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06 四月初十的一场突发大火烧焦了多半座吉林城,也把柳伯年从北京催回了家。 整整二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火了。 光绪十六年那场连将军衙门都烧坍了的大火不过烧了五个时辰,这次烧了十一 个时辰! 火是傍晚从迎恩门里的奔城馆着起来的,正赶上西南风顺着平衍的江湾毫无遮 挡地朝城中冲去。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倾翻下界,火龙飞舞, 火蛇奔窜,浓烟滚滚,迅速向东、北呈扇形蔓延。到天黑,南顺江沿,东至三道码 头,西达城墙,北到巴尔虎门,纵横四五里繁华之区已成火海……全城十之六七房 屋过火,千余户商民受灾。 柳家在西关的同升栈,德胜门外的康乐茶园,河南街的恒升庆、恒升当、益升 合,北大街路西的金升堂、永升店以及西大街的增升厚等十多座商号、店栈、戏园 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失,但大宅子和源升庆都有惊无险,临到了火海边却没被火海吞 进去,也算不幸中之大幸。 “这都是咱柳家祖祖辈辈不欺不罔行善积德的结果呀……” 老太太在为柳伯年接风洗尘的家宴上反复念叨这样的话,念叨得天成心神不宁, 生怕柳伯年被提醒当场问他舍粥济贫的事。 老太太六十五岁高龄,本来人一上年纪就爱絮叨,更何况儿子归来全家团聚, 她多喝了几盅酒,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也不管大伙儿爱听不爱听:“二十年前的那 场火,听说过吧?你们是没见到啊……对了,当时伯年上关里巡视走没几天……那 烧的,惨。将军衙门将军府,所有的果子楼、街道厅、番役局、电报局、税捐局… …各公所一间囫囵房子没剩。西到同发栈,北到后鱼行,东到源升庆,南到顺成当、 三道码头、南北江沿……商号民房无其数啊,就两家没烧着。谁家?一户宋进士宋 炳文家,一户就是咱柳家……” “那是咋回事呢,奶奶?”天合、天美问。 “咱家的门楼高大墙厚呗!”大仁自作聪明地告诉两个跟他一般大的叔叔,完 了问老太太:“对吧,太奶?” 老太太微笑不语。 天合又问:“将军衙门门比咱家高墙比咱家厚,咋就烧了呢?” 天美随声附和:“是呀,咋就烧了呢?” 大仁挠脑袋,头一抬:“咱家有神仙保佑!” “对,对。”老太太这回点头了,“我重孙子就是聪明。” 天合还不甘心,又问:“神仙他咋不保佑别人家哪?” 天美紧跟一句:“是呀,咋不保佑别人家哪?” “这……”大仁答不上来了,拿眼睛瞅老太太,求援。 老太太等到了机会,接着絮叨开来:“别人家?别人家的善事没咱柳家和宋进 士家做得多呗。神仙在天上,往地下这么一瞅,谁谁家心眼儿好使,谁谁家善事做 得多,统统记到帐上。等有了水呀,火呀,病呀,虫呀,他就翻开帐本这么一瞅, 该保佑谁家就保佑谁家。咱们柳家,你爷爷,你太爷,你祖太爷,都是发财不忘斋 僧礼佛,急公好义,体恤孤寡,扶危济困,冬舍棉夏舍单,一年四季……” “奶奶!”没等老太太把“舍稀饭”仨字说出来,天成站起身双手捧着酒壶过 来给老太太斟酒,“您老光顾着哄他们,我跟天全不是您孙子呀?” 老太太一撇嘴,抬手在天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呸,三十岁的大老爷们吃十 岁孩童的醋……没羞,天全,别跟你大哥学,啊!” 天全的神情一直有些发苶,不时地打哈欠,话语也不多,听奶奶这样说了,赶 忙点点头,很局促地“嗳”了一声。 