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81 将军衙门突然派兵“看管”了源升庆。 全城轰动。柳家引起全城轰动的时候有过,都是光彩的事,这一.回怎么样还 不清楚。 事情发生在老毛子全部撤走后不久,有点儿意味深长。不过新接任的将军达桂 还算给面子,把这次举动称作“看管”而不叫“查封”,没拘人,没抄产,下的并 非死手。 总柜之外的各号买卖不受影响。 高先生、韩阁老等总柜大小伙计都被看管在柜上,不许回家。 柳家人被看管在大宅子里,不许到柜上去。 天空阴云密布,地上燠热无风。要是痛痛快快下场透雨或许能让人清爽些,可 这雨它憋着不下。 柳伯年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突如其来的事,这简直让他没脸见人。他把自 己关在书房里,闭门思过,他还不知道柳家犯的到底是哪一条。 柳天成心知肚明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就更能觉出这次的麻烦非同小可。家 业受大损失,门楣蒙大羞耻不算,哄抬银价扰乱钱制,私挪官银致碍公务的罪要真 定下来,柳家就彻底完了,一跌到底永难翻身……他更清楚自己是惹祸的根苗,除 非找到化险为夷的招法,否则不但不能得到家里的谅解,甚至不能得到自己的谅解。 而力挽狂澜的唯一招法就是找银子来堵窟窿,偏偏他又被限制在家里不能外出,就 是有现成的银子在那儿等着他去拿,也没法去呀!他上火了,病倒了,浑身烧得像 火炭,满嘴起大泡。 家门有难,女人们也都不好受,肚里都有三分火气燎着,一聚堆儿难免舌头碰 牙,平添烦躁,不如各安本分,少操闲心,天塌地陷有当家的顶着。 大宅子里安静得出奇。 老太太又一头扎进西花园小佛堂里吃斋了。 郎氏情知祸是天成惹下的,挺蝎虎,没产、抄家、坐牢、杀头,哪等刑罚都不 轻。她不敢想像丈夫或儿子披枷戴锁的情形,不敢想橡大宅子被抄没的情形,更不 敢想像从此月月年年一贫如洗的日子……犹豫再三,她还是鼓起勇气找到杨玉珠, 想看看杨玉珠这种时候咋个应付法,问问杨玉珠柳家最终能是个啥结果。事实上她 已经不自觉地把杨玉珠当成了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杨玉珠穿了一身沾满油渍的旧衣裳,戴了顶烂沿儿的马莲坡草帽,挎个破猪腰 筐,本来白白净净的脸上抹得乌黑,正要出屋。 “哎哟玉珠子,你这是干啥呀?”郎氏迎住杨玉珠,先是一怔,后又奇怪地问。 “夫人找我有事?”杨玉珠止住脚步,闪身把郎氏往屋里让。 郎氏犹豫一下,没进屋:“我是想……啊,你有事先去办,可你这副模样?” “源升庆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干等干靠不是办法,我得出去看看,打听打听官 家底细。” “门外不是有兵把着不让咱出去吗?” “所以我才装这一出呀,走后角门,就说是出去买菜的。” “唉,这吃苦遭罪为难受气的事都让你干了,天成他还……” “一家人说这些干啥。您哪,好好照顾天成,让他别着急上火的,车到山前必 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嘛。要没急事我先去了,咱姐俩有话回头再聊。” “嗯,你去吧,可得小心哪。” “我知道。”杨玉珠关上屋门走了。 郎氏刚才几句话说得动了真情,眼睛湿湿的,扯着手绢正擦抹,忽听院子里人 声嘈杂,忙出去看。 