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4 锡纯被柳伯年的一身官服搅乱了心思,没找到机会把妹妹的事说出来,恼羞成 怒伸出一只巴掌丢下一句话,悻悻地回到自己家里。他弄不明白,一向随和的妹夫 怎么突然向他摆起了官架子,张口一个“钦差”,闭口一个“大人”的,连个“兄 长”都不叫?问郎氏,郎氏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光知道追问他到底咋跟柳伯年见 的面唠的磕儿,柳伯年提没提要接她回去……真是妇人之见!他没法对妹妹说他在 柳家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就板着脸说他去柳家办的是公事,不是串亲戚。郎氏听 了这话急了,使起性子来,又哭又嚎地数落他不替她着想,不管她的事,一遍又一 遍地磨叨这要是太后姑姑还活着该多好,准会替她出气……惹得他恼上加烦,饭吃 不香,觉睡不实。不过,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柳伯年受不了五十万两银子的摊 派,有一天会主动找上门来求他。 五天,十天,十五天,二十天……足足一个月过去了,柳伯年没来求情,也没 来禀报认捐银子的数目,像是压根儿没有这么回事似的。郎氏却稳不住架了,一天 好几遍地催哥哥替她拿主意,横竖搭个台阶下驴,她想回家。 “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回去了?”锡纯心里正没好气,被催急了,吼起来,“你 不怕丢人,我们郎家还咽不下这口气呢!” “那咋办,我就老死在娘家?”郎氏也不让份儿,“你不是说你有招儿吗,招 儿在哪儿呢?嗯?拿出来呀!” “我……”锡纯让妹妹抢白得涨红了脸,情急窘迫,“我派了他柳家五十万两 银子,他不舍得拿就得来求我!” “什么,五十万两?”郎氏一听这话,顿时火窜天庭,冲到哥哥近前,“你这 是卖呆儿的不怕注大呀,你当我们柳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锡纯看到妹妹火烧火燎的样子,不解地问:“怎么,你还向着他们哪?” “咋不向着?咋说我也是柳家的人!” “那你有苦别跟娘家诉啊。” “这……”郎氏不认识似的看了锡纯半天,哭了,“不诉就不诉,我这就走, 从今往后不回来……” 郎氏抹着眼泪跑出屋去。 锡纯欲追又止,缓缓坐回太师椅上。他想,妹妹主动回去,其实也算救了他的 驾,起码可以“证明”他对柳伯年说的五十万两银子的事是奉旨而行,没别的掺和。 柳家要是认捐,他此次吉林之行就算满载而归,功绩肯定大大超过去其他地方的同 跻,交差的时候也肯定能讨得皇上的欢心。柳家要是不出,那就算他这位有权有势 的亲戚看在妹妹的面子上放一码,帮了忙。功劳记到妹妹身上,柳家的人也得寻思 着点,从今往后少让大奶奶心里不痛快!不过,这番苦心一定得让妹妹明白、清楚, 好好利用。这样琢磨已定,他就到郎氏住的屋子里,想再嘱咐嘱咐妹妹。 郎氏正在收拾东西,眼泪不流了,间或却还抽嗒几下,看样子是真感到很委屈。 锡纯有点后悔刚才说的那句话。父母不在世了,荣为太后的姑姑也早殡天了, 除去他这当哥哥的,妹妹还有啥亲人?心里有了委屈,有了苦楚,不跟他诉跟谁诉? 如今这两只眼睛揉得烂桃似的,回到柳家,柳家人会咋想?