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当梦无痕与慕容华衣两人到达燕王大营的时候,已是深夜。 夜风乃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营帐四周燃着数十支火把,火舌吞吐,却驱 不散夜里的寒气。 营外一人当风而立,见了梦无痕,顿时快步迎了上来。 “无痕可是践约来了?”朱棣豁然笑道。 夜幕之中,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风霜欺眉,发上隐约凝着水气,却依然威 仪如山,气度磊落。 慕容华衣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底喝了声采。好一个燕王朱棣,端是帝王气 度,也不枉她当初为他所用,险些命丧黄泉。 梦无痕温和地一笑,拱手,“劳王爷相候,无痕愧不敢当。” “多年未见,你也学会客气了?”手肃迎客,朱棣笑说,“来,去孤王的中 帐,你我好好叙上一叙。” 觎着朱棣的脸色,慕容华衣抿唇一笑,“王爷这中帐可不是人人进得的,奴 家在此地候着便是。” 梦无痕微一沉吟,道:“也好。” 暗地里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 凑近了他,她低声轻语,“可不许让我久等。” 与她相视一眼,他点了点头,“王爷请。” “请!” 两人行至中帐里。 朱棣沏了杯热茶,递到他手里。 道了声谢,他浅浅啜了一口。 抬眸望着他,良久,朱棣缓缓开口,“当年第一次见你,是在朝堂之上,父 皇座前。那时你还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进退间却泱泱大度、雍容自现,我本 想纳你人麾下,不料父皇终究是将你留给了朱允文。” 梦无痕沉睫,望着手里的杯盏,“皇上宅心仁厚,先皇便是看中这点,才会 传以帝位。” “可惜却镇不住场面。”朱棣冷冷一笑,眸中掠过一丝嘲讽之色。 他默然。 燕王所言,虽属大不敬,却偏偏一语中的。当今天下,内有诸王割地,觊觎 皇权:外有邻国环伺,虎视眈眈。皇上好不容易不定决心削藩,奈何诸王势力早 已坐大,已是心有余而力不是。 “此时此地,孤王只问一句话。”朱棣抬眸,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无 痕,你可愿助我成事?” “我若说不愿,你会如何?”他沉静地道。 朱棣眼色一沉,“我不逼你,但你要知道,若你助我,等我攻下应天,得登 大宝,你就是我开国之臣。孤王知你有心革新除弊,届时朝堂之上,你自可施展 抱负,再无人阻碍得了你。” 梦无痕淡淡一笑,“我早已无心朝廷,又何来施展抱负之说?倒是王爷如今 被这漳河所困,进退不得,且不说攻下应天,便是想率军全身而退,只怕也难。” 段易影虽已离去,然布下的八阵图仍在,一条小小的漳河闹得燕王进退维谷。 近日里若不能渡过漳河,朝廷的增援大军一至,再加上边关数万兵马相助, 前后夹击之下,只怕鸿图霸业顷刻问便成乌有。 朱棣自是懂得这个道理,沉吟了片刻,“你说的诚然不错,不过,即使我兵 败漳河,你以为朱允文的皇位就能坐稳了?” 顿了顿,续道:“即便兵败,你以为我数十万大军便尽灭于此?就算退兵建 州,坚守数月又有何难?到时东有福王,南有承德王,加上我的兵马,三王近百 万大军成合围之势,与朝廷一战,鹿死谁手犹未知。” “战火纷起,苦的是天下黎民。”梦无痕垂眸,然而心中另一层忧虑却未宣 之于口。激战之下,无论胜负,双方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到时若是邻国发难, 外敌来犯,又该如何抵御? “若是及时渡过漳河,孤王便可直逼应天,到时天下既定,旁人自也无可奈 何。”