原来是柳伯年不知让哪股火烧的,正疯了一样在院里大吵大闹,口口声声喊着 “混帐东西”,手里挥舞着“腰别子”——显然这是冲天成来的: 几个仆人慌张拦挡。水仙和蓼红都被惊动出来,连抱带拖,苦苦解劝。 不知柳伯年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把水仙和蓼红甩得跟头把势的。仆人们碍着规 矩,不敢太近东家的身子,只能虚张声势地劝,根本无济于事。 郎氏忙招手把西下屋蓼红跟前的丫头春香叫到身边,匆匆吩咐她赶紧到天成屋 里去报信儿,让天成快躲躲。 春香不敢怠慢,一溜儿小跑到了天成屋里:“大少爷,少奶奶,不好了……” 颖儿正服侍天成喝药,见春香跑得这样急,就撂下药碗,问:“咋的啦?春香, 慢慢说。” “老爷手里掐着枪,直奔这边来了,说是要毙……大少爷,您快躲躲吧!” 颖儿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老爷要枪毙大少爷?” “老爷是这么说的,谁拦也拦不住,大奶奶说让大少爷快躲躲。” “不躲,躲啥?”天成反倒上来了犟劲,“好汉做事好汉当,躲过了初一躲不 过十五,真能死在亲爹枪下,算我的福份!” “不行啊大少爷,大奶奶说了……” “谁说也不躲!” “这……少奶奶,老爷样子凶得很,不躲躲怕不行啊!” 颖儿一把扯起天成,哄孩子一样劝道:“天成,你都是当爹的人了,咋还耍小 孩子脾气?家里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不是逞强怄气的时候。爹在火头上,你就服服 软儿,先躲躲,啊?” 天成斜眼瞅瞅颖儿:“往哪躲呀?大门口有兵把着出不去,天太高上不去,地 太硬钻不出去……” “咱们躲西花园去,咋样?” “对对!”春香赞成地说,“西花园是老太太的地界,老爷不能撵到那儿去。” “那就躲?”天成试探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少爷,少奶奶,得快点儿啦.!” 嘈杂声越来越近了。 天成披裹着大被由颖儿和春香一边一个地搀扶着往西花园疾走。途中春香忽然 灵机一动,说:“少奶奶,我才想起来,您不能离开呀,您得在您房里没事似的呆 着,等老爷到了得应付几句,拖拖时辰,有机会还能解劝解劝。” 颖儿想想也对,你爹来了,儿子儿媳都不在屋迎接、侍候、承训,于理不通。 见了面,尽了礼,能替天成说些自责服软的话,兴许公爹的火气就消了呢,就说, “那也好,春香,我就不跟去西花园了,大少爷就交给你了。他还在病里,找个干 爽点儿的地方躲,被捂严实点儿……” 82 柳伯年一股急劲儿在身,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把郎氏、水仙、蓼红远远丢在后 边。一看天成不在屋里,猜想是听到动静躲起来了,就也不理儿媳妇的恭敬,转身 出来,犄角旮旯地寻找个遍。越找不着越生气,脸煞白,薄薄的夏布褂子前胸后背 都汗湿了一大片,仍不依不饶,折返身奔向西花园。 西花园里确实很静谧。 春香扶着天成到了园子里,也没特意找隐蔽的地方躲,就在水池边上的一个小 亭子歇下来。天成裹着被,半坐半靠在春香怀里,春香则伸展双臂大搂大抱着天成, 身子微微前倾,承受着天成的分量。 喘息甫定,天成问:“老爷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谁跟他说啥了咋的?” 