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是一弯不知名的小溪,溪水清而且静,岸边的弱柳偶尔颤颤地在溪水中挑 动一两朵涟漪,溪底的游鱼悠闲地在鹅卵石间穿梭,别是一番和谐的自然风光。 溪边有一所茅屋,看似破旧而禁不起丝毫的风吹雨淋,寻寻常常的毫无半点 起眼之处。但就是这样的一所茅屋里,却有两个不平常的人。 罗刹安然地躺在屋内那张简陋得几乎腐朽了的木床上,鼻息均匀而平和,除 了脸色稍嫌苍白外,她几乎全无身受重伤之态。 梦无痕斜倚床边,第一次细细打量她的容颜。 自从她出现在他面前,她都是那样娇、那么媚,以至于他从未发现,当她沉 静下来,合上那双流光四射的美眸,衬着微微苍白的脸色,她竟也可以那样清丽。 是的,清丽。她有一双柳叶般纤秀的眉,有如新月般的眼,也有如玉般小巧 挺拔的鼻。这真真只能用清丽来形容,又哪里能与娇媚扯上丝毫关系。 他的唇微微弯了一弯。 这个奇特的女子,却总喜欢将那份清丽隐藏起来,藏得那样密、那样实。她 见了人,说话之前必定是要娇笑一声的,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柔媚逼人,笑掉了 清丽、笑掉了温雅,却笑不掉她仗义的心性,也笑不掉她无畏的风骨。 她是燕王朱棣的人,或者说她是朱棣高价请来的杀手,这个他早已知晓。 很早很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她武功高强,为朱棣除去诸多朝廷大员, 也不知收了朱棣几许的银子,但他却从未动过要抓她的念头。 她杀的官员,不是贪赃枉法,便是自恃功高,结党营私,不然便是勾结外敌, 朝廷苦无证据下手之辈。当今圣上登基未久,办起那些个世代为宫的权贵终究不 便,她代为动手,他也只有额首称庆。 但在他心中,她依旧只是个收钱取命的杀手。直到有一天,他的情报网传来 她与朱棣不和的讯息,原因竟是她坚持不收巨额聘金,前往刺杀御使韩尚,朱棣 对此大为不满。 而她只是丢下一句,“韩尚是个好官,我不想他死。” 于是韩尚终究活了下来。 也从那时起,这名江湖奇女子的名字便烙在了他的心版。 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会因为她而违背了自己对师父的承诺,涉足江 湖恩怨之中。 没有人知道,权倾一时的朝廷大员,当今皇后的兄长,拥有一身绝世的武功。 但他却不是武林中人,在他决心留在庙堂辅佐君王之际,他的师父无名老人就已 要求他立下誓言永远不得插手江湖中事。武林与朝廷,他只能选择其一。 于是,武林终于离他越来越远。 直到他遇上了她,实在不忍心这样一个女子与人同归于尽,抑或是眼看这个 女子功力尽失,却要他作壁上观?他终究出了手,在最后的关头,为她化去三大 高手致命的掌力,为她导回紊乱流离的真气。 梦无痕轻轻地叹息,望着她沉静的睡颜微微笑了一笑,起身缓步走出了房门。 他原本想弄些吃的果腹,但出了门后反倒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从来都是饭来张口的公子,即使是在隐居之时,也总有淳朴的村民争相为 他打理生活,以此回报他对他们孩子的教导,几曾自已动过手来着?而今在这废 弃的茅屋周围,哪里寻得到一星点食物的影子。 苦笑一声,他不死心地又四处转了一圈,却依然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得 又重回茅屋。 再度进入屋内,罗刹已然醒来,她明丽的双眸正四处打量着自身所处的环境, 神情间有难掩的戒备。忽然见到梦无痕进来,禁不住“咦”了一声,讶然问道: “是你救了我?” “不是,是你救了自己。” 一丝难以名状的喜悦掠过梦无痕向来平和的心灵,但他却没有承认自己救了 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宁愿开罪朱棣也不愿刺杀清官如果不是她强忍对家人的担心 而先为浴血的属下疗伤,如果不是她宁可自己受伤也要解何问天之危,只怕他也 下不了这救她的决心。 “是你将我带来这里,为我疗伤的?” 罗刹幽幽微微地望了他一眼,除了尚有一些虚弱外,她的身体复元程度连她 自己都感到惊讶。沉重的内伤,反噬的真气,似是已然痊愈,难道竟是他为她疗 了伤? 但为什么他居然有这样高深的医术,又为什么他愿意为她疗伤? 毕竟,她只是个劫掳他的杀手。