来越大, 我实在没有向前挪动的勇气。 “我会让他知道。”邹月说着,突然翻过栏杆,站在外沿上。 我吓呆了,大叫:“小月,你干什么?危险!快进来!”我奔过去想抓住她。 邹月大喊:“别碰我!别过来!”她将一只手松开,风吹荡着她单薄的衣服。 我不敢妄动,只得苦苦哀求:“邹月,对不起,快进来,别吓我,你别吓我。 妈刚离开我们,我们只剩三个了,你快进来!” 邹月望望楼下,又望望我,怨恨地说:“他说他永远也不会抛弃你,邹雨,今 天我要让你心甘情愿抛弃他。我从你身边跳到他面前去,这样,你们就永远都不能 在一起了。”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松开另一只手,直坠下去。 我的记忆定格在我冲到护栏前看到的那一幕,楼下的花坛里,绿色的灌木丛中, 被邹月压出了一个人形,旁边,一台黑色的吉普车上,正好走下一个人。 我把小月葬在了母亲身边,我跪在那里,对她们说了一万句对不起。 然后,我足不出户,在家乡破旧的小屋里呆了一个月,躺在小时候和邹月一起 睡觉的大木床上,回忆起童年的片段,心如刀绞。 林启正来了无数次,经常整夜守在楼下,希望与我相见。我没有见他,我在电 话里对他说:“求求你,别让我看见你,我真的承受不了。”后来,我连他的电话 也不再接了。 一个月以后的某个早晨,我刚起床,正在刷牙,大姨带进来一个人,唤我,我 转身,竟是左辉。手中的牙刷口杯,统统掉到地上,我含着满口泡沫对左辉说: “邹月她不听话,她死了。” 左辉走过来,捡起口杯和牙刷,放在水龙头下冲冲,接好水,重又递给我,说 :“我知道了,把牙刷了,把脸洗了,跟我回去吧。” 我真的跟他回了城。我没有问他怎么出来的,为什么能出来?是林启正的人情 又能怎样?我和他之间,邹月帮我们画了句号。 我开始重新上班,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每一个人都上来向我表示慰问,但他 们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意味深长。好在我已经不在意,比起生死,沦为笑柄又如何? 我将那部手机,那根项链,那张信用卡和那幅莫明其妙的菩萨画放在一个盒子 中,密密地封好,请高展旗还给了林启正。 高展旗回来后,坐在我桌前,叹着气说:“唉,多好的一对,说散就散了。” 我低头工作,没有搭理他。 他继续说:“你没看见林启正打开那个盒子后的表情,邹雨,你算是帮我出了 一口鸟气,总算让我看到他被打败的样子!” 我心痛难当,只能继续低着头,假装无动于衷。 高展旗竟不放过我,伸头过来观察我的表情:“嗨,如果还需要我借个肩膀, 趁我还在,早点说。” 我抬头,瞪眼吼他:“行了!滚远点,小心挨揍!”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加一句:“野蛮女友,我喜欢!” 我知道他想逗我开心,虽然徒劳无功。 我走到窗前看风景,一个月不在,那座人行天桥终于竣工了。很奇怪,我的眼 里居然干燥无比,原来,在最大的悲伤里,眼泪都嫌奢侈。 几天以后,我们突然接到致林公司的一份公函,要与我们解除法律顾问的合同 关系,没有理由,他们并不打算收回已付出的顾问费。 再过了两天,陆陆续续又有几家顾问单位提出了相同的解约要求,还有几个正 在接触的大官司的当事人,也不明原因地断了联系。 郑主任和高展旗焦虑地四处周旋,想挽回颓势,但他们没有向我提任何要求, 虽然,我们都知道,是谁在这么做。 直到有一天,我做顾问的那家银行,也要求与我们提前解除合同,我问他们: “为什么?” “不知道,上面的旨意。” “哪个上面?” “具体我们也不清楚,总之,很遗憾不能继续合作。” 林启正如此仗势欺人,忽然我就爆发了,我直接打了个的,去了致林公司。当 然,我并没有如履平地,保安已经认不出我,经过层层检查,层层登记,层层通报, 当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前时,他打开门,站在门边等候着我。 再见,恍如隔世,他瘦了,憔悴了,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扶着门,深深地望 着我。 我的心,几乎要冲破胸膛,直接飞到他的怀中,但我,只是站在离他两步远, 不敢靠近半分。 “进来再说。”