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7l 蓼红有喜了,呕逆得厉害,刻刻嚷着要吃酸味儿的水果。 大苦春头的,哪找水果去? 好在节气应人,西花园里几棵大杏树都已经作果,指甲大小的青杏被孩子们用 竹竿打下来,捡到春香的手绢里,给蓼红当零嘴儿。 没几天,水仙也开始凑热闹,跟蓼红抢着吃青杏。孩子们懵了,老太太乐了。 谁不知道“酸儿辣女”的老理儿?一堆儿来俩小子,那啥成色。看来柳家的运势真 的抬头了。打吧打吧,多往下打点儿,让她们姐俩可劲儿吃! 西花园里的热闹搅得郎氏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俩小贱货双双有喜,万一真 都是小子,那天成就又惨了一步。本来天成是柳家的独一份“太子殿下”,三年前 突然从上海冒出个小天全,杀过来等着二分天下,而今这不眼瞅着就要变成四方诸 侯了吗?再说,小贱货们都还年轻,被窝里的功夫千狐百媚,半生不熟的沟膛地沾 着籽种就长苗,不出十年八载,非出一小帮儿来不可。唉,趁着“诸侯”还没出世, 天全嘴丫子还黄嫩,赶紧替天成先把恒升泰占上是正经的!主意拿定,还得找准机 会,瞅哪天丈夫乐呵的时候来个一勺儿成。 俄国人要撤兵的消息传到了吉林城,四民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冷清已久的 街巷一下子又有了生气。 柳伯年也开始过问生意了,一天到晚或亲临城里各号看看帐,验验货,品品行 情,或在大宅子里的“万柳堂”客厅接待外城的“西家”主事们,忙得不亦乐乎。 跟外国人打一回仗,败北一回,赔款一回,这都成朝廷的老毛病了。这不, 《辛丑各国和约》一签订,又是四亿五千万两银子,加上三十九年的利息,统共九 亿八千多万两要赔出去!各省还要向洋教堂赔款,少的十几万两,多的几十万两, 上百万两,算算,全国加起来多得去了。紫禁城让人抢了,户部大库让人抢了烧了, “两宫”避难陕中呼呼啦啦万余人马千余车轿驻跸往返一年多,耗费惊人……朝廷 还能有银子吗?朝廷的银子打哪儿来,地方。地方的银子打哪儿来,百姓。这一来, 国中银价定涨无疑,银市也必然混乱,还会有见利忘义之徒哄抬银价,屯积居奇, 造成汇兑流转的艰难。 柳家不缺银子。帐目上,仅恒升泰一处库存就顶得上户部拨给吉林地方文武十 年的俸饷。问题是给这些银子派啥用场才更有价值,柳伯年这阵子忙的就是这档子 事儿。 柳家不能发国难财,不能往惨遭浩劫后的商界同跻伤口里撒盐,唯一可做的事 是“与天下人作荫凉”,伸援手尽心尽力于万民生计的恢复。 杨玉珠、高先生、韩阁老一致赞同柳伯年的这个主张,并帮他选准了具体的路 数:避开众人盯紧的铁道沿线,收拢热码头生意向僻远街镇转移;加强钱当药三行, 维持货店两行。 接下来的日子里,柳伯年奔波于北大街、西大街、河南街、粮米行、东关…… 为陆续开张的增升合钱庄和源升、同升、福升各当铺揭匾,忙得不亦乐乎,心情一 直很好。 郎氏瞅准了这个时机,提出恒升泰银炉转到她名下的要求。这件事柳伯年是有 允诺,但没想到郎氏会在这时候提出来,让他措手不及。新开业的钱庄当铺都靠着 恒升泰库里银子作本钱,万一银炉换主的消息泄漏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他 对外人能够“一诺千金”,讲求信誉,对家里人也不好就说话不算数呀。他明白郎 氏为天成攒家底的小心眼儿,也明白郎氏宁舍夜明珠图的就是恒升泰。毕竟郎氏成 全了他搭救小刘四的举动,一个女人不简单了,馋还能苛求她什么呢?反正,天成 是早晚不等的当家人,郎氏虽然胡搅蛮缠,也不是那种胳膊肘朝外拐的女人,银炉 落谁名下都是柳家的,给就给她吧,不过得有条件。 “啥条件?”郎氏问。 “一不准声张,不能让外人知道底细。” “中。” “二不许换柜伙,掌柜、帐房、跑外城的、小年轻的,都不许换。” “中。” “三不兴你到柜上去瞎掺和,生意上还得听源升庆的。” “中中中!