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大江东去(3) 宋运辉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一夜未睡,又这么热天,从县城走回来已是吃力, 何况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但是,祸是他惹出,他即使被姐姐抽筋剥皮都难赎愧悔, 面对着村里探头探脑射出来的各色各样眼光,他咬牙死挺,他什么都不想,他的 眼睛里只有脚下的石板路。 一步,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少步,终于到家了。宋运辉微微下蹲,让 妈妈扶父亲落地。背上的压力才刚消失,他也失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瘫坐到 地上,只觉得喉咙甜甜的,眼前金星乱窜。刚打开门的姐姐见此一声惊呼,回身 想扶弟弟。却听父亲也是一声惊呼:“地上……” 宋运辉惊愕地看着姐姐抢似的捡起信封,看到递过来的信封右下方鲜红的学 校名称,他也是抢似的夺过信封,却一把递到父亲面前,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什 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一声一声地哭喊:“爸……爸……爸……” 父子俩的眼泪齐齐滴上这只来之不易的牛皮纸信封。 1979年 宋季山虽然大难不死,可身子终究是亏了不少。他又不舍得花钱看病吃药, 再说儿子上大学的行李、火车票就要无数费用,他还能不知道自家家底?他仗着 自己几分行医底子,写几味草药,让妻子上山挖来煎了汤喝。家里把平日一角一 元节省下来的钱全拿出来,又把平日里“用不了”的布票粮票油票糖票换来钱, 总算成功地替宋运辉置办了一件白的确凉衬衫、一件卡其罩衫,和一条卡其裤、 一条劳动布裤,还有一双新的解放鞋。其他被褥之类都是宋运辉插队时候用的现 成货,让宋运萍拿到八月的太阳下晒了好几回才晒走猪骚气。 一家人因此宣告倾家荡产,连走到县城再乘汽车送儿子到市里火车站的钱都 没有了。可又不舍得不送,知道他这一去将几年没钱回家,一家全都想去送。于 是,他们凌晨一点就起来了,从星月满天走到艳阳高照,在市里的火车站用最后 一点毛边毛沿的钞票换来一张挺括的硬纸板半价火车票,又准时把宋运辉送上了 火车。宋运辉成了宋家第一个乘火车的人,幸好火车不用转车。即使到分手的最 后一刻,宋运萍还一再叮嘱弟弟,要政审那么严格才能上的大学,里面的人一定 都不得了,她要弟弟这个狗崽子夹着尾巴做人,千万别乱说乱动。宋运辉说他知 道,宋运萍却不放心,数落弟弟一向大胆得豁边,“知道”两个字不能放在嘴巴 里,得放进心里。宋运萍一边说,宋运辉一边被人流裹带着去检票口了。做母亲 的先哭了出来,姐姐、父亲跟着哭,宋运辉咬着嘴唇几乎是倒着走,可最终还是 越走越远,到转弯看不见家人时,他这才擦了擦眼眶里的泪水。 宋运辉一直认为,跳上火车的那一刻,便已经是他大学生活的真正开始了。 跳上火车,就像是跳进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乘客们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也说 着他从没接触过的事,宋运辉好奇地想,这就是“五湖四海”的意思了吧。他伸 着脖子听得入神,倒是把离乡别土之愁抛到脑后。反倒是他父母姐姐送他上车后, 闷着头就往回赶,一路流泪,一路牵念。 宋运辉到了学校才知道,同学们才是真正的“五湖四海”。班里最大的同学 年届三十,有儿有女,整整比他大十四岁,还领着工资上学。最小的一个是高中 应届毕业生,也是比他大。班里系里所有的人都叫他小弟弟、小神童。他到哪儿 办事,人家一看他的稚嫩长相,都忍不住哈哈笑着问他是不是那个小神童,他竟 成了小小的名人,比有儿有女的大哥还有名。而他的家庭成分,在他寝室八个人 中,还算是小儿科的,寝室老二的父亲,是上报纸的老右派,这让从小忍到大的 宋运辉如释重负。教他们的老师也是右派分子,可在迎新晚会上,他们还欢快地 跳起了苏联舞,矮着身子跟鸭子走路似的。受他们的感染,宋运辉感到自己可以 不用一忍再忍,他终于能偶尔和同学们说几句心里话了。宋运辉几乎是一滴不漏 地将这所有新奇事写上信纸,一周一封信地往家里寄。这些信宋运萍都爱看,看 了好奇又回信来问,但做姐姐的总不忘嘱咐弟弟不能忘记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