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66 郎氏也学会“算帐”了。柳伯年为搭救小刘四,跟她硬要夜明珠,她有十分正 当的理由不撒手——夜明珠是皇上赏赐给柳家的,谁敢拿去换人情,那叫冒渎龙恩, 罪在不赦;她也有不宜拿上台面的理由不撒手——你的亲生儿子也摊上过牢狱之灾, 你拿啥物件去搭救了吗?柳伯年肯定都没办法辩驳,但柳伯年说了一句“拿恒升泰 银炉跟你换”的话,她记住了。她算了一笔帐。这笔帐告诉她,夜明珠再宝贝,皇 上赏的,不派上用场,搁在手里跟块石头一样。恒升泰就不同啦,银炉是好东西, 吃进去的是银子,拉出来的还是银子,一吃一拉又能增加许多银子。这个好东西要 能落到私房名下,不就给天成添了一份本钱吗?两相比较,该舍哪个该争哪个,再 清楚不过了,为天成,她舍了宝贝,要争实惠。 恒升泰银炉是源升庆这挂大车上的一个轱辘,惯常银炉银炉地叫着,其实它不 只是个银炉,它还是前边首饰店、后边精细作坊、地下保险库的一条龙金银窝子。 源升庆老本儿的一半都存放在这里,将军衙门的官税银毫也寄存在这里。 恒升泰的掌柜董祥山是个老西子,是老东家柳盛文当年收留的一个逃荒小伙儿, 聪明,能吃苦,从学徒做起,银炉所有的差事他几乎都干过。柳伯年当家主事后, 把他从吃劳金的伙计提升为掌柜,给以充分的信任。如今他经营银钱行在吉林城已 有名气,特别是识辨元宝银成色的绝活儿,号称“不看第二眼”、“关东第一眼”, 本事不在北京公估局和上海、汉口、天津卫那些“看色”老手之下。 东局子银元厂自开张以来,一直是请董祥山给看验“兑换银”的成色,官商大 小主顾都信得过,所以柳天成在心里暗暗钦佩董祥山,总想找机会朝深里厚里交往 交往,学两手。 董祥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对柳天成的友好表示咋能看不出来?他深知自己的 身份,掌柜的再大也是西家,再大的西家也不如小东家,不是能跟东家论朋友谈交 情的料。他也记着老东家柳盛文的收留之恩,念着东家柳伯年的重用之情,对少东 家柳天成,他一方面有礼有节,敬而不媚,一方面倾心尽力,传些生意上的甲乙丙 丁。 一来二去,柳天成和董祥山之间的关系虽有分寸,不明朗,但很密切了。银元 厂和恒升泰之间,没等到大奶奶郎氏出面争讲,一条微妙的纽带实际上已经存在。 根据源升庆总柜“兵燹时期求稳为要”的特定方略,恒升泰银炉基本处于“看 堆儿”状态,即不出不入不开门,不求赢利。伙计们分成几拨轮流卫护地下大库, 避免任何意外损失,掌柜、帐房等几个管事儿的则有事无事常在,聚在店堂里喝茶 嗑瓜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扯闲白儿,串小道风声。 这天下晌儿,有人轻轻拍响栅板。开门一看,稀客,来的是东家大少爷! 董祥山从高高的栏柜后边站起身,快步迎上前:“原来是大少爷,有失远迎, 恕罪恕罪……” 其余的人寒喧过后就都识趣地走开了,只留下个端茶倒水的小伙计,侍候来人。 柳天成身后跟着个灰头土脸穿戴也不齐整的汉子,辫子乱成毛毛虫,鞋露出脚 趾头。不过,脏是脏了点儿,破也破了点儿,可掩不住一身的细皮嫩肉和机灵劲头, 瞅那招式像戏里的穷酸书生或落魄的公子哥,却又比书生和公子哥们少几分文气雅 气,多几分野气俗气。这是个啥人呢? 董祥山刚要发问,柳天成把身子让开半步,显出那人来,介绍说:“董掌柜, 这是我的救命恩人陈……” “陈玉楼。”那人倒不怯生,自报了名姓。 “噢?啊……大少爷的救命恩人,请,请,请上座。” 东家大少爷头回登门,领着破破烂烂的“救命恩人”,要干啥呢?董祥山一边 客气地紧打招呼,一边在心里紧猜测。