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公交车本来就走慢吞吞的,像没吃饱饭的人似的有气无力,路上又接二连三 的塞车,快九点时才到了地下室的那一站。岩炎因为思想高度集中在地下二层的那 个女孩子身上,不知不觉站了一路,下车时才感觉出腿都累得酸软了,嘴里嘟哝着 :" 这死车,破车。" 埋怨着公交公司:" 咋不让它退休呢!" 走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像一座古墓,白天只有李大叔和几个失了业暂时没有找到工作的人,看 宝贝似地守着,静悄悄,阴森森的。到了晚上六点钟后仿佛寻宝的都来了——住在 这儿的男男女女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一天里的兴奋,沮丧,收获或者失落, 陆陆续续地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归来,就像一锅冷水被骤然加了温一样,迅速沸腾起 来,呱嗒呱嗒的脚步声,格格的笑声,兴奋的尖叫声,没头没尾的东一句西一句的 歌声,洗手间里哗哗的流水声,在这个狭窄的互通的空间里交织着,连绵不断地回 响着直至深夜。岩炎回来时正赶上人声鼎沸的高潮,早回来的人都已经胡乱地填饱 了肚子,因为肚子饱了也就恢复了体力有了精神,在各个敞开着的或半敞着的房间 里喧哗着,三三两两地在一起闲聊着一天里耳闻目睹的或亲身经历的新鲜或不新鲜 的事。岩炎回到房间后就" 扑通" 倒在了床上,鞋都没有力气脱,两只脚耷拉在床 外,闭上眼睛,让浑身酸痛的肌肉放松了好一会,起来后从床底下拿出一碗" 康师 傅" 想凑合一顿,拎着热水瓶一摇,轻飘飘的鸦雀无声,连一点水的影子都没有, 想起早上忘了去公用热水器灌水。地下室只早上供应一个小时热水,他想自己目前 还不具备让李大叔给开个小灶的资格,只好去隔壁歌王的房间要水泡面,李妆不在, 娟一个人在屋里,见了岩炎很热情,拿起热水瓶往他的碗中倒水,岩炎趁机仔细地 看她两眼,见她长得很秀气,身材丰满,白白净净的,一点也不像从贫困地区来的, 想大概是在北京营养得不错,身体先脱贫了。 岩炎吃完了面,换了件自己认为还不错的衣服,对着镜子把头发梳整齐,把皮 鞋擦了擦,从头到脚拾掇一番,来到地下室的出口处。出口处是一个厅,前边向左 转是通往一层各个房间的走廊,后边向里是进入地下二层的台阶,无论到一层还是 去二层这儿都是必经之路,就如兵家所说的战略要地,因此这儿始终都是地下室最 热闹的地方,右前方靠墙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台九十年代初生产的旧电视机, 对面的墙根那儿搁着一张旧沙发,破破烂烂的样子,已是久经风霜了,中间是地下 二层出入的通道。那电视机虽然已是" 花甲之年" 可依旧不肯退休,担负着为这儿 的居民传播着精神文明的使命。岩炎不喜欢看电视,到这儿来纯粹是为了等那女孩 子路过,不过这醉翁之意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时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场球赛,两个 队角逐异常激烈,看电视的人情绪高涨,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喝彩声,那张只能容纳 三个人的沙发上硬是挤下了五个人,左右两边的地上也都站满了人。这时不知哪个 队踢进了一个球,坐在沙发中间的一个女孩子猛地站了起来," 哇噻!" 尖叫一声, 比周围的喝彩声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就好像突然被人用刀子戳进了身体,吓得众人 忘了看球,都看着她。她虽然身材娇小可声音大得骇人,二十岁左右,长得还算俊 俏,只是皮肤暗暗的,衣服的颜色也不够新鲜,映衬得她整个人也没了多少光彩。 她平时说话也跟喊话一样,听说是一个什么声讯台《绵绵夜话》栏目的主持人。岩 炎想,如果自己深夜里和她聊天,健康的心脏难保不出现故障! 那电视机虽然老骥伏枥,毕竟已是垂暮之年,有时突发个" 心肌梗塞" 什么的 在所难免,一犯病时屏幕上就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大家正看得投入,立刻发 出一阵惋惜声,每当这时那女孩就喊李大叔,让他去移动室外天线。李大叔虽然没 看过《红楼梦》,可也懂得怜香惜玉,急忙晃动着两条短腿小跑出去变换天线方位, 电视恢复了健康,那女孩喊一声:" 好了。" 他便乐颠颠跑回来对着她傻笑。 来看球赛的人愈来愈多,挤得厅里只剩下一条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虽然 中国足球一直踢不好,但群众对足球的热情却始终不减,这不失为一种鼓舞士气的 好现象,如果场上的那些球员们知道有人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关注着他们,一激动 准把球踢到自己球门里了。岩炎一直坚守在缝隙的一端严阵以待,比电视里球队的 守门员还要敬业,眼都不眨地注视着出出进进的每一个人,两场球赛完了,连那个 女孩的影子都没看到,相信她决不会从自己的眼前溜过,想她可能是休息了,唉! 这一个晚上是白白浪费了,皮鞋白擦的这么亮了!没有收获就滋生出失落,众人带 着亢奋的情绪散去,他却无精打采地回房间,取了洗漱用具向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位于走廊的一个拐角处,因为地下二层没有洗手间,两层的100 多人都 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空间里,进行着人类的共性——洗脸,洗衣,拉屎,撒尿。