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河會 破敗的土房是炮火留給人們的紀念,半坍殘缺的牆上佈滿歲月的傷痕,枯草在 任何可以見到的縫隙中伸出來,無力地輕搖著,雪上落了一層土,黑黑的象散落在 紙上的芝麻。沒有炊煙,沒有生氣,顯然,人們早已搬離了這個地方。 面前這院子算是諸院中比較完整的一個。看起來曾住過一個比較殷實的人家, 院中的小驢棚已經塌了,磨盤歪歪斜斜地倒在那裏,旁邊是一口已經破裂的,盛著 半下雪的水缸。 此刻卻有幾個穿著普通農民衣服的人在院子四周轉著,不時的東瞧西望,但更 注意東面——那是奉天城的方向。 土屋中有人正說著話:“我不是……”聲音嘶啞而低沈。這男人約四十左右年 紀,被綁在土炕邊,身形萎頓,遍身血污。他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女人,面色沈重, 圍著頭巾,灰白的發絲從頭巾的縫隙中隱約可見,正是沈心雨。她身邊站著的男人 道:“會長,殺了他算了,即便他不是日本人奸細,偷偷摸摸的也不是好人。”沈 心雨道:“關組長,我們若亂殺無辜,與日本人又有什么分別!”一邊的段子孝插 言道:“他既知曉我們的行蹤,就絕不能放了他。”沈心雨冷冷道:“我們山河會 的事,用不著你來插手!”段子孝臉上肌肉跳動兩下,痛苦地說:“心雨,以前的 事你還……”“不必說了!”沈心雨一揮手,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地上那被綁的男 人道:“這是場誤會,我在查日本秘密特務細川寺的下落,本來以爲,你們和日本 人是一夥……”關組長冷道:“你這種走狗,我見得多了!人前趾高氣揚,被抓住 以後,便堆成個孫子,你下面肯定會說,你也是抗日的,是不是?”男人一挺胸道 :“我當然是抗日的!你既然不相信,那就算了!老子也無需低聲下氣地求你!” 他這一挺胸,牽動了傷口,忍不住咳了起來。 沈心雨道:“你倒底是哪條道兒上的?”男人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通遼閻老七的便是!”關組長道:“你是快人會的閻老七?”閻老七道:“是!” 關組長道:“專殺鬼子的閻老七?”閻老七道:“正是!”關組長‘啪’地給了閻 老七一個嘴巴,怒道:“閻老七的名頭,你也敢冒?當年快人會在通遼之時,文有 盧老大,武有閻老七,時人皆傳說:地下有專管小鬼的閻老五,地上有專殺日本鬼 子的閻老七,那閻老七雙手槍百發百中,馬上步下,英勇無比,曾帶著五個兄弟在 三江口、八面城力挑鬼子小分隊,身中十三槍,殺了二十七人,渾身浴血,見者無 不跪地抖衣,拜稱殺神降世,哪象你這個熊樣兒?缺了條胳膊不說,還是個跛子!” 閻老七聽了,咬牙切齒,低頭一言不發. 關組長冷哼一聲,鄙夷地瞧著他。 忽然外面一個人跑進來,道:“會長,後面有人朝這邊來了!”沈心雨道: “是些什么人?”“黑衣禮帽,不像是普通人,還有兩個女的。”沈心雨道:“小 心些,不要輕舉妄動。”那人應了一聲出去了。沈心雨回首段玉鶯及關組長:“你 們護著段子孝,順便也看著他。”她指的是地上的閻老七,閻老七受傷被縛,自是 沒有了戰鬥力,只是怕他逃脫。又道:“我出去看看。”說完轉身出門,向房後走 去。 沈心雨繞到屋後,扒著牆豁口向後望去,只見一男兩女,直奔這邊而來,男人 二十多歲,著黑色長衣,禮帽壓低,看不清面目,兩個女人四處掃望著跟在他的身 後。 沈心雨使了個眼色,手下人各自點頭,子彈上膛,打開了保險. 天色陰沈了些, 一陣冷風打著旋兒吹過,發出沙沙的聲音,一時間仿佛天與地都肅靜下來。 ‘空——嘩——’忽然一陣木片碎裂的聲音從前院傳來,然後便是‘砰、砰、 砰’地幾聲槍響! “調虎離山?”沈心雨縱身向前院奔去,足起門裂,躍進屋中,雙槍指處,只 見屋中碎裂的窗櫺窗紙散落一地,一個男人身著米色風衣,半蹲半跪在地上,右手 槍指著發愣的段玉鶯,左手槍指著關組長及他的兩個手下——槍口還冒著青煙,關 組長則驚愕地望著自己掉落在地的槍,又頭望著那個男人,那兩個手下也是一副 模樣。 這男人當然就是丁暮秋。他的計劃,就是讓焦春水他們去吸引敵人的注意力, 然後他再沖進來救人。他衝破窗櫺,瞬間辨認出段子孝與段玉鶯,關組長舉槍想射 擊,丁暮秋料想有段玉鶯在,那么關組長也不一定會是敵人,便空中出手,將他和 那兩名手下的槍打飛,身子就勢一滾,落地而起,槍口已指向他們,刹那間控制了 局勢主動權,其行動之迅捷,出手之準確,令屋中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段玉鶯這才認出是丁暮秋,她愣愣地道:“是你?”丁暮秋一笑:“是我。” 就在這時,沈心雨破門而入,正好看見關組長等人在‘發呆’。她當然也聽到 了丁暮秋和段玉鶯那兩句話。 不管對方是敵是友,都要由自己控制局勢,若非如此,便只有被人牽著鼻子走 的份兒,這便是沈心雨的信條. 她手中槍指向丁暮秋道:“放下槍!”丁暮秋一笑 :“敵友未明,我若放下槍豈不是把命都交給了你?”沈心雨冷道:“由不得你不 放下!”丁暮秋笑道:“憑什么?”沈心雨道:“就憑我是這裏的主人!”丁暮秋 道:“在這片土地上,只有中國人才夠資格稱自己爲主人。”“這裏都是中國人。” 沈心雨道:“所以我請你放下槍,我也不希望自己的槍口對著自己的兄弟。” “謝謝你用了個請字。”丁暮秋微笑道:“客隨主便。”手腕一松,槍口垂了 下來,忽地轉了個圈兒,又穩穩地抓在手裏,槍口仍對著沈心雨。沈心雨在他的槍 口下垂後,忽然回轉,有耍花樣的象,立刻開槍射擊,丁暮秋也同時開火,只聽 ‘砰’地一聲——沈心雨的左手槍被擊飛!丁暮秋的右手槍也同樣脫了手,兩柄槍 在空中旋轉著,兩人誰都沒再扣動扳機,形成對峙。一刹那間仿佛所有人都停止了 呼吸。 ‘啪’,丁暮秋的槍落地。又是‘啪’地一聲,沈心雨的槍也落在地上。兩人 的眼睛都盯住了對方的一舉一動,對兩柄槍落地的聲音恍若未聞。段子孝喊道: “住手!大家都是自己人!” 沈心雨沒有理他,沖丁暮秋道:“你剩下的是左手槍,我剩下的是右手槍,你 說誰的勝算會更大些?” 段子孝心中苦笑:槍手與習武之人一樣,遇到了高手便要比個高下,人類的爭 強好勝心是永遠不會消失的,連沈心雨這種女人身上也不例外。 丁暮秋活動活動被震得有些發麻的右手關節,微笑著反問道:“你說呢?” 沈心雨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說道:“若非你剛才那一下花樣兒,以你的速度 我是絕對殺不了你的。”丁暮秋笑道:“你是想說現在不同了?”“砰——”槍聲 毫無徵兆地響起! 沈心雨的槍被打得脫手跳起來,丁暮秋眼神冰冷異常,槍聲連響,子彈不停地 向沈心雨的前胸射去!偏偏卻都打在她那只空中落下的槍上,沒有傷到沈心雨半分! 沈心雨的手槍被打得在空中直上直下地翻滾,落下又被打飛,打飛又複落下, 跳動不已,丁暮秋連開了七槍,那槍就跳了七下,最絕的是那槍總是在沈心雨的面 前跳動,沒有左右偏移半分。 丁暮秋停了,半空中的槍這才‘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爲丁暮秋這一手精湛的表演而折服了,無論是段子孝還是段玉鶯, 或是關組長和他那三名手下,還有那些跟著沈心雨從後院折回的幾個人。