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连几天,有个问题始终在我脑子里打转。 一连几天,带着这个问题,我在济南这座城市打转。 济南的冬天冰冷干燥,和老舍写的那篇著名散文根本是两回事,从老舍那篇 散文中能够看出来,他的确是点石成金的文学大师,后期会制造那么多言不由衷 的垃圾也有情可原,只是那些垃圾没能化做他在未名湖中挣扎时的救生圈,更没 能给他铺陈成一条通往荣华富贵的光明大道,而只是堆砌成了一个能上不能下的 十米跳台。 对如今的济南人来说,《济南的冬天》只是遥远模糊的回忆,或者带来一点 自己生不逢时的遗憾。严卫东曾说济南人最大的遗憾是:为什么老舍最后没能到 济南来跳大明湖,否则的话,倒可以增加一个收费拍照的景点。 当然,这话严卫东没敢当着济南人的面说。 我坐41路公共汽车到大明湖公园,买了张门票进去。公园里已经是人影罕见, 湖面虽然没有结冰,也被冻成一面镜子,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在湖边,一个脖子 上挂着照相机的中年妇女问我是否要拍照,我摇摇头,她也懒得问第二句。围着 湖边走了一圈,真他妈的寒风刺骨。 回来的路上,无意间,听到坐在我后面的两个小伙子一段对话,他们高亢的 语调盖过了汽车发动机的聒噪: 最近太忙了,老是去章丘和长清出差,不过也挺好的,一天补助十块钱! 那你一个月还不得一千多? 好的时候也差不多吧,给别人打工就是这样,明年我准备自己开个安装热水 器的公司,一年挣好几十万! 明年我也准备自己开公司,卖电脑,我现在这个老板就是从卖电脑起家的, 都要上市了! 到时候我们可以合作,我给人装热水器的时候帮你问问人家是否要买电脑。 对,到时候我给你提成,一台提两千块! 真的?太好了。年轻人就要自己创业,我家里人也支持我,他们准备把牛卖 了,给我投资。 来!预祝我们创业成功!合作愉快! 击掌的声音带着一阵风,从我的衣服领子里钻进去,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稍微安静了一小会儿,他们又开始对话: 济南这个城市还是太小了,跟北京没法比。 对,我有个朋友在北京工作,成天坐飞机全国各地出差。 济南的空气也不行,成天灰蒙蒙的,看不见蓝天。 最后这句话改变了我对他们的看法,也许他们不仅仅是有理想、有胆略、有 才华的好青年,对世界的洞察能力也远在我之上。 于是,我羞愧地提前下车了。 远远的,我看见老马领着仙女从银座走出来,我还没来及转身走开,就被老 马发现了,他在路对面大声喊我的名字,还挥动着手中几个满满的购物袋。 你们来逛银座呢?我见了仙女,有些尴尬,问的问题也白痴一般。 老马说是啊,她来买几件衣服,你干嘛去了? 我没事,济南一日游。 仙女的境界就是高,微笑着问我:一起去吃饭吧? 不了,不了。改天我请你们。 那好,但羊肉串不算。看得出来,仙女今天很高兴,一定是买到了喜欢的衣 服。 那我走了,再见。没走多远,又被老马叫住,他一个人走过来,说:我最近 又写了一个长篇,叫《疑似仙女下凡尘》,快要出版了,到时候你给我写个书评 吧。 我笑笑:没问题。 对了,你和那个林小蕾现在怎么样了?其实她还挺不错的,看的出来,对你 挺好。 老马说的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耳熟,令我脸色忽变:你要是觉得她不错,你可 以纳她为妾,我没意见。 怎么了你这是? 没怎么,我想离开济南了。 去哪里?老马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回县城。 为什么啊?老马的嘴巴有点合不上了:又开玩笑。 这事我还开什么玩笑。我一阵酸楚:趁早回去,否则,老了,县城也不要我 了。 回去干什么啊?千万别回去。 看老马急成这个样子,我反而乐了:别管我了,你先回去吧,回头仙女等急 了就去奔月,看你还射谁? 老马窘迫地回头看了看:好,我先走,回头再给你打电话。 好好好。我向他仰起手掌,晃了晃。 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好好。老马和仙女走远了,从旁边的一家水饺店里忽然飘出一股好闻的肉 香,从我的鼻子一直顶到天灵盖,这种味道如此熟悉,是过年的味道。 我给老家的父母打了个电话,说现在挺好的,教他们放心,他们说挺好就行。 挂上电话,我决定马上就回去。 历史上有几次大型的动物迁徙,直到如今,迁徙现象在高级动物中也频频出 现,每一所城市都有大量迁徙过来的高级动物,特别是民工目和农民科。有些动 物的迁徙具有相对长久性和稳定性,它们通过某个证书正式迁徙到城市,对更多 的动物来说,城市仅仅是它们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一段经历,它们充当的作用只是 城市动物的劳动工具,流血流汗的同时,等待着下一批新工具将它们淘汰。 在城市里,钢筋水泥禁锢着我的灵魂,我得到的是廉价的饱暖,除此以外的 一切都失去了。 所谓“一切”,应该是包括张小洁的,是否包括林小蕾,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济南,是我的伤心之地。 复涌的泉水流淌着我的悲伤,我曾经凌云壮志在这里停喷。 第二天,刚开机,就看到老马的短信:这么早关机,难道怕影响你的鸡? 我知道他嬉皮笑脸的背后到底想问什么,就给他回电话:不用劝我,我真走。 那……也得给你送送行吧。 老马和严卫东为我送行,喝酒的时候,他们轮番劝我不要回去,我不做声, 只喝酒。毫无悬念,我们都喝多了。我要服务员给我拿毛笔,说是现场题诗。严 卫东说你不是从来不写诗吗?我说今天要破例。在我的胡搅蛮缠下,服务员不但 找到了毛笔,还找到了一瓶墨汁和一张宣纸,我让服务员把盘子收拾了,再把宣 纸铺到桌子上,然后一阵狂草。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多少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严卫东说:我操,这不是陶渊明的诗吗? 放屁。这是我的诗。 老马说:那陶渊明就是你的笔名? 放屁。陶渊明写的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我是“多少年”,这一 样吗? 我操。我还以为你就这点记错了。严卫东哭笑不得。 三十年?三十年后,没有陶渊明,只有王小明。说完,我把宣纸揉成一团, 扔到了窗户外面。 一早醒来,我简单收拾了行李,把门锁好。不久前刚交了一年的房租,暂时 也不必和房东打招呼。就这样出门,打车,直奔长途汽车站。 出租车司机见我说普通话,就和我搭茬:回老家啊? 我说对。出租车穿过我刚刚开始熟悉的大街小巷,这些地方马上就要在我的 记忆中开始陌生了,我就要重新熟悉我那已经渐渐陌生的故乡。我在心里感叹: 济南,你这个笨拙、温暖的女人,我终于从你身上滚蛋了。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