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白色的小楼依旧伫立在桃林之中,小楼的最高处,有一方静室,纯白的屋、 纯白的门帘、纯白的纱缦,满室净是纯白,白得清雅、白得纯净、白得恬然,一 如静室的主人。 梦无痕斜倚床榻,向来清澈的眸子笼着一层蒙胧,就如隔着薄雾,一片迷迷 蒙蒙。他手执书卷,一页一页地读着,清闲而怡然。 门帘轻轻地被拂开,慕容华衣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进来,坐在他的床 沿,递给他。一年前段易影那全力的一掌,直到今日尚未痊愈,他的脸色依旧是 病态的苍白,时不时地会有猛烈的咳嗽,甚至是咳血。 梦无痕放下手中的书卷,很自然地接过,喝了下去。 慕容华衣满意地笑笑,收了药碗,以丝绢为他将嘴角的药渍轻轻拭去。 望着他轻漾薄雾的眼眸,她不禁心中有些泛酸。 犹记得那时他自昏迷中醒来,对一切都那么的茫然,就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 一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接触的事物越来 越多,这才逐渐地记起了一些他以前拥有的能力。 但是,这也仅止于饮食起居、读书写字而已,那绝世的神功、治国的策略、 玄妙的医术,却从此离他远去。唯一不变的,是他和煦如风的性子。 段易影说的不错,他永远不会再是那个惊才羡艳、天纵奇才的梦无痕。 “华衣,你怎么了?” 虽说这一年来,她时不时便会用这种怪异的眼光看他,但他依然不是很习惯。 这种似怜、似惜、似无奈的眼神,令他很不自在。 “没事。”慕容华衣轻咳一声,掩饰着。自从他醒来后,她只告诉他他们是 朋友,而她叫慕容华衣。 自此,他总会低柔地唤她一声“华衣”。 轻轻浅浅地笑笑,梦无痕不再追问什么,拿起身侧的书卷,安安静静地继续 看了下去。 慕容华衣斜斜倚在他的床沿,默默地望着他平和如水、波澜不惊的容颜,向 来清冷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暖了起来,就如同沉浸在温泉中的感觉,熏然欲醉。 “为我抚段琴吧。”她佣懒地道。 自书卷中抬眸,梦无痕望了她一眼,柔和的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 在房内那张朴拙的古琴前坐下,微微拨了两下琴弦,低眉信手间,婉转悠扬的琴 音自指底流泻。 清清幽幽,如深谷中的冷泉,又如细雨里的烟柳,琴音是那般空蒙,飘飘然 然不带半分尘俗之气。但就在这样超脱的琴音里,却又有那如诉的低吟,似喃喃 的细语。 那淡淡的、浅浅的情感轻诉,是那么美、那么纯、那么深邃。 慕容华衣深深地陷入琴音之中,她不期然地想起他们当初的相见。 那时,他也正在抚琴;那时,他的琴声里有淡淡的愁绪;那时,他们还应该 算是敌人。 如今,他亦在抚琴,琴声依旧是夺人心魄的美丽,只是原本的愁绪化为而今 的空蒙,昔日的敌人成为今朝的朋友。 是吗?朋友? 她不知该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该是爱他的,每一日的相处,她对他的依恋就多上一分。那样暖如春阳的 笑,那样纯净明朗的心,使她深深陷了下去,再无力自拔。 她是个杀手,是绝命门的门主,二十年来严苛的环境造就了她凡事冷然的性 子。曾经她以为自己不会爱人,也不可能被爱,但终究她遇上了他。 坚冷的冰山不畏刀枪剑戟,却禁不起柔暖的阳光温和的抚慰,她心灵中最柔 软的一角,已被那和煦如春风般的男子触动。 “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有一天,当你想起往昔的一切,或是对这里厌了、 倦了,你会离开吗?会不会?”慕容华衣脱口问道。 她是害怕的,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个怎样的存在,她更担 心有一天,她对他的情感已经深到无力再承受别离时,他会离她而去。 抚琴的指顿住了,静静地搁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梦无痕抬首,认真地 望着她,淡然却肯定地给出两个字,“不会。” 