江湖上總 是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不服高人有罪。”在場的人當然都是江湖人,也早就知道 這句話。輸不認輸,敗不言敗,那樣的人在江湖上誰也不會瞧得起。 沈心雨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已然濕透。 她緩緩地道:“你是丁暮秋。”她的語氣中沒有疑問的意思,簡直就是下結論 似地在說. 丁暮秋笑了:“人出了名,反倒不是一件好事。”他收起槍,拱了拱手 :“多有得罪。”然後俯身察看閻老七的傷勢,皺眉道:“七哥,你這肩頭受傷不 輕. ”關組長忙道:“他本在外面鬼……偷聽,我以爲是漢奸鬼子,便開了一槍, 實在對不祝”閻老七笑道:“不知者不怪,你若是日本人,看我饒得了你!”關組 長見他重傷之下談笑風聲,不禁也是心生敬仰。他有些歉疚地道:“想不到,你真 的是專殺鬼子閻老七。你的腿……”閻老七勉強笑道:“一次在茂林我帶著七個兄 弟被鬼子堵個正著,……後來才知道,那是我們幫上盧老大告的密……那一場血戰, 其他弟兄全死了,我僥倖逃脫,這一條腿上鉚進了三顆槍子兒,還沒了一條左胳膊, 算是撿了條命,後來腿上的槍子兒挖出來兩顆,還有一顆鉚進了骨頭,沒法取,就 這么長在了腿上,……瘸了。”關組長那邊聽了,不禁搖頭歎息,想起將來未知何 時,也許自己也和當年的閻老七一樣,與日寇決一雌雄,血染沙場,蕭索的心境中 頓生幾分壯志豪情。 丁暮秋道:“看起來我們中間發生了誤會,這位元閻老七是我的朋友,而你們 也是抗日的同道。”沈心雨道:“誤傷了貴友,實在對不住得很。” 兩下把話說開,丁暮秋出得屋來,見後院焦春水、丁小月、于英兒三人仍與部 分山河會的手下對峙著,請沈心雨簡單說明了情況,又互相介紹姓名,兩下罷手言 合。人重回屋中,丁小月先給閻老七取彈頭,包紮傷口,于英兒出去,通知遠處 快人會的弟兄們,原來快人會的包春風和老四帶著人都埋伏在外,作以後援,人 聽說無事了,皆大歡喜,都現身奔入院中。 沈心雨見走在前面那女子年約三十,面帶微笑,舉手投足,宛如春風拂面,不 由笑道:“快人會包春風?”包春風笑道:“正是,剛才聽于英兒妹子說了,想必 您就是沈心雨。”沈心雨點點頭,又沖包春風身後那漢子道:“海城杜老四?”老 四因閻老七被誤傷一事,心中不滿,拱了拱手,算是回應。包春風道:“我快人會 以清倭除寇爲已任,既然山河會也是抗日同仁,以後咱們兩會還要多親多近。” 沈心雨冷道:“山河會同道早已遍佈華北,我們並非僅僅抗日而已,一切外國 列強,都在我山河會的清除範圍之內,我們的目標是一統華夏,一洗山河!我此次 到東北來,便是要發展山河會在東北的勢力,早聞快人會早年由通遼起家,如今勢 力遍及遼、吉兩省,然而畢竟有你們自身的局限性,不能做大,不如加入我們山河 會,同心同德,攜手共創一番宏基偉業. ” 包春風未及說話,杜老四哼了一聲,開口道:“軍閥割據,由來已久,各握重 兵,各有靠山,貴會有何能力可一統華夏,一洗山河?豈非癡人說夢!我們快人會 雖然名聲不響,勢力不雄,但卻很少空口說白話,幹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事,山河會 若是投入我會麾下,或可增些實事求是的作風. ”關組長挺身怒道:“你快人會儘 是些如是莽夫,只曉盲目蠻幹,不知規劃籌謀,如同無頭蒼蠅亂撞一氣,卻又自以 爲是,世上人都如你們這般,豈不成了一盤散沙,中國何時才得統一!?” 兩廂的手下人見關組長與杜老四說話火藥味漸濃,面上敵意頓生,各自尋思 著要摸傢夥。