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重返哥廷根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怎么会涌现这样一首诗呢?我一时有点茫然、懵然。但又立刻意识到,这一 座只有十来万人的异域小城,在我的心灵深处,早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了。我曾 在这里度过整整十年,是风华正茂的十年。我的足迹印遍了全城的每一寸土地。 我曾在这里快乐过,苦恼过,追求过,幻灭过,动摇过,坚持过。这一座小城实 际上决定了我一生要走的道路。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我的心灵上打上永不磨 灭的烙印。我在下意识中把它看作第二故乡,不是非常自然的吗? 我今天重返第二故乡,心里面思绪万端,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感情上有 一种莫名其妙的重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似欣慰,似惆怅,似追悔,似向往。 小城几乎没有变。市政厅前广场上矗立的有名的抱鹅女郎的铜像,同三十五年前 一模一样。一群鸽子仍然像从前一样在铜像周围徘徊,悠然自得。说不定什么时 候一声呼哨,飞上了后面大礼拜堂的尖顶。我仿佛昨天才离开这里,今天又回来 了。我们走下地下室,到地下餐厅去吃饭。里面陈设如旧,座位如旧,灯光如旧, 气氛如旧。连那年轻的服务员也仿佛是当年的那一位。我仿佛昨天晚上才在这里 吃过饭。广场周围的大小铺子都没有变。那几家著名的餐馆,什么" 黑熊" 、" 少爷餐厅" 等等,都还在原地。那两家书店也都还在原地。总之,我看到的一切 都同原来一模一样。我真的离开这座小城已经三十五年了吗? 但是,正如中国古人所说的,江山如旧,人物全非。环境没有改变,然而人 物却已经大大地改变了。我在火车上回忆到的那一些人,有的如果还活着的话年 龄已经过了一百岁。这些人的生死存亡就用不着去问了。那些计算起来还没有这 样老的人,我也不敢贸然去问,怕从被问者的嘴里听到我不愿意听的消息。我只 绕着弯子问上那么一两句,得到的回答往往不得要领,模糊得很。这不能怪别人, 因为我的问题就模糊不清。我现在非常欣赏这种模糊,模糊中包含着希望。可惜 就连这种模糊也不能完全遮盖住事实。结果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我只 能在内心里用无声的声音来惊呼了。 在惊呼之余,我仍然坚持怀着沉重的心情去访旧。首先我要去看一看我住过 整整十年的房子。我知道,我那母亲般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早已离开了人世。但 是房子却还存在,那一条整洁的街道依旧整洁如新。从前我经常看到一些老太太 用肥皂来洗刷人行道,现在这人行道仍然像是刚才洗刷过似的,躺下去打一个滚, 决不会沾上一点尘土。街拐角处那一家食品商店仍然开着,明亮的大玻璃窗子里 面陈列着五光十色的食品。主人却不知道已经换了第几代了。我走到我住过的房 子外面,抬头向上看,看到三楼我那一间房子的窗户,仍然同以前一样摆满了红 红绿绿的花草,当然不是出自欧朴尔太太之手。我蓦地一阵恍惚,仿佛我昨晚才 离开,今天又回家了。我推开大门,大步流星地跑上三楼。我没有用钥匙去开门, 因为我意识到,现在里面住的是另外一家人了。从前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恐怕早已 安息在什么墓地里了,墓上大概也栽满了玫瑰花吧。我经常梦见这所房子,梦见 房子的女主人,如今却是人去楼空了。我在这里度过的十年中,有愉快,有痛苦, 经历过轰炸,忍受过饥饿。男房东逝世后,我多次陪着女房东去扫墓。我这个异 邦的青年成了她身边的惟一的亲人。无怪我离开时她嚎啕痛哭。我回国以后,最 初若干年,还经常通信。后来时移事变,就断了联系。我曾痴心妄想,还想再见 她一面。而今我确实又来到了哥廷根,然而她却再也见不到,永远永远地见不到 了。 我徘徊在当年天天走过的街头,这里什么地方都有过我的足迹。家家门前的 小草坪上依然绿草如茵。今年冬雪来得早了一点。十月中,就下了一场雪。白雪、 碧草、红花,相映成趣。鲜艳的花朵赫然傲雪怒放,比春天和夏天似乎还要鲜艳。 我在一篇短文《海棠花》里描绘的那海棠花依然威严地站在那里。我忽然回忆起 当年的冬天,日暮天阴,雪光照眼,我扶着我的吐火罗文和吠陀语老师西克教授, 慢慢地走过十里行街。心里面感到凄清,但又感到温暖。回到祖国以后,每当下 雪的时候,我便想到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回首前尘,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我也没有忘记当年几乎每一个礼拜天都到的席勒草坪。它就在小山下面,是 进山必由之路。当年我常同中国学生或者德国学生,在席勒草坪散步之后,就沿 着弯曲的山径走上山去。曾登上俾思麦塔,俯瞰哥廷根全城;曾在小咖啡馆里流 连忘返;曾在大森林中茅亭下躲避暴雨;曾在深秋时分惊走觅食的小鹿,听它们 脚踏落叶一路窸窸地逃走。甜蜜的回忆是写也写不完的,今天我又来到这里。 碧草如旧,亭榭犹新。但是当年年轻的我已颓然一翁,而旧日游侣早已荡若云烟, 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远走高飞,到地球的另一半去了。此情此景,人非木 石,能不感慨万端吗? 我在上面讲到江山如旧,人物全非。幸而还没有真正地全非。几十年来我昼 思梦想最希望还能见到的人,最希望他们还能活着的人,我的" 博士父亲" ,瓦 尔德施米特教授和夫人居然还都健在。教授已经是八十三岁高龄,夫人比他寿更 高,是八十六岁。一别三十五年,今天重又会面,真有相见疑梦之感。老教授夫 妇显然非常激动,我心里也如波涛翻滚,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们围坐在不太亮的 电灯光下,杜甫的名句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四十五年前我初到哥廷根我们初次见面,以及以后长达十年相处的情景,历 历展现在眼前。那十年是剧烈动荡的十年,中间插上了一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我 们没有能过上几天好日子。最初几年,我每次到他们家去吃晚饭时,他那个十几 岁的独生儿子都在座。有一次教授同儿子开玩笑:" 家里有一个中国客人,你明 天到学校去又可以张扬吹嘘一番了。" 哪里知道,大战一爆发,儿子就被征从军, 一年冬天,战死在北欧战场上。这对他们夫妇俩的打击,是无法形容的。不久教 授也被征从军。他心里怎样想,我不好问,他也不好说。看来是默默地忍受痛苦。 他预定了剧院的票,到了冬天,剧院开演,他不在家,每周一次陪他夫人看戏的 任务,就落到我肩上。深夜,演出结束后,我要走很长的道路,把师母送到他们 山下林边的家中,然后再摸黑走回自己的住处。在很长的时间内,他们那一座漂 亮的三层楼房里,只住着师母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