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心竟也可以如此的轻快,慕容华衣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眼 在笑、唇在笑,心也在笑。 原来快乐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过了良久,她敛了笑容,轻轻地问:“你没有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好奇过吗? 为何你从未问过我关于你的过往?也许,你曾经有过显赫的身世,有过万人之上 的地位,难道你都没有想过吗?”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无论曾经的我是个怎样的人,也无论曾经的我有过 怎样的身分,既然过往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那么,我绝不强求。” 梦无痕眉眼弯弯,有说不出的澄净与纯然,望着她的眸子,他接道:“何况, 我现在很平静,也很快乐。和你在一起,很快乐。” 一抹欣喜掠过慕容华衣的眼眸。 蓦然,她倾下身子,清艳的红唇印上他微泛凉意的唇。 蜻蜒点水般的一吻,没有相濡以沫的缠绵,也没有进一步的探求,只浅尝而 止,却已然心动销魂。 白皙的面容染上醉人的红晕,如白玉上的一抹丹朱。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令 梦无痕向来平静如水的心湖漾起朵朵涟漪。 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明丽容颜,他只觉脸庞越来越热,心也越来越热,只想 融在那样甘甜、那样旖旎的感情中,无论将来会面对什么,需承受多少,都…… 无悔。 慕容华衣却没有脸红,她向来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想爱就爱,要恨就恨,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她绝不会羞涩赧然。 而且对于感情之事,她是绝对的认真,在二十年的生命中,她不曾爱过,如 今一旦爱了,她就要一份全心全意的爱,不可以有一丝的杂质。 她直起身子,在那样轻怜蜜意的一吻后,竟冷冷地道:“如果有一天你离开 了我,或是爱上了别的女人,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我一定会。” 梦无痕抬眸,没有惊异,也没有愕然,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笑,柔和地说: “不,你不会的。而我,我也不会,不会离开,不会爱上别人。” “你又知道我不会?”慕容华衣恶狠狠地瞪他,心底却在叹息。 他说的不错,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她如何忍心、如何舍得伤他?只 怕即使他不再理会她,即使他爱上了旁人,她也只有独自舔舐伤口,默默离去, 品尝那深邃的寂寞。 “你是个怎样的人,我自然知道。”梦无痕说得淡然,仿佛了解她、明白她, 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情罢了。虽然在他的记忆中,与她相处的时 光只有短短的一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没有柔情似水的呢喃,只是这 样平淡而朴实的话语,却令慕容华衣的心立刻柔软下来,一股莫名的暖意涌上向 来冷然的心田。 她轻轻垂首,望着自己搁在双膝上的纤白素手,默然无语。 窗外桃花开得正盛,忽而清风拂过,三两片桃办飘然穿过窗沿,悠悠地落在 屋里。 又是轻轻地拨了两下琴弦,梦无痕离座而起,俯身轻拈起一片嫩红,忽然想 起近来读过的一阕词,于是轻轻地道:“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这 几日桃花开得正好,我们去院里走走如何?也许再过不久,这满枝的娇艳桃花, 只是遍地的落红无数。” 慕容华衣抬首,微笑点头,“你若想去,那自然好,但你现下身子还虚,莫 要着了风寒。”