春香摇摇头:“不知道,老爷是从书房里冲出来的。” “二奶奶在不在场?” “不在。” “院子里吵吵得这么厉害,二奶奶没出来?” “没有。” “这倒有点儿奇怪了……”天成刚刚喝了药,紧接着这一通折腾,消停下来才 发觉不知啥功夫出了一身大汗,被子裹在身上特别难受,他就让春香放松搂抱,替 他把被子敞开。 春香不动,说:“发了汗是好事,得捂着。” “捂得难受,像在蒸笼里一样。” “我试试。”春香把手伸进被里,在天成的胸前摸了摸,“嗯,是腻渍渍的。” “那还不快掀开?” “少奶奶吩咐过,让捂严点儿。” “她不在这儿,你说了算。” “我……不敢。” “我叫你掀开!” “那……就掀开吧。”春香像是很不情愿地替天成敞开被子。 “嗯,这么凉快!”天成伸胳膊抻腿地舒展着身子,没注意把背后的春香拱了 个仰八叉。 “哎哟大少爷,压死我啦!” 天成扭头一看,见春香抱着被子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那样子够滑稽的,就故 意问:“谁压你啦?” “明知故问,大少爷也欺负我们当丫头的。” “好好好,不欺负不欺负。”天成欠起身伸手拉春香起来,并就势把被放平到 地上,“来,跟本少爷平起平坐,省得说我欺负你。” “这……好么?”春香忸怩着。 “让你坐咋又不坐啦?坐!” 春香坐到被子上。天成像刚才一样靠到春香怀里。 春香的感觉却不一样了。她和天成之间已经没了被子的隔挡,天成身上的汗热 和气味儿直沁她的身心,惹得她骚动难安,像刚才那样伸展双臂把天成大搂大抱, 紧紧箍到自己怀里。 天仍阴沉着。花园里静极了。 天成大概是出过透汗病去了许多,背靠在春香软鼓囊囊的怀里被紧搂紧抱出了 欲念,随意耷拉着的手搭上了春香的大腿,身子扭动着逐渐俯过来…… “混帐东西,你给我滚出来!”柳伯年的这一声怒骂,搅扰了花园里的静谧。 危险跟来了!天成和春香从迷醉中被惊醒,赶忙肃整姿势,收拾被子,朝浓树 荫里躲藏。 柳伯年进了园子也不到处乱找,直接就往假山上爬。登上假山,居高临下,整 个花园就可以一览无遗,连只兔子也休想躲过去。 情况很紧急,天成又出了一身汗。 春香冷静地说:“大少爷,看来咱们是没处可躲了。” “不如干脆站出去,任他发落!” “不行,那不辜负了大奶奶、少奶奶的一片苦心吗?” “咱们躲老太太的小佛堂里去,咋样?” “行,快走!” 天成和春香就不顾一切,相携相搀着奔小佛堂跑去。 柳伯年登上了假山,也瞄着了天成和春香的身影,就在后边紧迫不舍。 小佛堂里香烟缭绕,老太太汪氏端坐在蒲团上,手掐念珠,正闭目念经。天成 扑奔上去,跪到汪氏跟前:“奶奶救命!” 汪氏吃惊地看着孙子的狼狈样儿,问:“你这是咋的啦?” “爹要杀我!” “啥?”老太太不相信地抬眼看看春香。 春香适时插话道:“老爷手里掐着枪,到处追着要大少爷的命……” “他敢!”老太太没动身子,沉着地吩咐春香,“你扶大少爷到里边我的斋舍 里歇着,我不吱声你们别出来。” “是。” 春香和天成头脚进了里屋,柳伯年后脚已经追到了门口。 汪氏仍端坐蒲团,闭目念经,没事一样。 柳伯年止住脚步,匀匀气,稳稳神,轻轻柔柔地唤了声“娘”。 汪氏眼皮也没撩一下,冷冷地说:“要杀天成,中,你先把我杀了……” 83 要在往常,老太太这冷冰冰的一句赌气话准能让柳伯年天大的火气闷回去,但 今天不行。今天柳伯年的火实在憋得太足太旺了——恒升泰银炉的掌柜董祥山昨晚 上吊自尽,留下一纸绝命词,主动供认恒升泰有高价购银、私挪官银、作假帐目的 罪过,这一切都是他想发国难财暗动的手脚,蒙蔽了东家和总柜……噩耗是董家来 人禀报的,绝命词已留在公差手上当证据。