他爹,你把我当啥人啦,我是你老婆,生是柳家人死是柳家鬼,我 可是要进祖坟登家谱的。你知不知道?” “这?你……”柳伯年愣了。 “看你那一不准二不许三不兴的,不就个银炉吗,我是要来倒贴给野汉子咋的?” “瞅你说啥呢,我不是怕……” “怕我坑了你,是不?他爹呀,好歹咱们夫妻二十年了,你看我……就这么个 看法?” “这……” “唉,这银炉,我不要了……不要了……” “你看你……我说过一句不给你吗?” 72 一座正儿八经的商号换主,那得经官改契,得请中人当证,想不让外边知道纯 属自欺欺人。没有老辈儿作古不能分家,不分家就不能裂产,这是多少年传下的规 矩,坏了规矩肯定被人耻笑。柳家在吉林城一百多年了,吃过“规矩”的官司,却 没真正坏过规矩,没被人耻笑过。 这一回平白无故给老婆劈份家产当私房,亲戚朋友堆儿里,生意买卖圈里,左 右街坊,远近主顾将咋看柳家门风,咋看柳伯年德行?九泉之下的先人们还能够安 稳吗? 柳伯年知道自己心里有事瞒不过杨玉珠,但这件事说出来会给杨玉珠很大刺激。 杨玉珠过门三四年了一直没开怀,作为女人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一旦知道郎氏在为 儿子争家产,她能不生气,不攀比,不理论吗?一攀比一理论,郎氏那张破嘴里不 定吣出啥样难听的话来,万一扯到生养不生养,她能受得了吗?瞒不过躲得过,柳 伯年一连几天没着东屋的边儿,没照杨玉珠的面儿。 杨玉珠是容易蒙哄的吗?她看出了柳伯年心里有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一般 事柳伯年都不瞒她。那,能有什么天塌地陷的事呢? 这天上午,杨玉珠瞄着送水丫头的影子找到了书房。 书房里尽是呛人的烟气。柳伯年皱着眉,苦着脸,叼着小烟袋正在屋地里打转 转。 杨玉珠接过水壶打发走丫头,边往茶碗里续水边搭讪着往出套话:“怎么,西 屋里的事挺难办?” 柳伯年一愣,惊奇地盯着杨玉珠看了半天,欲言又止。 杨玉珠把柳伯年的神情看在眼里,知道事在西屋让她猜对了,就接着试探: “唉,夫人她,也怪不容易的。” “谁容易呀,我儿,你儿,容易吗?”柳伯年冲口而出的这些话,进一步证实 了他心里憋着的就是郎氏的事。他自己大概也觉说走了嘴,马上又想掩饰,“没事 儿,只是这几天心里有点儿乱。” “我呀,也想抽空过去跟夫人好好聊聊哪。” “你,聊啥?” “聊……心事呗。” “你知道她的心事?”柳伯年很吃惊。 “都是女人嘛,换了我是她,也一样。” “真的?” “倒是让你挺为难的……” “岂止是为难,简直是太难了。”柳伯年有些激动。 “你不会跳到圈外想想办法?” “啥圈里圈外的,咋个跳法?” “问谁哪?”杨玉珠明知故问地说。 “问你呗!” “你那一锅高粱米饭干焖着,我知道咋个跳法呀?” “好你个鬼呀,又把我给绕了!”柳伯年这才醒过神儿来。 “谁叫你心里有事瞒着我,躲着我了。瞧瞧这一屋子的烟,瞧瞧你那蜡黄的脸 儿,满眼珠子的红血丝丝……” “唉,我不是怕你知道了跟着上火嘛。” “瞅着你上火我就不上火了?” “得得得,鬼,我告诉你,行了吧?” 杨玉珠听了柳伯年的诉说,沉吟良久,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开始在屋地里走 动。她设想过郎氏可能这样,可能那样,实在没想到郎氏会提出来要银炉,更没想 到柳伯年已经把答应给的话说出了口。她担心的不仅仅是外人知道底细后能不能影 响生意,坏了老规矩能不能被人耻笑,她还担心家里人对这件事的反应。大奶奶为 了大少爷张口要银炉,给了,三奶奶为了二少爷张口要钱庄,给不给?四奶奶为了 将要出世的三少爷张口要当铺,给不给?再往后还会有四少爷、孙少爷……大宅子 还是不是一家?“升”字号还是不是一家呢? 见杨玉珠沉思不语,柳伯年很失望地叹口气,问:“鬼,你也没辙了?” 