柳天成让义和团逮住关在北山庙里,又在义 和团惨遭杀戮的血腥之夜神奇脱险的传闻他也听到过,可那传闻里只说有白光、荧 火、荷花池水,没提到什么人哪?得,事关东家和大少爷脸面,别贸然发问,试探 着来。 “董掌柜,”柳天成见董祥山落座后半天没吱声,以为这也是场面上的规矩, 是在等客人先开口,就搭讪着问,“这些日子生意还不错吧?” “托东家的福。”董祥山听柳天成没再提起救命恩人的茬儿,松了口气,“按 总柜上的吩咐,堆儿看得还中。” “怎么,这么大个银炉,这么些个人手,光看堆儿?” “是,总柜上说外边世道太乱,求稳为要。” “噢……”柳天成很随便地站起来在店堂里走动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中 俄和局已定,俄国人掌管了整个关东和直隶,不少地方的生意圈时兴屯卢布,恒升 泰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 “大少爷是说羌帖呀?总柜有话,对那玩意儿持谨慎态度,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唉,源升庆的高老先生、韩老掌柜也太过拘谨了,难怪我爹也……” “大少爷,”董祥山果断截住柳天成的话,不软不硬地告诫说,“高、韩二老 在生意圈里摔打了几十年,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长,看事 向来不走眼。东家承继老东家遗风,也一贯以沉稳持重名闻关内外……大少爷,敝 号伙房的大师傅手艺不错,能否赏脸去品尝品尝关中风味,小酌几杯?” 听董祥山这么一说,柳天成也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冒失,马上换了话:“关中风 味倒是真该尝尝……改天吧。” “我们随时恭候大少爷。” “董掌柜。” “啊?” “我有件私事,不知能否帮忙?” “这……大少爷有事尽管吩咐。” “我这位救命恩人粗通文墨,江湖上也有些见识,眼下遇到些麻烦,衣食无着 ……” “需周济些钱物?” “不,想在恒升泰谋碗饭吃。” “这个……”董祥山皱起了眉头。 “董掌柜不必为难,就是干些搬搬扛扛,洒洒扫扫的粗活儿也行。”柳天成忙 解释。 “那哪行呢?”董祥山为难地直咂嘴。 “行,行,只要有吃的住的……”陈玉楼忙插嘴,“干啥活儿没说的。” “那就委屈陈先生了,先安顿下来,活计吗,慢慢好说。” “行,行啊,谢谢董掌柜。” 柳天成长出一口气,笑了:“我就知道董掌柜能帮这个忙。得了,时候不早, 我还有事先走了,我这恩人交给恒升泰了!” 董祥山把柳天成送到门外,刚要转身回屋,被柳天成又拉住了袖子,不禁一怔: “大少爷还有事?” 柳天成凑近董祥山:“这事先不能让我爹知道,当着外人也别说他是我介绍来 的。” “为啥?” “他是漏网的奉天义和团。” “啊……” 67 陈玉楼在恒升泰住下来,洗洗涮涮后换上干净衣衫,几顿饱饭一吃,嘿,挺标 致挺利索个人嘛。干活没挑拣,说话顺耳,规矩也学得快,没几天功夫,上上下下 都让他混熟了。 恒升泰的首饰全城有名,“看堆儿”期间虽然不公开对外营业,一些老主顾仍 然常来订活儿,作坊里的工匠几乎也闲不着。董祥山就试着给陈玉楼派了个登门送 货的差事,不费力气不吃辛苦,溜溜达达把活儿干了,时不时还能得些小赏钱,怪 滋润的。 但陈玉楼显见是个很有心计求上进的人,他不满足于跑跑颠颠没手艺的差事, 一有空闲就钻到化银炉跟前,跟摆弄炉子的工匠们聊天,帮着干这干那,不时问这 问那……谁都看得出他是在“偷”本事。偏偏手艺人还就喜欢这样奔劲儿学又心灵 手巧的小伙子,宁肯不教那些正式磕过头拜过师的笨手笨脚徒弟,也乐得让他“偷”。 