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心盲(3) 另几个杀手都笑了。一个人换下王大水,推起独轮车。他的腰弯着,臀部不 翘,一副农民姿态。 独轮车上捆扎着蔬菜,六人推着四辆车。一个空手走路的人,是五十多岁的 瘦小老头,脸隐在草帽下,走路颤巍巍,随时要跌倒的样子。这样的人,的确推 不了车。 王大水凑到他身边,想随便说些话,使得空手走路的两人显得自然点。但他 的屁股又挨了一巴掌。老杀手:“长官,您两脚迈得太直了,一看就不像农民, 农民要背东西、扛东西,两腿承重,膝盖总是弯的——养成了习惯,空手走路, 腿也迈不直的。” 像小孩似的,被人连拍两下屁股,王大水再也忍不住了,压住喉节,虚声叫 道:“你们什么毛病,张口就叫长官,很容易暴露的!” 老杀手:“长官批评得对,我们就叫你……‘二蛋’吧。”四个推车的人行 上来,每人亲切地叫声“二蛋”。 王大水气得一下站住,他们没搭理他,继续前行,发出低低的笑声。王大水 差点怒吼,下令取消这次行动,但自知不能,就追上去,小小地发威:“在战火 纷飞的街头,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你们太不专业啦!” 五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王大水有点害怕,支吾:“我是为大家好。”老杀 手:“少说,走!” 王大水“唉”了一声,乖乖跟着走了。 他们来到俞上泉家门前,蹲在窗下的平地重锄与郝未真目光交流,均表示来 者不是自己等的人。 平地重锄:“怎么有这么多人装农民?” 郝未真:“容易。” 杀手们分开,推车到空地的四个点上,堵住出路。 老杀手向前走去,王大水本想原地不动,但不敢一人成为一个点。成为空场 上的一个点,难免受攻击。他轻手轻脚地走在老杀手身侧。 距窗台三米,老杀手停住,摘下草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王大水一惊,奇 怪自己怎么一直觉得他是个老人? 噢,是他的身形姿态,令人一望之下,形成“是老人”的印象,以致忽略了 细节。他的手背皮肤细腻,明明是年轻人的手。他的嗓音清脆,不是老人的粗浑 ……难道世上真有迷魂术? 盯着地面上并排而立的两把镰刀,他的睫毛忽然萎缩。王大水以为自己眼花, 瞪眼再看,见他的睫毛的确弯了。 他:“二位在此,有何贵干?” 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等人。” 他:“噢,咱们不妨碍。你们是等人,我是进屋杀人。” 郝未真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平地重锄后背贴到墙面,猫扑鼠般蓄势。郝未 真吸了一口烟,平地重锄的后背离开墙面,也吸了口烟。 两人相互克制住了,无法起身。 他对郝未真一笑:“朋友,世上总要死人的。”走到石库门前,敲了下门。 门开,是俞家大哥。他像给衣服掸灰般,在俞家大哥的胸口掸了一下。俞家 大哥跌入门内。 俞家的一楼,俞上泉的母亲、二哥、两个妹妹还在吃饭,对跌在地上的大哥 视而不见。他入门将俞家大哥搀起,俞家大哥没有话,一瘸一拐地走到饭桌前, 坐下吃饭。 他:“我找俞上泉。” 俞母:“三楼。” 瞥了一眼狭窄楼梯,他指着俞家大哥:“我打了他。” 俞母:“看见了。”依旧吃饭,一副不愿再说话的样子。 楼梯拐角处暗如黑漆。他掏出一只手电照射,是剥落的墙皮和腐裂的木板。 他走到饭桌前,掏手枪对着俞母脑袋,大喊:“俞上泉!下来!”俞母: “你这么喊,是没用的。我儿子在下棋,这时候,他什么也听不见。” “咔”的一声,枪的保险弹开。 他:“枪声,总能听见吧?” 俞母:“听不见。不信,就打死我吧。” 俞母低头继续吃饭,他的诧异之色渐变为自嘲的笑,收起枪,道声:“老人 家,得罪了。”未打手电,一步蹿入楼梯的黑暗中。 俞母皱起眉头。楼梯是木制,使用多年,已陈腐变薄,一只猫走上去也会有 响动,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他稳步上楼,两眼如盲。“眼盲犹可生,心盲不可活。”这是他从小就背诵 的比武口诀,刚才莫名的慌乱,便是心盲。 俞上泉只是个下棋的,资料说自幼体弱,十五岁时在棋盘前坐久了,还会咳 出血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令自己产生了畏惧? ……因为,他是个下棋的。对局,等于比武。他是围棋高手,自然有杀气。 自己刚入门时,觉得他不会武功,精神松懈,不知觉中感染了他的杀气。 凡人的杀气,也非同小可,憋在胸腔里,像喝了一剂配错的中药。他想,只 有将俞上泉视为武林高手,才能完成刺杀。敬意生起后,胸腔内的不良感觉渐渐 退去。 三楼,推门,看到一副旧棋盘。 棋盘置于地面,一颗棋子打下,音质清纯,仿佛和尚敲响了木鱼。他将门缝 推开些,见棋盘旁坐着一个消瘦青年,剃了光头,是俞上泉。 他重踏近前。俞上泉浑然不觉,径自打子。连续的打子声令人心旷神怡。 他蹲下,伸指点在棋盘上,要打断俞上泉。 俞上泉嘀咕着“不好”,将他手指拨开,在棋盘中央打下一颗白子,道: “我这样呢。”随即飞快打下七八个棋子,继而五指连抓,将这七八个棋子尽数 收在掌心,露齿一笑:“不行吧?” 他看不懂,却用力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俞上泉继续打子了,他脸色骤变,想:“我怎么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如果是 比武,我已经死了。幸好他不会武功……不,这就是武功。” 他站起,道:“我原想借你人头一用,以接近中统高官,给我的家人报仇… …我会另做打算。” 他抱拳行礼,开门出去。俞上泉侧过头,眼皮低垂,似看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