她取过旁边一袭宽大的白袍,递给他。 任清风将掌中那片桃花吹落,梦无痕笑笑,接过她手中的白袍,披在身上。 两人相视一笑,行出门外,走过那回旋的雕花木梯,来到净是桃花掩映的院落之 中。 静静地沿着小径徐行,春风袭面,夹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缥缈香气。风乍 起,满枝桃花随风轻舞,散落残红无数。身边是一袭白衣的公子,衣袂飘飘,有 七分淡雅,三分飘逸,直若神仙中人一般。 慕容华衣深深沉浸在此情此景中,痴了、醉了,她如梦如幻地轻声低喃, “这真是一场红雨,红色的雨……” 梦无痕悄悄执起她的手,低柔地说:“是的,红雨。而我们两人,就这样携 手漫步在红雨中,又该叫什么?” 他想了想,笑了,“嗯,是了,并吹红雨。” “并吹红雨……”慕容华衣明眸之中漾着轻雾,轻声念着,“便乘兴携将佳 丽。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捻总利。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 惊鸿起。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鹊楼西玉 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 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 美人,公子,柔情;落红,花雨,旖旎。 可不正是词人笔下那“任满头红雨落花飞”。 但人生、要适情耳。 但人生、要适情耳…… “终于攻下徐州了啊!”接过侍从递来的谍报,慕容华衣浅浅地叹息。 昏黄的烛光下,但见她长衣广袖,绋色的衣袂柔柔垂落身侧,明媚的眉睫似 是染了些许倦色,在眼脸处投下淡淡的阴影。 也许,再用不了多久,这江山就会牢牢握在燕王掌心了。 当年太祖皇帝传位于皇太孙朱允文,因的便是他温文敦厚,仁和宅心的性子。 然而太祖皇帝却忘了一点,如今天下初定,要的正是雄才大略,气可凌天的 一代霸主。 而当今皇上,却未免失之文弱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失笑。这皇家的事,哪轮得到她来妄自评论,她所要做的, 不过就是等待燕王谕示,照着他的要求去做就好。 只是,也许又要杀人了啊! 揉了揉眉心,她舒展了下身子,倦懒地靠在椅背上。 这些日子太平静了,平静到让她忘了自己是个杀手,忘了自己手里沾着的血, 也忘了自己生来就是为绝命门活着的。 是太多的温情,让她变得软弱? 还是说,她本就不是个优秀的杀手? 幽幽叹息,她站了起来,掠走桌上的一只酒壶,迳自出了书斋。 迤逦着走过回廊,或喝一口酒,酒意上涌,面颊染了薄薄一层红晕,越发显 得娇媚。转了个弯,是一栋单独的院落,白砖青瓦,显得分外宁静。 进了小院,推开竹门,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轻抚着床上的被褥,慕容华衣 怔怔地出神。从前,她便是再累再忙,也总会抽空在这屋子里坐上一会儿,陪那 苍白病弱的少年耳哪上几句。 只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慕容昕。 “华衣?”清清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说不出的温柔。 慕容华衣回头,对上一双深邃而又柔和的眼眸。 “你怎么来了?”她润了润嘴唇,问道。 “我找不到你。下人说,你兴许是正在这里。”梦无痕微微一笑。 慕容华衣垂眸,就着壶嘴喝了口酒,“你知道吗?我有个弟弟。” 取走她手里的酒壶,在她对面坐下,梦无痕静静地听着。 眸中蒙胧了一下,她续道:“虽然是罗刹的弟弟,但他却不是个江湖人,甚 至和江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身子不好,自娘胎便带了病,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 少苦头。” 举目四望,她唇角微扬,“他是个很安静的孩子,长年住在这小院里,与汤 药为伴,却从来都不叫苦。其实我也知道,十几岁的孩子,都是怕寂寞的,我却 少有时间陪他。” “你定是十分疼他。”