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岩炎这次失业的时间挑的不好,年终岁暮,辞旧并未迎新。大多数公司要等着 过了春节后再招聘新人。他去了几次人才市场,冷冷清清的,偌大的大厅内只有几 个单位在招高科技人才 .自己不在这个范畴之内,只好怏怏而回。翻了一些报纸, 也没找到合适的目标。听文杰说春节前的这段时间是找工作的淡季,告诉他不要妄 想了。只好死心塌地的等春节后再想办法,呆一个月经济上倒不成问题,只是周凌 那儿不好交待,自己总出问题没脸跟她说,只有先瞒着她了。 岩炎去图书馆看了几天书。天气更冷了。干脆不出去了,在小屋里蛰伏起来。 只是人不是其它动物,没法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冬眠。屋外的世界屋外的事时刻在脑 子里萦绕着,摆脱不掉 .元旦前一天,周凌来电话说新年就不见面了,那家公司催 得紧,自己得加紧打稿子。她怕岩炎不高兴,一个劲地安抚说:“等过春节时一定 天天陪你。”岩炎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埋怨道:“过新年了都不让人家见你,太残忍 了!”其实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周凌,怕见了面被她问起工作的事,自己扯谎的 本领不到家,说漏了给她增添压力。为缓解相思之苦,他把周凌的照片从墙上取下 来放在床头,以便近距离瞻仰。半夜醒了,早上起来,都要看上一阵子 .相片上的 周凌,飘逸的长发,明亮的眼睛,淡淡的笑容,是这个失了业的冬天里看着唯一不 冷的东西。 元月一日早晨醒来。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摸屋里的空气。“啊!好冷!”自言 自语道。把头蒙起来继续睡,反正周凌也不会来。其它的朋友,不会有谁在这个时 候和自己联系。自从他失业以后,从前常通电话的几个朋友也不找他了。特别是春 节快到了,人人自危,得意的朋友是可以多来往的,穷困潦倒的知己是必须要疏远 的,免得趁节日的契机跟自己借钱。岩炎正蒙着头想着心事,“咚、咚、咚”,响 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谁啊?”把头伸出被子外不情愿地问道。 “是我,李意。陈哥还没醒啊?!” 岩炎想:大冷天的一大早他来干嘛?迅速跳出被窝,趿着鞋把门锁打开,又赶 紧跳回到床上把被子盖上。李意从外面推门进来,一阵寒风紧跟着进了屋里。脸冻 得通红,仿佛血液凝固了,光着手拎着个大皮箱。一边跺脚一边嚷道:“真是好冷 啊!快冻死我了!”岩炎看着他手里的箱子,诧异地问:“你这是准备到哪儿去? 回老家吗?” “没家可回。到你这避难来了。” 岩炎惑然,问他怎么回事。李意放下箱子,搓着两手说:“昨天交房租的日子 到了,我没钱交,今天一大早房东撵我搬家,没地方去就到你这来了。” 岩炎问道:“你以前挣的钱都花光了?” 李意沮丧地说:“那次住院都花光了。我本来打算跟你借点,没想到你也失业 了。我还没找到工作,借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想到你一个人住,就过来跟 你挤两天。”说完,望着岩炎等他表态。岩炎道:“你不怕这屋子冷就住在这吧。 快把鞋脱了,上来暖和暖和。”床太窄两人并排躺不下,只好一个头在床头,一个 头在床尾,脚伴着对方的头睡。李意上床后,感慨道:“真没想到会混到今天这个 份上。陈哥,如果不是认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上哪去?”岩炎安慰他说:“放心, 天无绝人之路,你决不会住大街去,再说警察也不让啊!”“哈哈”干笑两声,温 暖温暖他冻僵的心。心想,自己若是没了钱,很可能就去铺天盖地了。两人边吸着 烟边聊着今后的打算,都说等春节后再找工作吧,李意暖和了一会,两人去他原先 住的房子把行李取了过来。岩炎笑道:“你就算是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你可得把毛 病改一改,每天睡前要洗脚的,我可不想被你熏出肺病来。”李意住的地方有了着 落,惶惶的心安定下来。“对了,陈哥,我们今天吃点什么?”岩炎看看表,这时 都快十一点了,说道:“吃饺子吧。新年了,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两人去街上 买回两袋速冻水饺。李意四处张望,问:“这饺子搁哪煮呀?” 天热的时候岩炎用液化气在院子里做饭,天冷以后就没再炒过菜,煤气用光了 也没有换。这些天一直用电饭锅在屋里煮方便面吃。他叫李意去院子里接盆水。说 :“我们就用电饭锅煮。”