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山,幽谷,桃林。 朱门,青瓦,小楼。 谁又可以想到,坐落于灵山深处,幽谷之中,四面净是桃林掩映的清雅楼阁 竟是令江湖闻之色变,煞名远播的绝命门总坛。 阳春三月的和风轻拂,偶尔吹落几办桃花,落英点点,飘散在似有似无的清 淡香意里,分外的宁和,分外的平静,分外的寂寞,也分外的凄美。 慕容华衣一路策马狂奔,只期望快快到达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她的幼弟,她的下属,她的基业都陷在了这里,他们没有一刻不在呼唤她。 来时她是快马加鞭,但真正到了这里,她反倒放缓了速度,任座下的骏马在桃林 中徐徐前行。 马蹄轻缓地踏在地面上,发出“答答”的声音,令这桃林显得更加寂静。慕 容华衣骑在马上,唇角带点惯有的娇媚笑意打量着她曾经那样熟悉的环境。 桃林依旧是桃林,小楼依旧是小楼,她却丝毫没有一丝一毫的亲切感觉。一 路上,她似乎运气不错,只遇到七个华山弟子,五个少林和尚,三个衡山尼姑和 一个崆峒刀客。他们都只是各门各派的二三流高手,她应付起来倒也轻松,毫不 费力地将他们一一收拾下来,捆起来扔在城墙边任其自生自灭。 如果他们运气不错的话,她相信不多久便会有消息灵通,弟子众多的丐帮朋 友为他们解围了吧。 马在朱红的大门前停下。 门是洞开着的,无人守卫,更无人阻拦。 慕容华衣灿然一笑,下了马来,没有丝毫犹豫地穿过朱门,行至院中。她正 待直奔那栋月白色的主楼,却蓦然间停下了脚步。 因为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人,一个青袍男子。 虽然从主楼中出来的尚有少林寺住持甯远大师,丐帮帮主乔七海,崆峒掌门 吴超凡等一千武林名宿,但慕容华衣眼中,却只看 得见那青袍男子。 他给她太过强烈的存在感,似乎只要他站在那里,天地间就只有他一人。这 是一种气势,唯我独尊的气势。 那人穿着一身青袍。青色,原本是极朴素,极平易近人的颜色,偏偏穿在他 身上,却平空生出一股凌人的压迫感与侵略性。在这种气势之下,他那俊美非凡 的容颜反倒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第一眼见到他,慕容华衣的掌心便冒了汗,不期然地就有一种千万不可与之 为敌的感觉。她唇边惯有的娇媚笑容不知不觉已敛了下去,庄重而严肃地望着青 袍男子,一字字地道:“旭日少君段易影。” “不错,我是。”青袍男子迎视她的目光,眸中净是摄人的风华。 他笑了一笑,“我已经恭候多时了,罗刹。” “你怎知我即是罗刹?”慕容华衣垂眸,清清浅浅地问了一句。 “就如你知道我是段易影一样,我知道你就是罗刹。”段易影低低沉沉地回 答。 这种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听在罗刹耳中却又是别样的感受。 是的,不必理由,她就是罗刹,就像他就是段易影一样,这本就是事实,何 需证明? 她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你我终究是敌人。” 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两人在对话,谁也没有将段易影身后的众多武林名宿放 在眼里。 甯远大师定力高深,只是含笑静立一旁,乔七海与吴超凡两人却早已挂不住 面子,老脸泛红地狠狠瞪着慕容华衣。段易影他们不敢得罪,但对于慕容华衣这 个绝命门门主,他们却是早想除之而后快了。 而今听她这一声感慨,吴超凡当即冷笑一声道:“妖女,你当你这般乞怜阿 谀,就能逃过今日一劫吗?你是在作梦。我瞧你这绝命门倒也好山好水,是个上 等的埋骨之地。” “也是也是,可惜埋你这把老骨头却是糟蹋了。不过奴家这人向来慷慨,借 你个一亩三分地,帮你竖个碑立个字,还是舍得的。” 慕容华衣巧笑倩兮,又柔又媚地说出这样一段直令吴超凡气怒交加的话。 “妖女,你找死。”吴超凡怒斥一声,扬手对着慕容华衣就是一掌。 段易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如山,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出手。