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夜行车吧 这铁器前行的时候 带来的气流劈开了我的身体 夜色溜进去 把我的指头染得乌黑 我就不再能够指给你看 生活的最深处 当夜色慢慢地张开了它巨大的羽翼,就象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它粘稠的冰凉 的瞳孔把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景象都牢牢抓住,宝贝,你没法脱身,你为什么 要脱身呢?那些流动的光彩和幻象还不够刺激你的感官吗?那些味道和交易还不够 燃起你的欲望吗?别动,这夜一眨眼,它的羽毛,它的睫毛,就会爱抚你,刺伤你, 将你卷进去,做它瞳仁的底色。 有一点点风,把我风衣的下摆撩起,吹在我的腿上,冷,裹紧了衣服,恢复那 个抱紧双臂的姿势,皮包在我的腋下,我可以感觉到里面的我的宝贝我的手枪。街 上的灯都亮着,车来车往,行色匆匆,我开始融入这样的街头的气氛,在这样的时 间和地点的这样的我,比白天看起来顺眼和协调得多。 一辆辆的车子从我身边滑过,亮的车体和玻璃都能映出各种各样的我的表情, 冷漠,而扭曲。眼睛里有小火苗在闪,黑暗的映照下,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乳房我 的手臂我的肚子我的腿,似乎都不再是具体的存在,同时,我的不安我的心火我的 手枪,我的想法,我的漂浮的渴望,却被前所未有地具像化,比我的肉身来得更有 形更直接,象是一首呻吟着唱出的歌曲,或是一副冷笑的画。 我走在人行道和车道的交界处,向公交车站走过去。 这一路车可以把我送到离我的目的地,那个经常做演出的酒吧比较近的地方, 下车之后,还要步行一段不长不短的路。 站在站牌下,取出香烟,背着风,用手罩着打火机,拢起一朵小小的火苗,把 烟点燃,食指和中指夹着,眯着眼睛吸了一口,咽下去,胃一阵抽搐,再从嘴里吐 出来,眩晕的感觉又开始扩散,我觉得我头发里开始充满了烟味,和香水味混合, 让人有种堕落的快感。一辆公交车停下来,不是我要坐的,又一辆停下来,肥胖的 乘务员报站名招呼大家上车,也不是我要坐的,第三辆是个摇摇晃晃的长长的破车, 咯吱咯吱地停了,我把还剩下半支的烟扔在地下,踩灭,爬上去,这一辆是我该坐 的。 车票一块钱一张,薄薄的一张纸头。车上人不多,找个位子坐下,塑料的座椅 很凉,我打了个哆嗦,把车票放进外衣口袋,再拉拉风衣的两襟,把自己抱成一团, 歪着头,往窗外看。 窗外能有什么好看的呢?光流动得更快了,一栋栋的大楼掠过去,车走在大路 和桥上,象所有的车,走在所有的路和桥上。现代化的宏伟叙事在每一座高楼大厦 每一面镀膜的镜面玻璃每一条宽广的柏油马路和来往的车流中彰显无余,而人的表 情和精神状态却还分明地纷乱迷惑和庞杂,每一次这样子看这城市,总会让我的心 里充满了想要征服它的欲望,而在这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无力。 我到过这个城市东边最奢华最侈糜的地方,衣香鬓影和灯红酒绿。一个外表简 单以数字命名的酒吧的外面,停满了各种各样的私家车,每一个从那些车上下来的 人,差不多都是华服美貌,还有很多面孔,可以联系上电视电影和街头小报里我们 耳熟能详的名字。还有巷子深处的JAZZ BAR,每一晚,都有呜咽的小号和萨克斯风, 奏出莫名忧郁的曲调,为茶客酒客提供风雅的背景。还有装修风格前卫的文化BAR , 每一个在里面聊天的人,多半有一套一套高深莫测的口头语,后现代和行为艺术这 样的词比比皆是,随便揪出一个,倒也都是所谓文化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可 以通宵跳舞的DJ BAR,里面总有种各种香水和汗臭混合的味道,高大的眼神写满欲 望的洋人男子和肚兜直发眼角上扬的黄皮肤女子在火辣辣地舞动,交换着每一个心 知肚明的眼神。大商场开放着通宵营业的餐馆,异族的语言到处飞舞,每一个人都 在寻找然后各取所需,全然不管几十块一杯的啤酒弄脏了身上路易威登的真丝背心。 我也到过这个城市的边缘,火车道旁的酒吧里的啤酒也只要三块钱,小饭店里 五元一碗的牛肉面无比美味,旁边有卖劳保用品的商店,民工游荡,尘土飞扬,大 大的空旷的酒吧里烟雾缭绕,是三四块钱的地产烟的味道,摇滚歌手晃动着长发和 身上扎的无数环儿钉儿,要操这世界,却给不了它高潮。打口磁带CD和二手衣服, 仿冒名牌,旧书,路边的煎饼烧烤酸辣粉,劣质的草莓刨冰在我手中融化。天上太 阳很毒,我用手挡住阳光,要提防脚下的又一个水洼。 我步行,我在寒冷的夜风中等过一个小时才一趟的夜班公交车,和午夜出租车 上寂寞的司机套瓷,还坐过朋友的漂亮的招摇过市的私家车。我和乞丐说话,和摇 滚乐手说话,和大家闺秀说话,也和外国人说话。可没有一样东西打动我的心,我 在每一个环境里,都是异类,都始终握紧我的手枪,都想着如何征服如何脱身如何 击毙眼前的一切,简单地,用我的手枪,为我打出一个容身的洞穴。 而事实上,在每一个早上,太阳出来后,爬回到我冰冷床上的人,还是我。 我望着窗外,想象着那些不停向后跑去的景象会在我的手枪上被那金属反射出 怎样扭曲的样子,我想这很好,这又是一夜,我不知道我所期望的冒险正在慢慢向 我逼近,布下它巨大剧毒的罗网,逼近逼近逼近,虽然我不安的手枪一直在试图告 诉我什么,这一刻,它就在我的手掌里,几乎碎掉,不仅仅因为我攥紧它直到每一 个指节变白,还有,它的呼吸,是那么急促。 是的,那么急促,宝贝,比我所听过的任何一个来自人间的呼吸都急促,我的 手枪,它的恐惧或者兴奋,到底告诉了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