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梦无痕浅浅一笑,轻描淡写道:“我学过针炙之术。” “我不是个好人,救了我,只怕你会后悔。” 罗刹忽然笑起来,撑起身子,娇媚地凑近他,吐气如兰,“你救了我,我依 然会杀人,而那些人,等于间接地死在你的手中。而且,我不会念你的情,依然 会完成我的任务,将你送到买主手中,然后领我的赏金。” “你为何总要笑成这般?” 梦无痕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带着淡淡的怜惜,他摇头轻叹,“我知你心里 难过,你要哭也好、要骂也好,何不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别什么都闷在心里, 掩在笑下。” 罗刹的媚笑敛了下去,冷冷地道:“你又如何知道我难过?他们伤我一分, 我迟早要他们十倍抵偿,我又哪里会难过?” “那你便好生休养,不然顶着个弱不禁风的身子,如何叫人十倍抵偿?”梦 无痕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这个女子有满腔的仇啊、恨啊,满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报复、如何雪恨。 罗刹眼神一黯,别过脸去,语意森寒地说:“你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出 现在我的面前。念在你为我疗伤的份上,你身上悬着的那份赏银我也不要了,你 给我立即离开。”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梦无痕不再说什么,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去。 茅屋之中孤零零地独留罗刹一人。 满室寂静,罗刹目光空洞而晦涩。 终于都走了,自此她只有独自一人,生也好,死也好,伤也罢、痛也罢,全 无他人知晓,独她一人细细品尝这刻骨的寂寞。 但她宁愿这样,也不愿意面对他。 他的眼太过清澈,这令她觉得在他面前被一览无遗、被看得透彻,所以她赶 他离开。但为何他真正离开之后,她竟感到如此寂寞,仿佛这世间唯一了解她的 人也永远地离她而去。 自嘲地一笑,他们什么关系,认识才多久?她竟会不期然地觉得他是这世间 将她看僻最透的人。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幼弟落在旁人手里,总坛也被攻破,她 竟在这里为个男人胡思乱想。 她不懂,为何能号令黑白两道,却又不属于黑白两道范畴的天涯谷竟会参与 这次对绝命门的围剿?甚至连旭日少君段易影也亲涉其中。 天涯谷,这个似神似魔的名字,数十年来,从未听说哪门哪派可以在得罪天 涯谷后尚能幸存的。它隐执黑白两道牛耳,却极少涉足红尘。 这次,为了绝命门,段易影亲自出手,难道她当真在劫难逃了吗? 罗刹出神地想着,竟忽然间又冷又傲地一笑,天涯谷又如何、旭日少君又如 何,她自会尽力一搏,纵使毫无胜算,她也要尽一份心力,成败无悔。 静静地,罗刹合上眼眸,有些累了,也有些倦了,一切留待明日。 明日她会快马加鞭地驰回绝命门,倾力一搏。而现在,该做的只是好好睡上 一觉,将尚属虚弱的身子调养好。逐渐地,她的鼻息均匀起来,沉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再醒来时,天已大亮。罗刹微微整了整衣衫,取了放置床头的弯刀, 出了茅屋。 但跨出房门,她便惊得楞在了那里,再也迈不开步子。 梦无痕竟没有离开,他明显有些无措地站在溪边,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袍满是 烟熏所致的黑斑,衣发却是湿漉漉的。 他的身前是一堆尚冒着火星的枯柴,枯柴上躺着几尾黑焦模糊的烤鱼。看见 她出来,他尴尬地笑笑,向她招呼道:“醒了?吃些东西吧。” “这些吗?”罗刹指着那些冒着黑烟,早已分辨不出首尾的烤鱼,虽想强装 出严肃的神情,却如何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眼波迷离。 她喘着气说:“我说梦大人,您千金之躯,何必纡尊降贵,委屈自己洗手做 这羹汤,平白招这份罪受。” 梦无痕见她笑得脸红气喘,苦笑着微微摇头,却不以为忤。 想来无论是谁,见了这堆枯柴,这几尾焦鱼,再加上他这一身的狼狈,只怕 都要忍俊不禁的。 