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卞绍宗被“双规”的信号,其实就是卞绍宗在周筱兰卧室里接到的那个电话。 从“双规”到被判处死刑,前后不到一年。 据查,卞绍宗从当领导秘书到任各级职务期间,利用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贪 污、受贿、索贿钱财折合人民币上千万元,另外还有几百万元的家产不能说明合法 来源。而促使卞绍宗案最终浮出水面的。就是爱民桥的断裂倒塌——经深入调查, 山洪的破坏力导致桥体多处断裂直至倒塌的因素固然存在,低劣的质量才是真正的 罪魁祸首。仅堤坝和爱民桥两项工程,卞绍宗就收受贿赂一百万元,承包商为了弥 补一百万的亏空,同时继续牟取暴利,在原材料和施:亡上大做文章,最终导致了 豆腐渣工程。用媒体的话说,就是“爱民桥最终成了丧民桥”。老百姓看了报纸,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天哪! 如果没有爱民桥的倒塌,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人死 亡,卞绍宗这个大贪官还能浮出水面吗? ” 卞夫人苟盛梅也被判了十年,据说她收受贿赂的欲望比卞绍宗要大得多,凡是 说明不了’合法来源的,基本都是她替卞绍宗收敛的,而这部分,连她都忘记是谁 送的。幸亏她只是个县长老婆,如若大权在握,还不得成为中国第一女贪官? 一本 妇女杂志专门刊登了一篇关于她的报道,题目叫《贪婪县长背后的罪恶之花》,内 容中有两句对话很有意思。 记者问:“拥有那么多的赃款,准备干什么用呢? ” 苟盛梅说:“将来全家去国外定居后,那边消费太高。” “现在出不了国,最遗憾的是什么? ” “如果说遗憾,那就是爱民桥倒塌得太早了。如果晚一点,哪怕一点点,就有 机会。” 苟盛梅的回答可谓通俗易懂。 卞绍宗被“双规”,在小小的清谷县当然算是个爆炸性的新闻,这个新闻最初 尽管没有正式发布,流言却像长了翅膀,撞响了清谷老百姓的耳膜,然后像评书似 的传开了:“话说清谷县县长卞绍宗,聪明反被聪明误,被人家放长线钓大鱼,从 兰州招回,连同老婆苟盛梅一起连窝端……要知以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这个新闻和卞绍宗预想的关于“清谷县县长潜逃美国”的新闻简直是南辕北辙。 卞绍宗被“双规”期间,仍然是一副从容、释然、和蔼、平易的样子,仿佛不 是面对办案人员的质询而是与县委、人大、政协的头头们研究工作,总体表情显得 得体、超然而又不乏宽容和理解。那做派又像是面对无意冒犯了他的学生,于是像 班主任那样,时不时拍拍办案人员的肩膀,说:“你们是依照法律办案,怎么质问 都不为过,我理解你们.用不着客气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换了我,面对一位被 认为有问题的领导干部,我也会和你们一样。”掌指传递给对方肩膀的,是领导干 部某种卓然的风范和风度。 办案人员明白这是贪官们普遍的矫情,就用对付贪官们常用的软办法,弄来了 红中华牌香烟让他吸。香烟有时候一如烈酒.酒醉能使人吐真言。贪官们往往有这 么个特点,或者叫弱点,那就是在吸烟的过程中,曾经激动的情绪会慢慢趋于平静。 这种平静就像海底的暗流,要么能量被慢慢消解,融入其中,很自然地解除了心理 防线,吞云吐雾之间,意志就变成了烟雾,该交代的就都交代了;要么能量反而逐 渐被激活、被积累、被凝聚,最终掀起滔天巨浪,也就是说,尼古丁像凝固剂一样 使之更加顽固不化,抗争到底。彻底摊牌也好,抗争到底也罢,毕竟存在着突破案 情的概率。对办案人员来说,慨率,就意味着希望。 “卞县长,您吸支娴。” 这口气确实使卞绍宗内心深处激灵了一下。从当政府办秘书、扶贫办主任、副 县长、县长以来,给他递烟的各色人等何止千万。每次接过别人递来的香烟时,都 是那么心安理得,仿佛是他生活中程式化了的一个细小环节。这是个不容忽视的细 节,因为这个环节的微不足道和某种特殊的意义,他早就忽略了从中寻找作为特殊 身份和特定人物才可以感受到的那种庄严和神圣。而面对办案人员的递烟,他的目 光在伸过来的香烟上停留了足有几秒钟。——这个两寸见长的玩意儿,白纸夹裹着 烟丝,再加一个烟屁股,熟悉得像吃饭用的筷子,每天都在享用。他清楚此烟非彼 烟,此烟可以理解为伸过来的刺刀,只不过没有伴随“缴枪不杀”式的呵斥。他胸 中陡然冒起了火苗,有些恼羞成怒。但他没有把怒火表现出来,此时此刻,发火是 无知的。他从容地把烟接过来。 但是卞绍宗就是卞绍宗,不交代就是不交代。 红中华香烟里面的尼古丁魔力再神奇,也似乎奈何不了他的顽固和定力。 最有意思的还是卞绍宗“双规”期间关于香烟的几个细节。 这样的细节比较简单。