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新年抒怀 我在二十世纪生活了八十多年了。再过七年,这一世纪,这一千纪就要结束 了。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变化多端的世纪。我心里这一面镜子照见的东西当然也 是富于变化的,五花八门的,但又多姿多彩的。它既照见了阳关大道,也照见了 独木小桥;它既照见了山重水复,也照见了柳暗花明。我不敢保证我这一面心镜 绝对通明锃亮,但是我却相信,它是可靠的,其中反映的倒影是符合实际的。 我揣着这一面镜子,一揣揣了八十多年。我现在怎样来评价镜子里照出来的 二十世纪呢?我现在怎样来评价镜子里照出来的我的一生呢?呜呼,慨难言矣! 慨难言矣!" 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效法这一句词,说上一句:天凉好个冬! 只有一点我是有信心的: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的核心)复兴 的世纪。现在世界上出现了许多影响人类生存前途的弊端,比如人口爆炸,大自 然被污染,生态平衡被破坏,臭氧被破坏,粮食生产有限,淡水资源匮乏,等等, 这只有中国文化能克服,这就是我的最后信念。 1993年2 月17日新年抒怀 除夕之夜,半夜醒来,一看表,是一点半钟,心里轻轻地一颤:又过去一年 了。 小的时候,总希望时光快快流逝,盼过节,盼过年,盼迅速长大成人。然而, 时光却偏偏好像停滞不前,小小的心灵里溢满了忿忿不平之气。 但是,一过中年,人生之车好像是从高坡上滑下,时光流逝得像电光一般。 它不饶人,不了解人的心情,愣是狂奔不已。一转眼间,"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 舟已过万重山" ,滑过了花甲,滑过了古稀,少数幸运者或者什么者,滑到了耄 耋之年。人到了这个境界,对时光的流逝更加敏感。年轻的时候考虑问题是以年 计,以月计。到了此时,是以日计,以小时计了。 我是一个幸运者或者什么者,眼前正处在耄耋之年。我的心情不同于青年, 也不同于中年,纷纭万端,决不是三两句就能说清楚的。我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 绪来。 过去的一年,可以说是我一生最辉煌的年份之一。求全之毁根本没有,不虞 之誉却多得不得了,压到我身上,使我无法消化,使我感到沉重。有一些称号, 初戴到头上时,自己都感到吃惊,感到很不习惯。就在除夕的前一天,也就是前 天,在解放后第一次全国性国家图书奖会议上,在改革开放以来十几年的,包括 文理法农工医以及军事等等方面的五十一万多种图书中,在中宣部和财政部的关 怀和新闻出版署的直接领导下,经过全国七十多位专家的认真细致的评审,共评 出国家图书奖四十五种。只要看一看这个比例数字,就能够了解获奖之困难。我 自始至终参加了评选工作。至于自己同获奖有份,一开始时,我连做梦都没有梦 到。然而结果我却有两部书获奖。在小组会上,我曾要求撤出我那一本书,评委 不同意。我只能以不投自己的票的办法来处理此事。对这个结果,要说自己不高 兴,那是矫情,那是虚伪,为我所不取。我更多地感觉到的是惶恐不安,感觉到 惭愧。许多非常有价值的图书,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评上,自己却一再滥竽。这 也算是一种机遇,也是一种幸运吧。我在这里还要补上一句:在旧年的最后一天 的《光明日报》上,我读到老友邓广铭教授对我的评价,我也是既感且愧。 我过去曾多次说到,自己向无大志,我的志是一步步提高的,有如水涨船高。 自己决非什么天才,我自己评估是一个中人之才。如果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取之 处的话,那就是,自己是勤奋的,这一点差堪自慰。我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是 一个自知文明超过需要的人,是一个思维不懒惰,脑筋永远不停地转动的人。我 得利之处,恐怕也在这里。过去一年中,在我走的道路上,撒满了玫瑰花;到处 是笑脸,到处是赞誉。我成为一个" 很可接触者" 。要了解我过去一年的心情, 必须把我的处境同我的性格,同我内心的感情联系在一起。 现在写" 新年抒怀" ,我的" 怀" ,也就是我的心情,在过去一年我的心情 是什么样子的呢? 首先是,我并没有被鲜花和赞誉冲昏了头脑,我的头脑是颇为清醒的。一位 年轻的朋友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尽管从表面上来 看,我似乎是朝气蓬勃,在学术上野心勃勃,我揽的工作远远超过一个耄耋老人 所能承担的,我每天的工作量在同辈人中恐怕也居上乘。但是我没有忘乎所以, 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年龄。在朋友欢笑之中,在家庭聚乐之中,在灯红酒绿之时, 在奖誉纷至潮来之时,我满面含笑,心旷神怡,却蓦地会在心灵中一闪念:" 这 一出戏快结束了!" 我像撞客的人一样,这一闪念紧紧跟随着我,我摆脱不掉。 是我怕死吗?不,不,决不是的。我曾多次讲过:我的性命本应该在十年浩 劫中结束的。在比一根头发丝还细的偶然性中,我侥幸活了下来。从那以后,我 所有的寿命都是白拣来的;多活一天,也算是" 赚了" 。而且对于死,我近来也 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看法:"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死是自然规律,谁也 违抗不得。用不着自己操心,操心也无用。 那么我那种快煞戏的想法是怎样来的呢?记得在大学读书时,读过俞平伯先 生的一篇散文:《重过西园码头》,时隔六十余年,至今记忆犹新。其中有一句 话:" 从现在起我们要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 这就说明,过去日子过得不仔细, 甚至太马虎。俞平伯先生这样,别的人也是这样,我当然也不例外。日子当前, 总过得马虎。时间一过,回忆又复甜蜜。宋词中有一句话:" 当时只道是寻常。 " 真是千古名句,道出了人们的这种心情。我希望,现在能够把当前的日子过得 仔细一点,认为不寻常一点。特别是在走上了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时,更应该这样。 因此,我的快煞戏的感觉,完全是积极的,没有消极的东西,更与怕死没有牵连。 在这样的心情的指导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想到了很多的人。首先是想到 了老朋友。清华时代的老朋友胡乔木,最近几年曾几次对我说,他想要看一看年 轻时候的老朋友。他说:" 见一面少一面了!" 初听时,我还觉得他过于感伤。 后来逐渐品味出他这一句话的分量。可惜他前年就离开了我们,走了。去年我用 实际行动响应了他的话,我邀请了六七位有五六十年友谊的老友聚了一次。大家 都白发苍苍了,但都兴会淋漓。我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好事。我哪里会想到,参加 聚会的吴组缃现已病卧医院中。我听了心中一阵颤动。今年元旦,我潜心默祷, 祝他早日康复,参加我今年准备的聚会。没有参加会的老友还有几位。我都一一 想到了,我在这里也为他们的健康长寿祷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