他想安慰安慰郎氏,却 找不到话,想劝郎氏过个一天两天再由他这当哥哥的陪着,风风光光地回去,也觉 没法开口,只好默默站着,看着郎氏收拾东西。 郎氏头不抬眼不睁只管忙活,就像不知道哥哥进来一样。 倒是刺儿秋丫头会看火候,似通报又似提醒地说:“大格格,纯老爷来啦。” “噢。”当着丫头的面郎氏不便使性子,就停下手里活计,对刺儿秋说,“你 先下去吧,等会儿有事再叫你。” “是。”刺儿秋出屋去了。 锡纯这才坐到炕沿上,瞅着妹妹的眼睛问:“还生气呀?哥那几句话……也不 是成心想挤兑你。” 郎氏白了哥哥一眼:“你以为你有本事挤兑我呀?做梦!这是我娘家,我想回 就回,老死在这儿,谁敢说个不字!” “那……还一个劲儿抽嗒啥呀?” “我心疼那五十万两银子!” “嘿,想不拿,还不是我妹一句话嘛。” “哥呀,伯年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听说是朝廷上遇了难处,他能瞅热闹吗?” “不瞅热闹好哇,那就拿呗,反正是借,不是捐,总有还的时候,说不定还加 利呢!” “加利?不敢指望。哥,你在户部做官,你就真不知道这银子进了朝廷的大库 那就是小卒过河,谁敢提个‘还’字呀?” “这……”锡纯没话了。他做了这许多年的官,若不是妹妹这么一点拨,还真 从来没考虑过这朝廷借银子到底还不还的事。也是一脚踢出个屁来,赶巧,偏偏就 遇上了柳伯年这号笨蛋,认定“乐善好施急公好义”的死理儿。看来,自己气头上 的一句话,真要让妹妹家搭上五十万两雪花银了。 “大格格,大格格!” 兄妹相对无话,都在心里想那五十万两银子的功夫,刺儿秋大呼小叫着奔进来, 喘着粗气禀报道:“大格格,纯老爷,柳家来人了,说是皇上赏下宝物,姑爷已带 人去欢喜岭恭迎,让咱们赶紧回家等候。” “什么,皇上赏下宝物?”锡纯这一惊非同小可,“平白无故的,皇上干嘛赏 赐柳家?” “听说是柳家的韩阁老在北京向朝廷捐了六十六万两银子,皇上龙心大悦,就 命恭亲王爷把宫里的宝物拿出一件赏赐给关东柳家……这事全城都传遍了。” “好个柳伯年哪,他这分明是在花钱跟我较劲!这一招儿够绝的!” 郎氏激动得啥也顾不得了,只冲刺儿秋喊叫:“吩咐备车,快给我梳旗头!” 25 柳家是出了名的不好张扬,不好显示。但今日不同,今日迎接的是皇上的赏赐, 不张扬就是对皇上大不敬,不显示就是埋没了皇上的良苦用心。 深秋时节的吉林城,四围山色斑斓如锦,一江碧水明净,半城垂柳葳蕤。天高 气爽,云淡风轻。迎恩门大敞四开,通往将军衙门的西大街和通往柳家大宅的粮米 行街,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红男绿女白叟黄童。八旗兵丁很威风地操戈挎刀排列有 序,像准备迎接圣驾一样庄严、肃整。沿街大小商工铺户都挂起崭新的招幌,五颜 六色,五花八门:合成公栽绒花毯、万安斋靴鞋、王氏收洗、裱糊顶隔、自置鲜姜 杂货发行、万顺席店、大赤官方、裕源楼定打金银首饰金银器、一品帽铺、兑换标 金、同盛号清水高毡、小磨香油、成衣、风箱……皇上赏赐柳家,他们这些经商的 买卖生意人家也觉脸上增光,主动出来捧柳家的场。 吉林将军出动了。 吉林副都统出动了。 吉林道台出动了。 吉林府同知出动了。 吉林城士绅名流出动了。 ——这种倾城出动的大热闹已经一百好几十年没见过了。 吉林城确曾经历过几次跟皇上有关的大热闹,康熙帝巡幸,乾隆爷巡幸,都是 倾城出动的大热闹。