杨玉珠停止走动,扬扬眉毛,看定柳伯年的眼睛不服劲儿地答:“办法是有, 只怕太委屈了你……” “再咋的,还能比背上坏了家规的黑锅更委屈?” “比那还蝎虎。” “只要能保住柳家的名声,天大的委屈我认了,说说看。” “把源升庆整个让给天成,这叫父退子进,不犯规矩,一天的乌云不就都散了?” “这?”柳伯年还是吃了一惊,本能地想到了自己,“那我,不到四十岁的一 个大老爷们儿,就整天糗在家里吃喝玩乐,逛到外边游手好闲?” “不,闪出‘家’的荫凉,你就是只出了笼子的鸟,没遮没拦,想怎么飞都成 ……还愁没事做吗?” “对呀!”柳伯年才听出些门道来,急不可待地想他该做的事,“我可以…… 我可以干点啥呢?鬼,你说我能干点啥呢?” “瞧你,鞋没脱完就想上炕,你觉得这办法成不成啊?” “我得再琢磨琢磨……” 73 要个恒升泰,给个源升庆。 郎氏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以为丈夫赌气,要故意让 她难堪。可是看看一家老少都在场,柳伯年的神色很平静,老太太喜滋滋的直点头, 天成激动地说着“尽心竭力不辱门楣”之类立志图强的话,杨玉珠带头拍手向天成 祝贺,水仙、蓼红、如兰、如芬、如芳、天全跟着拍手凑热闹,侯氏颖儿站在最边 上,乐得飞红了脸——的确是真的。 她有点儿慌乱,一虎身站起来,说了句:“等等!” “嗯?”大伙儿都愣了。厅堂里顿时静下来。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是凡女人谁不盼着这一天哪?儿子当家主事了,当娘的该 高兴才对,怎么大奶奶往起一站的那股劲头,“等等”这两个字的语声都不带乐呵 样儿啊? 郎氏走近天成,问:“天成你说老实话,源升庆这么大的摊子,你有把握吗?” “这?”天成被母亲问得有些紧张,把刚刚说过的立志图强的话全忘了,没什 么底气地嗫嚅着,“我尽力呗……” “尽力?”郎氏苦笑了笑,拍拍天成的肩膀,“傻小子,尽力未必就能办得好 事呀。” “那我……”天成无言以对,赶紧用眼睛向老太太求援。 老太太是看不得大孙子受委屈的,她用烟袋锅子敲敲桌子腿儿:“天成他娘!” “哎。”郎氏听招唤,赶紧回过身面冲老太太,“娘……” “你这又是哪一出啊?你们两口子一个白脸一个黑脸,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 拿着天成当泥球搓呀?” “娘,源升庆那是咱柳家的全部指望,我是怕天成的肩膀头还嫩……” “肩膀头是练出来的,源升庆是柳家的指望,我大孙子更是柳家的指望!” “可是,娘……” 柳伯年怕两个人再争讲下去老太太真动气,就横插进来问郎氏:“那你说咋办, 不让天成管?” “不不!”郎氏急忙拦住柳伯年的话,顿顿声,把目光投向杨玉珠,“我是想 让玉珠妹妹出山,拉帮天成几年。” “嗯?”柳伯年像没听明白似的把郎氏好顿盯看,没吭声。 郎氏被丈夫盯看得很不自在。她心里十分清楚这无言的一阵盯看里,包含着多 少往日的是是非非,包含着多少怀疑和嘲讽。要不是为了儿子,她哪肯受这份窝囊? 刚才的话就等于她当着全家人的面请求杨玉珠,要不是为了儿子,打死她也不能说 ——她这次确确实实认为天成的本事还没大到能担起全部家业的程度。说穿了,她 是愿意让天成当家主事,又不愿意让天成吃苦遭罪。要想两全其美,请杨玉珠这根 拐棍儿“拉帮”是最借劲又最便宜的——杨玉珠自己没孩子,起码不会跟天成分心 眼儿,杨玉珠身上还有半个柳伯年的面子,正好弥补天成在生意圈里辈份上的缺憾。 杨玉珠有过一次“辅佐”天成的经历,全家人都知道。但后来没了下文,其中 的缘故除了她本人和柳伯年而外,就只有天成心里清楚。那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不是成功的“辅佐”,过错不在她。现在,相同的要求又提出来了,“辅佐”换成 “拉帮”,口气里多了些人情味儿,骨子里还是要抓拐棍儿!答应吧,那就意味着 去重复不愉快的经历。不答应吧,当家大奶奶当着全家人的面在“求”,能忘了自 己为偏为小的身份反驳大奶奶吗?她很为难,一时无话。 厅堂里仍静静的。