恒升泰的化银炉是当年柳伯年筹设银元厂时灵机一动,在进口洋机器时特意给 恒升泰借光弄来的,所以它洋味儿十足,能驾驭的人不多,敢拆卸修理的人就更少。 敢拆洋机器的人那叫“大车”,是柜伙里头“拔梗梗儿”的人物。陈玉楼是打算往 “大车”上奔哪! 柳天成隔三岔五过来看看,跟董祥山打听打听陈玉楼的情况,同时不忘提醒董 祥山,外边的风声仍然特别紧,四乡都在清查义和团,千万为他的救命恩人保密身 份。 实际上,就是柳天成不来看,不来打听,董祥山对陈玉楼也不会差,他很得意 会来事儿肯卖力又有上进心的这个新“学徒的”。扳指头数起来,恒升泰的柜伙大 大小小几十号人,这么多年出息成几个“尖儿”呀?能亲自提拎起一个“尖儿”, 也不枉掌柜一回,对得起东家,对得起柜上,对得起自个儿。 品厂几个月,他拿定主意,要成全陈玉楼奔手艺劲儿大的心思,准备让陈玉楼 去给炉子上的“大车”打下手。 给“大车”打下手,那叫“兵头将尾”,不但脱离学徒的苦海,能挣到工钱, 而且身价在一般伙计之上,是下——步“大车”的料! 谁也没想到陈玉楼竟然不干,说他自个儿下了狠心,非从倒尿盆端洗脚水做起, 一步一个脚窝,决不隔着锅台上炕。 董祥山从陈玉楼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暗暗庆幸柳天成塞给他的不是只 刺猬猬,也不是只酒囊饭袋,而是块可雕之材,因此对陈玉楼的关照也更加周到、 实际,允许陈玉楼在恒升泰的任何行当出入学艺,以便熟知全局,日后有用。 这样的待遇的确让陈玉楼本事大增,但也让他成了鸡群里的鹤,“扎眼”得很。 慢慢地,柜伙们生出妒心,开始琢磨着跟他玩虚的,来损的,使阴的……柜伙们捉 弄人不露声色,让人哑巴吃黄连,让掌柜的隔墙听戏雾里看花,连点儿皮毛都抓不 着。滋味确实不好受。但陈玉楼装傻充愣,坚持着。不遂心的日子过得好像特别迟 缓。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 淅淅沥沥的雨中夹了粘细的雪,把街巷的尘土和成了泥,西北风顺着绥门洞子 钻进城里,不张狂但阴冷,让人打心里往外不舒坦,瑟瑟。即便太平年景,这样糟 糕的天气也是商家的克星,何况正闹“毛子”,谁还有心闲逛游? 恒升泰的栅板仍旧没开。店堂里的瓜籽照嗑,闲白儿照扯,小道风声照串。东 家的马车啥时候到的门前,东家大奶奶、三奶奶带着丫头榆钱儿、春香咋下的车, 统统没人知道。 栅板被敲响。 陈玉楼开门迎出,他不认识柳家的马车,不认识走在前面的东家大奶奶和给大 奶奶擎伞的丫头榆钱儿,就习惯地说了句:“欢迎光临敝号,夫人们是……” 陈玉楼话没说完,就听有人很轻但很惊讶地“啊”了一声。他循声注意看去。 春香偷偷捅捅被伞遮着的三奶奶,同时把伞抬高,三奶奶蓼红为了看路一直低 着的头抬起来,目光正跟站在店门前注意朝这边看的陈玉楼目光相遇,立时脸色大 变。 陈玉楼的眼睛也直了,忘了招呼前边的郎氏和榆钱儿。 好在天正下着雨雪,刮着北风,郎氏和榆钱儿忙着收伞进屋,并没注意身后有 什么不对的:“这败家的天儿,董掌柜,董掌柜……” “哎哟哟,不得了不得了,大奶奶您要来咋也不先派人知会一声……” “自个儿家的买卖还摆哪份儿的谱,我来是要……” “别急别急,大奶奶您先请坐下,喝杯热茶。暖和暖和再说。玉楼,玉楼!” “哎!”陈玉楼被董祥山一叫,才发现自己在犯呆,这还了得,赶紧应声, “我这帮夫人们收伞哪。” “快进来给大奶奶沏茶!” “就来!” 蓼红和春香这功夫也醒过神儿来,学着大奶奶的样子一边埋怨天气一边进了店 堂。 董祥山照样恭敬:“三奶奶请坐。” 瓜籽儿、糖球儿、茶水儿、烟袋烟笸箩都侍候到大奶奶、三奶奶跟前了,陈玉 楼垂手肃立,谦恭得管榆钱儿和春香两个丫头都叫大姐,惹得郎氏憋不住乐,格外 赏了几句夸奖。 