杨玉珠关心地问水仙:“天全的伤病好像还没好利索,要是挺不住就让他先去 睡吧?” “是,太太。”水仙起身要领天全离席。天美和大仁也跟着天全一块儿站起来。 杨玉珠问:“你们俩站起来凑啥热闹?” “跟全叔叔一块儿去睡觉。”大仁说。 水仙瞅瞅杨玉珠又瞅瞅柳伯年,有些犹豫:“这……” 杨玉珠想想,问天合:“天合困不困?” “不困。”天合用手揉着眼睛说,“娘说让我陪爹多呆会儿,让爹高兴,我不 困。” “这孩子,我寻思老爷刚回来,准……”蓼红没想到天合会把她供出来,刚想 解释,突然陡起一阵干哕,憋得她涨红了脸,连忙用手捂住嘴,扭身离开桌子。 杨玉珠和柳伯年对视了一眼。 “得啦,孩子们都困了,蓼红好像也不舒服,”柳伯年伸了个懒腰,转对老太 太轻声问,“娘,您也该歇着了吧?” “中,歇着,都歇着吧。”老太太打着哈欠,双手撑着桌面往起站身子,呕逆 刚刚平息的蓼红赶忙去搀扶。老太太显然不习惯蓼红的搀扶,刚离开桌子就大老远 地把手够向水仙。 蓼红讪讪地转过身,冲杨玉珠笑笑:“这老太太,还挑人儿……” 杨玉珠抿着嘴微笑地看着蓼红,没搭话。 “老爷,”蓼红又走近柳伯年,小声请求说,“等会儿到西下屋去一下,行吗?” “有事?” “嗯。”又一阵干哕不识时机地发作起来,弄得蓼红十分狼狈。 “这……”柳伯年想了想,“我一会儿要去给天全看病,你有事明天再说吧。” “那……后天也行啊!”蓼红的脸色难看极了,也不等跟大伙儿一起送走老太 太,就手捂着嘴自个儿先跑回西屋去,咣当把门关上。 柳伯年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107 看天成在席上心神不宁遮遮掩掩的样子,柳伯年就猜到了粥棚的事准没办,心 里很生气,但他并没流露。散席后他绷不住了,一个人在厅堂的太师椅上闷坐,一 袋接一袋抽烟。 杨玉珠从东屋出来,端着一杯沏好的茶放到八仙桌上,然后坐在另一把太师椅 上,静静地瞅着柳伯年。 柳伯年就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又没瞒过杨玉珠的眼睛,索性照直问:“哎,我让 天成搭棚舍粥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杨玉珠轻轻摇头,同时朝西屋瞅瞅,示意柳伯年说话小声点儿:“喝茶吧,伯 年,解解酒。” “前年发水那会儿我就来过信,天成没跟你说?” 杨玉珠又摇摇头:“他太忙,许是忘了。” “他是压根儿没把这个当回事儿!”柳伯年声音高了起来。 “你别生气,伯年,天成太忙顾不过来,我替你张罗,明天就办……快喝茶吧, 完了你不还得去给天全看病嘛!” “天都这么晚了还看啥病。”柳伯年仍满脸不乐。 “那可不行,伯年。”杨玉珠很认真地说,“一国之君在臣下面前不能戏言, 一家之主在妻小面前也得说话算数,要不太伤人心。” “就一句话,有那么严重?” “这得看是什么话,说在什么时候。”杨玉珠叹口气,“今个儿是你回来的头 一天,久别胜新婚,谁不想先……蓼红泼辣,想让你先上她屋里去就敢直说,水仙 有深沉,懂事儿,打死她也不能强伸那个头。可是她这些日子为了天全的意外心里 犯苦,听了你要去给天全看病的那句话,不定多高兴呢,你要是不去,她能不伤心?” “嗯……可也是。” “你用去给天全看病作托词拒绝了蓼红,蓼红就认定你是要去水仙屋里,她再 怎么醋,也就是使使性子而已。可她要是发现你用假话骗了她,那,就不是使性子 生气的事了……” “那又怎么样?”柳伯年的口气忽然变得很无所谓,“指不定谁骗了谁呢……” 杨玉珠愣了:“这话怎么说?” 柳伯年犹豫了一会儿,问:“玉珠子,你不觉着天合他越长越不像咱柳家的人 吗?” “这?”