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二十岁的巴黎(1) 邹滨逊漂流记(自序) 鲁滨逊乘大船,漂落荒岛;邹滨逊乘大鸟,漂落巴黎——把巴黎比荒岛,会 不会伤害法国人的感情呢?可是话说回来,他们自己在法语里,可就是把包括远 近郊的大巴黎地区称呼为法兰西岛的! 前两天下载了琼瑶阿姨最新偶像剧的第一集来看,哗,真是越看眼睛越大: 女主角在戴高乐机场下飞机,神采奕奕,通身不带一丝褶;贴心的准姐夫接机兼 作导游,指着塞纳河畔的古监狱大言不惭地说:“看,那是奥赛美术馆!”入住 豪华酒店后客房经理满脸堆笑送上吃喝玩乐全包卡;用中文大大咧咧问“这东西 多少钱”,店师傅立刻用法语回答“一欧元”……最神的是溜出酒店逛巴黎,马 上有同胞帅叔从天而降全程陪同——这帅叔可厉害了,不仅让身材火爆的法国妞 儿追出半条街狂嚷着要嫁他,还赤手空拳打退了N 个前来滋事的彪悍的黑人白人 小伙子——于是,女主角与帅叔得以在圣母院前携手嬉戏,惊起一群肥鸽…… 这等好事,我为啥零星半点也未遇上?不过无需肉酸肉痛,我在法国的朋友 也都没有——能遇上的,大约只有琼瑶女主角。七昏八素到达巴黎的第一天,我 与女主角的唯一相似之处,是我们的法语水平。那时我对法语的全部认知就是一 句“赛拉味”,此外连法语究竟是不是也有26个字母,都不能够确定——可惜, “赛拉味”只能让我冒充哲学家,却换不来半块面包。 那时的巴黎对我而言是什么呢?就是个危机四伏、隔膜深重的荒岛:荒岛可 以风景如画,也可以生机盎然,只不过,四周熙熙攘攘,没有一个是同类,没有 一个说着自己的语言,达成任何一个微小的愿望,都难于上青天……大家可以回 想《猿人星球》,体味身陷群猿的感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记得在巴黎的第一周,整整七天,坐在那家以夏威夷语 Hello 为名的小小青年旅馆猥琐的铺位上,我每天琢磨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是:要 不要抓紧时间买一张单程机票回家去?而最后为什么没有买,是因为不知道如何 把我的旅行支票兑换成钱,并且不知道到哪里买、怎么买。 那第一个星期长如一个世纪,也正是从那个星期起,我开始了数年先以生存、 后以发展为目标的摸索加垦荒。如同鲁滨逊在岛上捕羊生火、挖洞搭帐篷、用树 叶做衣服,在这里衣食住行也没有一样不用操心。单说一个“食”——我还记得 在第一任房东家百思不解地注视着锅里的胡萝卜块,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不肯软下 来,直到房东跳进厨房大喊“要加水!要加水!”还记得在费塞特家,已经放好 锅倒上油,因为电炉实在慢热,见缝插针上了趟厕所,回来后菜一下锅,飞溅的 油星在我左胳膊上留下的三五点印记,这么多年后都没有消去。当然也记得在超 市面对那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猜哑谜,在面包店为了一块三明治和店师傅打哑语, 还有聚会时从一大盘黄润可爱的圆形“蛋糕”中抢出一块扇形,大口咬下去才知 道是奶酪而且是羊奶酪,一点不夸张的,我立刻热泪盈眶向洗手间奔去…… 这还不是最糟的。在岛上鲁滨逊渴望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能从海盗船上逃 到他那里去,让他能有个同类的人说说话,而我在结识知己的星期五星期六星期 天之前,在把四周的猿人变成可交流的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之前,也经过漫长的 孤独的日子——周末无比的好天气,却只是关在房间里,看天看天再看天;偶尔 鼓足勇气一个人出门,走路都抖抖索索的,像是怕踩了自己的影子…… 写到这儿,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在这岛上存活了这么多年,并且还活得 挺滋润。当然我绝不是说我已经修炼得如鱼得水了,岛上生活,用张爱玲的话说, 依旧时不时爬点虱子跳蚤,况且我所谓的摸索、垦荒,在高人眼里,都只是鸡毛 蒜皮、提不上筷子……我只不过回头去看初来乍到的自己,“古今多少事,都付 笑谈中”,自嘲一下,感慨一下,然后自己拍自己肩膀一下。 又想起海明威大叔那句老掉牙的话,“如果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 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哪里,她都将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个不固定的圣节。” (If you are lucky enough to have lived in Paris as a young man, then wherever you go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it stays with you, for Paris is a moveable feast.)——注意,他说的是生活过,不是游览过,而我把二十 打头的年月的大部分扔在这里,所做的也仅仅是生活而已。亲手摸索垦植过的岛 才会成为自己的岛,亲手摸索垦植过的生活才会成为自己的生活——现在,巴黎 对我而言是一种立体的过程,不再是明信片上的平面景点、贴上自己的大头就是 “到此一游”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