沈心雨沈道:“關嘯!退下!”關組長道:“會長……”沈心雨道: “我山河會以復興中國爲已任,你卻在此圖一時口舌之快,大言不慚,若使兩方生 隙,豈非于大業不利?”包春風道:“你我兩會殊途同歸,宗旨一樣,也不必拘於 小節,來日共同抗日,還要攜手同心。”沈心雨微笑點頭. 丁暮秋忙對包春風道: “我們這么多人在這裏聚集,若被日本人發現,反爲不妥,老七的傷勢頗重,姐姐 先帶他回去吧。”包春風見此情景,心知多說無益,便叫人起閻老七,又問丁暮 秋道:“兄弟,你呢?”丁暮秋回身望瞭望沈心雨,心想山河會實力既強,不如和 她談談將來聯合抗日的事情。卻正瞧見段玉鶯侍在父親身畔,兩眼如秋水橫波,哀 怨中透著清愁。他扭過頭來,道:“姐姐,咱們日後再見。”包春風遲疑一下,揮 手與人作別,帶著手下人護著杜老七去了。 這邊沈心雨吩咐關組長道:“人多惹眼,你讓兄弟們散了,到馬組長那邊會合。” 關組長應著,分派人各自散去,丁暮秋問及清源武館之事,沈心雨把如何殺死細 川父子的事情說了一遍,當然對自己與細川父子的淵源並未提及。 焦春水未能手刃仇人,十分遺憾。問道:“細川父子屍首現在何處?”沈心雨 道:“那天我們共殺了七十九人,算上細川父子,司機青井,共八十二人,好在清 源武館地處偏僻,屍體運到城外沒費多少事,在亂葬崗潑上油燒了,什么也沒剩。” 焦春水一聽,心中更是難過:連割下死人頭顱回去祭奠義父的願望都不成了。丁暮 秋勸慰道:“既然細川寺已死,仇也就報了,不必拘於舊禮,太過執著。”焦春水 雖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也只得作罷. 丁暮秋見段子孝在側一言不發,兩肩上著 夾板吊帶,便問道:“傷勢如何?”段子孝笑道:“廢了。”語氣雖然輕鬆,卻含 著幾分苦澀,對於一個武術家和槍手來說,失去雙臂的打擊是致命的,這一點丁暮 秋最清楚不過,看著段子孝一臉的淡然,他的心中也極不是滋味。扭頭向段玉鶯望 去,她卻將臉扭向了一邊。 沈心雨道:“那天過去後,我們暫時隱藏起來,觀察動靜,卻打聽到黑龍堂被 你單槍匹馬給端了。”丁暮秋一笑:“哪是我一個人,分明是一群人。”沈心雨道 :“黑龍堂幾年之內,崛起于東北,成爲黑道上第一堂口,發展速度的確令人瞠目, 卻沒想到,他們竟然是日本人暗中培植的勢力。”丁暮秋道:“如今的中國,各種 勢力極爲複雜,不但有新舊軍閥、諸列強等大的勢力,還有各門各幫的小堂口,各 種革命勢力,錯綜紛亂,各自爲政,也有互通,要想理出個頭緒來,的確很難. 黑 龍堂的崛起借助了日本人的力量,也不足爲奇,如今的黑龍堂總壇被毀,人心已亂, 我們趁此機會將黑龍堂改造爲一支抗日力量是大有希望的。”丁暮秋心中一直在想 著小滿與葉依雲的事,如果葉依雲能被小滿所感化,使黑龍堂反戈一擊,矛頭指向 日本,那么無疑是東北最強有力的一支民間抗日力量。 沈心雨冷笑道:“你認爲葉依雲會反過來去打日本人么?簡直是笑話!”丁暮 秋聽她話裏有話,忙問道:“爲什么這么說?”沈心雨道:“因爲她是日本人!” 丁暮秋立刻皺起了眉頭. 沈心雨繼續道:“我們在清源武館找到了一部分日本駐中 國秘密特務的名單,其中之一,便是葉依雲,她其實姓淺井,是日本對外聯絡部淺 井壽康的女兒,清源武館本來就是日本駐奉天特務組織的巢穴,我想他們的資料不 會有問題. ” 焦春水道:“咱們得趕快去通知小滿. ”丁小月也道:“小滿對此一無所知, 恐怕他的處境十分危險. ”于英兒有些不解:“小滿給葉依雲求情,譚大哥和丁大 哥才放過了她,她不會對小滿下毒手吧?” 丁暮秋道:“無論如何,先通知小滿再說. ”他沖沈心雨一拱手,道:“多謝 了,後會有期!”