李意接水回来对岩炎说:“我刚才在院子里碰到你们房 东老太太了。她问我是干什么的,是哪的。我说大妈啊,你忘了吗?我是小陈的朋 友啊?这房子还是我帮他找的呢。我说先在你这住两天,她听了好像很不高兴。” 岩炎十分肯定地说:“她高兴才怪呢。她准会找我们麻烦的。你等着瞧吧!” 水开了,二人往锅里下饺子。沸腾的水遇着冻饺子立刻平静下来。岩炎很有经 验地把勺顺着锅边伸下去,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推动几下,防止沾锅,然后盖上锅盖 等着。这时放在床头上的手机响了一声。“谁来的短信?”李意过去打开一看,上 面写着:岩炎,祝你在新的一年里,工作一帆风顺,爱情一心一意,不许朝三暮四。 哈!哈!周凌新年赠言。 李意看过笑道:“哥们,你们俩还挺浪漫的!”把手机递给他,问道:“新年 了,你俩也不在一起聚聚?” 岩炎看着短信说:“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我现在这个状态怎么有脸见她?见了 面跟她说什么?说我在新年来临前被开除了吗?” 李意道:“可不能这么说,谈恋爱时要报喜不报忧,否则这爱情准完蛋!” 岩炎道:“你的意思是明知道前途暗淡,也跟人家说光明无比吗?” 李意道:“对啊!你想呀,现在生存压力本来就大,你再一提困难,而且还解 决不了,她准跟着烦,你们之间的气氛就不会好。这样的环境下怎么有利于爱情的 生长发育呢?” 岩炎点头赞同这种说法。又问他:“可困难是客观存在的,不说也不能避免啊?” 李意道:“结了婚以后再说。她知道也晚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她只能和你 同甘共苦了 .” 岩炎道:“那些离婚的呢?” 李意道:“那就是不愿意共苦的呗!现在这些婚姻都是这样:结婚前懵懂,结 婚后清醒,离婚是彻底清醒。谈恋爱时不提困难还有结合的可能,或者说有离婚的 机会,要是说了困难——” 岩炎笑道:“说的一套一套的,不过挺有道理,是切身之谈吧?”忽然加重语 气:“小子!老实交待,结过几次婚了?” 李意急忙摆着手笑道:“这些都是我听别人讲的,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学问呀! 前些天我在一本杂志上还看过这样的两句话呢!说‘一个女人在走投无路时会和一 个男人结婚,一个男人在走投无路时一定会有一个女人和他离婚’。做男人可真他 妈的倒霉!”岩炎细一品味,觉得很有道理。虽然现在大多数女人都不拿男人当终 身的饭碗看待了,但还是可以在风急浪猛时当做临时的避风港湾小憩一下。这可真 是现代男人的悲哀!继而又想到,为什么那么多的女人,总希望自己的男人飞黄腾 达,同时又害怕男人飞黄腾达后抛弃自己;既然明白两者之间是因果关系,为什么 还要执迷不悟呢?这可能就是女人的不幸了!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电饭锅才开起 来。岩炎急忙掀开盖,一看,还行,这饺子还真经煮!居然没有破的。刚刚还担心 , 电锅的火力不足,饺子在水中浸泡得太久会碎裂的,没想到一个个都安然无恙地浮 在上面,圆鼓鼓的很好看。热气腾腾上升,把小屋烘托得暖和起来。李意急不可待 地用勺捞起一个,放进嘴里咬一口道:“熟了,可以吃了。”一脸的馋相。两人把 饺子盛在盘子里,又拿出两只一次性纸杯当小碟,倒上酱油醋,吃起了这新年的第 一顿饭。李意连吃掉两个饺子后,咂吧咂吧嘴说:“呀!味道还真是不错!我还以 为这么长时间还不成一锅粥了,没想到这东西这么顽强!”岩炎吃着饺子大发感慨 :“如果天下的爱情都能像这冻饺子一样经过水深火热的考验仍旧完好的话,那么 婚姻法又该修改了!”李意没心品味他话里的含义,只顾吃着饺子,脸上洋溢着幸 福和满足。有吃有住的现实让他情绪好转无暇其它了,一直到晚上李意都兴致勃勃。 晚饭时喝了点酒,不到八点钟就鼾声大作睡得一塌糊涂。岩炎斜靠在床头,望着他 那随着呼吸起伏的腹部,想:他经历了这么多挫折人竟没瘦下来;前途未卜竟也能 睡得如此踏实,真不知道这功夫是怎么练就的。李意睡在里面,岩炎睡在外边靠近 门的一侧。下午时两人找出一条旧毛毯给门做了个帘子。这时候风吹不进来,屋里 的温度稍好一些。岩炎想知道这个新年周凌是怎么过的,于是发短信相询。周凌回 信说,白天和同学一起动手包的饺子吃,晚上还开了个小小的酒会,“做了好几道 菜呢!”问岩炎吃的什么。岩炎回信告诉她,自己和李意买饺子煮着吃的,“没有 你吃得丰富,还开酒会呢!把菜名一道道如实报来,让我也吃点!哈哈!” 周凌回信道:“我就不告诉你,馋死你!” 岩炎回信感叹道:“哎!今天只有一道菜,想了很久没吃到,真是遗憾哪!” 周凌问什么菜。 岩炎回信说:“我就想把你煮熟了吃了。哈哈!” 周凌又回信道:“你这妖怪,我可不是唐僧!” 两人用手机喁喁情话了好一阵。