望着他,朱棣沉下声,“这一战可大可小,全在无痕你的一念之间。” 眼前男子宽颐广额,气度磊落,森森霸气隐而不露,锐气中又见雍容,对上 那双仿佛装得进天下的眼睛,梦无痕忽然恍惚了一下。 依稀间,似乎看见了当年太祖皇帝策马奔腾,指点江山的豪气。这一对父子, 是何其的相像啊。 淡淡沉睫,掩去眸中的苦涩,他道:“王爷抬爱了。” 沉默了片刻,他抬起眼,“王爷料得不错,无痕确实有破阵之法,但是——” 朱棣的眼睛顿时亮了,“但是什么?你尽管说,只要你助孤王渡过漳河,想 要什么,孤王无不答应予你。” “王爷既然如此说了,那无痕便直说了。”放下手中的茶杯,梦无痕直起身 子,肃然开口,“其一,王爷若攻下应天,不得伤害皇上性命,举凡朝中重臣, 即便不服新主,亦不得态意残杀。” 微一沉吟,朱棣点头,“孤王答应你。” “其二,登基之后,三年不得加赋,农政之事,承袭太祖当年,移民屯田, 开垦荒地。” “孤王答应你。”朱棣毫不犹豫地应允。 “其三,天下初定,当以仁治,若非万不得已,不可率意用兵;严刑峻法, 酌情废止。” 重重颔首,朱棣承诺,“孤王答应你。” 望着桌上的杯盏,梦无痕沉默下来。 “还有什么要孤王答应的?”朱棣笑问。 他摇了摇头,起身,“王爷若能记得今日所言,无痕便心满意足了。” “这便是王爷要的破阵之法。”淡淡一笑,他自袖中取出封信,递了过去, “无痕就此告辞了。” 接过信笺,朱棣惊呼,“你竟要走?!” 梦无痕如此做法,等于已经背叛了朱允文,除了待在自己身边,他还能去哪 里? “我已负了先皇当年所托,难道王爷还要无痕跟着你,一同攻入应天吗?” 望了他一眼,梦无痕苦笑,举步离开中帐。 朱棣怔怔地望着,直到那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喟然一叹。 隐隐之中似有预感,今生是再见不到这白衣翩然,温文秀雅的男子了。 睁从车帘望出去,是阔别多年的故上。 梦无痕微微一笑,心头蓦然涌起一股暖意。应天,这大明的都城,依然是遍 地繁华,行人如织。 马车在梦府门前停下,慕容华衣率先跳下了车,望着面前的朱 红大门,“这就是你从前住的地方?” “嗯,这儿便是了。”他笑答。 “大学士府!”抬头望着朱红大门上挂着的区额,慕容华衣一字一字地念着, 忽而奇怪地问:“哪有管自己的宅子叫大学士府的? 难道天下只有你一个大学士吗?“ 梦无痕微笑不语。这大学士府四字,是太祖皇帝御笔亲提,且特意差人挂上 梦府的门楣。自那时起,京师上下,无人不知朱雀街有座大学士府。 这时,忽闻一声欢呼,一条人影从门内飞快地冲了出来,激动地叫嚷,“少 爷,少爷少爷,可把您盼回来了。” 眉目灵秀,飞扬跳脱,正是那少年梦愚。 随着他高声的呼唤,中门大开,数十名家丁侍卫排作两列,齐声高喊,“恭 迎少爷回府。” 眸中掠过一丝温暖,梦无痕朝慕容华衣伸出了手。 慕容华衣转眸一笑,握了他的手,一起进了中门。 梦无痕的父母早逝,梦无忧又嫁入宫中,整个梦府就只剩他一个主于,冷清 清的。然而毕竟许久没有回来,这次回府,梦府上不自然欢欣无比热闹起来。 洗尘宴后,旧识的知交好友纷纷来访,又听说向来孤身一人的他,竟带回一 个女子,免不了嚷着要见识一下他那传说中的红粉知己。一路闹腾下来,已是三 天过去了。 这日清晨,难得清静下来,梦无痕与慕容华衣两人在花厅共用早膳。 梦愚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下道:“少爷,宫里传话,说是娘娘请您进宫。” 点了点头,他回答,“知道了,你差人回个话,说我一会儿便过去。” 该来的,终归要来。更何况,这次回京,本就为了让这些事有个了断,只是 因此怠慢了华衣。此次回来,今日才算第一次与她单独相处,却又被宫里召唤了 去。 暗自叹息,梦无痕起身,对她歉然地笑笑,“你先慢用,我回房里打点一下。” “少爷。”