杨玉珠被问得无言以对,说实在的,她还真没注意过这事。一地所生, 一雨所润,草木各有差别,人的长相不也同样道理吗?柳伯年大概是作古玩生意成 了癖,用鉴别古物的那一套来鉴别儿子,太荒唐。她平静下来,说:“这种事可不 行胡乱猜疑呀!” “但愿我是胡乱猜疑。” “时候不早了,水仙那边儿……” “不想去了。” “去吧伯年,今晚我这屋里不留你。” “我刚回来,你不想听听我在北京的情况?” “你在北京的情况,刚进家的时候我就从你的精神头儿上看出来了。” “那你不想我?” “一走四五年,说不想你信吗?可是伯年,水仙这阵子真是怪可怜的,她肯定 更盼着你的体贴……” “那你就心甘情愿往出让这头一宿?” “唉,我当大的,总得有个大的样儿才对。” 柳伯年心里一热,情不白禁地抓住杨玉珠的手:“鬼,真是难为你了……” 杨玉珠只觉鼻子发酸,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赶紧把柳伯年推着送出门 外,顺手把门关上,拉灭了灯。 柳伯年的脚步声橐橐去远。 屋子里静极了。院子里静极了。似乎可以听到江水的哗哗流淌声——杨玉珠知 道那是自己的泪水从心里涌出,从眼睛里流出的声音。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守空房, 没办法,男人回家了,还守空房,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一个男人劈成三半嘛!她把 头抵在门上,任由泪水断线珍珠般滴到地上,默默站了一阵子,才觉得心里痛快一 些。 院子里吱嘎一声轻响,像是哪屋的门开了。 过了一会儿,有轻轻的脚步声由西向东穿过院子,像是只谨慎敏捷的猫在走动。 是蓼红?还是春香?是去后院上茅房?还是…… 杨玉珠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蓼红去搀老太太老太太却把手伸给水仙,蓼红对柳 伯年说等会儿到西下屋来一下行吗,柳伯年却说一会儿我得去给天全看病……蓼红 讪讪的神情,蓼红难看的脸色……天合揉着眼睛说不困,柳伯年说天合他咋越长越 不像咱柳家的人……莫非蓼红她……真的……杨玉珠决定看个究竟。 下弦月斜挂星空,不明不亮,夜色朦胧,给深深大宅子平添几分神秘色彩。 凭背影看,人确是蓼红,也没拎个灯,就那么摸黑走,胆儿够大的。 后院的下人们八成也都睡下了,没有亮也没动静,就只发电房没消停,灯光泻 出窗外,突突的机器声显示地响着。 蓼红跑过发电房跟前时好像犹豫了一下,走慢了些,但没停住脚步。 再接着走下去只有一个去处了,茅房。 杨玉珠心里好一通不是滋味儿,暗自嘲笑自己有点儿邪性,疑神疑鬼盯人家的 梢,盯到茅房来了。转念又一想,上院里各屋晚上都用尿盆,早上有丫头给倒,还 用得着四奶奶这么黑灯瞎火亲自上茅房吗?要么是拉肚子了?不对,就蓼红那性格, 让蚊子叮个小包包都能嚷嚷得全家人都知道。咳,反正都跟来了,就跟到底吧,权 当是暗里给蓼红做个伴儿。为了避开发电房里泻出的灯光,她加快脚步,紧贴院墙 下成溜儿的丁香树丛,奔到后罩房西房山的暗影里。这里离院北墙根下的茅房只二 三十步远,基本上可以看得见茅房附近发生的任何事情。 蓼红也刚到茅房,她没像一般拉肚子的人那样着急忙慌,而是在茅房挡人视线 的迎面墙前停下脚步,四外撒目了一圈儿。 杨玉珠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蓼红在迎面墙上动了一阵手脚,完了才钻进茅房里边,一通尿,哗哗声传出挺 远。 猫腻儿许是在迎面墙上! 等蓼红从茅房出来,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杨玉珠才迅速跑到迎面墙前,在刚 才蓼红动过手脚的地方仔细搜寻。 