郎氏是来订打首饰的,董祥山殷勤介绍样式。蓼红拘于身份,在旁陪着。 陈玉楼却没了好心情,一个人站在廊下眼望着前堂搓手心。 郎氏要走了,蓼红到后院来喊两个丫头。 春香有意地拉着榆钱儿头前先走,为蓼红闪出点儿空。冷风冷雨中,陈玉楼拉 住了蓼红的袖头…… 68 中东路在乌固诺尔铺完最后一根铁轨,就此东西南三线全部竣工,九月二十三 日要在哈尔滨举行试通车的庆典,并让参加庆典的全体嘉宾坐火车游玩一回。 柳天成是铁路公司邀请的嘉宾,同时得到俄国驻吉林交涉员玛纳金的“特别关 照”,允许他携家人同往。 听到这个消息,柳家的女人们正经兴奋了一阵子。 去哈尔滨,坐火车,天哪,这是真的吗?火车是啥样子,坐火车是啥滋味儿, 到底谁能有福气跟天成一起去? 老娘们儿要到外边抛头露面,而且是去哈尔滨那样的地方,凑的是老毛子的热 闹,当家的能让吗? 老毛子在中国祸害女人的事可没少听说,那帮玩意儿生性,牛高马大擅气哄哄 的,一来了劲儿,不管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不管你是姑娘媳妇老太太,抱住 就啃,按倒就扒裤子…… 天成去过海参崴,见过洋世面,没点儿把握,能敢张罗这事吗? 水仙在上海长大,上海洋人多,她不也好好的,没遇过啥麻烦吗? 种种猜测,兴奋。种种担心,兴奋。就连为所有女人气不公,也兴奋。唉,大 宅子里的女人们太憋闷了。 女人们的兴奋是私下的,背着当家的。岂不知柳伯年早听说了这件事,女人们 对这件事的兴奋、关切、担心他都看在眼里,只是还没拿主意让不让去,装糊涂而 已。 “养病”东屋里,转眼一年多,按说这对水仙、蓼红甚至郎氏都不公平,杨玉 珠也不止一次地主动往外“推”柳伯年。 可是柳伯年“躲”进东屋里真正要做的事没个眉目之前,是不会挪窝的,一年 来,全国各地“升”字号传过来的各类消息源源不断地通过高先生、韩阁老转给杨 玉珠,讲给他听。两个人关在东屋里,画了炕面子那么大的一张图,图上有柳家在 各地的商号,有外国人在各地的势力,有开明华商在各地的举措,有朝廷的动向, 有商情的反映……这是杨玉珠给他出的高招儿,通过这张图,他就秀才不出门便知 天下闻,他就可以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到现在,尽管具体的经营方略 还不宜敲死,但总算是照着镜子看出了自身因循守旧的短处,明确了在新旧洋土的 交叉较量中要头脑冷静,把握机会,量力而行,进取图新的大路数。 “躲”进东屋里要干的事有了眉目,“病”也就算养好了,他把大图留在杨玉 珠的炕面上,精精神神地挪了窝。 当家人重理朝纲的第一个决定,是给老太太、夫人们和少夫人、小姐们每人订 打一只戒指,一对耳钳子,一对手镯子,要赤金的;各房丫头每人一对耳钳子,一 对手镯子,要纯银的,预备出门戴。 预备出门戴,啥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嘛。私下的兴奋转为公开的张罗。三个女 人一台戏,大宅子里何止三个女人! 日子一天天临近,首饰打好了,新衣裳新鞋也做好了。柳伯年的决定…反大家 猜测的谱儿——杨玉珠跟天成一块儿去哈尔滨视察柳家商号,参加什么通车庆典只 是顺便。老太太、水仙、蓼红和天成媳妇跟他一块儿,去宽城子视察柳家商号,同 时会会二小姐如兰的未来公公婆婆,商定婚期。兰、芬、芳三姐妹待字闺中的姑娘 不宜远游,郎氏大奶奶当权主事,—起留下看家。不管是去哈尔滨,还是去宽城子, 往返—律乘坐自家马车,吃住在自家商号。特别是天成,绝对不许学洋毛病玩洋把 戏。一个去处变成了两个去处,宽城子也能看到火车,各得其所没偏没向,安排的 就是合情理,考虑的就是周到。 