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第一章:试探(1) 第一章:试探 乾坤殿上,烛火绰约。即使时代变迁,斗转星移,这曾承载数朝帝王思考的 书房却一如既往肃穆恢弘,连屋顶横梁的暗红都不曾褪色。 烛光自九龙灯里透出来,一闪一闪地映衬着伏案疾书的娟秀女子,白色绣金 的龙袍穿在她身上有点突兀,似乎这么张清雅恬淡的脸镇不住绣在胸前的五爪金 龙。 崔成看着地上与案桌融为一体的纤弱影子,心微微吊了起来。 原以为自己伺候了明泉公主十几年,早将主子的喜好了然于胸。谁知平安之 乱后,那双原本纯真简单的眸子一夜间覆上了浓浓的雾霭,看远了模糊,看近了 又糊涂。早说圣意难测,他这才有几分明白。 " 高公公今天吃了些什么?" 明泉下笔的手一顿,醮了点墨汁道。 崔成上前一步,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 小半碗玉米饭,两口腌菜。 " 她握笔的手顿了顿,似笑非笑道:" 你们这些奴才讲话听着都要打个折扣, 不过能吃得下东西就好,腌菜是什么?" " 回皇上,小的家里穷,娘便拿盐腌野菜,能入味。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 很能下饭。" " 唔,有心思了。" 她淡淡道,崔成低着头因此没看到她若有所思的一瞥, " 高公公想吃的想用的都送去,等他身体好些了,就来回一声。" " 遵旨。" 他低下头,一躬到地。心里暗暗琢磨,哪有皇帝等太监身体好再 来见的道理,皇上这是想见高公公了,又不好直接宣他。想到高公公不但在先皇 面前风光无限,现在还颇受女帝重视,心中生出几分艳羡。 " 连相还在么?" 崔成面色微微一变,垂下头道:" 一直在外候着。" 明泉抬起头,三品明珠顶冠压不住他左右鬓发,露出几须来。想起他曾经坦 率无邪的眸子已被宫廷的乌烟瘴气熏得看不见原色。 崔成在她六岁时进的宫,才三年就被擢升为明泉宫总管,左右逢源、见风驶 舵的本事自是不提,原本她再受宠也只是公主,靠着她作威作福也有限,自然懒 得计较。只是掌了乾坤殿后,局面便不一样了。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哪个不是重 权在握?由着他来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自古到今,太监与外臣太近总归不 好。 " 恩,夜深露重,召他进来吧。" 她将桌上刚批好的奏折折了起来,在他脚 刚迈出门槛的时候,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这佐政殿倒是暖和。" 崔成手指颤抖了下,头垂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才长长舒出口气, 一顺溜小跑到佐政殿,刚好连镌久的贴身小厮张出头来。 " 快快,皇上召见。" 那小厮也不见着慌,嘻嘻一笑就把头缩了回去。 过会子,连镌久便理着衣服走了出来。宽大的官袍穿在他身上自有股风流不 羁的味道,略略发福的白皙脸上隐隐透出苍青。曾迷倒京城无数待嫁少女的眼睛 下已有了细纹。 " 皇上可穿着比桑进贡的貂领大氅?" 他将手拢在袖子里,边走边笑问。 崔成想了想道," 不曾穿过。" 连镌久笑道:" 这时节穿最好,再冷就不顶用了。" 崔成赶紧点头道:" 谢左相大人提醒,小的记下了。" 心里暗暗佩服,不愧 是连相,连前年先皇赏的那件大氅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个身边服侍的也要转几 圈才想起来。 乾坤殿与佐政殿是天罡宫的正殿与偏殿,只说了几句话便到了。 " 有劳崔公公了。" 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崔成受宠若惊道:" 左相大人客气。" 当他入宫被分配到明泉殿的时候,自 己最远大的理想就是手底下管着数十个人,走到哪里拿得出面子,不用受白眼。 但先皇一驾崩,公主转身成了皇上,这一切又变了。