甯远大师双 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随即低眉顺目,也不见插手相助的意向。独独乔七海双目 大睁地注视着场内的变化,似乎只要吴超凡稍有败象,他便会毫不迟疑地出手。 望着袭面而来的漫天掌影,慕容华衣依然不惧地一笑嫣然,弯刀竟没有出鞘, 而是平平一掌击出。刹那间漫天掌影不再,只见两双手掌密密地合在一起,竟有 些像在比拼内力。只有吴超凡自己知道,这绝不是内力的较量。 在双掌与罗刹击实的一瞬间,一股阴柔的掌力已经顺着他双手的经脉,侵入 他的体内。如今他的身体直如掉进冰窖中,寒得彻骨,但他的脸此刻却是红的, 红若朱赤。 乔七海一见他面色不对,一抚身侧的打狗棒就待出手,不想却立刻被人一手 扣住脉门,那是段易影的手。 他淡淡地扫了乔七海一眼,这一眼算不上冷,也称不上厉,但就是这样一眼, 乔七海的心底却泛了寒,以至于即使段易影松了手后,他依旧冷汗潸潸地不敢再 有异动。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吴超凡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就连唇色也是骇人的煞白, 浑身瑟瑟地颤抖起来。 慕容华衣却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正在与人拼斗。 “够了。”忽然,段易影沉沉道了一句。 慕容华衣脸色一变,一个“翘袖折腰”,竟是硬生生地收回掌力。 她轻轻眨眼,气煞人地笑道:“崆峒派掌门大人,这埋骨之所可不是奴家舍 不得给你,实在是旭日少君他舍不得你死,奈何?” 吴超凡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软软倒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门主好掌力。”段易影望了她一眼,证道。 他没有赞她好内力,而是一句“门主好掌力”,实是他早已看出他们自始至 终拼的都不是内力。 慕容华衣年纪尚轻,即使天分再高,真正拼起内力来,也绝不可能在如此短 的时间内将吴超凡逼至油尽灯枯。而掌力却是不同,如果吴超凡在与她接触的一 刹那,已被她的掌力所伤,那么他会如此狼狈也在情理之中。 “哪里及得上少君您那句”够了“?”慕容华衣敛去了笑容,淡淡地说。 段易影果然了得,江湖之中向来只知罗刹擅长弯刀,而他竟一眼看出她以掌 力伤了吴超凡。不错,她确实用了摄魂掌,因为她希望速战速决,若是对付一个 吴超凡尚且用上九牛二虎之力,她又如何再去对付段易影? 但恰恰正是段易影那句“够了”,便彻底粉碎了她战胜他的希望。 那时她正全力对付吴超凡,段易影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蕴内力的两个字, 硬生生震乱了她的真气,她若不欲遭受自己掌力的反噬,就只有收掌。那样深厚 的内力,绝不是她可以力敌的。 纵使来时便已知晓自己绝难有战胜的希望,但直到这时,慕容华衣才真正知 道自己的对手是如何的强大。在这样的人手下,她没有自信可以走过五十招。 “为什么?为什么要灭绝命门?” 慕容华衣正视着段易影,第一次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既然她不会拥有任 何侥幸,那至少她要弄清楚是为了什么。天涯谷向来不问世事,却为何独独对绝 命门出手?她不信他真是为了卫道而来,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绝命门迄今没有人死在这里,你的幼弟也毫无损伤。我要对付的不是绝命 门,是你,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段易影淡淡地道。 他不爱杀人,对于绝命门中的门人,最多只是在重伤后关了起来,甚至最后 为了省却麻烦,索性用上了迷药。倒是那些白道大侠,动辄下杀手,好在终究被 他制止。人,毕竟只能死一次。 “我很感激。”慕容华衣真心地道。 总坛被攻破,却奇迹般地未死一人,这种事情说出去只怕没有人会相信,但 她却信,因为段易影是那么骄傲的人,骄傲得不屑于说谎,也毫无说谎的必要。 “你不必谢,因为我还是必须和你一战,你也不必再问你得罪了谁,因为我 不会说。” “我明白,既然这一战在所难免,我绝不会推托。” 慕容华衣定定地凝视他,“但我请求你保全绝命门上下人等,莫要赶尽杀绝。” “好,我答应你。” 段易影震惊地望了她一眼,这个女子竟然用了“求”字,她本该是那么明艳,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而此刻,为了她的下属、她的亲人,她竟然求他。心中一 阵激荡,他不顾白道诸人的反对,断然地答应下来。 唇边绽出一抹美丽而清雅的笑容,慕容华衣安心地说:“如此便好,我自当 倾力一搏,成败无悔。” “请。”段易影肃然道。 不再说什么,慕容华衣弯刀出鞘,溜起一串寒芒,刀如闪电,刀光闪动间, 刀风急起,转眼已向段易影递出一十七刀。 段易影身形完全被笼罩在刀光之中,他随着刀影在极小的范围内挪移,看似 已然被慕容华衣攻到毫无还手之力,但偏偏慕容华衣无论如何努力依然连他的衣 角也碰不到一片。 慕容华衣身法越来越快,刀法也越来越快,只看见漫天茫茫刀影,森森寒气 逼得观战众人浑身发颤。 但就在这时,段易影伸手,指节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拙在刀锋上,只听得“叮” 一声脆响,那柄慕容华衣向来不离身的弯刀已断为两段,刀影也随即消失。 半截刀锋夹在段易影两指之间,而另半截弯刀依然留在她手中,他们不约而 同地停手。 慕容华衣鬓发凌乱,微微地喘息,她望了一眼手中的断刀,忽然一笑,随手 便将它抛却了。 她缓缓伸出手掌,她的手指细而白,纤弱而柔软,就如同养在深闺的小姐的 柔荑一般,但她的掌心指节处却有着执刀弄剑后留下的荫。 她双掌交叠,蓦然轻飘飘地掠起,身形曼妙而灵动,但她出掌却分外的缓慢, 慢得令人几乎可以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 面对这样的掌法,段易影反倒神色凝重起来,他闪身腾挪,处处避开慕容华 衣的掌力。就这般闪闪避避间,两人已拆了数十招。 忽然,段易影一个纵身,后退数尺,振臂一挥间,手中已多出一柄软剑,剑 光直若流银一般,一泻千里。 软剑一出,情势立变,慕容华衣变攻为守,竭尽全力闪动身形,却依然不免 被剑风扫到,转眼之间,肩部、背部已破了几道口子,鲜血丝丝渗出。 段易影目光一凝,一招“咫尺天涯”递出,剑势如虹,天地间似乎只看见这 样一剑,夺尽日月神光。 慕容华衣惊呼一声,连变六七种身法,柔弱的身姿在风中直若垂柳一般,在 这一剑之下更显荏弱无依。但她依然避不开这一剑,她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 人能避开这一剑。 这一瞬间,她感到死亡离她是那样的近,剑锋的寒气几乎透衣而入。 她忽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真的可以就这样去了吗?可以就这样摆脱纷还的 世事了吗?她缓缓地闭上眼,死亡的感觉,竟是那样的解脱。 叮叮叮叮叮叮叮。 一连七声清脆的声响过后,漫天的剑气蓦然消失了,那夺尽天下万种风情的 一剑,却是真真正正地失了手。 那柄剑终究没有透胸而过,当慕容华衣睁开眼的时候,只看见七截断剑二坠 落地上,顺着段易影的剑势,竟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座小小的银垛。段易影手中 只余一柄光秃秃的剑柄,停在慕容华衣胸前三寸之处。 七朵桃花,就这样弱弱地、柔柔地、轻轻地飘落,散在那七截断剑周围。淡 粉的花,银亮的剑,别有一番绝美的韵味。 段易影脸色一惊一变,目中闪过一丝异彩,冷冷一笑间,灌注内力,以剑柄 直击慕容华衣。 任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慕容华衣想要躲闪已然不及,这一击倘若当 真击中,只怕她即使不死也要重伤。 这时,一抹光影掠过,快如急电,后发而先至。光影在段易影身前落下,那 是一名男子,白衣男子。 他的右手扣在剑柄之上,硬生生阻住那一击的去势。他的双手修长而白皙, 简直就如玉琢一般,那该是文人的手,而段易影的剑柄却在这双手下化为粉末, 散在风里。 