梦愚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请慕容姑娘一 同过去。” 梦无痕一怔,刚要婉言相拒,却听慕容华衣笑说—— “那便一同过去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没见识过皇宫内苑呢。” “华衣——”梦无痕犹豫了一下,柔声劝她,“今儿个你就在府里等我回来, 成吗?往后若有机会,我再带你进宫。” “往后吗?”瞅了他一眼,慕容华衣直起身子,叹息,“你去宫里做什么, 真以为我不知吗?” 微微一窒,他转过身,僵直的背影却是隐隐的散发着孤寂。 搭着他的衣袖,她凑近了他,正色道:“我只问你一句,今日若换了你是我, 你肯不肯让我独自进宫?” “你知道,我是不愿你牵涉进来。”暗助朱棣一事,是他做了,自当给皇上 一个交代,皇上知道后,会如何处置他全无把握,他既伯她遭受牵连,又怕她冲 动之下,再起风波。 “自从跟了你那天起,我就已牵涉进来。”嫣然一笑,她挑眉,“何况,我 可不是什么闺阁女子,水里火里,我与你一同去闯。” 一字一字,若金铁击石,掷地有声。 抬眸望了她半晌,他暗自一叹,释然的点了下头,“也好。” 进皇宫自然不比回梦府那么容易,慕容华衣是个女子,又从未受过皇家封赏, 也就罢了,梦无痕身为朝廷重臣,衣冠袍服却是皆有定制,半点不能马虎。 待他打点完毕,从房里出来,慕容华衣不禁一惊,盯着他有些傻了。紫袍玉 带,长发束以玉冠,顾盼间自是雍容贵气。 自从相识以来,他都是一袭白袍,温文含笑,半点没有官宦人家的味道,然 而现在只不过换了一身衣袍便大为转变,一副优雅从容、尊贵逼人。 “华衣?”见她怔然地盯着自己,梦无痕有些奇怪。 缓过神来,慕容华衣笑道:“没事,我们走吧。” 到了皇宫,已有小太监候在门口,带着他们朝皇后所居的栖风宫走去。 “梦大人,娘娘在栖凤宫后头的御花园等着您呢,奴才便不进去了,您两位 挂闹。” 梦无痕点了点头,“多谢公公。” 转过金璧辉煌的宫殿,视线豁然开阔,一条白石小径,幽幽地消失在树丛的 尽头,树影婆娑,隐隐似有水声流转,没想到皇宫之中,尚有这等清静之地。慕 容华衣看在眼里,不由得暗赞一声,好个幽雅恰静的所在。 顺着小径前行,穿过一个月洞门,一眼就望见满池的白莲。池水如碧,莲华 似锦,仿佛天地间的至美都集中到这方寸之地。 万朵白莲间,一名女子背水而立,却偏偏夺尽风华。 白衣如素,那女子孑然站在那里,微风轻拂,吹起她洁白的裙裾,沉静中又 见淡淡的郁色。 “哥哥,你终是回来了。”眸中掠过一丝喜悦,然笑容依然是矜淡的。执掌 后宫多年,总要戴着这矜持优雅的面具,如今便是面对着至亲,也改不回来了。 “臣梦无痕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随着梦无痕一同跪下,慕容华衣敏感地发现,面前的白衣女子身子一僵,眸 中掠过丝复杂的情感,似无奈,又似忧伤。 她暗自忖道: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难道竞不快乐吗? 伸手将两人扶了起来,梦无忧苦涩地道:“什么时候起,哥哥居然如此见外 了?” 梦无痕淡淡一笑,“礼不可废。娘娘进了宫,便是这一国之母,臣不敢无礼。” “进了宫,便不是你妹子了?”梦无忧抬眸。 他沉默下来,半晌无言。当年梦无忧进宫之时,他便极力反对,只因宫门深 似海,即便是血肉至亲,也从此有了君臣的分际,再回不到从前,然而她却执意 跟了皇上。 “我今日穿成这样来见你,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梦无忧幽幽一叹, “是不是连一天的兄妹,你都不愿意做?” 望着她眼里的戚色,梦无痕心头一软,唤道:“无忧!” 眸光一亮,握住他柔暖的手,半晌,梦无忧望着慕容华衣,欢喜地笑说: “这便是哥哥喜欢的女子?” 火焰似的红衣,长发如墨,眸光婉转,端是玉颜花貌,丽质天生。