柳伯年一下子就明白了源升庆被将军衙 门“看管”的原因,一下子就猜到了董祥山舍命“认罪”的用意——这一切都是天 成胡作非为惹下的祸乱。买卖被看护事小,屈死的人命关天,柳伯年不能容忍董家 那边凄凄惨惨受苦受难,柳天成这边没事似的装糊涂,他必须给天成个终生难忘的 惩罚,聊以慰藉董祥山的冤魂。所以他这次没被老太太的话吓住,也没再跟老太太 多费口舌,径直就要进里屋。 汪氏一看她的老招法没灵验,儿子不听邪了就要进里屋,孙子没退路了就要吃 亏,急中生智,抓起面前的木鱼子就摔。 咣啷啷……木鱼子在地上蹦了老高,滚了几滚。 柳伯年被这突然的响动扰得怔了怔,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究竟。 汪氏乘这机会把身子一倒歪,横到地上,双手就势抱住了柳伯年的双腿。 柳伯年毕竟是个孝子,面对老娘如此不顾一切的举动没法无动于衷。他赶紧弯 下腰想把汪氏搀起来:“娘,您这是干啥呀?” 汪氏拒绝儿子的搀扶,执拗地喊叫:“你先杀了我!” “娘……” “别管我叫娘!” 柳伯年被搅得无可奈何,满头满脸浑身上下冒大汗,扑通跪下:“娘,您快起 来吧。” 媳妇们气喘吁吁赶到了,一看这娘俩的架势,都急忙解劝,“娘,快起来”, “奶奶,快起来”…… 汪氏不动窝儿,也不撒手:“你们都别掺和,站一边去,今个儿我倒要看看他 柳大老爷的本事,看看他咋在我的眼前把我孙子给毙了!” 这样的阵势让柳伯年太为难了,横竖没有台阶下,只好咬咬牙,说:“娘,您 起来吧,我当着菩萨起誓,从今往后不管天成了!” “哼,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还得起誓发愿的!”汪氏嘟嘟囔囔地松开了双手, 儿媳妇们赶紧上前搀扶。 柳伯年灰心丧气地长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喃喃重复了一句“早知现在何必当 初”,待汪氏被儿媳妇、孙媳妇们簇拥着坐回蒲团,就突然拔腿跑出小佛堂。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招唤天成和春香出来。 花园里传出“呼”的一声枪响。 “不好,公爹他……”颖儿惊叫着朝门外就跑。 老太太、郎氏、水仙、蓼红这才醒过神儿,变了脸色,手忙脚乱地跟在颖儿后 边朝花园里奔。 天成和春香在里屋其实把外边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也同样是刚刚放下的心猛 又悬起来,三步两步跑出屋,超过太太们,抢先找到柳伯年。 柳伯年四仰八叉躺在水池边的石板地上,两眼怔怔无神地瞪着阴郁的天空, “腰别子”丢在一边,枪口里还往外冒着余烟,池边一块刻着“柳塘”字样的假山 石显然挨了枪,被烟熏火燎铁砂打得焦黑,斑驳。 这回是天成跪下了:“爹,家里的祸乱都是我惹的,您有气,打我吧,骂我吧!” 不论挨枪的是人还是石头,满满一枪管子硝磺铁砂放出去了,柳伯年的火气似 乎就消了不少。他收回目光,看着跪在身边的儿子,轻轻说:“董祥山上吊了。” “啊?”天成的脑袋“轰”的一阵眩晕,大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 “我猜是为了你……” “我……他……” “他留了一纸绝命词,把全部罪过都揽到自个儿身上了。” 柳伯年缓缓起身,目光盯着天成,“你,扪心想想吧。” 