周凌告诉他,自己还要打稿子,道了晚安就关 机了。结束了和周凌的对话,岩炎放下手机仍旧兴奋得睡不着,觉得自己真是越来 越离不开她了。想起李意讲的关于“一个男人在走投无路时——”那些话,心里好 一阵不舒服。又一想自己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周凌也决不是那样的女孩。反正离春 节没几天了,节前各公司都会提前放假,自己不过比别人多休息了十几天而已,过 了节一切都会好的。这样安慰自己一番,心情又轻松起来。拿起手机又把周凌发来 的短信重复地看着,觉得每个字里都包含着柔情蜜意,快乐得他连睡眠都忘了。夜 里十一点多房东不烧锅炉了。暖气片由热变凉,瞬间变化成一整块冰冷的铁,和屋 里的冷空气合伙吞噬两人身体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岩炎露在被子外的脸和手冻得发 凉,只好把全部身体缩进被子里。也许是因为有了门帘的缘故,或者是晚上喝了点 酒,又盖了两床被子,这天夜里竟意外地没被冻醒过,睡了个完整的囫囵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穿衣下床,掀开门帘,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望去,外面亮得 刺眼。天不知在昨夜什么时候偷偷地下了一场小雪,给地镀了一层银白,在冬日残 阳的照耀下泛着灼目的光。看看表九点多钟了,李意还缩做一团在被窝里酣睡,忍 不住想喝他起来,又一想,他不睡干嘛?自己醒了不也没事可做吗? 早上起来按习惯要去一次公厕的。岩炎穿好衣服出去,把门关好向院子外走。 刚走到门口,“小陈?”听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房东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 了身后。心想大清早的看见鬼了,她老人家什么时候出来的,自己这耳朵怎么这么 不负责任啊!站住说道:“大妈你叫我?” 老太太用手一指他住的屋子,严肃地说:“小陈,昨晚上是不是有人在你这过 夜?” 岩炎道:“是啊,我的一个同事,是个男的。” 老太太道:“我不管男的女的。(意思是性别不重要)当初我租给你房子时, 你说你一个人住,现在多出一个人来。这房租的事我可要跟你重新算的。” 岩炎望着她,惊诧得不亚于发现了绝迹了亿万年的生物。心想,几个人住也是 住在我的屋里,又不是睡到了你的床上。你这又不是集体宿舍按人头收费,凭什么 要加收费用?反驳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自己这段时间运气实在太坏,如果 跟她闹僵了,她要撵自己走,这大冷的天,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怎么办?还是忍了吧。 于是说道:“他在我这儿玩几天就走了。大妈您说谁家不来个客人哪!”老太太一 时想不好反驳的话。不甘心地说道:“住常了可不行!”岩炎忙表示不会常住的。 怕她再纠缠装作内急的样子,撇下她溜了。 他从厕所回来时,李意已经醒了,头伸出被子外,仰面朝天,嘴里叼着根烟, 悠闲地吐着烟圈。岩炎道:“你还赖在床上不起呢,跟大爷似的,等房东老太太进 来把你扔出去吗?” “什么?”李意一下子坐起来。 “别怕,我给你摆平了!”岩炎把刚才遇见老太太的事说了,李意连忙抱拳感 谢:“哥们够意思!这么冷的天,我在外面一宿还不成冰人了。” “不是冰人,是冰尸,尸体的尸。”岩炎纠正道。 “还不都是一样,反正都是死的。”李意道。 岩炎道:“记住,老太太问起你时,你就说住几天就走,既不要和她吵,也不 能任由她摆布 .这老太太,简直成了‘经济学家’,到处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 你小子给我小心点!” “小心什么?”李意问道。 岩炎诡秘地一笑,慢声道:“春节就要到了,小心她把你宰了。你这么胖,全 家过年的肉钱都省下啦!哈哈!”李意听了也忍不住大笑, 岩炎又笑道:“你的肉的质量绝对比市场上的有保障,老太太出于人道主义, 我想她在宰你前绝不会给你注水的。”哈哈!哈哈!两人一齐大笑不止,李意更是 笑得在床上打滚。 自打李意搬来后,岩炎就不寂寞了,从前他一个人住在这间小屋里,像是关禁 闭。四周是又冷又硬的墙壁,有牢骚只能对着自己的心里发,如今虽然只有李意一 个听众,有事跟他说说,总好过对着天棚发呆,心里痛快了些。两人每天出去逛逛 街,回来坐在床上吹吹牛,回首回首往事,展望展望未来。