然而眉宇 间隐着的坚韧与刚强,却又不是寻常女子可以媲及的。 梦无忧幽幽一叹,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叫哥哥动心吧。 柔和地一笑,梦无痕点了下头,“若是没有意外,往后华衣会是我的妻子。” “那就是我的嫂子。”梦无忧笑着。 闻言,慕容华衣心旌一荡,脸上不由得起了层薄红。 拉过她的手,梦无忧指着那池白莲,淡淡一笑,“你看,这一池子的莲花, 是我刚入宫的时候亲手种下的。从前每次莲开,我都会邀哥哥入宫赏莲,没想到 日子过得恁快,转眼间哥哥就要娶亲了。” “这莲花开得真好。”慕容华衣证道。 “赶明儿我差人折些莲藕,给你们送去。”梦无忧笑说。 “什么人要折朕的莲藕?”忽闻一声朗笑,一名男子走了过来,明黄的衣袍, 绣有九龙盘旋,头上一顶珠冠,正是大明天子朱允文。 “皇上!” 梦无痕方要依礼拜见,却被朱允文一把扶住。 “这里可不是朝堂,太傅万勿拘礼。” 眼前这人,从自己被立为太子之日,便被拜为太傅,教导他经史子集、帝王 之道,及至登基,出任吏部尚书,忝为六部之首。后来无忧嫁给了自己,他更贵 为国舅,端是皇亲国戚,位极人臣,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在朝堂之上逍人百般排 挤。 从他离开朝堂至今,已有数年了吧。然而他依然是一贯的浅笑温文,淡定逾 亘,既不拘谨,也无张扬,仿佛什么都撼不动他分毫,也许就因为这样,先皇才 会如此器重于他吧,“谢皇上。”梦无痕微微一笑,直起身子。 挂着淡淡的笑容,朱允文刚要开口,一个小太监却忽然冲了进来,见了众人, 小太监微一迟疑,附在朱允文的耳边说了什么。 朱允文的脸色蓦然变了。 “皇上,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儿?”梦无忧款款走了过来,望着他紧蹙的眉 心问。 “叛军攻下风阳了。”明黄衣袖下的手紧紧一握,朝梦无痕望去,朱允文道 : “太傅既然回来了,正好为朕分忧,依太傅之见,朝廷还能力撑多久?” 一言既出,梦无忧大惊。朱允文的这般说法,等于已经承认朝廷支撑不了多 久了。朱棣叛乱之事,她是知道的,也暗知段易影的野心,本想利用他的力量, 牵制朱棣的势力,没想叛军竟还是攻下凤阳了。 “从凤阳至应天,不过数百里的路程,且途中再无兵马相阻,燕王若是挥兵 直下,只怕十五日之内,便可兵临城下,直指应天。”梦无痕沉吟。 “若是——”犹豫了一下,朱允文一咬牙,“若是朕迁都呢?” 作为君王,若是都城不保,被迫迁都,那是偌大的耻辱,然而如今,似乎除 了这一条路,已别无他法。 “皇上若是一人要走,自然来得及,满朝文武相随,却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 了。”话未出口的是,这朝廷之中,又有多少王公大臣是愿意跟着主子,离开都 城的?迁都之事,只要一有反对之声,只怕便难施行了。 “朱棣原本被困在建州,只要等边关援军一至,自可前后夹击,歼灭叛军。 没想到他竟如此快地渡过漳河,攻得朕措手不及,难道真是天要亡朕吗?”目中 忽现悲凉之色,太祖皇帝传下来的江山,就要落人叛王之手了吗? 梦无忧飞快地瞄了兄长一眼。漳河之上的八阵图,是段易影摆下的,其中厉 害她自然知道,当今天不能破阵的,除了她和段易影,就只有哥哥了。段易影自 是不会帮助朱棣,她更是不可能,难道暗助叛王之人,竟是哥哥吗? 她闭了闭眸,才要摒弃这个荒谬的念头,只见梦无痕已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太傅,你这是做什么?!”朱允文大惊。 “臣请罪。”梦无痕垂眸。 “太傅功在社稷,何罪之有?” “通敌叛国,罪无可恕。”梦无痕沉声道。 慕容华衣的手悄然拢人袖中,冰凉的弯刀贴着指腹,令她莫名的心安。