当时卞绍宗拒不交代问题,经聪明的办案人员授意, “老笔杆”孔令谋专程来看卞绍宗。 孔令谋最初拒绝前往,认为这种看望既然带有引诱对方招供的意思,作为当年 的忘年交,心情未免就复杂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来了。在门口,“老笔杆” 不经意地见到了一位教师模样的人,孤独地坐在一条用于接待来访者的长椅上, 嘴里大口地吸着香烟,一闻那味道,就是只有在基层才能一见的清谷牌。教师衣冠 整洁,仪表优雅,但是从面部和脖子上黑里透红的肤色判断,肯定属于农村老师进 城的那种。后来才知道他是要见卞绍宗的,办案人员按照有关规定,没有允许。 按照授意,孔令谋递给了卞绍宗一支红中华。 卞绍宗见是孔令谋,脸上的表情突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甚至有些惊恐和不安。 孔令谋的脸上始终挂着微微的笑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卞绍宗、这是一张太熟悉的 脸,一双太熟悉的眼睛。卞绍宗分辨不出孔令谋的目光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味,但 是面对这样的目光,卞绍宗突然有一种被解剖了的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翻出 来,晾晒在太阳底下了。卞绍宗第一次产生了要躲藏起来的想法,恨不得有个洞一 头钻进去,隐去整个身子。 孔令谋只说了几句人情话:“卞县长,我来看看你。” 卞绍宗笑了,说:“老孔,和您,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孔令谋说:“是啊! 地位不一样。你是县长,我是基层干部,见面的机会当然 就少了。” 卞绍宗好久没有答腔,后来竟然苦笑一声,说:“如果说腐败,也不是我一个, 但为什么栽了的偏偏就是我呢? ” 一旁的办案人员暗自兴奋起来,看来,卞绍宗的口气已经软了下来。 孔令谋说:“这大概和你吸香烟一样,习惯了吸红中华,回头再吸清谷时,就 不习惯了,也许,当又习惯吸清谷的那一天,你就明白为什么栽了。” 卞绍宗又苦笑一声,把红中华推挡开去,说:“那,就来支清谷吧! ” 从哪里还能找到那种低档次的香烟呢? 有人就想去小卖部看看。孔令谋挡了, 说:“门口那个教师模样的人,吸的就是清谷。” 办案人员就出了门,想讨几支来,教师模样的人却不肯.说:“请允许我进去, 我亲自给他。” …切都从有利于办案的实际出发。办案人员经过认真考虑和权衡,允许教师模 样的人进去了。 “啊! 元……元……元宝,不,不不,周……周老师。”卞绍宗第一次显得语 无伦次,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没想到,是……是你。”卞绍宗突然意识到,自己 进城十几年,竟然没有和周元宝见过一次面。 周元宝一副伤感满怀的样子,说:“卞老师,你应该想到啊! 九十里铺中学调 进城的,就……就咱们俩人。你这一犯事,只剩下孤独的我了。” 周元宝没有称卞绍宗为卞县长,而是称作卞老师。 后来出现的情景令在场的人都微微有些惊愕。卞绍宗吸了几口清谷牌香烟,脑 袋就开始眩晕,一脸苦相,后来紧绷的一张腧陡然松弛,就像即将融化的蜡像。他 突然仰天一叹,然后,两行清泪扑簌簌地落下。 弄得一旁的办案人员一片唏嘘。 卞绍宗吸到第i 包清谷牌香烟的时候,终于开始交代了,也就是说,他当初吸 红中华的时候没交代,如今吸清谷的时候,交代了。他自嘲地说:“吸了这么多年 红中华,我可是从来没有晕过啊! ” 卞绍宗因罪大恶极很快被处以死刑。 关于埋葬卞绍宗遗体的问题,有必要再做一些补充。当时,卞绍宗是请求县里 把他的骨灰和当年大学毕业时呈交给组织的决心书一起埋葬在九十里铺的。组织上 觉得颇为为难,如果是一般将死之人,这算不了什么大的问题,甚至是小事一桩, 但是这话从一个经济犯罪分子口里吐出来,就不得不考虑复杂的礼会影响以及由此 产生的不良后果,这等于给组织上出了一道十分棘手的难题。埋葬的象征意义远远 要大于埋葬的现实意义,如果卞绍宗是一代伟人,那么把骨灰伴着鲜花撒在大海上、 撒在长城内外、撒在黄河两岸也不是不可以,何况是埋葬在九十里铺呢. 幸亏卞绍 宗提出的是把骨灰埋葬在九十里铺而不是撒在九十里铺,否则,这道难题就更难以 找到答案r 。 可见卞绍宗也是深思熟虑了的。 慎重起见,组织上采取了折中的办法,默认了卞绍宗生命的最后恳求,但是组 织上不出面,委托九十里铺乡政府以民间的渠道具体实施。人之将死,灯灭油干, 万事皆了,大可不必究其曲直。何况,九十里铺不缺盐碱地,论埋人,有的是地方。 栾建民一口答应了下来,说:“保证完成组织交办的任务。” “保证什么州你? 