梦无痕微笑。 “当然,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那现在,他——”他迟疑地问。 这院子的主人,似已不在这里。 慕容华衣目光微黯,“他……被人带走了。” “被人带走?”她怎么舍得? “带走他的人说,昕儿的病只有跟着他,才有根治的可能,他甚至说,想要 收昕儿为徒。”慕容华衣撇唇道。 “你似乎并不愿意?”望着她不以为然的神色,梦无痕问。 “若不是顾虑到昕儿的病,就是豁出了性命,我也不会让那人把他带走的。” 想到当时段易影傲气逼人的样子,她便忍不住暗自咬牙。 “若是真能治好令弟的病,你忍一时的离别之苦,也是值得。”他安抚着。 至极哀怨地瞅了他一眼,慕容华衣叹气。这些道理她自然都懂,却免不了心 头挂念。昕儿从小未曾离开过她,这次却…… 唉,也不知道他在天涯谷过得怎么样,饿了有没有人送上他最爱的银耳羹, 天凉了有没有人为他添件衣服,喝完药有没有人送上梅子为他去苦?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华衣——”梦无痕苦笑。眼前的女子,时而锐气逼人,时而妩媚娇柔,仿 佛有着千般面貌、万般风情,却没想到也会这样叹气。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舐犊之情吧。若他有弟妹儿女,也许也会像她这样,时 时牵挂、处处忧心。 斜了他一眼,打开床头的一个木匣,慕容华衣取出个画轴。 小心翼翼地展开,洁白的画纸上,远山含笑,树木逢春,一片生机盎然的景 象。郁郁葱葱的林子里,阳光洒落少年的脸庞,越发显出那皓洁的气息。眉若弯 月,目似点漆,长发随风,端是清俊秀雅。 她指着匍匐少年脚边的一只白貂开口,“这只幼貂是我偶然在山中猎得的, 见它温驯可爱,便送给昕儿解闷,他很是喜欢,时时都将它带在身边。” 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貂,都画得细致灵动,极尽神韵。梦无痕望 着画轴,隐有熟悉之感。 “这画风,我似是在哪里见过。”他抬眸道。 “是风宴子画的。”慕容华衣媚然一笑。 风宴子是武林中的一代怪杰,琴棋书画、武功机关都有涉猎,其中又以书画 为最,然生性孤僻,所以他的墨宝,世人往往难得一见。 两年前,因机缘巧合,她在燕山救了身中蛇毒的风宴子,并将他带回绝命门 休养,于是风宴子为昕儿画下这卷画轴,一来回报她相救之情,二来也是真真喜 欢这灵秀的少年。 只是风宴子即便再出名,失亿后的梦无痕只怕也是不记得了,而她给他看这 幅画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什么风宴子。 “无痕,以后你若见了这画中少年,可会认得?”她望着他的眼睛,正色道。 梦无痕点了点头。 “那么——”慕容华衣敛睫,“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请你好好照顾他,可以 吗?”“你在说什么?”他蹙眉。 什么叫哪天她不在了?这语焉不详的话,听得他心里很下舒服。 “你只要记得我今天的话就可以了。”她淡淡地说。 “我不明白。” 她嫣然一笑,然而这笑容看在梦无痕眼里,却觉得泛着丝丝的冷。 只听她柔声接道:“无痕,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在我身边一年了,还看不 出我是做什么买卖的?像我这种人,手里不知染了多少血,也不知哪天就俏无声 息地去了。杀手本不该有感情,也不该有牵挂,可惜我却……” “华衣!”伸手覆住那双纤白的柔荑,掌心的冰凉令他心头抽了一下,怜惜 地望着她,梦无痕说:“我不管你做的是什么买卖,也不管你手里染了多少血, 我只知道你曾经答应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盯着她琉璃般美丽的眸子,他一字一字地诉着,“你不可以失约,绝对不可 以。” “我……”慕容华衣怔住了,心头一阵乱过一阵,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有——”他微微一笑,轻道:“你自己的弟弟,自己去照顾,别妄想托 付给别人,我对照顾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 “梦无痕!”