她早 已想得清楚,若是朱允文发难,她便立刻截下去,迫他立不免罪的承诺。 她知道,暗助朱棣一事,若不向朱允文坦言,梦无痕无法心安。然而他有他 的坚持,她也有她的做法,就算他怪她怨她,她也只有认了。 “什么意思?”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朱允文盯着他问。 “朱棣之所以渡过漳河,是臣教他破阵之法。”伏身而叩,梦无痕一字一字 地说,“请皇上降罪。” 仿佛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梦无忧的身子晃了一晃。原来——竟真的是哥哥? “为什么?朕待你不好吗?还是当年之事,令你心怀怨慰?”朱允文咬牙问。 静默了一下,却没有一句解释,他只说:“臣万死。” “好,你很好。”怆然一笑,朱允文退了数步,“太傅,你是仗着手头那三 块免死金牌,以为朕便杀不了你?” 那三块免死金牌,第一块是沙场之上,梦无痕救下先皇所得的赏赐。第二块 是先皇临终之前所给,为的是要他毫无顾忌地做个谏臣。而第三块是朱允文登基 之后,为报师恩而亲手所赐。 慕容华衣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有了这三块免死金牌,不管怎样,梦无痕的 一条性命算是保下来了,至于其他的活罪,要流放、要充军,只要他能因此而心 安,她都陪着就是。 “臣不敢,请皇上降罪。” “皇上——”梦无忧一声惊呼,哀切地望着他。 眼前此人,既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又是无忧的嫡亲兄长,却犯不如此大罪, 朱允文惊怒交加之外,更是心绪纷乱,然而此时此刻,前尘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心 底。 先皇第一次将他带到自己面前,笑说:“从今以后,这便是你的太傅,你要 跟着他好生学习为君之道。” 白衣青年温文含笑,“梦无痕见过殿下。” 从那时起,自己就喜欢上这个太傅了,之后跟着他习文修身,听他授业解惑, 早已将他视为一生的良臣。而那件事后,自己尤为后悔,只想着等太傅回来,定 要好生补偿,却不想,等来的却是这样的请罪。 千头万绪,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处置,只得一拂衣袖,冷冷道:“着令文渊阁 大学士梦无痕即刻回府,听候发落。” 言罢,转身便要离去。 这时,慕容华衣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紧扣弯刀的手也松了开去。 “皇上!”梦无痕唤了一声。 没有回头,朱允文僵直着身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臣恳请,拜祭先帝皇陵。” 沉默片刻,朱允文丢下一句,“准了。” 便迳自举步离去。 电闪雷鸣,雨疏风骤。 紫金山下,皇陵碑前,一抹白影寂然而跪。 三天前,圣旨宣于梦府,革除梦无痕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傅等 诸多头衔,贬为庶人,永生不得录用,家产充交国库。 以他犯下的重罪,这样的处置实在算不了什么,这其中除了他手头三块免死 金牌作保之外,朱允文自己也狠不下心、痛下辣手。 然而自从圣旨下达,梦无痕便离开了大学士府,迳自来到皇陵。 三日来,风雨不断,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陵前。 远处的红墙边,慕容华衣遥遥站着,既不靠近,也不说话,他来 这里三日, 她便陪了三日,然而却什么也不说。皇上宽容,没有降罪严惩,是幸还是不幸? 