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心盲(1) 3 .心盲 法租界南区一座石库门,窗细如缝,高三层的房间,也如地下室般阴暗。室 内,一人擦拭着棋盘。 棋盘高52厘米,重4.5 公斤,盘底的四个柱脚状如花蕾——这不是中国的棋 盘,中式棋盘是一块扁板。 他将棋盘翻过来,摆正。目光平齐桌面望去,柱脚上部肥圆、下端尖利,点 在桌面上,四根针一般。厚重的棋盘被轻盈地支起,象征着人间的轻重缓急。三 岁时,第一眼见到它,便被其底部所迷醉。 盘面长四十二厘米,宽三十九厘米,近乎方形。对于竖边比横边多的3 厘米, 父亲解释:“这是敌我的距离。” 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带回二十三个木箱,其中有此棋盘。五岁,父亲教他下 棋;十岁,父亲去世;十二岁,东渡日本,不觉已有五年。 旧家,旧棋盘。 楼下有四个房间,有五个人。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妹妹,他去日本,带着 他们。理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无法照顾自己。隐情是,他要照顾他们,他是 家里唯一挣钱的人。下棋,能挣钱。 十二岁的他,日本棋界形容为“有着百岁老人的神情”。十七岁的他,反而 年轻了。他肤色如雪,腮部的毛细血管隐约可见,如同少女,鼻梁与眉弓的线条 锐利如刀,两眼角外端微微吊起,是天生的威严眼形。 他很少抬眼,在大众的印象里,总是垂头坐在棋盘前。日本报纸上的照片, 只能见到他睫毛的弯线。 盘面上纵横十九道格线,皆为刀刻。他擦拭着盘面,下垂的眼皮圆满如月, 眼缝中偶尔一亮,似流水的闪光。 楼下寂静无声。日本的生活令人语言减少,原以为住回石库门,家人的话会 多起来,记忆里,石库门里的话总是快如鸟鸣…… 他打开门,楼梯陡窄,甚至不能并放双脚,桌椅床柜是如何搬入房间的?生 活,充满奇迹,这是生活的本质。 下楼,母亲兄妹在吃午饭。五年,令他们养成了不打扰他的习惯。他在桌前 坐下,母亲给他盛饭。两个哥哥端着饭碗,站在窗前吃着,望着窗外。 两个妹妹,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她俩坐在桌前,低头喝汤。汤面微微波 动,远方又有炮声。小妹竖起瓷勺,双眼从碗边上冒起,说:“三哥,世上有邪 恶。” 他一笑,答:“是啊,棋上也有凶险。”接过母亲递来的饭碗,走到窗口, 向外望去。 窗外,黄暗。是暴雨将至的天色,雨不会来,那是战火的污浊。 “你看,仗会打多久?”“中国会赢吗?”“我们回来得不是时候。”—— 此类对话,在他们兄弟间不会发生。自从父亲死后,家中便没有了闲话。兄弟三 人只是端碗扒饭,看着窗外。 俞家三兄弟视线的死角,是屋外窗台的正下方,那里坐着一个戴破草帽的人。 他一身补丁,穿草鞋,腰别一杆旱烟袋、一把镰刀,应是个进城卖菜的农民。 俞家三兄弟自窗口离开后,硝烟中走出一个人,也是草鞋草帽,腰别烟袋、 镰刀。他走到窗台下坐好,抽出旱烟袋点燃,向先来的人说:“来一口?上等的 德国烟丝。” 先来的人答:“不,我抽这个。”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镶金烟盒,打开,是雪 白的烟卷。他的汉语,有一种古怪的音调,“个”的音拖延了一秒才止住。 先来者:“我家在武原,你呢?” 后来者:“……我是三河的。” 先来者:“三河产武士,村正产妖刀。两个地方很近,村正的妖刀,你有么?” 后来者:“怎么可能有?三代德川幕府将军都是被村正产的刀所杀,在幕府 任职的人不会配村正之刀。村正的刀成了幕府的禁忌,两百余年,村正的刀匠不 敢造刀,手艺失传了。” 先来者:“夸张,这是在中国才会发生的事。虽然民间流传着‘村正的刀专 克德川家’的说法,德川家也深信不疑,但并没有压制村正刀匠,村正一直是产 刀的……你是日本人么?” 后来者一笑:“不是。”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抽烟。许久,后来者磕灭烟灰,先来者掐碎烟头。后来 者:“报纸上的逸闻栏目,再也不能相信了。”先来者:“给你看看村正的妖刀。” 摘下腰间镰刀。 镰刀刃上粘了一层土,先来者横撑左手大拇指,将其刮净。细看,刃上散落 着浅绿色的直纹,纹仅几毫米长,排列不规则,有些聚在一起,有些散开,像是 水田里随手撒的一把秧苗。 先来者:“这叫‘稻妻’,上品工艺才会炼出的刀纹。” 后来者:“村正的名匠怎么会打一把镰刀?” 先来者:“不要以中国的事情测度日本。镰刀在中国只是农具,日本武道自 古有镰刀技,剑圣宫本武藏早年遭遇镰刀高手,险些身死。日本镰刀是杀人的。” 后来者:“中国镰刀也是杀人的,农民活不下去的地方,镰刀都是杀人的。” 先来者:“唉,中国镰刀毕竟只是农民随手用用的凶器,需要专门的武术家 揣摩演练,才能从凶器上升为武技。” 后来者:“中国镰刀已完成这个过程。” 先来者:“不要吹牛,中国的武将、豪族什么时候佩过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