有了!一处被抠掉了泥灰的砖缝里塞着个纸团团。杨玉珠的心狂跳起来,她几 乎可以肯定那纸团证实着蓼红的不贞。往回走的路上她脚步很沉,进了屋不很情愿 地看了那皱巴巴的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老头子回来就犯邪,我怕夜长梦多, 你应尽早动手,你我好比翼双飞。”真够肉麻的! 看起来,男人的眼里真是不容沙子,柳伯年的猜疑果然有道理。天合今年十岁, 如果天合真的不是柳伯年的种,那蓼红跟人私通至少也有十多年了,就是说蓼红才 到吉林来没两年就跟人勾搭上了。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谁那么色胆包天,敢在规矩森严的大宅子里勾引初来乍到的姨太太?蓼红咋恁 水性杨花,新为人妇刚享饱暖就放纵偷情? 十多年的苟且之事竟然做得滴水不露,够精的。从利用茅房迎面墙的砖缝作相 互联络的秘密机关这一点上,大致可以断定,奸夫就在大宅子里或者能够经常出入 大宅子,而且识字。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108 柳伯年一大清早回到上房东屋里,见杨玉珠趴在地桌上睡得正沉,蹑手蹑脚走 到炕边从被垛上扯下条线毯,轻轻披到杨玉珠身上。这功夫,他才注意到桌上有张 纸,乱糟糟写满了人名,主人、佣人、车夫、护院、伙计,清一色的男人名字。另 有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压在杨玉珠的胳膊肘下,写的什么字看不着。他试着往 出拽那张纸片时,把杨玉珠弄醒了。 杨玉珠抬起一张因熬夜而显得憔悴的脸,睡眼惺松地冲柳伯年笑笑:“亮天了?” 柳伯年心疼地问:“你一宿没睡?” “这不正睡着吗?”杨玉珠调皮地对付着,大大地打个了哈欠,抬起双手去揉 眼睛。 柳伯年趁机一下子把纸片抓在手里,等杨玉珠清醒过来要抢回的时候,他已经 把那几行扭扭歪歪的字看完了,脸色阴沉下来。 杨玉珠追悔莫及地说了一句:“我不想让你看到它。” “丑事在那儿摆着,你让我闭上眼睛,它就没了吗?” “我……” “这玩意儿是咋得到的?” 杨玉珠就把昨晚上的事细说了一遍。 “你没看错人吧?” “千真万确。” “这不要脸的东西!”柳伯年把手里的纸片揉碎,狠狠摔到地上,拔腿就走。 杨玉珠慌忙起身拽住柳伯年:“看看,让你知道了就压不住火……” “人家都骑我脖子上拉屎了,你还让我压火?” “这个火你非压不可。” “我压不住!”柳伯年气壮如牛。 “压不住也得压。”杨玉珠紧紧拽住激动万分的柳伯年费劲地往回拖,“伯年, 为了柳家的名声,你不能嚷嚷得满城风雨,知道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柳伯年拗着劲。 “我让你冷静下来!”杨玉珠不罢休。 院子里有了细碎的脚步声,是后院干粗活儿的丫头们来给各房各屋倒尿盆了, 紧接着门上人也过到二门以里来扫院子、浇花了。 柳伯年看看累得红头涨脸的杨玉珠,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撒手吧我的大奶 奶,听你的还不成吗?” 杨玉珠放开了手,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炕沿上:“要是发火管用,昨晚上我 就发一通火多容易,何苦费一宿心思……得,纸片让你给揉个细碎,也甭放线钓鱼 了!” “什么放线钓鱼?” “我原本想把纸片再塞回去,把奸夫引出来……” “你咋不早说呢?”