但他们自从昨天来到这里,直到现在仍粒米未进,好不容易昨晚灵光一闪, 想到溪中游鱼尚可一烤,叫他如何能不勉为其难地动手一试?谁知竟会是如此结 果“你为什么还没有离开?” 罗刹渐渐收住笑容,眼波流转间,定定地望着他沉静的面容。 她原本以为他早已离开了,毕竟没有人愿意与一个满手血腥的杀手扯上关系, 何况还是她这个遭白道追杀的杀手。但他却没有走,看他的样子,反倒是在茅屋 外待了整夜。 他这算什么,自找罪受吗?她不解地皱眉。 为什么?梦无痕垂眸。 他不知道,确实不知道。昨日没有犹豫地离开茅屋是因为知道她心绪不稳, 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好生调整,却从未想过真正离开。他总是莫名地放不下她, 莫名地为她心心念念。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真诚地道:“无痕是放心不下。” 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罗刹着实惊了一惊,心里说不出是怎 样一种感受。 放心不下?二十年的生命中,何曾有人对她放心不不过? 绝命门上任门主,也就是她的义父,一心将她培养成优秀的继承人,他的眼 中从来都只有绝命门,却从未有过她。她的幼弟。生来体弱,早已习惯将她当作 避风港,又哪里会为她放心不下?她的属下敬她、重她、畏她、信她,全心全意 地追随她,对她更谈不上半点放心不下。 但如今,眼前这名才相识不久的男子,竟如此诚挚地说放心不下她,他们甚 至称不上是朋友。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想对他冷嘲热讽一番,但面对他那双清澈澄净的眸子, 却硬是吐不出半句伤人的话。 半晌,她才微哑地道:“有什么值得放心不下的?我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柔弱女子,你倒该好好担心一下自己才是,我来劫你 是受人之托,如若没有成功,他必然会另有行动。总之,你那安稳日子算是 完了。“ “天下之大,自当有我容身之地,他真要找我,只怕也要费上一番心思。” 梦无痕浅浅一笑,不甚在意地说:“你呢,有何打算?回绝命门总坛吗?” “嗯,当然要回去。对了,你将我的那辆马车弄去了哪里?”罗刹回眸四顾, 如何也找不到马车的影子。 “半路上我将它弃了。” 马车目标太大,若他们当真一路坐着马车,只怕还未来到这里,就已被白道 诸人截住了。但梦无痕却没有解释什么,他相信她一定可以明白他的用意。 果然,罗刹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是略微带点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她没有 想到一个官场公子竟也可以有这种应变、这等机巧。 “不过,弃了倒也可惜,原本马车上该是有些乾粮食物,却被我这般不经意 地丢弃,这才搞得如今的一身狼狈。”梦无痕望着身上,沾满烟尘的白袍,不禁 有些后悔,感慨道。 看这向来乾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公子变成如今这般的灰头土脸,再看溪边那 一片狼籍,罗刹终是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可惜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天赋,只得委屈大人您忍饥挨饿一了,好在这方 圆之内应该还有住家,你再赶几段路程就好。我先一步了。” 没有矫饰,只有真真正正的,从心底绽放的愉悦,明丽而动人。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轻轻地,她道了一句。 在梦无痕尚未回神的一瞬,罗刹欺近他的身侧,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叫 慕容华衣,你一定要记住。” 言罢,她一个移形换位,施展“飞云弄影”身法掠出好远。只听得她遥遥道 了声“后会有期”,便已消失在他视线之内。 “慕容华衣,慕容华衣……”梦无痕喃喃地念着罗刹的名,忽然饶富深意地 一笑。后会有期?嗯,确实,也许他们真的很快就能再次相见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