她只知道,他心里的内疚,只怕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 早已说过,无论水里火里,她会随他一起,若是跪在这皇陵之前,能令他稍 稍好过,那便跪吧,她陪着便是。 雨渐渐的小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慕容华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看到远处起了火光。 “朱棣攻进皇城了。”她走到梦无痕身边,静静地道。 朝皇城的方向望去,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将那巍峨的宫殿染作凄烈的绋色。 梦无痕抬眸,声音低哑,“起火的地方,是栖凤宫。” 这是他三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满天的火光中,一朵淡金的莲花直上云霄,望着那莲花在天上渐渐消散,梦 无痕安下心来。无忧该是已经带着皇上安全离开了吧,她毕竟没有怪他,才会放 这烟火,只为了让他安心。 “朱棣毕竟还是夺了天下。”慕容华衣幽幽叹着。 “先皇曾说,他诸多皇子之中,若论才华气度、文武韬略,以燕王为最,然 而燕王行事,却太多雷厉风行,少了仁德之心。正因为如此,先皇才将太子之位 传于皇上。” 望着面前的皇陵,梦无痕沉静地说:“先皇病杨之前,我曾立下誓言,弹精 竭虑辅佐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到头来,令皇上龙座不稳的,却偏偏是我。” “无痕——”她握住他的手,向来柔暖的掌心,如今却是一片冰凉。 慕容华衣心中一酸,“你可知道,在义父前,我也曾答应过他,这辈子为绝 命门而活,但我终究还是失约了,只为了让门人活得更好。” 她扬眉一笑,接道:“你看,我一个小女子都放得下这些,你堂堂男儿,却 要终其一生拘泥于誓言之中吗?你身为天涯谷谷主,也算是江湖男儿,竟如此放 不下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又哪得事事周全?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话到最后,几成斥责,然而却字字是真、句句在理。 不错,但求不愧于心便是! 梦无痕听在耳里,只觉豁然开朗,郁结顿去,又觉数日来一直忽略了身边女 子,委屈了她。 不由得心中愧疚,望着她低声道:“华衣,是我对不住你。” “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我如何对你,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慕容华衣嫣 然一笑,“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太祖皇帝,再怎么样,这天下还是他朱家的,总 比让段易影跳出来搅和好。当年他一念之差,把皇位传给了朱允文,才闹得现在 这般田地,说到底,是他错了。” 梦无痕顿时怔住了。这番话当真是大逆不道,闻所未闻,却又偏偏挑不出一 个错处,只得苦笑,“华衣,你莫要胡说。” 抿唇一笑,也不与他争,慕容华衣伸出手,拉他站了起来,“你的前半辈子 给了朝廷,后半辈子,可要留给我啊。” 梦无痕微微一笑,“你呢?你的前半辈子给了江湖,后半辈子,留给谁?” “傻子,自然是你。” 相视一笑,扫尽阴霾。 明史按: 明惠帝建文四年,朱棣率军攻占南京,宫中大火,建文帝携皇后不知所踪, 下落成谜,朱棣以帝后之礼立衣冠冢。 同年,朱棣登基称帝,改年号永乐,自此,明成祖的时代拉开序幕……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