李意不知从哪儿搞来了 副象棋,两人每天都要杀上N 个回合,常常为一个棋子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像俩 退休老头,日子过得悠哉悠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飞快,转眼半个月消失了。 这期间房东老太太又来找过几次,岩炎见实在是搪塞不过,只好又给了她五十元钱, 算是李意的暂住费。交了钱,李意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说以前每次遇到老太太 时,总觉得她那双眼老是盯着自己身上比较突出的部位,好像在算计着他身上哪一 块肉做什么菜比较合适似的。岩炎道:“我是她的话,绝不让你零碎受苦,来个烤 全猪算了。哈哈!” “你可真够缺德的!”李意笑着追打他。 这天早上岩炎掰指一算,还有十多天各公司就要放假了,自己也不用再苟且了。 可以好好等着过个春节了。想到春节时能和周凌在一起,盼年的心情更急切了。正 构思着过年时两人的浪漫情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周凌的同学来电话, 说周凌病了住进了医院。这消息宛如睛空里的一个霹雳,岩炎兀地吓傻了,胡乱穿 上衣服,蹦下床,拉开门就往外跑。一阵风从敞着的门吹进来,把睡得正香的李意 弄醒。等他下床去看时,岩炎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岩炎打车赶到医院病房时,周凌还处在昏迷中,头发散落在枕边,脸色苍白得 跟四周的墙壁难分轩轾,才一个多月没见面,她的脸庞又瘦了一大圈,原本圆的下 巴变得尖细。静静地躺在床上,微弱地呼吸着。床头钢架上玻璃瓶中的液体正一滴 滴注入到她孱弱的身体里。坐在旁边的她的同学刘琳告诉岩炎,周凌是昨晚上半夜 昏倒在微机旁边的。当时刘琳和另一个同学都睡熟了,周凌昏倒时手把微机桌上的 一个玻璃杯碰掉到地上,把她俩惊醒了。“当时幸亏小凌把杯子碰到了地上,不然 的话,我们根本听不到,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哪!”刘琳声音哽咽。又说: “小凌一定是累的,最近她一干就是一个通宵,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拼命!” 岩炎竭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涌出来。他明白周凌为什么这么辛苦,呆立在病床前, 心痛,羞愧,担忧,种种情绪一齐发作,泪水再也遏制不住流了满脸。嘴里机械地 说:“谢谢你,刘琳,谢谢你把周凌送医院。”刘琳告诉他已经通知了周凌的父亲, 周凌的父亲明天就来北京。 “什么?周凌的父亲明天就来!”岩炎的情绪里又多了份惶恐。自己怎么有脸 见她的父亲呢?周凌在电话里跟她父母把自己夸得如何的能干,一定能照顾好她, 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啊!三番五次的的失业。现在竟把她女儿照顾到医院里了!自己 要靠女朋友赚钱买房子算什么男子汉!懊恼得恨不得有人暴打他一顿,只恨不能替 周凌生病。这时两个护士小姐推门进来。其中一个问道:“谁是周凌的家属?”岩 炎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泪水,扭头说:“我是她男朋友。”那护士小姐上上下下打量 他几眼,冷冷地说:“到医生办公室来一趟。” “嗯,”岩炎答应一声。俩护士向外走去,边走那说话的护士边对同伴嘀咕: “你看那男的那个德行,怎么能找到这么好的女朋友?”她的同伴轻蔑地说:“骗 的呗!”两人说话声音虽小,却并不顾虑被别人听见,因此这两句话也就轻轻巧巧 地钻进众人的耳朵。换了平时,岩炎一定会发作的,此刻却无心跟她们计较。刘琳 指着他的衣服说:“你的扣子都扣错了。”岩炎低头一看,原来因为着急,身上的 休闲装钮扣全部扣错了扣眼。弄得衣服襟一长一短,非常难看,急忙重新扣好。刘 琳又从挎包里取出小镜子和梳子递给他,说:“把头发梳梳再去见医生吧。”岩炎 接过镜子一照,头发乱糟糟的,东一簇西一簇地支棱着,难怪那护士小姐瞧不起。 岩炎来到医生办公室。大夫跟他介绍了周凌的病情,说是由于营养不良造成的 贫血,又因疲劳过度导致的临时性休克。四十多岁的男医生和蔼地说:“小伙子, 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呀?昨晚送她来的姑娘说,她是半夜里打字累的。 你们这些外地人哪!挣钱也不能不要命啊!”岩炎羞愧得无言以对,只一个劲地点 头,医生见他脸上泪痕未干,不忍再说,告诉他周凌必须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叫他 去办理住院手续,交一万元押金。岩炎回到病房,见周凌还没有醒来,请刘琳帮忙 照顾她,自己回去取钱办住院手续。