他不再是埋藏深宫不见天日 的一宫总管,而是君王身边最贴近的红人。 连当朝首辅、机要大臣都对他礼让三分,更不用说已荣升太妃的诸位,三不 五时找他过去对皇上嘘寒问暖,金银赏赐络绎不绝。 只要皇上不立皇夫,虚置后宫,他便是这皇宫后院最得宠之人。 " 臣,连镌久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镌久的声音隐约自里面 传出来,他竖起耳朵,门啪的一声轻轻关上了。 他心一沉,想起刚才自己出去时皇上的自言自语。 难道自己平日与各朝臣结交的事情已传到她耳朵里了吗?看来以后只能让大 臣们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等着了。 夜风萧瑟,他双手合拢,将怀里的孝敬银子又揣得紧了些。人不为己,天诛 地灭!谁能想到他一个被父母卖掉的太监,会有今日风光!老天爷既然给了他这 个机会,他就不能对不起自己。纵不能指点江山,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他也要学 当年的高公公骑踏万人之上,翻手云雨,呼啸宫廷!做个连皇后都忌讳三分的人 物! 连镌久低着头,明泉便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小时候她也曾看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得在乾坤殿以冲冠之龄受先皇赏识, 那时候他三日一小升,三月一大升,不知羡煞多少人。只有她知道,连镌久脑子 里藏了多少经天纬地的才华。可惜位高权重后,这些才华便慢慢隐埋在一品大员 的冠顶下。 高公公在先皇驾崩第二天曾与她长谈过,说那份遗诏先皇不知修改了多少遍, 托孤的人选是择了又择,选了又选,惟独连镌久三个字雷打不动地排在第一位。 要忠心,要豁达,不会忌讳女子称帝;要机敏,要沉稳,能处理任何状况;要有 权,要有势,要稳定朝纲,一分都不乱。这样的人,舍连镌久其谁?只是这么一 个人,先皇能用,且用得得心应手,那毕竟是一手提拔知根知底的。那她呢,能 用吗?用得动吗?又该怎么用?连镌久在朝里的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没有均衡之 人,就算她容得下,连镌久又会不会有其他想法动作呢? 她自小受宠,七岁以前,父皇甚至带着她在乾坤殿处理朝政。等稍大了,虽 不能抛头露面,公然出入议政场合,但私下父皇也会与她讨论些朝中事宜,因此 对于权谋二字,她毫不陌生。 说到均衡,她先想到斐旭,也是遗诏托孤的重臣,少年得志,睿智果断,父 皇不止一次的以惊才绝艳来形容他,更拜比他小了双旬的斐旭为师,荣宠程度比 当初的连镌久更胜一筹。但他生性跳脱,不受拘泥,又朝中无人,做个智囊是有 余的,要掌大局就欠缺多了。 安莲嘛,她的思绪在中间断了下。目光扫过殿上连镌久垂首而立的挺拔姿势, 呼吸平匀,仿佛在站个十年八载都不会动。 " 连相的脸色不大好,又是一夜未眠么?" 与十年前的光彩相比,终究是老 了。明泉暗叹一声。 " 回皇上,为国尽心,不敢稍有懈怠。" 屋内暖和,香炉里的檀香化作淡淡 轻烟,氤氲出一条条若有似无的纱幔,萦栋绕梁。连镌久双手拢袖,眸子直直地 盯着地上。 " 听闻连相的七夫人又有喜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明泉站起身,双手负在 背后,寻思道," 连长公子出世之时,朕尚年幼,不晓人事。如今正好一并补上, 不知连相开了多少枝叶?" 他把手从袖子里缓缓抽出,弯身道:" 谢皇上垂询,除了小七肚子里这个, 一共三子六女。" 明泉轻笑道:" 好个十全十美。朕等着他们长大替朕分忧。" 连孩子的面都 未见过就许下承诺,这已经是天大的殊荣了。 连镌久脸色不变答道:" 谢皇上恩典。" 他心里知道,这话空泛的很。士农 工商,只要他在劳作就是替皇上分忧。再说,十几年后的局面会如何又有谁能保 证?这种私底下君臣二人的对话更无记载,皇上想承认就承认,想否认就否认, 所以说来说去最多算客套了。 