每 天就寝前这里就成了最拥挤、最忙碌的地方,此刻正是使用的高峰,里面人多得饱 和,进不去的人只好手里捏着纸,或端着脸盆,站在外面排着队。里面每出来一个 人,外面就补充进去一个人,里面不断的有人出来,外面不断的有人进去,可等待 的队伍却不见缩短,因为又有新的成员不断地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岩炎耐着性子 等了好一阵子,终于排到了门口,又等了大约几分钟,里面出来一个人,他生怕被 别人抢了先,赶紧一脚踏进去,就听扑哧一声,人是进了卫生间,却溅了一裤子的 水,还好没有溅到其他人身上。原来这卫生间的地面是倾斜的,愈往门口愈低,里 面的水池的裂缝处渗出来的水都积到了这儿,人都站到了高处没水的地方,他才搬 来一天,初次光临不熟悉地形,遭此水灾。此刻水池旁站满了人,四个水龙头哗哗 地同时开着,每个龙头都有一个人使用着,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等着,等的人固然着 急,洗的人也极不痛快,洗快了吧怕洗不净,慢了吧,又不好意思让别人等得太久。 水池的对面是一间单人全封闭式的小厕所,外面等得不耐烦的人不时地用脚踹一下 门,好像是提醒里面的人:" 哎?哎?别睡着了,里面虽然不计时收费,但空气不 好,呆久了影响健康,要休息回屋躺床上多舒服啊!" 里面的人无动于衷,心想:" 急什么急!没解决完问题我是不会出去的,你就 是踢断腿也没用,憋着吧你,小子!" 卫生间屋顶那盏昏暗的灯仿佛看惯了这一切,冷眼旁观着,觉得很有趣。从小 厕所的门的缝隙间不断地溢出阵阵人体垃圾的味道,这儿没有窗户或排气孔什么的 可以通风换气,这味道也就越聚越浓,渐渐地把人的嗅觉都刺激得麻木了,没有感 觉了,岩炎没有经过这种磨砺,还没修炼到其他人那样无知无觉的至高境界,看着 别人有说有笑地从容不迫,他屏住呼吸,皱着眉头叫苦不迭。终于轮到他了,立刻 捧起一掬水往脸上浇,拿起香皂迅速在脸上抹了几下,又捧起清水往脸上冲,只想 赶紧洗完快离开这儿。" 哎哟!" 忽听身后一声短促的惊叫,扭过头去一瞧,愣住 了,仿佛被" 金庸" 点了穴道,转向后的脖子不会动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原来 等了一晚上的人此刻就在自己身后等着接班呢,刚刚往脸上浇水时用力太大太急, 溅到了她的身上,心想这下子完了,好印象是留不下了,慌乱中正想着如何表达歉 意。 " 看什么看?发什么呆呀?道歉呀?" 一个很响亮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响起,把 流水声和其他人的声音都掩盖了。瞧眼前的女孩子被自己看得脸泛红晕,可嘴唇并 未动呀!正想找这声音的源头,这时又一声:" 弄了人家一身水还不说对不起啊! " 伴着这句话的尾声,一张脸从眼前的女孩子身后闪现出来," 怒视着岩炎".不过 这严肃的表情带着撒娇的痕迹。岩炎仔细一看," 哟!" 是刚刚看球赛的那位" 绵 绵夜话".她喊第一句话时因为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身后,个子矮被遮住了,这时才是 真正的挺身而出了。岩炎正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汇要讨好那女孩子,被她一喝,竟 吓出了灵感,脱口而出:" 我道过歉了呀。" " 你道过歉?我怎么没听见呢?" " 你怎么能听见呀,我用的是无声的语言,只可意会不用言传,我又不用跟你 道歉,你自然听不到呀!" 面前的女孩禁不住莞尔一笑。岩炎觉得这笑好看得不得了,恨不能眼睛有相机 的功能把它照下来,永久地保存。感觉她对自己没有反感,胆子不禁大了起来,对 " 绵绵夜话" 道:" 不信你问她自己,感觉像唐山大地震似的。" " 是吗?周凌。""绵绵夜话" 拍着这个叫周凌的女孩的肩笑着揶揄道:" 听到 没有?人家说和你心有灵犀呢!" 周凌脸上的红晕颜色加深,轻轻地打了她一下道:" 你才和他心有灵犀呢。" 岩炎一听,不好!这可不得了了!怎么把自己和她扯在一起了呀!赶紧表明心迹般 地插嘴道:" 我可不敢高攀,我和她——' 绵绵夜话' 最多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 " 谁和你同是天涯沦落人?""绵绵夜话" 瞪了他一眼。 " 我们都来自祖国各地,又是最穷的人,你说不是吗?" " 绵绵夜话" 一时回答不上来。噘着嘴站在那里。 周凌报仇似的对" 绵绵夜话" 笑道:" 李影,怎么不说话了啊?这么快就被俘 虏了?" 李影红了脸打她,周凌格格地笑个不停。岩炎看着她们嘻笑着,忘了洗脸,任 水哗哗地空淌着。旁边的人抗议了:" 你们洗不洗?不洗让开,别耽误别人时间。 " 岩炎乜斜那人一眼,心里恨恨道:" 小子,关键时候搅局,以后一定想办法收拾 你。" 那人一打岔,就仿佛乐队合奏时有人敲错了一个音符,整支曲子都进行不下 去了。岩炎请周凌先洗,周凌微笑着摇头,李影指着他的脸吃吃地笑。炎岩回过头 对着水池上方的镜子一瞧,没洗净的香皂沫在脸和脖子上执著地挂着,像长了癣一 样。沮丧和兴奋两种情绪都容易让人失眠,不同的是前者是烦恼的加深,后者是快 乐的延长。这天的后半夜两点岩炎的快乐还在延长着,洗手间的情形回忆了一遍又 一遍,周凌的影子仿佛长在眼球上了,没办法拿掉,直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瞪瞪地睡 去。早上起来,眼睛红红的涩涩的,是为快乐而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