更惊人的是,段易影怔了怔后,竟蓦然在那人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垂首拜 道:“段易影参见师兄。” “梦无痕?” 慕容华衣真正惊住了,眼前这个显然救了她两次的白衣男子,可不正是几日 前才与她在溪边分手的梦无痕?他竟然会武功,且武功绝世,段易影甚至称他为 师兄!他究竟是什么人? 清澈而温和的眸光在段易影脸上掠过,梦无痕无奈地一笑,“罢了,你起来。” 他又对慕容华衣笑笑,似是微微想了一下,才道:“姑娘别来无恙?” “你看我这样算是有恙无恙?” 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慕容华衣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这个男子,再 次见到她时,第一句话竟是这种寒喧,他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吗?还是当真 看不出她这一身狼狈?她哪里会无恙? 梦无痕依然一身清雅、一身温和,但就是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人,他一出现, 立刻掩过了段易影那凌厉的气势,如一阵和风拂过,令人没有原由地便松下了那 根紧绷的心弦。 可此时,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慕容华衣的那句反问,只有清清浅浅地笑了 笑。 段易影起身侍立在他身侧,唇角闪现一抹狡点的笑意。这种笑意本不该出现 在他这样的人的脸上,偏偏他就是那般似笑非笑,仿佛刚做完一件满意的大事一 般。 “阿弥陀佛,少君,这位公子是……”少林寺住持甯远大师问出了在场诸人 的疑问。 这名俊雅的年轻人看年纪绝不超过段易影几岁,甚至看起来更为年轻,但方 才段易影那一剑,甯远大师自忖即使尽了全力他也绝对接不下来,但那年轻人却 轻易地以七片桃花化解了,这该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功力啊? 况且段易影竟对他屈膝,尊他为兄,难道此人便是那江湖之中从未有人见过 其庐山真面目的天涯谷谷主! “大师管得太多了。”段易影即便面对的是向来被尊为武林泰斗的少林寺住 持,依然是冷冷淡淡,气势凌人。 他的目光二扫过在场的白道诸人,凌厉地令人不敢逼视。 他轻描淡写地说:“诸位可以走了,但今后不得再与绝命门为敌,否则,休 怪天涯谷无情。” 在与慕容华衣决战之前,他答应她保绝命门无恙,而今九论比斗结局如何, 他的承诺依旧。 在场诸人或是一帮之主,或是一派掌门,何曾被人这般颐指气使过,各个心 中都窝着一肚子火,但被段易影目光一扫之下,硬是忍着没有发作。 段易影的武功他们早已见识过,何况还有那个深不可测的白衣男子,因此, 谁也不愿与天涯谷起冲突,毕竟,自家基业才是最实在的。 见众人无语,段易影便不再理会他们,迳自向梦无痕恭谨地道:“师兄,请 您与罗刹门主一同随师弟入楼相叙,师弟有事向您禀告。” 梦无痕原本安静地看着他统领大局,突然间感到自己这个师弟是真正长大成 熟了,他已是个足以独当一面的豪杰。 他微笑着点头,与慕容华衣两人随着段易影行向那栋月白色小楼。 眼看着他们三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一干武林中人这才沸 腾起来,咒骂段易影者有之,唾弃天涯谷与绝命门狼狈为奸者有之,嘲讽罗刹躲 于他人庇护者有之,丑态尽现。 甯远大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白道武林沉沦若此,无怪乎天涯谷可以称尊江湖,绝命门可以掀起惊涛骇浪 了。 江湖恩怨,孰是孰非,岂是说得清、道得明的。段易影虽狂,却重守信诺, 慕容华衣虽背负杀孽,却珍惜下属。反观白道众人,畏强凌弱,明哲保身,对于 私怨私仇,却睚眦必报。心灰意冷之下,甯远大师宣了声佛号,率先带领少林门 下弟子离去。 自此二十年中,少林寺闭门谢客,不曾涉足江湖。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