沈心雨也拱手相送,丁暮秋轉身想走,又向段子孝父女望去,眼 中似有些猶豫。沈心雨道:“你放心,我和段子孝是老交情,我自會照顧他們。” 段子孝在側聽了,老臉之上,竟微微有些發紅. 丁暮秋微微一笑,道:“再會。” 轉身與焦春水、丁小月等四人急匆匆奔奉天城而去。 沈心雨望著丁暮秋一行人的背影,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兒子細川寺來,心中有 些絞痛,又有些愁悵。不由得摸了摸藏在衣內口袋中的紙包——那是火化細川寺之 前,在他頭上剪下來的一綹頭髮。她眼眶有些酸,立刻又咬緊了牙,冷冷地道: “我們也走吧。” 段玉鶯忽然道:“我不和你們走。” 沈心雨回過頭,道:“爲什么?”段玉鶯扭過頭,緊咬著嘴唇:“因爲我是日 本人。”段子孝的臉色忽然變得陰鬱起來,他知道段玉鶯的心裏在想著些什么。她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細川江一郎與美佐子的女兒,是個徹徹底底的日本 人,這對一直跟著段子孝,對日本人恨之入骨的她來說,是一個多么強烈的打擊! 偏偏這之前她又被同父異母的弟弟強暴,這對她來說,就像是在沈心雨、關組長、 段子孝這些中國人面前上演了一出只有日本人才做得出的亂倫醜劊雖然當事人都曾 毫不知情,但也正因爲此,才來得更加真實,更體現出了日本人兇殘的本性。雖然 她的遭遇在別人看來,都是讓人同情的,但她無法解放自己,她已無法擺脫這個既 定事實造成的心理旋渦. 此刻沈心雨眼中流出的,是冷漠。關組長眼中流出的,卻 是鄙夷。段子孝知道,在這些人面前,段玉鶯感受到的,只有恥辱。 段玉鶯面色凝重,跪在段子孝面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道:“爹……保重!” 段子孝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想扶起她,擦去她額上和著雪渣的泥土,卻無能爲 力。段玉鶯站起身,轉身快步跑了出去,沒有流一滴眼淚. 半晌,沈心雨冷冷道: “這就是日本人的種,忘恩負義. ” “住口!”段子孝的眼中露出火樣的光芒,又漸漸平息。他歎了口氣:“這孩 子只是……需要一個人,靜靜地,靜靜地呆上一陣子……”他晃動著有些佝僂的身 軀,向外走去。 沈心雨道:“你去哪里!”段子孝沒有回頭,他無聲地笑了笑,道:“現在這 世界哪里都是一樣的,去哪里又有何妨呢。”黑龍堂。 今日的黑龍堂已沒了往日的囂張,雪掩寒松,使這裏多了幾分平靜. 幾個堂 守在大門之外,卻仍是龍馬精神。原來那日黑龍堂被圍之後,所有人等都被軍隊押 走,進行必要的盤查訊問,這些堂或是些沒飯吃的窮苦人出身,或是些潦倒的東 北漢子,並不知黑龍堂首腦內幕,便按譚海的意思,簡單地教育一下算是完了,沒 想到,這些人中不少都受過日本人的欺壓,聽譚海的手下這一宣傳教育,反倒激長 了愛國熱情。總管張義,本就與葉依雲貌合神離,知其爲日本人做事後,一直隱忍 未發,如今正遇譚海‘招安’,他自然雙手歡迎,便讓他回來暫時主持黑龍堂奉天 總堂的事務。 丁暮秋一行四人入城之後,便叫了幾輛黃包車,急奔黑龍堂而來,到了門口, 那些堂認識他們,由一人引路向內而行。丁暮秋穩定心神,問那堂:“你們葉 堂主可在?”那堂道:“不知道,自打我們回來,就沒再見到她,也許張總管知 道。”丁小月問道:“副堂主呢?”那堂道:“應該和總堂主在一起吧,也好久 沒見到了。”說話間已然走到內堂,頭看,門窗經過修繕,煥然一新,燈籠高挂, 看起來已經是在準備過年了。