女人们又赶到了,围着天成和柳伯年七嘴八舌问“咋样”。 柳伯年默默不语地独自走了。 老少太太们讪讪地面面相觑。 84 杨玉珠费了挺大的劲儿,却白跑一趟。 董祥山的事一出,官兵把源升庆“看管”得更严了,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接触 柜上的任何人,恒升泰、银元厂的银库也都被贴厂封条。 确切的底细没打听着,传闻和口风倒还听了一些,说是户部派了专人来东三省 密查财政状况,吉林亏空最严重……二十年来三四任将军都办官钱局官银号,新接 任的达桂自然不甘落后正在积极筹设,想在规模上超过历任,但苦于资本金不足, 就又把眼睛盯在了商家大户身上……柳家是吉林首富,自然最先被掐尖,接下来还 指不定谁倒楣呢…… 以往的许多事都证明了老百姓的传闻一般都不是空穴来风。马瘦毛长人穷志短, 当官的穷疯了,就会不要脸面不讲道理,阴的损的啥招儿都使。靠编织罪名敲诈商 家,是大大小小衙门口常用常新的伎俩,达桂为官多年不会生疏此道。眼下柳家是 最脆弱的时候,全部买卖刚从“看堆儿”状态活泛过来,新老东家换手,老毛子撤 兵使柳天成在商界侥幸占据的地位开始动摇……“看管”源升庆的举动完全有可能 是达桂对柳家施的一个下马威,是想绕个弯子往出逼银子。 传闻都说董祥山是代人受过,是替罪羊。代谁受过,替谁的罪?柳家。柳家是 那种肯让人代过让人替罪的人家吗?这年头,难说…… 杨玉珠带着这些“收获”回到大宅子已是掌灯时分,她估摸柳伯年一准急着了 解外边的情况,就也没顾得上换上装束,直接去柳伯年的书房。 榆钱儿坐在门口台阶上,远远地看见正朝书房走的杨玉珠一时没认出来,赶忙 站起身迎上去拦挡:“你是?” 杨玉珠摘下草帽:“使劲瞧瞧,榆钱儿。” 榆钱儿凑近细看,这才吐口长气:“哎哟,是您哪,二奶奶,您咋这身打扮哪?” “老爷在书房吧?” “在,大奶奶也在。” “怎么,老爷到底肯见人啦?” “您还不知道吧,今天家里出大事了……” “咋啦?” “老爷急眼啦,要不是老太太护着,就把大少爷给毙啦!” 榆钱儿连说带比划,把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临末了说:“这不, 老爷的怒气还没消呢,大奶奶好心好意来劝他,他还喝吼,口口声声埋怨大奶奶治 家不严,养子不教……” “大奶奶怎么说?” “没法说啥了,就是个哭。” “是老爷让你在这……” “不,是我自个不忍心看他们吵架,我也不想让别人到书房跟前来听见他们吵 架。” 杨玉珠拍了拍榆钱儿的肩膀,又皱起眉头:“老让他们这么吵下去也不是个事 儿呀。” “哎。”榆钱儿转身就走。 “等等。”杨玉珠又跟上来,“你一通报大奶奶准得走,反倒不好,不如咱俩 一块儿进去。” 郎氏见杨玉珠来了,果然就要走。 杨玉珠留住郎氏,说:“夫人不是还要找我吗?” “那是……眼下……” “我在外边听到些风声,正好咱们跟老爷一块儿核计核计。” “我?”郎氏不自信地抬起红肿的泪眼看看杨玉珠。 柳伯年气哼哼地白了郎氏一眼。 杨玉珠就有几分同情郎氏,说:“家里遇上麻烦,大伙儿更该平心静气想办法 才对,我觉着这事儿也不全怪天成……” “那怪谁?”柳伯年一梗脖子,“怪我?!” “干嘛呀,眼珠子瞪得跟牛似的?气是下山猛虎,乱伤人,忘了?制气止怒, 才能明辨是非,忘了?” “那你说,”柳伯年仍很激动,手拍着桌子,嘴像连珠炮:“高价到外省去买 银子,私自挪用代存的官税银子,作假帐……这是一个银炉掌柜敢干的勾当?