一把甩开他的手,慕容华衣咬牙切齿地叫。 逸出一阵朗笑,却在对上她恶狠狠的目光时,搂过她柔软的身子,语气低柔,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才能好好地照顾昕儿,好好地——陪在我身边。” 浅蓝的纸笺,在纤白的素手间化为飞灰散在风里,不留一丝痕迹。 纸笺上的密令,却已串串地印在慕容华衣眼底心头。 一月之内,震远将军莫云飞,死。 短短十二个字,是朱砂写就,由燕王府特别训练的信鸽送来,这是朱棣又一 个密令。 莫云飞,建文帝朱允文手下最骁勇善战的一员猛将,当年追随太祖皇帝南征 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而今虽然年过六旬,但其人在朝中的声望,行军布阵的韬 略,依然是朱棣登基称帝的一大阻碍。 朱棣正式与朝廷翻脸后,连连攻克诸多郡县,挥师直指南京。 朱允文大惊之下,派莫云飞披褂出征,镇压叛乱。自莫云飞领兵以来,战势 胶着不下,令朱棣大动肝火。 慕容华衣明白,莫云飞一定要死,他一日不死,朱棣称帝的野心就一日不能 实现。而双方的战争多持续一天,付出的就是死亡与鲜血,哀恸与泪水的代价。 所以,他不得不死,而她必须去杀了他。 轻轻叹息,她注定是逃不开这是非圈子。绝命门本是她义父借由朱棣的势力 所创立,是为他铲除异己的工具,这些年她接任门主,绝命门在江湖中声名日盛, 却依然要为朱棣卖命,这是她无力挣脱的命运,除非……除非有一天,绝命门不 再存在了,否则,她永远无法解脱。 苦涩地一笑,她无限眷恋地望向那月白色的小楼,那里有她今生最割舍不下 的情感,心,痛得厉害。她明白,这一去,也许今生就再也见不到那清雅的容颜, 温暖的笑容。 莫云飞不是寻常人,且不说他身边多位武艺高强的护卫,就是他自己,也曾 拜在唐门一代奇才柳顷砚门下,一身刀法毒术不容小观,对付这样一个人,她着 实一点自信都没有。 再望一眼清雅的小楼,小楼的灯还亮着。慕容华衣徘徊着,犹豫地问着自己, 要不要再见他一面?要不要再同他说上几句话?要不要再多看他一眼?终于,她 还是忍不住进了小楼,走上那雕花木梯。 她看见了那道纯白的门帘,门帘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温暖而柔和。但就在 她踏上最后一级楼梯的一瞬,灯蓦然灭了,温暖柔和的光晕不再,独留一片黑暗。 慕容华衣怔怔地立于黑暗之中,良久良久。他该是睡了吧,她苦笑一声,终 是默默地下了楼。 罢了,相见不如不见。东风起,桃花舞,落红无数,散落在慕容华衣的发上、 眉稍、衣袖。 红色的,是花,是雨,还是泪? 刀光、鲜血、惨号,清晰地回荡在慕容华衣的眼底耳畔。她强撑着重伤的身 体,伏卧在马上,任血浸湿马鞍,染红鬃毛。 那恶梦一般的搏杀依然历历。 莫云飞死了,死在她大魔刃第七式“日月荣洄”之下,与她同去的绝命门七 大杀手也死了,死在莫云飞以及他手下的十大护卫手中。而她自己,身中十七刀, 所幸都被她避开了要害,但大量的失血,却令她头晕目眩。 最要命的,是莫云飞临死前的反扑,就在她的弯刀没入莫云飞胸膛的一瞬间, 他也以唐门至毒“蓝影”为自己报了些仇。 疲惫的靠在马背,慕容华衣的眼皮越来越沉,昏然欲睡,但她紧咬牙根,硬 是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她明白,这一睡,只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马在疾奔,颠簸间令她的身子阵阵抽搐,痛是唯一的感觉,而回去,回到他 身边,却是唯一的坚持。 近了,绝命门的总坛,美丽娇艳的桃林,以及那清雅的月白色小楼。自迷蒙 氤氲的眼中望去,她心心念念要回的地方,已经近了。 遽然,胯下的骏马似是被什么绊了一下,马匹受惊之下,一声长嘶,前蹄往 上踢起,竟将慕容华衣硬生生摔下马来,乏力的身躯在半空无助地划开一个弧度, 重重地摔落在地。 浑身上下的痛,就如同被寸寸撕裂一般,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都泛了青, 但她旋即努力地撑起身子,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前行去。 一定要再见他一面,一定要再见他一面,一定要再见他…… 一连七日,梦无痕没再见过慕容华衣,她如同忽然间消失于绝命门中一般, 他的心绪渐渐有些不宁起来。