柳伯年埋怨地咕哝着。 “你得容空儿啊。”杨玉珠气哼哼回敬了一句。 “写个假的塞回去?” “晚了,说不定已经打草惊蛇。” “那咋办?”柳伯年意识到由于自己的莽撞误了事,说话的口气顿时软下来。 杨玉珠听柳伯年的口气软下来,就也改变了态度,说:“谁系的扣儿谁解,谁 惹的祸谁搪,是她蓼红丧良心在先,怪不得咱们给她苦果子吃。这事交给我了,伯 年,不许你再风一阵火一阵的,好吗?” “……” 一家人齐集西花园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杨玉珠跟大伙儿说,她昨晚上梦见郎 氏了,郎氏跟她叨咕挺想蓼红妹妹的…… 她决定今天吃过早饭就跟蓼红去沙河子老坟地,给郎氏烧纸。 老太太连连点头赞许:“应该,应该。” 蓼红一点儿心理准备没有,突然被告知让去老坟地,感到十分别扭,女人的直 觉告诉她这不是件吉利事。但当家大奶奶的决定,老太太赞许,众目睽睽之下,没 法说个不字,只好强作笑容,说巧了,我也做了这个梦…… 杨玉珠注意到蓼红神情的微妙变化,心想你觉警了也好没觉警也好,反正是脚 上的泡自己走的,今天这趟老坟地可由不得你不去。她一副大奶奶指派四奶奶的派 头对蓼红说:“香火、果供和纸钱都安排了,车子也备了,你只需穿素淡些,别戴 首饰,等我招呼就成。” “是……” 越发地不对劲儿了。杨玉珠从来不用这种口气说话,即便是被扶正为大夫人之 后,也没对任何人动过这样的派头。蓼红暗暗叫苦,一丝恐惧凉风般袭人心间,但 她仍存侥幸,认为这一切的反常都另有缘故,不是因为她的奸情败露。 蓼红疑虑重重地问春香,杨玉珠真的是梦见郎氏那个死鬼了吗?春香抬头看看 蓼红,说这只有她自己知道。 等到临上车的时候,蓼红才知道这趟老坟地只杨玉珠和她两个人去,连个丫头、 仆人也不带,而杨玉珠却把她那两支瘪人的“腰别子”塞进一个褡裢里随身带着。 天阴着,杨玉珠的脸阴着,蓼红的心阴着。 109 马车出城后离开大道,顺一条曲曲弯弯蒿草掩辙的乡路朝西北走。路不平,车 子摇摇晃晃,颠簸很厉害,折腾得人屁股不敢坐实,五脏六腑直翻腾。 蓼红又干哕起来,身子蜷缩成一团。杨玉珠冷冷的目光直盯着蓼红:“怎么, 又不舒服?” “没,没事儿……”蓼红脸白如纸,额上沁出冷汗。 杨玉珠让车老板子把车停下,对蓼红说:“下车走走吧,走走就好了。” 两个人徒步默默走着。天阴如墨,心重似铅,马车时前时后慢悠悠跟着,山雨 欲来的原野索寞异常。 闲极无聊的车老板子闭着眼睛抱着鞭子,任由拉车的牲口顺辙往前走,他自己 美滋滋稳坐车辕,哼唱起蹦蹦戏词儿: 今去书为的是—— 咱们两个当初以往, 成在天谋在人—— 巧配鸳鸯。 有数日未见面—— 甚是念想,如织女隔天河—— 盼望牛郎。 戏词勾起蓼红的心病,也不知道陈玉楼看没看到昨晚的纸条,知不知道她来老 坟地,想没想过该咋走下一步…… “好点儿没,蓼红?” 杨玉珠发问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打雷——样把走了神儿的蓼红吓得一激灵: “啊?啊啊,好多了。” “那就上车吧。” 上了车一摇晃一颠簸,又不行,又干哕。 时辰不早了,雨又眼看就要下起来,杨玉珠干脆让车老板子快马加鞭一阵紧赶, 死活任由蓼红折腾了。 柳家祖茔依山座落,高大的石牌坊和款式的祠堂厝在森森松柏林里,祠堂大院 旁边有看坟人的小屋和待客的房舍,四周是一马平川上等好地。二三里外的北沙河 子蜿蜒东流,襟带般围住风水,也算一道天然界限。过了河,路子坦多了,车也逐 渐慢下来,这是规矩,不能让疾走的马蹄声惊动在这里长眠的祖先。 