可是讲起来,那已经太久远了,像讲天地玄黄的故事。今天这 事虽然不是皇帝巡幸,毕竟跟皇上有关,也算百年不遇的稀罕,明摆着就在眼前, 不用谁讲,人人都能看得见,不看才叫土鳖哪!说说,这是不是人家柳家的本事, 柳伯年的本事! 郎氏的小车子紧赶慢赶,快到家的时候,迎恩的队伍已经抵达,柳家大宅子的 大门前挤满看热闹的人,根本就没法再往前走。皇上赏下宝物,全城文武各官土绅 名流都陪着迎接,全家老少主仆都出来迎接,她这当家的大奶奶反倒不露面,成何 体统?下车从人群里挤过去?不行,太丢身份。叫人们让开一条道?也不行,没人 听吆喝不说,还有公开逞威风之嫌,让柳伯年知道了更得生气。刺儿秋揣摸透了她 的心思,劝她走后角门进院,神不知鬼不觉的,只是院后胡同太窄进不去车,得徒 步走过去。唉,走过去就走过去,总比隔在院墙外边干着急好。 大门口的鼓乐、鞭炮声声不断。 郎氏和刺儿秋紧贴院墙朝角门绕,脚步匆匆。 平日住在院子里并没觉得这院子有多大,今天这么一绕,才觉得这院子实在不 小,加上路面坑坑洼洼,不好走,足足用了两三刻钟的功夫才到了角门外。郎氏累 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就让刺儿秋叫门。 这后角门是下人们掏茅房、倒垃圾走的门,不用的时候不开,也没专人看守。 刺儿秋敲了老半天,手拍疼了,嗓子喊破了,院里丁点儿动静也没有。可也是呀, 这么大的热闹,下人们准都跑到前院去卖呆儿了。唉,人要不顺茬儿,喝水都塞牙。 再叫。 刺儿秋脱下鞋来套到手上,使劲拍门。 终于,门里传出没好气的喝问:“谁呀,大呼小叫的,嚎丧哪?连泡屎都不让 拉消停!” 刺儿秋答话:“你管是谁呢,开开门你不就知道了?” “嘿,是个小大姐呀?”里边的声音听着耳熟,像是小刘四,“这大天白日的, 想汉子呀?你算来着了,先报上个花名来吧。” “死鬼,你装糊涂呀,连我的声儿也听不出来?”刺儿秋急得火上房,不愿跟 里边磨牙,“大奶奶在这儿,快开门!” “大奶奶?哈……我还是大老爷呢!”里边的人仍油腔滑调,“正好,我这裤 子还没提上呢,让大奶奶进来给我这个大老爷揩揩屁股吧。” 郎氏实在听不下去了,就顾不得拿身份摆架子了,冲门里喊叫:“里边是不是 小刘四?王八羔子兔崽子,快开门,看我咋给你揩屁股!” “啊?真是大奶奶?”门开了,小刘四赶忙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大奶奶 恕罪,小的实在没听出……” 郎氏急着到前院去,没空儿教训小刘四,只说了句“在这跪着,呆会儿给你揩 屁股”,就怒气冲冲朝院里走去。 刺儿秋手里拿着鞋,撒气地朝小刘四的脑袋上捶巴了几下,然后穿到脚上,紧 走几步赶上郎氏。主仆二人穿廊子过院子,七拐八弯,来到万柳堂。 宾客们已经落座,皇上赏下的“宝物”已经供上高桌,柳伯年和天成在前,汪 氏、丹桂、如梅、如兰、如芬、如芳在后,面对“宝物”,正要跪拜。 “等等!”郎氏一声急呼,引得满堂人齐齐投来诧异的目光。 柳伯年没有转身,也没回头,冷冷说了一句:“你这梳妆的功夫也太长了,让 各位大人和高宾贵客久等,成何体统?” “这……”郎氏扫了一眼满堂的客人,下意识地摸摸鬓角,“迎接皇上的赏赐, 我得穿旗装,费些功夫,望各位大人、高宾贵客海涵,请老爷恕罪。” “还不过来一起跪拜?” “是……” 26 一家人行过跪拜礼之后,柳伯年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双手捧起高桌上供放着的 “宝物”,小心翼翼地解开明黄绸包皮,启开紫檀木匣。 