组织上没让你表态,一切由你们自己去办理..” 后来在具体实施中,九十里铺的老百姓提出葬决心书可以,葬骨灰不行.担心 这样一个遗臭万年的贪官会破坏风水。许多人攥着榔头、铁锨挡在村口,拒绝县里 的灵车进村,最终还是庞社教发了话:“各位父老乡亲,没有卞县长,就没有我们 现在的新九十里铺啊! 看……看……看我的面子吧! ”老百姓这才让开了一条道。 庞社教背后有一辆小车,小车卜坐着一一个脸色冷峻的人亲自督阵,谁? 乡党委书 记栾建民。 那份决心书是从卞绍宗的档案里找出来的,尽管稿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仍然娟 秀、柔美、清丽、优雅、工整。有人感慨:“这哪像卞绍宗的字体啊! 倒像是女人 笔迹。”这就给大家留下了一个谜。死人留下的谜,谁探究得,只能一起葬进冰冷 的坟墓。一同埋葬的还有栾建民写给卞绍宗的一封信,信封得很死.谁也不知道里 面写了什么文字,但是当事人栾建民却能背诵下来,信很短,只有几句话:你放心 走吧! 你大慨最牵挂的就足你母亲,记住了! 你母亲就是我母亲,我保证找最好的 保姆侍奉她老人家。 和卞绍宗一起倒台的,还有几十位向他买官的大大小小的部们门领导和行贿的 企事业单位的老板。社会上把这叫“多米诺骨牌效应”,倒下一个,带出一批。 当然,也有被提拔了的,谁? 栾建民,他被解决了个剐县级调研员的待遇。 给乡镇领导干部解决副县级调研员的待遇,这在清谷县的干部提拔任用历史卜 破天荒头一遭,当然就引起了全县上下的关注。关注并不等于有争议。 从道理、情理上讲,栾建民的提拔在基层乡镇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争议,这儿年 九十里铺乡的巨变是其他乡难以耀及项背的。提拔栾建民,完全符合党的干部管理 政策。据说,组织上本来要提拔栾建民当分管纪检、监察的县委剐书记一职的,栾 建民却死活不干,说半辈子都从九十里铺过来了,现在已经讨了甄芹芹当老婆,哪 里都不想去了。组织上只好妥协了,给他就地安排了副县级。 刑场上枪决卞绍宗的枪声余音袅袅,在人们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栾建民就是在这挥之不去的余音中,接到了县委的任命通知。 有次栾建民和几个村长一起喝酒,都喝多了,有村长就感慨:“栾书记,你放 着县委剐书记不当,偏要趴在这里,不仅是为了甄裁缝吧。” 栾建民说:“当然,你想想,咱们这里自然条件这么差,这几年主要靠扶贫发 展起来的.如今卞县长倒下了,九十里铺等于断了根啊,如果我再走了,谁还有能 耐把九十里铺撑一撑。” 听得大家哑了口.庞社教因为行贿问题,理所当然被撤了职.解甲归田。这就 引起了老百姓的猜测:同样的行贿,庞社教被打发回家,而栾建民却时来运转,成 了香饽饽。 那么,栾建民的提拔是否因柃举揭发卞绍宗有功呢? 也有人回忆,爱民桥倒塌 以后,常有一个像老夫子一样的老者专程来到九十里铺水库,一声不响地在爱民桥 的废墟卜走啊走,看啊看,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有人认出来,他就是“老笔杆” 孔令谋。于是各种猜测中就多了一层意思,当时,老人家是不是在为举报卞绍宗搜 集征据呢? 猜测毕竟是猜测,信也信得,不信也可以不信。 有倒下来的,必然有站起来的,这是规律。有一段事实是不用猜测的.那就是 随着爱民桥倒塌事故处理结果的尘埃落定,组织卜准备把孔令谋调回交通部门,负 责他的老本行,才知道孔令谋早已办理完了退休手续,在家赋闲呢。清明时节,有 人看见,孔令谋坐着长途汽车,到卞绍宗的坟卜去了一遭。 庞社教临走,教职员工薄酒相送,人人哽咽:“校长,这几年,学校建没在您 的奔波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您却……您太亏了。” 庞社教神情悲壮:“亏什么,不亏! 山区学校能建得这么漂亮,值! ” 一句话,说得大家号啕大哭。 在大家的哭声中,九十里铺水库那边再度喧嚣起来,卷扬机的马达声,夯歌号 子声不绝于耳。有从那边过来的庄户人说,雄伟的堤坝从卜到下都被打眼,正在进 行水泥浇铸。教师们就明门了,那是引爱民桥的倒塌为戒,在对堤坝做令面的加固 呢。堤坝维修加固现场布置得很精彩.有大大小小的标语和横幅,有花花绿绿的彩 旗,空中还飘荡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巨型气球……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路过堤坝,不由 得羡慕:“多漂亮的气球啊! 比我们这里的气球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