一年来,他们几乎每日都会见上一面,淡淡闲聊几 句,或是静静小坐片刻,何曾一连七日都未曾见上一面?他微微皱眉,启窗。 窗外桃花烂漫,忽然一阵大风袭来,片片桃办漫天飞舞,如同天降红雨,转 眼间,地面上已覆满了一层薄薄的淡红花瓣,但梦无痕心中牵挂的女子,却依然 芳踪缈缈。 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着,直到夕阳薄暮,直到天色渐暗,慕容华衣仍是不 见踪影。梦无痕点灯,昏黄的光影摇曳着撒下清冷的光晕,不期然的令他感到不 安。 不知候了多久,突然他被一阵纷还凌乱的脚步声惊了一惊,随即,一个浴血 的纤弱身影踉跄地跌了进来。梦无痕闪身上前,正好一把扶住她。 “华衣……”他语声微微有些发颤地望着怀中女子。 慕容华衣身上不知带了多少伤痕,血早已染红了一袭夜行衣,衣是黑色的, 看不真切,只是当他以手相扶时,染了一手的鲜红。但这尚不是最致命的,更严 重的是,她的脸庞竟笼着一层淡淡的莹蓝,蓝得诡异、蓝得惨然。 一口黑血咳了出来,慕容华衣留恋的目光痴痴地凝望着他悲切的容颜,却说 下出一句话来。她明白自己中的是天下至毒“蓝影”,死亡,是早晚的事罢了, 但她依然希望再见他一面,看他一眼,那样,她也可以安心地离去。她的杀孽太 重,死了也不过是罪有应得,但他,却真真令她放不下心。 梦无痕轻轻将她揽人怀中,眼中闪过一抹凌冽的异彩。他将她扶坐在床杨, 盘膝坐于她身后,双掌紧贴她的背心,一股至柔的真气已输入她的体内,护住了 她的心脉,随即,十数支银针连扎她周身大穴,黑色的血渐渐顺着银针滴落,直 至血色变为赤红。 他将银针拔出,不惊讶地发现整支银针都泛了黑。他苦涩地一笑,将银针弃 去,运力于指,蓦然划开腕脉,将体内的鲜血逼入慕容华衣口中。 慕容华衣无力地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与他的血融在一起,顺着 唇角,滑落一抹淡淡的红。 梦无痕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同时,她面上笼罩的莹蓝也渐渐淡去,直至消 失不见。他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扶她躺下。 “你……你不要命了?还不快止血。”她喘着气,吃力地道。 淡淡一笑,梦无痕弹指点了臂上几处穴道,腕上不断涌出的鲜血才算止住了。 深深地,深深地,慕容华衣望着他。他的眼神不再空蒙、不再茫然,清澈的 眸光是那样柔,却又难掩薄怒地凝望她。 他的眼瞳中映出她憔悴的身影,而她的眼里,也有他苍白的面容。她轻轻咳 着,一字字吐出,“原来你从未失忆。” “你又去为朱棣办事,将自己伤成这样。”梦无痕清浅地道。 他的语声中有淡淡的责怪。为何她如此不知爱惜自己?他闭闭眼眸,轻柔地 说:“先好好睡上一觉吧,等你伤势好些,我们再谈,到时我会告诉你一切,而 你,也该解释一下这身伤势的由来。” 这一身沉重的伤势,足足令慕容华衣在床上躺了半月,这才可以勉强起身, 但即使是这样,她已很满足了。 这一次,她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这半月来,她想了很多,在她负伤而 回的前几日里,每每夜间,她都可以听到女子哽咽的低泣,这种低泣,她早已听 过不知凡几,她知道,那是在这次任务中死亡的杀手们的家人对他们的哀悼。这 哭声是否会伴随她一生一世? 胡思乱想中,她偶一抬头,忽然间望见院中静静地坐着一抹白色身影,清雅 而雍容。微微一笑,慕容华衣披衣下床缓缓下了楼去,来到院中。 “怎么下床了?你该好好歇着的。”她的身影才出现在院中,梦无痕已迎了 上去,轻轻地揽住她虚弱的身子,扶她在石椅上坐下,语气略带薄责。 “我已经没事了。”她蹙眉,闷闷地反驳,别有一番稚气。 梦无痕笑了起来,柔和地道:“你若真耐不住,倒也不妨出来走走,但记住 千万不可累着了,不然小心落下病根。” 慕容华衣颔首,定定地望着他流转异彩的清澈双眸,再也不复当日的迷惘, 忽然垂目叹了一声,“你瞒得我好苦。” 这半月来,他们如同有了默契一般,绝口不提那些敏感之事,只管让她安心 养伤。而今她忽然提起,梦无痕也并不逃避,清清浅浅地开口—— “对不起,我本是当真要忘却那一切的,既然往事只堪哀,又何必执念。