顿时,一抹毫光由匣内冲出。 柳伯年的眼睛睁大了,脸上掩饰不住地现出惊喜神情,一颗心狂跳不止,捧匣 的双手禁不住地嗦嗦发抖。 天成好奇,奔上前抢着先看。 女眷们碍于规矩,不便争先,静静等候。 满堂的客人则引颈瞠目,焦灼如盼——只听说皇上赏下了宝物,只听说皇上赏 下的宝物是一颗珠子,皇上赏下的珠子会是啥样的珠子? 天成扳着父亲的手腕子,踮起脚跟,看到了“宝物”,张大的嘴巴老半天没合 拢,伸手到匣子里想去摸一摸,被父亲挡住了。 柳伯年捧着匣子,递到汪氏的眼前。郎氏、丹桂和如梅四姐妹一起围上来。 女眷的圈子里一片啧啧赞叹声。 这更让满堂的客人抓耳挠腮,恨不得一下子挤到柳家人堆儿里去,先睹为快。 柳伯年让家人们退一步站立一旁,然后面冲厅堂里的众宾客,把手里的匣子稍 稍倾斜一点儿,说:“天子恩赏之宝,伯年不敢独享,请诸位大人,诸位高宾贵客 同沾恩泽。” 众宾客也顾不得体面了,齐呼啦起身离座,想凑近些看个清楚,却只是看到了 匣子里荧荧的毫光而已。 眨眼功夫,柳伯年就啪地合上匣子,对众宾客说:“今日是我柳家沐恩承泽的 大喜日子,特备下燕翅席,请诸位大人,诸位高宾贵客赏光同庆!” “同庆同庆……”得,宝物金贵,这就算让您看过了,不失礼数。可也对,皇 上的宝物是赏给柳家的,又不是赏给大伙儿的,凭啥让大伙儿细看哪?让大伙儿沾 沾光,不错了。好歹有顿燕翅席,没饱着眼福,饱饱口福,也不枉今天跟着一通忙 活。吃吧,喝吧…… 万柳堂里溢满酒香。 女眷们捧着宝物回避了。 郎氏因为误了在家迎客的时机,使丈夫脸上没光,也让自己的脸上失色,所以 心里一直很不是滋味儿。柳伯年把“宝物”交给汪氏带回房,而不是交给她这大奶 奶带回房,更让她心头一紧,气短一截儿。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这趟家回的,真成 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面子,赔了! 汪氏见郎氏闷闷不乐的样子,问:“天成他娘,咋啦,身子不舒服?” 郎氏赶忙挤出笑脸:“没啥,娘。八成是着急从北关往回赶,忙活的,过会儿 就好了。” “那就好。嗯……那你就别跟大伙一块儿吃饭啦,呆会儿让下人把饭菜送你屋 里去。 “这……我还是跟大伙儿……” “逞啥强呀,又没外人。” “我……”郎氏又一次感受到遭冷落的滋味儿,她觉得这大宅子里有她没她都 没人在意了。看着汪氏、丹桂、如梅、如兰、如芬、如芳,甚至还有杨玉珠,一堆 儿人有说有笑地穿过屏门朝西花园里去,她不禁鼻子一酸,掉下几滴清泪。回到上 房西屋,听刚上茅房回来的刺儿秋说小刘四还跪在后角门那儿,等候大奶奶发落, 就又想起小刘四迟迟不给她开门,还油嘴滑舌犯轻佻的事。不是那臭小子耽误功夫, 说不定还能赶上迎接客人。她把一肚子的火气都算到了小刘四的帐上,不由分说扭 身就往后院走。来到后罩房前,又叫了两个正劈木柴的男佣,拎了木头柈子,直奔 角门。 角门里边跪着的小刘四可惨了。这半个多时辰里,来往上茅房的人,出出人人 送菜倒垃圾的人,看了都要问一句:“哎哟,这不是少堂主吗?你跟总掌柜跑这趟 京差,辛苦了个把月,护回了皇上赏给东家的宝贝,是有功之臣,不去吃燕翅席, 跑这儿来练的哪门子功夫呀?” 