董祥 山是那种人吗?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些勾当确实是董祥山干的,等查到头上逼到头 上再认还晚吗,干嘛非急不可待地主动站出来,以死谢罪呀?这,这不明明是替人 顶罪嘛!替谁,还不是替天成?” 杨玉珠也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你只认准了董祥山是替天成顶罪,你凭啥就 认定天成有罪呀?” “蝇子不叮没缝的蛋,恒升泰要没小辫子,将军衙门敢下手吗?” “衙门口对老百姓还有不敢干的事吗?”杨玉珠也激动起来,顾不得在郎氏跟 前给柳伯年留面子了,“朝廷跟日本人打了仗败要赔款,衙门就逼着你往出掏银子, 俄国人修铁路用着厂银元厂,衙门就逼着你写契约……一个小刘四勒你一颗夜明珠, 一颗夜明珠又勒你一万两雪花银……这年月,但凡喘气儿的就都红了眼,有钱能使 鬼推磨,有官能让磨研鬼,咋也压你一头,还有啥敢不敢的!” 好家伙,这一通数落把郎氏听得胆突突,手心攥出了汗。 没成想,还真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柳伯年不但没被激怒,反倒霜打的 茄子——见蔫,重重地打个唉声,垂下头:“我何尝不巴望着天成是无辜的呀……” “其实,当官的关心银价那是借口。”杨玉珠也放缓了口气,“官税银子存在 咱库里,不行咱挪动生利,他咋知道年年往出抽息呢?要真摆到台面上理论,咱不 怕他。” “这么说,真是他们故意难为咱家;”柳伯年脸上显出困惑犹疑的神色。 “八九不离十。” “那你说……” “为今之计,只有先从各地支柜急调现银过来,堵上官税的窟窿,就堵住了达 桂的嘴巴,其余麻烦也就都好对付了……您看成吗,夫人?” “嗯?”郎氏这还是头一回当面领教杨玉珠的“厉害”,头一回在跟丈夫一起 核计大事情时被征求意见,她激动得不知所措,有些慌乱。如果说以往她对杨玉珠 受大伙儿的“宠”心存妒嫉,对杨玉珠的“本事”心存怀疑,对柳伯年凡事依从杨 玉珠的做法不理解,对自己请求杨玉珠出山拉帮天成到底出于啥考虑也不甚清楚, 明里暗里老跟杨玉珠过不去的话,那么今晚上就是她彻底明白之时——她被杨玉珠 征服了,感动了,开始由衷承认自己不如杨玉珠。杨玉珠真诚的目光还在看着她, 等着她的回答。她不知该说啥好,她也真无话可说,就是想哭,想抱住杨玉珠痛痛 快快哭一场…… 85 柳天成也承认杨玉珠说的“堵窟窿”是个门道,但他不同意从各地支柜急调现 银,认为那样兴师动众长途搬运大宗银子太不安全,还妨碍各地支柜自身周转,有 损总柜的龙头声誉。 他要柳家“大少爷”这个脸,自个儿捅的窟窿自个儿想法堵。 这实际上还是在拒绝着杨玉珠。 郎氏不顾天黑亲自跑到天成房里来告诉信儿,苦口婆心劝了半宿,甚至放下架 子拿自己的深刻体味现身说法,证明杨玉珠可以信赖,有将帅之风。 柳天成没被劝动心,反被劝得耍起小孩子脾气,说他原本就不想当什么家主什 么事,他的心思也不在生意买卖上,都是家里硬把他当泥球搓。不然的话,富贵大 少爷当着,吃喝玩乐,将来花钱买个官儿做,多自在,哪能有这多乱事摊到头上? “你咋这么不争气呀!”郎氏见正经道理行不通,就换了口气,想用母子情份 感化天成,“天成,你知道娘为了让你能早点儿当家主事,费了多少心血啊,在你 爹那儿,在你奶奶那儿,在……” “别说了,娘。”天成这套也不吃,不耐烦地拦住郎氏的话头,“您老早就把 我推到外边去,从爹和二娘手里争事做,那全都是为了我吗?” “不会为你,我还为谁?” “为您自个儿!” “啥?”