蓼红无力地抬起头,茫茫然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石牌坊,水洗过一样汗湿的头 发凌乱不堪,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惹得杨玉珠心里隐隐生疼。 看坟老头儿领着儿子、媳妇和一只个头足有牛犊子大小的四眼子狗,对两位东 家太太毕恭毕敬迎到牌坊外,送至客房里,然后识趣地走开,去忙自己的活计。 客房里收拾得很干净,新炕席新被褥,洗脸水打好了,地桌上还放着一盆黄杏 和一盘樱桃。 蓼红见了黄杏,顿时眼睛一亮,顾不得梳洗收拾模样,也顾不得瞅杨玉珠的脸 色,奔过去就一通湖吃海塞。 雨下起来了,淅浙沥沥,不急不缓。 “蓼红。” “嗯?”听到杨玉珠的招呼,蓼红半个杏堵在嘴里,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又……”杨玉珠边洗脸边试探着想问问蓼红是不是又有了。 蓼红还没等杨玉珠把“有了”两字说出来就矢口否认:“没,没……” 不打自招,心里有鬼。杨玉珠决定抓住这有利的时机,把此行的真正目的向蓼 红摊牌:“蓼红,特意把你带到这儿来,为的就是不让事情张扬得谁都知道,为的 给你留面子。你想,咱们都是女人,女人看女人家的那点子事儿,还能有错儿吗?” 蓼红的神情慌乱起来,但仍咬紧牙关,不认帐:“不,不不,老爷四五年不在 家,这您知道……” 杨玉珠投过冷冷的目光直刺蓼红:“可孩子不一定非是老爷的呀!” “这……”蓼红语塞,随即一蹦三尺高,冲到杨玉珠跟前,“你这什么意思啊, 别以为你成正房夫人了,就可以随便糟践人!” 杨玉珠不慌不忙,刀刀见血:“我没当正房夫人的时候,你不就生过别人的孩 子吗?” “你放屁,你埋汰老爷,你往老爷头上扣屎盔子!” “消停点儿,蓼红,别像个泼妇似的。”蓼红越发火气,杨玉珠心里越托底, 但她的目的不仅仅是整治蓼红,更主要的是要知道那个有心计的奸夫是谁,防止那 个奸夫冲柳家“动手”。 “不,不!”蓼红歇斯底里地不消停,继续指着鼻子大骂杨玉珠,“你假正经, 你撒谎,你自个儿不会生孩子,你看别人生孩子来气,嫉妒,使坏儿!” 啪!杨玉珠抬手打了蓼红一个嘴巴。 “你打我?”蓼红没想到杨玉珠会打她,在她的眼里杨玉珠只会息事宁人,只 会给谁都留面子。她疯疯颠颠地往杨玉珠的怀里冲,嘴里联珠炮般嚷嚷:“你打你 打让你打……” 杨玉珠还真不忍心再打第二下,她十分厌恶地皱紧眉头,躲避着蓼红的冲撞。 蓼红以为杨玉珠拿她没办法了,就更变本加厉闹起来。 杨玉珠忍无可忍,随手操起放在炕边上的“腰别子”,直冲蓼红:“消停点儿, 再闹我就废了你!” “啊?哎呀不得了啦,要出人命啦!”蓼红猛转身杀猪般嚎叫着朝外边跑去。 杨玉珠随后紧迫。 蓼红跑到院子里刚要开大门,在门洞里避雨的一群家雀被惊飞,她一愣神儿。 砰!杨玉珠的枪响了,几只家雀应声落地。四眼子狗狂吠起来。 蓼红瘫倒在连泥带水的地上。 看坟人一家慌慌张张跑来,问出了啥事儿。 杨玉珠说枪是她放的,打几只家雀,没想到吓着了四姨太,并顺便叮嘱看坟人, 四姨太原本中了疯魔,图清静到这儿来住几天,养养病,一定要严加守护,不能让 四姨太出院子,不能让外人知道四姨太的病…… 110 蓼红从昏迷中醒过来,发觉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油灯,自己躺在被窝里,衣 裳搭晾在幔杆上。雨似乎比白天大了,一阵阵随风直往窗户上淋。被窝旁的炕桌上 放着饭菜,杨玉珠坐在桌子的那一边,正表情复杂地瞅着她。 “你醒了?”杨玉珠的语气不似白天那样冰冷生硬了,“起来吃饭吧。” 蓼红把脸别向一边。 杨玉珠仍不温不火地说:“你跟我较劲儿没有用,跟自个儿的肚子较劲儿更没 用,你可是又哕又吐地折腾一天了。” “猫哭耗子,你不正想折腾死我吗?”