平时看人都不用正眼,在下人堆儿里横膀子晃的“少堂主”,此刻脸上红一阵 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正晌午的秋老虎日头不饶人地晒着头顶,青砖地 面硬梆梆直硌膝盖骨,加上半个多月来护着“宝物”由京返吉,一路上提心吊胆, 格外谨慎,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确实够辛苦的。 困顿疲乏没解,又遭这份洋罪,真他妈的窝火!可是,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 头,谁让你倒霉惹着了当家大奶奶呢?幸亏万柳堂里的燕翅席已经开始,出来解溺 的客人稀少了,佣人们帮着端盘子洗碗,送酒上菜,来奚落他的人也少了,鬼知道 大奶奶啥时候能想起来发落他。他索性把鞋脱下来垫到膝盖下,让屁股落坐到脚跟 上,微闭双眼,平和吐纳,真的就势熬起功来。 “小刘四!”一声吆喝突如其来。 “嗯?”小刘四一惊,睁开眼睛。 “大奶奶来了,没看见哪?”刺儿秋倒背着双手围着小刘四转了一圈儿,揶揄 地冷笑着说,“还真会想招儿的,这样坐着挺得劲儿?” 小刘四抬眼看看郎氏和两个手拎木头柈子的男佣,又垂下头:“大奶奶……” 郎氏忍着火气,端着架子问:“小刘四,你知罪吗?” “小的知罪。” “知罪就好。”郎氏朝身后男佣挥了下手,“知罪就得认罚!” 两个男佣上前就打。 小刘四到底是习武的人,身受皮肉之苦竟能挺得住,不哼叫,不求饶。 27 小刘四挨了一通木头柈子,头破血流,衣裳裤子没了模样,后背、屁股皮开肉 绽,嵌满了木刺儿,连那嘴不让人的刺儿秋也捂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木头柈子还在狂舞,啪啪的声响令人心悸。 小刘四到底挺不住了,瘫倒在地,昏了。 “别住手,打,往死里打!”不知谁报的信,正在前边帮柳伯年招待宾客的刘 四爷赶来了,夺过男佣手里的木头袢子,朝自己儿子那已开花裂瓣的屁股上猛抽。 郎氏见状,说:“行了,四爷,您别刘备摔孩子啦。” “这……”刘四爷手里的木头柈子停在半空,脸涨得通红,“大奶奶,您这话 ……” “你儿子在我柳家听支使,犯了规矩,该我们教训,轮不到你伸手。算了,就 看在你们刘家几辈为我们柳家效力的份上,饶过他这回啦。四爷,你把他从角门领 出去。” “多谢大奶奶开恩!”刘四爷丢了木头柈子,扑到小刘四的身上,心疼地这摸 摸,那抚抚,就是没法下手往起拽,往起拥。刺儿秋见小刘四被打成了血葫芦,甭 说让人领着走,就是有人想背都不忍心去拉扯,就主动上前,掏出手绢帮着刘四爷 给小刘四擦脸上的血污。 气出完了,郎氏转身刚要走,发现柳伯年铁青着脸挡住去路,不由得暗吃一惊: “老爷你……” 柳伯年冷冷的目光直盯着郎氏,闭紧嘴巴不说话。 郎氏被盯得心发毛,不知所措,就避开柳伯年的目光,冲刺儿秋喊:“秋子, 你在那儿显的哪门子善心,还不跟我回去!” “啊……是,大格格。”刺儿秋不情愿地应着声,把手绢塞给刘四爷,又低头 抹了抹眼睛,这才站起身来一步步地往郎氏身边凑。 “秋子!”柳伯年对郎氏没话,倒抓住了刺儿秋的把柄,“你刚才管你们大奶 奶叫什么?” “这?”刺儿秋一愣:“老爷,我叫的是大格格呀。” “还不住嘴!”柳伯年怒气冲冲地借题发挥,训斥刺儿秋,“我这里是民户人 家,没什么格格阿哥的!往后在这宅子里,谁也不许叫格格。爱叫,回娘家去叫!” “是,老爷。”