他开腔,声音嘶哑。 我走进去,他关上门,我在前,他在后,我没有回身,他也没有挪步,许久的 沉默后,他低声问:“最近好不好?” 我微微点头。 “那些解约都是暂时的,过几天你们可以恢复合作,包括和我们公司。” 果然是他一手所为,为了逼我出头。“那好吧,先告辞了。”我转身想走,他 侧身一动,正挡在我面前,那久违的令我心醉的香气再次出现,我一时慌乱,被逼 退半步。 “真的没有可能了吗?邹雨,要多久你才能忘了那些事?五年,十年,二十年? 你说多久,我就等你多久。”他的声音,虔诚,伤感。 “永久!”我低低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带着血。 “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为什么要为了她牺牲我们的感情?”他的语调提高了。 “她不是别人,她是我妹妹,因为我们,她才会死。” “你错了,不关你的事,因为我,她才会死,只要有一天我让她绝望,她就会 选择这条路。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不是我逼她的,也不是你逼她的。为什么要 让我们负责任?”这话一定在他心里藏了很久,说起来格外流利。 我迫不得已,抬眼看他。他的脸离我仅半尺之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我 的身影。我只要稍稍一动,就可以扑入他的怀中,将所有痛苦置之脑后。但我深知, 我不能。 “是我们的错!我们总以为有爱就够了,我们总想着一切都会随之改变,我们 总骗自己,只要够坚持,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因为这个理由,我们忽视了我们身边 的人,我们欺骗他们,隐瞒他们,可是,忽视得越久,隐瞒得越久,伤害得也就越 深。邹月不能忍受的,不是你不爱他,而是你爱上了我,而我却理直气壮的欺瞒了 她。”这番话我也想了很久,说起来同样流利。 “她已经死了,可我们还要活下去。”他急急地抢白。 “如果我们不停止,也许还会有人跳下去。” “我会处理好一切,我不会让悲剧发生。” 我黯然地摇头:“没有可能了,没有可能了,邹月跳下去之前说,‘我从你身 边跳到他面前去,这样,你们就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她说得没错,没有可能了。” 我不想再讨论,侧身过去开门。 他挡住我的手,想将我揽入怀中。我激灵一下,下意识地弹开很远。对着他, 我哀哀地说:“别碰我,真的别碰我,启正,天知道我有多爱你,可是,我真的不 能和你在一起了,我真的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邹月, 如果当初我不选择开始,现在每个人都过得很好!对不起!!” 林启正的手颓然地放下,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第一次,我看见了他的泪水。 他绝望地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说出最后一句话:“邹雨,你记住,除 非世界末日,不然,我的手机号码永远都不会变。” 我没有回答他,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眼中,仍是干涩无比。 出租车将我送到了星巴克的门口,那个咖啡馆,依旧窗明几净,一对男女坐在 窗边,女孩子在翻阅一本杂志,男孩子在手提电脑上敲敲打打,那扇窗因此而光芒 四射,令我无法逼视。我眼神呆滞,挪动着脚步走上了人行天桥,一阶,又一阶, 一阶,又一阶,楼梯在减少,桥面浮现眼前。 无意中,我发现天桥拐角的下方,镶嵌着一方小小的铜制铭牌,仔细看去,上 面竟写着这样一行字:“此桥系林启正先生捐赠,特此感谢。” 是他修的?是他修的!为了我吗?真的是为了我吗?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说过? 我蹲下来,心疼地用手拂去那上面的灰尘,将他的名字轻轻地擦拭干净。眼泪终于 流下来了,大颗大颗的,浸润了铜牌前的那一方水泥路面。 那天如果有人经过这座桥,会看见一个女人傻傻地蹲在那里哭泣。