蓼红突然一搁被子坐起来,“接着来呀!” “蓼红!”杨玉珠一拍桌子,“你别不识抬举,有夫之妇跟人通奸,难道还有 理吗?” “我没有!” “没有?”杨玉珠冷笑了笑,“老爷五年不在家,你肚子里的身孕哪来的?” “那不是!” “茅房迎面墙砖缝里的纸条,也敢说不是你塞的吗?” “这……”蓼红没词了,丧气地仰躺回去。 明白了,啥都明白了,原来纸条落到了杨玉珠手里,难怪这一切的变故突然发 生呢。蓼红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后悔不迭,可是船到江心补漏迟,现在如同身陷囹 圄,悔死也无济于事了。唯一还可指望的是春香能及时把消息传给陈玉楼,让陈玉 楼想办法搭救她,然后两个人双双逃离吉林地界。怎样才能让春香知道这一切变故, 知道情况紧急呢?只有拖,拖个三天五日十天半个月,春香就能觉出不对劲儿,就 会去找陈玉楼…… 杨玉珠见蓼红半天没动静,两只眼睛翻愣翻愣地呆望房箔,知道那是在想对策, 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什么招儿你也不用想了。蓼红,这儿方圆几十里,除了山 还是山,林密沟深,狼虫虎豹啥兽都有,你跑不了。退一步说,就是你真的能跑出 这院子,跑出这老坟地,你双身子、民装脚能爬山越岭蹚沟过河吗?岭西就是沙河 子屯,屯里住的都是柳家的佃户,他们可以拉网捕鱼一样把你从石头缝里抠出来。 蓼红,也不要指望你那野汉子能抻头搭救你,一个鼠窃狗偷之徒能有什么情义良心?” “不!”杨玉珠的话又戳到了蓼红的疼处,她现在最最不敢设想的事就是陈玉 楼不来救她。如果连这一根脆弱的稻草也够不上,那她的道儿真就走到死胡同里了。 “我啥招儿也不想,谁也不指望,我死,行不行……”她使劲儿地把被子蒙到头上, 呜呜哭起来。 杨玉珠不易让人觉察地轻轻叹了口气,问蓼红:“你想死并不是件难事,可你 忍心让肚子里的孩子陪你一块儿去死,忍心让天合变成个没娘的‘舍儿’吗?” 提起天合,蓼红捂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哭得更伤心了。 “说吧,蓼红,那个人是谁?” “……” “告诉我,只要今后你们不找柳家的麻烦,说不定我会想办法成全你们,放你 们一条生路。” “哈……”蓼红嘲讽夸张地大笑着掀开被子,眼睛死死盯着杨玉珠:“说得多 好听啊,我都差点儿要上当了……” “我是真的。” “你听着杨玉珠,你是个笑里藏刀的女魔头,不会下蛋的瘟母鸡,有本事你就 把我崩了,没本事别再白磨嘴皮子。想办法成全,放一条生路,见你的大头鬼去吧!” 蓼红说完,一把将炕桌掀翻。 杨玉珠的心快要蹦出来了,她强按住肝火,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蓼红,咱们只好走着瞧了!” “要杀要剐我等着!”蓼红挑战地扬起脸,斜着眼睛,傲视着杨玉珠。 杨玉珠起身下地,抖掉满怀的污物,拎起大褡裢就走。 蓼红本想用调桌子的办法激怒杨玉珠,中断烦心的对话,哪怕再挨几下打。可 是杨玉珠没打没骂,拎东西就走,她慌了。她意识到一个人在这座空荡荡的五间筒 子房里过夜将是多么的恐怖,于是双手支着炕沿探出身子朝灶屋喊了句:“您哪儿 去?” “回城。” “您回来!”蓼红的喊声里带了哭腔儿。 咔嗒,门在外边落了锁。杨玉珠的脚步声在积水的院子里很快消失。 一阵风雨拍窗,窗户纸哗哗抖动。 灯火飘忽,若明若暗。蓼红绝望地闭紧双眼,把头重重抵在炕沿上,两手捂住 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