丁暮秋挑簾進屋,只見屋中寬大空闊,肅穆如昔,想 起當日與葉依雲對坐飲酒,談笑風聲,心中不禁又升起一股無奈的清愁。 那堂道:“幾位稍坐,我去稟報總管。”說罷低頭轉身而出。 丁暮秋四人立於大廳內等候,不多時,張義挑簾而入,笑道:“原來是丁先生 到了,有失遠迎。”焦春水道:“你倒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 ”張義笑道:“這 還要多虧丁先生及諸位智破葉依雲奸謀,才使得黑龍堂免於爲奸人之所使埃”丁暮 秋道:“葉依雲和小滿在哪里?”張義一愣,道:“我自回堂中,就沒再見到他們, 黑龍堂的手下都出找了,一直沒個下落。”于英兒笑道:“說不定他們兩個躲到哪 里,雙宿雙飛,成親去啦!”丁小月嗔道:“女孩子家,盡說些輕佻話。”于英兒 一扭頭,哼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是天經地義的正經事,有什么輕佻了?” 張義大笑道:“好姑娘,夠直,夠爽快!” 此時門簾一挑,數名堂端著熱氣騰騰的菜肴走了進來,張義道:“丁先生, 請。”丁暮秋剛要回拒,于英兒卻早叫了起來:“哎呀,張總管,你想得可真周道, 折騰了一大天,我這肚子倒是真餓得咕咕叫啦!”丁小月攔住又要發作的焦春水, 對丁暮秋道:“既然連黑龍堂那么多人手都找不到他們,咱們著急也沒有用。”張 義忙笑道:“正是,正是。”于英兒忽然一把扯住張義的領子,道:“哎,不對呀, 我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是個相當冷峻的人哪!怎么會突然間變得這么熱 情了呢?”張義哭笑不得地道:“于大小姐可真難伺候,冷了不行,熱了也不行。” 人都笑了起來。 于英兒又湊得近了些,道:“我看你呀,是正高興著呢,葉依雲走了,小滿也 不見了,這樣一來,整個黑龍堂就是你說了算了,是不是呀?”張義正色道:“在 下不過是代理堂務而已,于小姐這玩笑可開不得。況且如今日本人日漸猖獗,可不 是咱們中國人自己爭權奪勢的時候。”丁暮秋忽然道:“葉依雲是日本人,你可知 道?” 張義一愣,道:“怎會有這種事?”丁暮秋淡然地望著他:“一個日本人,僞 裝得再象,也應看得出些蛛絲馬,你難道一點都沒察覺到過嗎?”張義沈吟一陣, 道:“若說葉堂主親日,倒也不假,若說她是日本人,卻叫人難以相信啦。”丁暮 秋忽然手一晃,槍口已指向了張義的頭,淡淡笑道:“的確叫人難以相信。”張義 望著黑黑的槍口,不解地道:“丁先生,你這是幹什么?”丁暮秋一笑:“若非仔 細辨查,的確真假難分,你的漢語說得雖好,可是在語氣的輕重緩急上,還是與中 國人有細微的差別. ”張義笑道:“丁先生耳力非凡,令人佩服,其實中國各地方 言土語極多,語氣輕重緩急各不相同,我祖籍臨江,本是朝鮮族人,七歲喪母,被 漢族人收養,學習漢語,後隨養父輾轉奔波,四處謀生,語音是有些雜亂,然而我 定居奉天,已有二十餘年,口音早已定型,但丁先生仍能從中聽出細微差別來,實 在令人不敢相信。”丁暮秋點了點頭,忽然張口說了些奇怪的話,有點象日本語, 只是在語氣抑揚頓挫上差一些。張義一愣,也以同樣的語言回答著,兩人說了七八 句後,丁暮秋收起槍,微微一笑:“多有得罪。”張義笑道:“丁先生行事謹慎, 緣是應該。” 于英兒問道:“你們在那裏學什么叫呢?”丁小月一笑:“傻丫頭,他們在說 朝鮮話。”于英兒問丁暮秋道:“你和他說什么了?”丁暮秋一笑:“我問他辣菜 的配料和做法。”人都笑了起來。 ---------- 好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