大伙儿都看着杨玉珠。柳伯年也把目光从郎氏的脸上挪开, 转向杨玉珠,好像这件事天经地义该由杨玉珠来承担全部责任似的, 老太太沉不住气,翻翻眼皮:“玉珠子。” “娘。” “说说吧,你拉帮不拉帮?” “这……”杨玉珠在老太太招唤她的一瞬间迅速决定采取“反将军”的对策。 她不慌不忙地把目光投向天成:“要看大少爷用着用不着我拉帮了。” 真是个“鬼”!柳伯年暗暗佩服杨玉珠头脑来得快,一句话就把难题轻易推开 了。感情一冲动,他真想当即站出来替杨玉珠讨讨公道,帮杨玉珠彻底避开“拉帮” 天成的麻烦,但他没有,他此时头脑也格外清醒,理智压住了情感。他本来就对天 成不放心,有过让杨玉珠帮天成的考虑,可没好意思把话说出口——银元厂那一回 天成已经让杨玉珠寒心失望了,咋好逼迫杨玉珠重走旧路再受窝贬呢。现在不一样 了,郎氏主动请求杨玉珠的拉帮,这叫送上门的买卖,可以大大方方讲价钱。他准 备好了要为杨玉珠跟家里、跟郎氏、跟天成讲讲价钱。 难题被杨玉珠推给了天成,大伙儿就又都看着天成。 还是老太太说话:“天成。” “奶奶。” “那你就说说吧,用你二娘的拉帮不用?” “这……”天成能说个啥呢?他跟杨玉珠之间有关银元厂的那些过节都是彼此 心里有数,表面却啥也看不出来的。杨玉珠咋想他不知道,能不能帮他,能不能真 心实意地帮他,他也不知道,他没法儿表态。 事情有点儿要僵。 这时柳伯年亲自划火给老太太灭了火的烟袋重新点着,顺便说:“娘,这么大 的事,也得让天成、玉珠子……跟我,都好好想想嘛!” “那好,”老太太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给你们一宿功夫,好好想想,明 个儿我听信儿,要你们丁是丁卯是卯,落地砸坑儿!” 74 柳天成随颖儿回到自己房里,沮丧的心情仍没消退,一头扎到炕上,片刻又烦 躁地翻身,仰面朝天,双手垫到脑后,大睁着双眼发呆。颖儿打来洗脚水,替天成 脱了鞋袜:“烫脚吧天成,累了一天了。” 天成没动弹,也没吭声。 颖儿就爬到炕上,哄小孩子一样往起调天成:“都成当家主事的人了,咋还像 个孩子?来,快洗吧,一会儿水凉了。” “不洗!”天成一打挺儿,放赖。 颖儿调不动,就伸手在天成的胸前腋下乱抓乱摸,痒得天成满炕里打滚:“洗 不洗,你洗不洗?” “少奶奶饶命,我洗我洗……”天成不情愿地坐起身,两腿耷拉到炕沿下。 颖儿下炕,蹲到地上给天成洗脚:“哎,我说,刚才奶奶问你话,你咋不回答 呀?” “让我咋回答?” “咋想的就咋说呗。” “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有啥复杂的,一家的人一家的事。” “得得得,你进家门才几天呀,知道个啥?” 颖儿把手巾丢到天成的膝头,端起洗脚盆到屋地当间儿,抓过只小板凳背对天 成坐下,松开裹脚布子,露出两只尖尖的民装小脚来浸到水里,不再说话。 “哎。”天成见颖儿不说话了,又忍不住想搭讪。 颖儿不理。 “哎我说……” “别跟我说,我知道个啥?” “哟,少奶奶生气啦?” “奴家不敢。” “不敢?你不敢上天是真的,你没梯子。哎媳妇,得罪得罪,小生陪礼,陪礼 ……”天成脚没擦,也不穿鞋就蹦下地,凑近前去从背后搂住颖儿,两只手就够到 了水盆里,抓住那两只嫩藕般的小尖脚揉搓着。 这下轮到颖儿痒得不行,嗷嗷叫唤,踢翻了水盆。天成端簸箕一样把颖儿抱起 来,放到炕上。两个人嘻嘻哈哈滚在一起 “轻点儿,这里头有小人儿啦。”颖儿神秘地说。 “真的,我咋不知道?” “外边事够你操心了,没想告诉你。” “傻婆娘,娘跟奶奶都知道吗?” “家里就只二娘知道。” “她?” “咋?” “咋就单单她知道呢?”天成疑惑地问。 “别人也没像二娘那样关心咱们哪。” “她,关心咱们?” “咋啦,你好像对二娘……啊,我明白了,难怪奶奶问你的话你就是不回答, 原来你对二娘有看法呀。” “我……咳,我对她啥看法不看法的。”天成口不随心地掩饰着。 “不对,撒谎不脸红的功夫你还欠火候,下去练练吧你……”颖儿一把将天成 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 “哎哎哎,这还没完事儿呢?” “你个糊涂虫,没良心的,我不跟你玩了!” “别的别的,少奶奶,没开锅就撤火,老爷们儿要落病的,你不怕往后……” “不怕!”颖儿白了天成一眼。 “你不怕我可怕,我的好少奶奶,等完了事我跟你说实话,还不行吗?” “真的?” “真的,不唬你。” “那行吧,痛快着点儿!” “多谢娘子……”说罢,天成马溜地又上了去。 侯氏颖儿出身于书香孝廉之家,讲究三从四德和仁义理智信,又兼祖父是个师 古而不泥古的开明人,平日里谈论的许多道理都强调“致用”,她耳濡目染深受熏 陶,加上聪明好学,就出落成个不入俗流的才女。过门后她孝敬祖婆婆,孝敬公公 婆婆,也同样尊敬姨婆婆们,凡事做得合体合份合情合理,对丈夫既有疼爱又有劝 勉,从不造作和矫情。也许是脾气秉性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她跟杨玉珠很合得来, 话能说到一块儿,趣味也相投。她觉得祖婆婆的溺爱,婆婆的呵护,三姨婆、四姨 婆的奉迎,都不如杨玉珠这二姨婆姐妹式的关心更熨贴,更实在。整座大宅子里, 除了杨玉珠,没一个人告诉过她天成有啥个性,有啥喜好,有啥长处有啥短处…… 除了杨玉珠,也没一个人告诉过她应该了解天成生意上的情况,关键的时候应该帮 天成出主意……准确地说,别的人只把她当作天成的媳妇,当作少奶奶,而杨玉珠 是把她当作天成的“内助”,当作柳家长门少夫人。这对她才是一种真正的爱护。 她感激杨玉珠从长辈角度对她所做的这一切,哪里知道跟自己一个被窝里的天成竟 有那么多对不住杨玉珠的地方!所谓以怨报德,不过如此。听了天成的坦白,她真 替杨玉珠不平,就问天成说:“凭良心说,二娘对你够不够好?” “好坏说不上,反正她从来不跟我计较,……反正,反正在她跟前我老觉没面 子。” “你这叫大男人小心眼儿,咋不跟人家老将廉颇学学!” “廉颇要是在年轻的时候,他能整出负荆请罪那个景儿?” “天成,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 “男子汶大丈夫争的不就是一张脸吗?看我没能耐别把家业交给我,又不是我 非要……睡觉!” “天成……” 75 柳伯年省心了,郎氏遂心了,杨玉珠自己却不得不操心了——柳伯年经过在郎 氏屋里一宿的“琢磨”,第二天一早求得老太太认可,向全家宣布了他的决定:杨 玉珠帮着天成替他管家,试过三年,好了,就让天成独掌江山,不好,再说——杨 玉珠呀,杨玉珠,源升庆一摊子事,商号三百多座遍布全国,你不是主事东家;大 宅里一家子人,老少几辈居在一堆儿,你不是正房夫人,横竖是个“帮”,终难逃 脱劳而无功的下场。 这里边肯定有无奈的,一面,丈夫决定的,老太太认可的,大奶奶支持的,落 地砸坑的事,不容她不干。这里边也还有她自愿的一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见硬就回那不是她杨玉珠,柳家的人干柳家的事,讲什么价钱? 天成却并不清楚家里突然让他接管源升庆的内幕,错以为是父亲看中了他打理 银元厂的业绩,看中了他跟俄国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他不但一直不吐让杨玉珠拉帮 的话口,还暗下决心,要自己做出样子来,证明柳天成完全有能力独掌江山。 就这样,光绪二十八年多风少雨的季春时节,三十六岁的柳伯年悄然卸下挑丁 整整二十年的家业重担,退出吉林城的生意圈。 种种说法如预料的那样纷纷扬扬了一阵子,慢慢又无声无息了。银元厂风光依 旧。源升庆风光依旧。 大宅子里嫁闺女、生孙子、过年、过节,庆寿诞……时光有滋有味地流淌,等 到侯氏颖儿首胎临盆,富贵的“子孙窑”四世同堂,就更有模有样,名符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