若 是段易影他希望我忘却,那我也没有什么抛舍不下的。” “是吗?也就是说,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过,你一直在骗我?”慕容华衣 抬首,又娇又媚又清又脆地冒出一句。 梦无痕知道她是有些生气了,他苦笑着,“可是终究还是因为你而功亏一篑, 而且于我来说,忘却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快乐?一年来,这里的生活是那样平和而 单纯,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宁静。从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快乐,只是汲汲营营地 活着,满是疲倦。” 慕容华衣默然,过了许久,轻轻问道:“对了,你为什么可以躲过”忘昔 “的药力?” “我自幼身子极差,师父无名老人将我当药人喂大,久而久之,自然百毒不 侵,而且,我的血更可以解各类奇毒,也因此才可以救你,而这件事,段易影他 并不知道。”梦无痕淡淡地解释。 “幸亏他不知道。” 她抚上他的眉心,纤美的指间带着血气不足的冰凉,她轻轻地说:“既然你 决心要忘却,那就别再伤心伤神了,不值得的。” 将她的手合人自己的掌心,梦无痕摇头,“那你为了刺杀莫云飞,弄得浑身 是伤,几死还生,就称得上值得吗?” 呵呵笑了起来,慕容华衣佯嗔,“你又知道?” 早已明白她的所作所为瞒不过他,她倒也不甚在意。 “莫云飞一死,朱棣称帝的道路是彻底扫清了。”梦无痕轻叹。 朱棣已然谋反,朝廷派兵镇压,主将正是莫云飞,而今莫云飞已遭刺杀而亡, 朱棣只怕现已挥师直指南京了。 “嗯,这也是我为朱棣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以后,我是慕容华衣,不再是 罗刹。”慕容华衣低低柔柔的语声里,说出的竟是惊人的决定。 “你……”忽如其来的震惊,令梦无痕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你那么惊讶做什么?” 她柔柔地一笑,“我只是倦了,绝命门的一切,就让它烟消云散吧,我再也 无力背负那么多人的悲伤。” 她想到那声声凄切的哭声,一个人的亡故,注定是一家人的苦痛。 “你当真放得不绝命门吗?它曾是你倾尽心血的基业。”他似笑非笑地凝睇 她。 “不曾试过又怎么知道是否能够放下?”她笑笑,真真切切地绽出一抹温暖 明亮的笑意,梦无痕莞尔。看来她是真的想通了、放下了。江湖中的腥风血雨不 该是她的归宿,她的明丽,她的娇艳,该属于那海阔天空,高山流水。 “你呢?你又放得下当今皇上,放得下你那皇后妹子吗?”慕容华衣眨眼, 轻声笑问。 “我既已决心放下一切,自然不会再为那些争权夺位之事心心念念。而且, 无忧不是寻常女子,纵使无力为皇上保住帝位,要全身而退却绝无问题。”梦无 痕垂眸,淡淡地道。 “那么,我们不妨去江南看看,据说江南的桃花比这里美多了,阳春三月, 看点点落英缤纷。如若那时轻卧园林之中,四面繁花似锦,任煦风袭面,看漫天 红雨……”慕容华衣痴痴地想着,似是未到江南,心已先醉了。 微微一笑,梦无痕柔声说:“我在江南有一处别苑,占地不大,却很幽静; 而且种了满院的桃花,你若喜欢,我们便在那里住下也好。只是在这之前,我们 必须去一次天涯谷。” “你是说——昕儿?”她眼神一黯。 “你忍心将他留在天涯谷中?”梦元痕望了她一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我的确不忍心。”她咬了咬唇,嗔怪地看着他,“可是天涯谷是什么地方? 你让我怎么放心叫你陪我一起涉险?“ “在我眼中,天涯谷只是自幼生长的地方。”他自幼身体不好,一直被师父 带在身边调养,以至于在天涯谷的时间,反而比在梦府长久得多。 “但是段易影他……” 淡淡一笑,梦无痕看着她,“华衣,你莫要忘了,再怎么说他还只是天涯谷 的少君,不是谷主。何况我功力未失,名分犹在,他奈我何?你要记得,这次回 天涯谷,是要把昕儿带出来,不是救出来。” 目光流转,仿佛千百种情绪凝结在一起,未了,慕容华衣用力点头,一笑, “你说得不错,明日便起程去天涯谷吧。” 相视一笑,交叠的手握得更紧。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