明泉在心里推敲了下,最终决定直接问," 安莲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连镌久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 皇上是问平安余党?" 她抬眸,意味深长道:" 不,朕问的是安莲。" " 段大人会同刑部正量法而审,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了。" " 量法?" 明泉手指轻轻弹着,嘴角弯上浅浅的度," 他可是先皇为朕订下 的皇夫,连相何必为难呢?" 安莲就是先皇安下得第四颗棋子了吧。辅她登基的 连镌久,平定乱党的蔺郡王,出谋划策的斐旭,还有在朝中拥有深厚背景的安莲, 虽说自己是被局势硬逼着走到这一步,但也不得不佩服父皇深谋远虑。 连镌久双膝跪地,沉声道:" 请皇上收回成命!" " 求朕没用," 明泉慢悠悠地坐下," 先皇遗命,何以改之?!" 这句话是 他当初逼着她登基所用,现在她正好堵回他的口。要想将压制住连镌久的势力, 她还非得用安莲不可。 " 安莲戴罪之身,丧德败行,怎能辅助皇上统领六宫,母仪天下!" 他掷地 有声,素来优雅的双眉紧蹙,眸光中流露不安。 " 朕不需要他母仪天下,朕自己就是女子,当天下人之母,相信朕比他更合 适。" 她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强烈,又缓了口气道," 先皇生前待朕如珍如宝, 朕又何忍拂他最后的意思。何况,安莲伙同谋逆企图造反原本罪无可恕,但观其 素日品行,放眼朝纲,几人可及?进了宫后,他便是朕的责任,朕会造一座金屋, 以慰先皇在天之灵。" 汉武帝没做金屋却送了座长门宫让陈阿娇终老,也让一段 佳话平添几分遗憾。前者可鉴,她若反悔,也有出处。 连镌久脑中念头百转,终究叹口气," 恳请皇上让臣先下狱与他一谈,他若 有悔意……" " 为了拒当皇夫,他甚至不惜犯上作乱,大逆造反……你觉得他可能有悔意 吗?更何况,悔是对错事的抱憾痛恨,难道你要让朕未来的皇夫顶着逆反的罪名 坐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座上?" 安莲的罪名绝不能坐实,不然他只能当一 着废棋。只是他性子高傲,为了自尊连叛乱都做的出来,她也没几分把握能把他 握在手里。 " 皇上既然心意已决,臣只有竭尽所能了。" 他长叹了口气," 只希望他日 下了黄泉,先皇不要怪臣才好。" 保住安莲的原因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末了连镌久还不忘在口头上损她。明泉 睥着他," 你还真是能变着法儿骂朕啊。" " 臣不敢,臣愿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起来吧,留着你的命,朕可不做刘阿斗。" 她将一叠奏折推了过去," 把 这些收回去,你的枝叶不止家里,朝廷里也开得很茂盛。" 连镌久上前捧起奏折,道:" 科举监考的多了,就免不了有些门生。" 态度 不卑不亢的承认反让她抓不出错处。 " 你还真直接。" 明泉摇摇头," 今年又是科考,朕可不敢再用你了,这次 主考就擢……沈南风和田聚吧。" 连镌久目光更深沉一分," 皇上英明。" 沈南风是前户部尚书沈儒良的小儿子,文才风流,是京城有名的才子。虽他 与沈岳素来不合,但这次除平安余党,出力不少,因此升沈南风倒合适。但田聚 ……皇上作得又是什么打算? " 哪里英明?"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连镌久略作思索道:" 久闻田聚爱财如命,爱美如财,如此有' 财' 之人… …岂非大宣幸事?" 明泉笑道:" 田聚与你连襟,你也如此刻薄,不怕左相夫人生气?" 他立刻再度跪下,叩首道:" 皇上明鉴,田聚与臣虽有连襟之谊,但仅止于 此。论公,田聚好大喜功,视金银如父母,曾两度因挪用公款而遭到贬降,实非 监察科考人选。论私,除了每年春节他上门贺礼外,平时并无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