刺儿秋明白柳伯年这火气不是冲着她的,就恭恭敬敬地应了声, 又偷偷捅了郎氏一下,“大……奶奶,咱们走吧!” 郎氏当然也不会听不出柳伯年话里有话,可是当着外人的面,她是不能跟丈夫 拌嘴的,只能忍气吞声,对刺儿秋说:“说你多少回了,也没个记性。别老仗着你 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人,惹恼了老爷,我也保不了你……还不走?” “是,大奶奶。” 郎氏和刺儿秋惶惶地走了。 打人的两个男佣也丢下手里的木柈子想走。 “站住!”柳伯年沉声喝道。 “老爷。”两个男佣低头垂手站下。 “你们两个轮换着,背少堂主到宝升堂去,请坐堂先生给裹裹伤,抓点药,开 销记到你们大奶奶的帐上。” “是,老爷。” “东家。”刘四爷听了柳伯年的话,忙从小刘四身边站起来,“这万万使不得 呀,这小子犯了规矩,理当受罚……” “四爷,您老别说了。少堂主是外院的人,就是真的犯了啥规矩,也轮不到她 大奶奶来动罚呀。四爷,您老到前边马棚里让人备好我的车子,等会儿好到宝升堂 去接少堂主回家。” “不不不,这更万万使不得了,东家。” “四爷,少堂主辛苦了一个多月,刚回来还没吃上口热乎饭……唉,您老给伯 年点儿面子,好不好?” “伯年哪……”刘四爷浑身都颤抖了,眼里噙满泪花,“那,我就先谢谢东家 了。” 28 本该喜兴的日子,让郎氏这么一搅,全没了喜兴的意味儿。郎氏憋气、窝火, 连着两顿没吃饭。柳伯年也憋气、窝火,闷闷不乐。这两人一不乐呵,全家还能乐 呵得起来吗?汪氏又发愁了,当着杨玉珠的面一个劲儿磨叨:这可咋的是好呢? 责怪郎氏?不能。当家大奶奶教训一个听支使的,就算过点份,也没法说个不 字。 哄劝郎氏?不能。住了一个多月的娘家,刚回来就发这么大脾气,谁也不知道 究竟为的啥,没法劝,没法哄。 那就劝劝伯年,劝伯年哄哄郎氏?也没用。郎氏今天的举动太伤伯年的心了。 从娘家回来晚了,没赶上迎接宾客,一句“穿旗装梳洗费功夫”遮掩过去也就算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大宴宾客的喜兴时刻把个小刘四打得浑身是伤昏死过去。 别说小刘四不是一般的仆佣、伙计,就是个最不起眼最不上数的仆佣,也得当 个人待,不能说打就打呀!柳家“积德行善”的祖训还有没有人听啊?明明有错的 不认错,硬让没错的去哄有错的,那叫啥事呀? 杨玉珠装作不明白老太太的心思,忙里忙外只管做事。 汪氏就里里外外跟在杨玉珠身后,一遍又一遍地磨叨。 最终是杨玉珠心里不落忍了,对汪氏说:“老太太您就放心吧,等会儿准有解 劲的人来。” “是谁呀?” “来了您老不就知道啦?” “鬼丫头,你找死呀,作践我老太婆……” 一主一仆一老一少正说着话的时候,上院的小支使来传话,说是小少爷的娘舅 北关郎家锡纯老爷专程登门看望老太太,正在上院等老太太招呼。 “这不就来了?”杨玉珠扮了个鬼脸儿。 汪氏困惑地问:“你说的就是他?” “是呀。” “他能下什么好蛆?” “都是亲戚嘛,还能总拧着劲儿?再说,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他今天来,不是 没摆钦差的架子嘛。” “那,就让他过来?” “不让过来于理不通,显得咱们小气。” “让他过来吧。”汪氏吩咐小支使,“别忘了,让你们老爷和大奶奶也一起过 来。” “是。” 打发走了小支使,汪氏想把皇上赏的“宝物”收起来,不让锡纯看到。