这里边要硬挑委屈的,就数郎氏。别看她皇亲后代门第高贵,大奶奶当着威风 不小,却从来没见过吉林城三关八门以外的地方啥样子。再说,二小姐的婚姻大事, 理应她当娘的在场掺和。 敢站出来替郎氏说话的只有老太太。汪氏压根儿没想出什么门看什么景,她跟 着儿媳妇、孙媳妇、孙女们一块儿兴奋、张罗,那全为的让天成露脸,显得全家老 少都拿天成为重。她提出让郎氏跟大伙儿去宽城子,她领着孙女们看家。 老太太一说话,原来张罗得最欢的蓼红忽然也变了卦,说她愿意陪老太太在家, 照顾老太太和三个小姐,让大奶奶去跟亲家谈喜事。 柳伯年怕的是大伙儿争,最不怕互相让。他把郎氏留下看家的初衷,是想趁出 门在外的机会,弥补弥补一年多来对水仙、蓼红的亏欠。既是蓼红这么善解人意, 留下照顾老的小的,同时也把大奶奶照顾了,一举两得,那就成全她吧,让郎氏去! 大车小辆折折腾腾,这一走少说也得半月二十天的。老太太有三个孙女缠着, 心情错不了,身子也准错不了,除去早晚请安也用不着咋照顾。蓼红就像卸去了浑 身的绑绳,松快极了,天天跟着春香往街里跑,不嫌累也不嫌絮烦。那劲头,比她 看到火车坐上火车还厉害,兴奋不已…… 69 天成也真会整景儿,跑趟哈尔滨,带回一套能发电的洋机器,他要让柳家大宅 在吉林城里头一份儿点电灯。 这事柳伯年不反对。柳伯年在上海巡视时就对电灯感兴趣,以为电那东西一准 特别神,弄起来肯定费大操持,心想张罗没敢动实。不曾想让天成这小子抢了先, 自作主张这就弄上了。可是,瞅这机器跟东局子的那些机器不大一样,个头小,气 势也不汹,行吗? 后角门旁有两间堆放杂物的小房,腾出来安机器。摆弄机器的“大车”是恒升 泰的陈玉楼。陈玉楼跟着天成去了哈尔滨,在中东路的总工厂里学了十来天,连线 路安装也一块儿学了。摆弄电的这门手艺,洋人里也不多,吉林城还没有,可以让 他在柳家大宅里长久地干下去。 机器安装完毕要试车的这天傍晚,柳伯年由天成陪着,来到小屋——发电房。 发电房前围着些好信儿的下人们,探头探脑扒窗户堵门地等着瞧新鲜,见老少东家 一起过来,纷纷打着招呼退让到一旁。 一切都已就绪。 小屋里收拾得挺整洁。安装好的机器擦拭得锃光瓦亮,静静蹲在屋地中间;机 器肚子里扯出粗粗细细的一些线,并着排爬到墙上一个窗户不窗户橱柜不橱柜的木 头框框里,连在一些小玩意上;房顶吊下一盏柳伯年在上海见过的那种灯泡,门边 墙上也有根“拉火”的小绳子…… 小屋里没升火,差不多跟外边一样冷。 柳伯年第一眼看到的陈玉楼辫子缠在头上,短棉袄撅撅腚,二棉裤堆着裆,正 勾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往机器里倒洋油,后边裸露出一截腰杆子,来了人全不在意。 他点点头,对天成说:“嗯,人挺认干的。” 洋油倒完了,陈玉楼才直起腰,把油桶放到—边,对来人弯弯腰:“大少爷。” 天成连忙介绍柳伯年:“这是我爹。” “噢,东家老爷。”陈玉楼深深一鞠躬,那一截腰杆子就又裸露了一回。 “不必多礼。”柳伯年抬抬手示意陈玉楼免礼,“都预备妥了吗?” “是,老爷。” “能行?” “能行,老爷。” “那……”柳伯年瞅瞅天成。 天成马上一挥手:“开始!” “是。”陈玉楼应声而动,拿了根麻绳,在机器的什么地方缠绕几下,“老爷, 大少爷,请往后闪闪。” 柳伯年和天成就朝后退了几步。 陈玉楼拽着绳头猛力一拉。突、突、突、突……机器闹腾了,震颤着,由慢而 快,逐渐平稳。 听到响动,外边的人们呼啦一下堆到门口。 陈玉楼扔掉麻绳,搓着手上的油渍说:“老爷,您开灯吧。” “开灯?啊啊……”柳伯年走到门边,扯了一下墙上的小细绳儿。 刷!房顶吊下来的那盏灯泡亮了。 “嗷……亮了,亮了,嗷……”门外的人们欢蹦乱跳,拍手打掌,直喊叫。 亮,真太亮了,亮得晃眼睛。 