刘琳点头答应。 岩炎急冲冲赶回家。一进屋就打开皮箱找储蓄卡。李意在一旁大大咧咧地问道 :“怎么了?一大早就跑出去,死人啦。” “滚你妈的蛋,你才死了呢!”这时候的岩炎怎么有心情开玩笑呢。 李意见他脸色不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说:“别发那么大的火吗?到底发 生了什么事?看你急成这个样子!” 岩炎三言两语把周凌生病住院的事说了,拿了储蓄卡就往外走。李意道:“你 穿上羽绒服呀 .” “不穿了。” “我跟你一起去?”李意在后面说。岩炎头也没回,老远地说:“不用了。” 人已经走得没影了。他取了钱,买了一大堆补血的营养品来到医院。见周凌还没有 醒来,不禁心急如焚 .记起医生说她的病是由于营养不良造成的,便问刘琳:“周 凌平时都吃什么?”刘琳说平时她们几个同学都不做饭,早上也不吃东西,中午都 在各自的公司里吃饭,晚上又各自在公司附近吃完饭回家。周凌回去得最早,常常 看见她泡方便面吃。“我真不明白小凌为什么这么节省?挣的钱又不是不够花!” 岩炎鼻子一酸,强忍住泪,对刘琳说:“刘琳,辛苦你了,你都一夜没睡了。 我来照顾她,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刘琳嘱咐他别太伤心,拿起包走了。岩炎 坐在床边,握着周凌的手等着她醒来。中午的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周凌苍白的脸上, 小巧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像两片枯干的花瓣。望着她,岩炎的心抽搐着,手轻 轻地触摸着她的脸,嘴里呢喃着:“瘦了,真的瘦了。”泪水又一次地涌现,他没 有办法控制。护士拎了袋血浆进来,给周凌点上 .岩炎看着愣了一下,抹了两把脸, 突然跑进医生办公室,对大夫说:“大夫,我朋友不是贫血吗?麻烦您多给她开点 血浆。”医生笑着解释道:“先给她补充点血浆很有必要的,但要彻底治好她的病 还是要综合治疗的。小伙子,你不要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以后注意让她多休息, 别累着,慢慢会好的。你放心吧。” 暗红色的液体一滴滴注入周凌的体内,渐渐地,她的脸红润起来。一袋血浆快 点完时,她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小凌你终于醒了!”岩炎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 “我这是在哪啊?”周凌懵懵懂懂地问道。想坐起来,岩炎忙按住她说:“小 凌,你不要动。这是医院。你昨天夜里打字累得昏倒了,是刘琳送你来的。” “是吗?”周凌努力回想着。 “是的。不过没事了。治疗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周凌指着血浆问:“这是什么?” “医生说你贫血,给你补充些血浆。” 周凌说:“岩炎,我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不行!你要住一段时间的,听话!”岩炎把被子往上给她拉了拉。 周凌想坐起来,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无奈地说:“岩炎,我真没用!”脸 上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蓦地发现他只穿了件休闲装,抬起手指着他说:“你怎么 穿这么点衣服,羽绒服呢?”这句话像催泪弹,岩炎本来就内疚得要命,见她病着 还担心着自己,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大声说:“都是我没用,我是笨蛋,是我把 你害成这样的,应该冻死我!”俯在周凌身上呜呜地抽泣。 周凌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两大滴泪水顺着眼角滚落,虚弱地说:“别哭了, 一个大男人,也不怕人家笑话,我现在生病你还惹我生气。” 岩炎抬起头,擦拭了一下眼睛,吸着鼻涕说:“好,我不哭了。小凌你也不要 多说话了。你刚醒来,需要多休息。” 周凌强笑一下说:“这就对了,别像个小孩子似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下午岩炎去医院附近的饭店买了鸡汤,一勺勺喂周凌吃了。周凌的精神好转了 些。想到自己这一生病又得花很多的钱,白忙碌了那么长时间,不禁闷闷不乐。岩 炎见了,猜到她的心思,逗她说:“你生病时很好看,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病态美!” 