杨玉珠 问:“老太太,您看这东西……放您这儿合适吗?” “这……我可没想过,伯年交给我我就替他收着呗,依你看呢?” “依玉珠看……老太太,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呀!” “嚼舌头!” “依我看这皇上赏下的东西,应当放在大奶奶的屋里。” “伯年正跟她怄气,能同意吗?” “老爷是明理的人,东西放在大奶奶屋里,不就是放在他的屋里。您说他能不 同意吗?” “也是这么个理儿。” “这于情于理的事咱都办得合情合理了,大奶奶的心……不就痛快了吗?大奶 奶的心里痛快了,满宅子不就平静了吗?满宅子平静了,东家老爷不也就省心了吗?” “啊,阎王爷都鬼不过你!就这么办,等会我当着天成他舅的面,把这宝贝交 给大媳妇,行了吧?” “玉珠只是瞎说,一切还得老太太拿主意。” “中啦中啦,你这垂帘听政的鬼东西,连皇上的宝物都能算计到手,还说得我 拿主意。” 杨玉珠调皮地一吐舌头,赶到门外去迎候客人了。 锡纯这次是学了乖,没穿官服,没坐轿,礼品却带得不少,一见汪氏的面就赶 忙行礼,请安,完全是走亲戚会亲家的样子。 柳伯年和郎氏虽然心里别扭着,但在锡纯和汪氏这两位郎家和柳家长者面前还 得讲规矩,还得装出很和谐的样子,恭恭敬敬地作陪。 宾主寒暄、落座以后,锡纯不待汪氏开口,就抢先道过儿:“老太太,月前晚 辈曾来府上一趟,实在是公务在身,没得抽空看望您老。” “官身不由己嘛,你们做官的公事多,闲空少……你派下来的银子,伯年不是 都叫人交上去了吗?” “交上去了交上去了。老太太,伯年的这一招儿太高明了,在京筹银交银,免 去千里趱运的耗费和风险;数足六十六万两,六六大顺,图个吉利。此举不但轰动 户部,受到恭亲王爷赞许,还赢得皇上的赏赐,可谓一举数得。” “那不也是你这实在亲戚给提的醒嘛。伯年,咱们在北京向朝廷交银子的时候, 提没提是锡大人的抬举呀?” “能不提吗?娘,户部当时就把数儿划归到锡大人的档内了。”柳伯年起身回 答汪氏的问话。 锡纯也随声附和:“是是是,部文已到吉林,晚辈明儿个就要启程回京去交差 了。” “这不也算没白回吉林一趟嘛。” “那是那是。老太太,小妹自幼娇惯任性,不懂事,在您跟前有什么不对,您 多调教。” “进了柳家门,就是柳家人,手心手背不都是自个儿的肉?大媳妇呀……” “娘。”郎氏应声站起,心里惴惴不安,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不知道汪 氏要说啥。 “来,你是柳家的长门大夫人,这皇上赏下的宝贝,理当由你存着,拿去吧。” “这……”郎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时竟不知所措。 “拿去呀!” “娘!”郎氏头一回动真情地喊了一声娘,头一回动真情地当着这许多人的面 热泪泉涌,她没接那无价的宝贝,手捂脸跑走了。 “伯年,”汪氏把“宝贝”递给柳伯年,“去,去把这东西送到西屋去。” “可是这……”柳伯年看了看锡纯。 汪氏明白柳伯年的意思,就对锡纯说:“他们小两口一个多月没见面了,锡大 人,老身陪您再唠会儿,就让伯年他。” “去吧去吧,实在亲戚有啥说道。老太太,说心里话,我长这么大,还真头一 回看到小妹她这么懂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