郎氏吃惊地瞪大眼睛盯着天成,她不相信这话是从天成嘴里说出来的。 刚刚在柳伯年那儿挨喝吼,遭数落,她认可,因为平时她也确实有对天成宠惯放任 的毛病。现在天成埋怨她,不听她的劝告,也就罢了,可这样昧着良心的指责她受 不了,舔犊之情换来如此回报令她不寒而栗。 天成没注意到郎氏脸色的变化,仍在屋地下烦乱地走着,比比划划地说着,句 句如刀子,句句戳心窝:“……起先干姑姑过门成了二娘,仍管着银元厂,您心里 不是滋味儿,变着法儿地把我折腾上马去顶下二娘。接着三姨娘、四姨娘一堆儿进 了门,还带了个天全来,您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又从爹手里抢过源升庆这头骆驼让 我赶。您自个儿想保住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位子,就把儿子一步步硬往磨眼里头推……” “你……”郎氏已经听不清天成的话了,她只觉着心被什么东西突然箍住一样 疼痛难忍,胸口憋闷气儿不够用,额头沁出冷汗,两眼窜金花,手指着天成想骂, 嘴却不听使唤,出不了声,接着,软软地栽倒在太师椅上,口流涎水,不省人事了。 柳伯年闻讯赶来,凭他的“半拉架”医道,诊断郎氏得了中风不语症,弄不好, 下半辈子要瘫在炕上度过了。 听了这话,天成心里十分愧疚,但他没敢吐露是他把娘气病的真相。问他,他 支支吾吾说娘到他屋里来时就不精神。 柳伯年就认定是自己傍晚的那阵子脾气发得太凶了,郎氏受不了那样的喝吼和 数落,肝风内动中脏腑,逼发急症。他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亲自把郎氏背回上院,从 此一门心思守在西屋里,护理病妻,外面天塌地陷也不闻不问了。 杨玉珠见天成对她提出的主意不以为然,并信心十足地表示自有办法堵窟窿, 也就不再多罗嗦,知趣地打了退堂鼓。 柳天成的信心打哪儿来的呢?是他晚上睡觉梦见了日本人岛川在街上大喊“夜 明珠”,惊醒后猛然记起岛川主动要帮助他的事——这个岛川神神秘秘的,好像早 就知道柳家要摊上麻烦。日俄争战已见分晓,日本人是赢家,连老毛子修成的中东 路都得割给日本一大截子。那么,柳天成有日本朋友帮助,有日本银行金票的支持, 还怕达桂动心眼儿找麻烦吗?他决定去找岛川。 暮色苍茫时分,柳天成学着杨玉珠的样子打扮成下人模样,蒙过把门兵丁,出 了大宅子,一路谨慎赶到水师营墙外江湾边。果然看到一个披蓑衣戴草帽的人蹲坐 在野蓼丛中,身旁放着柳编鱼篓和饵罐,面前二龙出水挑着两根钓竿,专心致志, 静如石雕。他轻轻靠近前,就要开口打招呼。 钓鱼人抬手示意柳天成不要出声,然后很得意地边慢慢往起拽钓竿边小声叨咕 “咬钩了,是条大的……” 柳天成屏住呼吸。 钓鱼人突然一扬钓竿,一条肥大的鳌花被拎出水面。 柳天成拍手称绝:“真是条大的!” 岛川把鱼摘下来放到鱼篓里,边重新甩钩边问:“十万金票,够不够?” “足够,足够。” “需要殷实铺号担保,应该不成问题吧?” “柳家铺号光在吉林城的就有三十多……” “我要你大少爷个人名下的。” “那……我以银元厂作抵押!” “好,一言为定。我儿这有份文契,只要你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管保从此往 后没人再敢找柳家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