周凌道:“你瞎说!”岩炎道:“是真的。中国古代的美女西施就是出名的病美人。 她皱着眉头,捂着胸口,都能倾倒众生 .丑女东施也学她生病的样子,结果更是丑 得惊世骇俗,吓死个人。所以说,美的东西就是美的,丑的东西怎么乔装都美不了。 比如你吧,剃个秃头都是漂亮尼姑!”周凌嫣然而笑。岩炎为了让她心情好起来, 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说,整个下午不断讲笑话给她听。其他病人和家属也跟着开 心地笑。那两个护士小姐见了,也对岩炎改变了态度。晚上护士告诉他,女病房不 许男士陪护;周凌的病不重,夜里有值班护士经常查房,不会出问题的,叫他回去 休息。周凌也叫他回去。岩炎说什么也不肯,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了一夜。 周凌的父亲接近中午时到的北京,下车后直接来到医院。他见到生病的女儿表 现出出人意料的镇静。他在单位是个公认的老好人,工作了二十几年,在领导面前 唯唯喏喏惯了。每到分房子评职称,有不合理的地方从来是敢怒不敢言,有多少不 满只放在心里,是个典型的“孙子”,多年来磨练得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见到生病 的女儿,虽然心疼,着急,脸上却不露痕迹 .昨天岩炎胆颤心惊了一个晚上,想像 着和他见面时的情形——他先是抓着周凌的手老泪纵横嘘长问短,接着埋怨女儿不 听自己的话才弄得生病,自己羞愧地站在一旁,像个等待审问的犯罪分子。没想到 真正见面的场面,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竟如此的平静。岩炎在侥幸的同时感到深 深的不安,预感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仿佛危险还在后面,不禁心中忐忑。周凌指 着岩炎介绍:“爸爸,这是我的男朋友陈岩炎。”他对岩炎和蔼地一笑,握了握手 道:“小陈,让你受累了。”就这么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就转身出去找医生询问病 情去了。岩炎等他出去后,趴在周凌的耳边,小声说:“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周凌嗔怒地打了他一下:“废话!当然是我爸爸了,这还有假?” 岩炎说:“可我看他好像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啊!” 周凌道:“爸爸很稳重的,哪像你遇着点事就手忙脚乱的。” “我是心疼你才这么慌里慌张的。我要跟没事似的,你准怪我不关心你了。” 周凌笑道:“哟!原来你都是假装的呀!” “不!不!不!”岩炎连忙摆着手分辩:“你不知道你没醒来时我都吓成啥样 了。你可不能冤枉我。”周凌还要戏弄他,正说着,周父回到病房,脸上仍然不带 任何表情,对岩炎说:“小陈,你先回去休息吧。小凌我来照顾。” 岩炎想他可能有话对女儿说,自己在旁不方便,也就没有坚持,对周凌说晚上 来看她,依依不舍地走了。回到家,见李意不在。他一天一宿没合眼了,东跑一趟 西跑一趟的,又困又乏,脱了鞋上床,被子蒙了头想睡一会,养养精神。闭上眼睛 好一阵子,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头总有一个问题压抑不住地直往上冒,干扰着他不 让他休息。周凌的父亲表现得太平静了,太有悖常理了,他不同意周凌和自己恋爱, 可见了面又不表示出对自己有反感,也不责怪自己没照顾好周凌,还挺客气,这意 味着什么呢?他会不会把周凌带走呢?别看他表面慈祥,这种人最不好对付的,这 就好比咬人的狗不露齿。突然想:怎么能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未来的老丈人呢?一 时却又找不出更好的比喻。 晚上岩炎泡了袋方便面吃了,就惴惴不安地来到医院。刚走到住院部的走廊里, 周凌的父亲从病房推门出来,见到他,问道:“小陈,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叔叔您吃过了吗?周凌她还好吧?”岩炎边说边想进病房。 周父用手一拦道:“小陈,我有点事跟你谈谈。小凌刚睡了,先不要进去打扰 她。”说着他也不理岩炎的反应,前面带路向大厅走去。岩炎只好跟在后面,两人 来到大厅,找了张长椅坐下。周父凝视着岩炎,沉默了几秒钟,组织好了语言开口 道:“小陈,你爱周凌吗?”岩炎一愣,心想这还用说吗?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的。” 