每个人都会 想,也许她失恋了,是啊,他们猜得完全正确。 我和林启正没有再见面,不久,他就去了香港,没再回来。 致林的业务还在做,其它的业务也都回来了,我在工作中风风火火,大把收钱, 居然也时日如飞。 高展旗离婚了,又恋爱了,女朋友不是我。 左辉恋爱了,又结婚了,老婆也不是我。 不过,我也在积极地配合,参加各种相亲活动。但要看上一个男人,真的是很 难,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让我扫兴。 2006年10月20号,我去了香港。省律协与香港律师会联系,组织了一个访问团, 我们所里有个名额,郑主任给了我。“出去散散心吧。”他话中有着深意。 访问团的行程很紧,有培训,有参观,我根本没有时间在香港闲逛,但是,毕 竟在这片天空下,有另一个人,也在生活着,我可以看见他能够看见的星星和灯光, 多少让人安慰。晚上,我在附近的街道上游走,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注意经过我身边 的每一个高大的男人。当然不会有他,这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即使与人 约好了,都可能遍寻不到,更何况,是街头的偶遇。 临走前的那个中午,我走到酒店对面的SASA,帮所里的小姐妹买护肤品,大大 小小瓶瓶罐罐拎了一大袋,返回来的时候,站在路口等交通灯。 灯亮了,流动着的车河停下来,给行人让出一条路。我正准备抬脚,然后,就 看见了林启正。 终于还是见到他了,看来,我们终究比一般人更有缘。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银灰 色的车,车正停在我面前,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扶着耳机,正在打着电话。虽 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还有颀长的手指, 都是那么熟悉,就像昨天还在一起,抵头谈笑。他过得怎么样呢?开心吗?幸福吗? 我看不出来,只见他正专心致志地与别人在电话讨论着什么,眼睛紧盯着前方的交 通灯。 如果我走上一步,敲敲窗,他会回头,看见我,然后,他会马上挂了电话,他 会马上开门下车,他会走到我面前喊我的名字,甚至也许,在这个繁华的路口,他 会不由自主不顾一切与我紧紧拥抱。一年多不见了,我们毕竟曾那样相爱。 我看着他,贪婪地,狠狠地,看他,我在心里大声地喊他的名字,用震耳欲聋 的声音,我窃窃地想,如果,我们真有感应,也许他能听见。 可惜,他没有听见。这时,他扶着耳机的手,稍微动了动,我突然发现,在他 袖口的地方,手腕的上面,露出一方小小的创可贴。 我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红灯灭了,绿灯亮了,他继续对电话里交代着什么,将车向前开去。我盯着他, 不敢放松。 此时,视线里出现了另一张脸,是江心遥的脸,我心神恍惚,没有发现她就坐 在车的后座。当我望着林启正的时候,她也端坐着,从车窗后望着我,用那种天真 无邪的微笑。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车子消失在车河中,远处太阳的余晖,透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直射在我的脸上。 我原以为,世界上浪漫的爱情只有两种,一种是电视剧里的爱情,不论多么肉 麻,都可以让你看得掉眼泪,另一种是自己正在经历的爱情,即使对方是只猪,你 也可以痛苦到彻夜不眠。 但是,现在我才知道,还有第三种爱情,这种爱情,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 感动,每个人都守口如瓶,每个人都讳莫如深。它是一条暗涌的河流,奔腾不止, 泥沙俱下。如果你不幸遇到,还是躲远些好,实在躲不过,被挟裹着,被卷带着, 在刻骨的甜蜜和痛苦中沉沦,那我也只能祝你修成正果,虽然我知道这很难很难, 因为,我没有做到。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