明亮的电灯光下,柳伯年才看清楚陈玉楼的脸,觉得并不太陌生,好像见过, 到底在哪儿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他围着机器转了一圈,啧啧称赞这玩意太神了, 喝了洋油就来电,也不时夸奖陈玉楼有手艺,年纪轻轻不简单。临末了问天成: “各房各屋的材料都预备了吗?” “都预备了。” “明天吩咐后院派几个伙计,帮着‘大车’扯线安灯。” “是。” “还有,让人给‘大车’做件棉袍,买顶毡帽,买双棉鞋。这屋里……‘大车’ 是不是得住这儿呀?” “机器得照看,不住这儿不行。” “那就让人来盘铺小火炕,垒截火墙也行,要不咋能住人?” “明个儿就办。” 爷俩说着话要往出走,闻声而来的上院女眷们嘻嘻哈哈一小帮,由春香前边领 头,已经堵到门口。柳伯年绷绷脸,说:“发电房是规矩严的地方,今晚上许你们 瞧个新鲜,从明个儿起,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这个门!”女眷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没敢吭声,乖乖给当家的闪开道,调皮的丫头们偷偷挤眉弄眼,缩脖子吐舌头。柳 伯年狠狠瞪丫头们一眼,加了句:“违者家法处置!” 老少东家走远了,女人们爆发一阵笑声,迫不及待地涌进小屋里。陈玉楼唯恐 机器碰着哪个,慌乱地左右拦挡,挡也挡不过来,忙出一头汗。 其实女人们对那突突生响震得房子颤心也颤的机器并不感兴趣,她们关注的是 那耀眼的灯泡,是这样的灯泡啥时候才能在她们自己的房里亮起来。 蓼红今晚特别稳当,看新鲜不往前挤,也不多说话,只是在大伙儿的拥搡下被 动地挪着脚步,眼睛好像是在看机器、看灯,其实一刻也没离开过陈玉楼。 老太太看了一会儿,问:“西花园里啥时能整上?” 春香赶忙提醒陈玉楼:“老太太问你话呢!” 陈玉楼不知道西花园咋回事,但老太太问话不敢不答,就—鞠躬:“回老太太 话,老爷和大少爷吩咐了,明个儿起往各处扯线。” 郎氏不甘寂寞,问:“扯线,扯线干啥?” 陈玉楼已经见过郎氏了,知道她是大奶奶,就又一鞠躬:“回大奶奶话,扯了 线才能通电,有电才能亮灯。” “这么回事,那就赶紧扯吧。先西花园,完了上院西屋、东屋、东下屋、西下 屋……” “是,大奶奶。” “得,看也看了,再看今晚咱谁也点不着,回吧。”老太太带头往出走了。 郎氏随即帮腔:“走吧走吧。” “大奶奶!”陈玉楼忽然叫住郎氏。 “有事吗?” “大奶奶,扯线之前,我得领人到各处看看,好算计材料。这上院里……” “噢,干正经事,不受老规矩限制,你尽管去看。” “谢谢大奶奶行方便。” 蓼红走在最后,临出门,又回头深深一瞥。 这一夜,发电房的机器一直突突到鸡叫,耀眼的光从小屋门窗射出来,照亮大 半个后院。 70 入冬头场大雪的夜晚,一个女人悄悄溜进了后角门旁的机器房。 “来,先脱了鞋暖暖脚,这炕可热了。” “炕再热,有你怀里热?” “我怀里热,也没你这儿热……” “馋猫,猴急!” “你不馋,半夜三更顶风冒雪偷偷摸摸跑这儿来干啥?你不急,脚还凉着裤子 就脱了……” “贫嘴,得便宜卖乖!” “这便宜本来就是我的嘛。” “哎哟,轻点儿……” “几年没见变娇嫩啦,冲的还在后头哪!” “冤家,要死呀?” “我才不死哪。挖空心思舍出血本,又千辛万苦委曲求全,这才刚刚透点亮儿, 好日子还没开始呢!两面又栽杨柳树,当中走马又行舟……” “美得你,还唱上了,小心隔墙有耳。” “这连风加雪的,谁有毛病啊?” “真真是色胆包天!” “这叫天包色胆,老少东家帮的大忙。” “德性,坑人精!” “有钱人不坑白不坑,兴他三个四个地养着睡着,不兴我一个半个地偷着玩着?” “偷偷摸摸地,总不是长久之计呀。” “你这四奶奶当得不是挺滋润吗?” “那你认可在这小屋里守一辈子吗?” “两辈子也守!” “呸,鼠目寸光,当初下套儿你图的就这点儿出息?” “逗你哪,光图这……我能舍得把你豁出来?