周父点头表示满意,接着说:“你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吗?”岩炎没想到他会 和自己讨论起爱情问题了,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没等他回答,周父就开始阐述自 己的爱情观了:“真正爱一个人就是让你爱的人健康幸福,即使你没办法给她,起 码也应该希望她幸福。小陈,你说对吗?”岩炎点头说:“我明白,叔叔。”心想, 这都是人人皆知的陈词滥调了,这老头子还说得一本正经的,啥意思啊? 周父见他认可,微笑着点点头说:“小陈,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通 情达理的好孩子。这就对了。既然你明白了,那我也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凌带回去了。” “什么?你要把小凌带走!?”岩炎“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惶恐地 看着他。 周父拍了拍他肩头,意思是叫他不要激动。说道:“刚才你不是明白了吗?我 也知道做长辈的不应该干涉你们年轻人的事,可是,小凌在这里没有前途,生病吃 苦,做父母的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岩炎这时才恍然大悟了他的那些“爱情理论”是个圈套,自己还傻乎乎地跟着 附和,忙挣扎着反驳道:“叔叔,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努力的。我还年轻,我们 俩都是大学生,北京的空间这么好,相信我们会有前途的。” “唉!”周父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陈,我相信你将来会有很好的前途, 可小凌她等不了。你明白吗?她目前就需要一个安定的生活。我听说在北京就是买 一套郊区的房子,最普通的也得几十万。你跟我老实说,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一个 月能赚多少钱?” 岩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问这个问题,而且是在这个时候——自己失业的时 候。羞愧的他仿佛穿着带窟窿的袜子去做客,偏赶上人家屋里有地毯,非得脱了鞋 进去才行。脸胀得通红,又不好意思扯谎。周父正聚精会神等着他回答,只好硬着 头皮嗫嚅道:“我刚丢了工作。”又补救似地说一句:“在北京这是常有的事,不 算什么。” 周父道:“是不算什么,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可人累坏了怎么办?我问过大夫 了,小凌的病是营养不良加疲劳过度导致的。我听她的同学说她整夜不睡地打稿子, 白天还要上班,这孩子从小体质就弱,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辛苦呢?如果你真的喜 欢她,就应该为她着想。”周父越说语气越重:“我前些日子和小凌通电话,她说 和你一起攒钱买房子。相信你不是个自私的年轻人,忍心看着她累坏身体吧?” 岩炎这时恨不得地上有洞,自己变成只老鼠钻进去躲躲。弱点被周父说得清清 楚楚,看得明明白白。羞愧得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低着头问道:“那您要我怎样 做?” 周父斩钉截铁地说:“离开她,你以后不要再找她。小凌那儿我会劝她的。” 岩炎低头不语——他怎么能离开周凌啊! 周父不得不加大力度说:“小陈,你要理解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她只是你的女 朋友,可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啊!你将来也会做父亲的,难道你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 受苦吗?” “别说了,叔叔,我答应你。”岩炎彻底崩溃了。眼里饱含着泪。 “谢谢你,小陈。”周父目的达到不愿再啰嗦,起身向病房走去。岩炎想送他, 可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瘫在了椅子上,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两眼 直勾勾地望着病房的方向,心里头一片迷惘。