在这儿也就干个一年半载,一有 人手我立时回银炉。” “对,盯住大囤子,不愁找不着窟窿。我看得出来,大少爷拿你挺当回事的。” “那当然,咱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嘛!” “这一出我可不知根底,是真的吗?” “这一出跟在奉天福升楼那一出没啥两样,他信,就是真的。” “你可小心着点儿。” “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扫兴不扫兴啊,你给我来点浪劲儿!” “我让你要劲儿……要劲儿、劲儿……” “行,有两下子,行……” “嗯……嗯……” ——噢,是四奶奶蓼红和陈玉楼。 这场大风雪把天地搅成混沌,掩盖了犄角旮旯明明暗暗的所有脏污,装扮出一 个洁白无瑕的晴明风景。 柳伯年大清早就离开大宅子来到街上。 家家户户各扫门前雪。恒升泰的伙计们也在扫雪。董祥山不摆掌柜的架子,跟 着伙计们一样卖力,毡帽掖起耳扇,热腾腾的汗气给肩背挂上一层白霜。 柳伯年二话不说,操起一把大竹扫帚就跟着干起来。 “东家?”董祥山发现了柳伯年,奔过来往下抢扫帚,“东家您……” 柳伯年握紧扫帚,问:“董掌柜比我大几岁吧?” “不敢称大,白活了四十多岁。” “你不是也在干?” “您是东家呀?” “东家不是人?” “这……” “看大伙儿干得热热闹闹的,我这心痒痒,手也痒痒。董掌柜行行好,让我干 一会儿,行吧?”柳伯年风趣地将了董祥山一军。 “这……东家说行,那还不行吗?”董祥山也以毒攻毒,轻松避开锋头。 “这不就结了……”柳伯年一边干活儿一边同董祥山搭讪着说话,问起陈玉楼 的底细。 董祥山记着天成的叮嘱,不敢说是大少爷介绍来的“救命恩人”,只说是他的 一个远房亲戚,爹妈都没了,来投奔他。 “小伙子手艺可不赖呀。” “在奉天学过几天银匠,来恒升泰偷了点炉子上的艺,前些日子又让大少爷带 去哈尔滨,学……怎么,东家,那小子在府上干的不地道?” “不是。我是说,这样一把硬手被挖走,你不心疼?” “哪能呢,恒升泰跟东家府上还不都是一码事嘛!” “一码事,可也各有各的规矩,让他在那边三年两载的,抓紧教几个徒弟,完 了把他还给恒升泰,咋样?” “一切听东家安排。东家,在柜上吃早饭吧,您不是挺喜欢这儿的小灶鹌鹑吗?” “不啦,出了这一身透汗,真痛快,我得回去换换衣裳。” “那,东家您走好。” “东家走好。”伙计们一起施礼相送。 柳伯年真的感到很惬意。这样银白的世界,这样清清爽爽的天,这样家家户户 门前有人忙碌的气氛,仿佛让他回到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 家里人也都起来了,梳洗打扮,到老太太房里请安。这是一天里一家人凑得最 齐的一阵子,连五岁的天全也从不拉过。 蓼红咋还没过来?大伙儿纳闷:蓼红从来不邋遢落后呀? 春香过来了,告诉说四奶奶病了,发烧头疼,咳嗽不止。 唉,小身板真不经磕打,才下头场雪就冻着啦?大家伙儿说着闲话就要过西下 屋来看望。柳伯年劝住了大伙儿,一个人随春香到了蓼红的身边,号脉,开药方, 吩咐春香去抓药。春香走后,他把蓼红揽在怀里,哄小孩子一样又拍又晃摇,把个 蓼红哄得嘤嘤哭起来,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幽幽怨怨小声说了句“我都快忘了 你啥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