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机械地摸出 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停下,呆呆地凝望烟雾在眼前袅袅地升腾,弥漫,消散。这 时他没有感到特别的难过,只是觉得一切是那么的混乱,为什么非要自己和周凌分 开呢?天已经很晚了,大厅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瑟缩在角落里,像 一个被丢在旷野里的弃婴。 “医院里不许吸烟!不知道吗?要抽出去抽去!”一个护士小姐从旁边的房间 里探出头来喝斥他。 岩炎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家,像喝醉了酒似的——可他并没有喝酒。到家后一头 扎倒在床上昏昏睡去。他太累了!心身都太疲惫了!李意看看表都十二点多了,给 他盖好被子,拉灭灯,想:“等明天再问他怎么回事吧!” 岩炎病了。第二天醒来,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酸痛酸痛的,嗓子眼像被火燎过 似的难受。发烧烧得头脑昏沉沉的,只有一个概念,那就是周凌要离开自己了。李 意买来感冒药给他吃了 .一整天他都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发呆,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周 凌父亲的话:“爱一个人——”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阻挡着!拒绝着!可是 不管用,这话仿佛是水是空气,顽固地从手指的缝隙间渗进来。 周凌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周父天天陪在身边悉心地照顾她。她以为爸爸一定 会埋怨自己的,做好了挨训的准备。没想到几天来爸爸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不禁感 到很意外。岩炎三天都没来看自己了,前两天她想他可能是见到父亲来了,有人照 顾自己了,便忙着公司里的事去了。(她不知道岩炎失业了)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 可都过了三天了,他怎么还没有来看自己呢?周凌隐约感到不大对劲。手机又扔在 家里,没办法和他联系。第四天早上她借口上卫生间,摆脱掉父亲的“监控”,溜 到医院外的公用电话亭给岩炎打电话。 这几天在李意的照料下,岩炎没中断服药,烧终于退了。生病中,他把自己和 周凌的前景分析了一遍又一遍,各种好的可能都想过了,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没 有能力给她幸福。不能给她幸福,当然只有像周父所说的那样,希望她幸福了。因 此他下了决心,要忍着痛斩断这段感情。这时她接到周凌的电话,立刻用平静的声 音说:“周凌,”——他称呼她大名,“你跟你父亲回老家吧。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你知道,北京的生活本来就紧张,你又这么爱生病,我照顾不了你,我还有我的事 业。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祝你幸福快乐。” “你!——你!”周凌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岩炎就把电话挂 断了。 周凌手持着话筒愣在了那里。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懵了,过了好一会才省悟 过来,一时间她只想着岩炎是因为自己爱生病怕受拖累提出分手,没功夫去仔细分 析判断,眼泪便夺眶而出。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扭头看是父亲,立刻伏在父亲怀 里失声啜泣。周父搀着女儿往回走,心想自己的策略还是对的。他了解女儿的个性, 硬要她回去不可能,只有从岩炎那儿突破。回到医院后,他装模作样地问:“小凌, 是不是和小陈闹翻了?”周凌趴在床上一个劲嘤嘤地抽泣。周父道:“孩子,我早 就跟你说过了,都是天南地北的,根本就不牢靠的。”周凌不说话,哭得更伤心, 心里委屈:自己为什么生病啊?还不是为了两个人能在一起吗?他怎么能这么做呢? 为什么这么现实呢?她委屈伤心悲痛欲绝。一个星期后,周凌跟父亲回老家了,带 着颗支离破碎的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