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家和我自己 但是,我自己又觉得,我这种精神状态之所以能够产生,不是没有根据的。 我国现行的退休制度,教授年龄是六十岁到七十岁。可是,就我个人而论,在学 术研究上,我的冲刺起点是在八十岁以后。开了几十年的会,经过了不知道多少 次政治运动,做过不知道多少次自我检查,也不知道多少次对别人进行批判,最 后又经历了十年浩劫,"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白白地 消磨过去了。如果不是造化小儿对我垂青,制止了我实行自己年龄计划的话,在 我八十岁以前(这也算是高寿了)就" 遽归道山" ,我留给子孙后代的东西恐怕 是不会多的。不多也不一定就是坏事。留下一些不痛不痒,灾祸梨枣的所谓著述, 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但是,对我自己来说,恐怕就要" 另案处理" 了。 在从八十岁到九十岁这个十年内,在我冲刺开始以后,颇有一些值得纪念的 甜蜜的回忆。在撰写我一生最长的一部长达八十万字的著作《糖史》的过程中, 颇有一些情节值得回忆,值得玩味。在长达两年的时间内,我每天跑一趟大图书 馆,风雨无阻,寒暑无碍。燕园风光旖旎,四时景物不同。春天姹紫嫣红,夏天 荷香盈塘,秋天红染霜叶,冬天六出蔽空。称之为人间仙境,也不为过。然而, 在这两年中,我几乎天天都在这样瑰丽的风光中行走。可是我都视而不见,甚至 不视不见。未名湖的涟漪,博雅塔的倒影,被外人视为奇观的胜景,也未能逃过 我的漠然,懵然,无动于衷。我心中想到的只是大图书馆中的盈室满架的图书, 鼻子里闻到的只有那里的书香。 《糖史》的写作完成以后,我又把阵地从大图书馆移到家中来,运筹于斗室 之中,决战于几张桌子之上。我研究的对象变成了吐火罗文A 方言的《弥勒会见 记剧本》。这也不是一颗容易咬的核桃,非用上全力不行。最大的困难在于缺乏 资料,而且多是国外的资料。没有办法,只有时不时地向海外求援。现在虽然号 称为信息时代,可是我要的消息多是刁钻古怪的东西,一时难以搜寻,我只有耐 着性子恭候。舞笔弄墨的朋友,大概都能体会到,当一篇文章正在进行写作时, 忽然断了电,你心中真如火烧油浇,然而却毫无办法,只盼喜从天降了,只能听 天由命了。此时燕园旖旎的风光,对于我似有似无,心里想到的,切盼的只有海 外的来信。如此又熬了一年多,《弥勒会见记剧本》英译本终于在德国出版了。 两部著作完了以后,我平生大愿算是告一段落。痛定思痛,蓦地想到了,自 己已是望九之年了。这样的岁数,古今中外的读书人能达到的只有极少数。我自 己竟能置身其中,岂不大可喜哉! 我想停下来休息片刻,以利再战。这时就想到,我还有一个家。在一般人心 目中,家是停泊休息的最好的港湾。我的家怎样呢?直白地说,我的家就我一个 孤家寡人,我就是家,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害饿。这样一来,我应该感觉很 孤独了吧。然而并不。我的家庭" 成员" 实际上并不止我一个" 人" 。我还有四 只极为活泼可爱的,一转眼就偷吃东西的,从我家乡山东临清带来的白色波斯猫, 眼睛一黄一蓝。它们一点礼节都没有,一点规矩都不懂,时不时地爬上我的脖子, 为所欲为,大胆放肆。有一只还专在我的裤腿上撒尿。这一切我不但不介意,而 且顾而乐之,让猫们的自由主义恶性发展。 我的家庭" 成员" 还不止这样多,我还养了两只山大小校友张衡送给我的乌 龟。乌龟这玩意儿,现在名声不算太好;但在古代却是长寿的象征。有些人的名 字中也使用" 龟" 字,唐代就有李龟年、陆龟蒙等等。龟们的智商大概低于猫们, 它们决不会从水中爬出来爬上我的肩头。但是,龟们也自有龟之乐,当我向它喂 食时,它们伸出了脖子,一口吞下一粒,它们显然是愉快的。可惜我遇不到惠施, 他决不会同我争辩,我何以知道龟之乐。 我的家庭" 成员" 还没有到此为止,我还饲养了五只大甲鱼。甲鱼,在一般 老百姓嘴里叫" 王八" ,是一个十分不光彩的名称,人们讳言之。然而我却堂而 皇之地养在大瓷缸内,一视同仁,毫无歧视之心。是不是我神经出了毛病?用不 着请医生去检查,我神经十分正常。我认为,甲鱼同其他动物一样有生存的权利。 称之为王八,是人类对它的诬蔑,是向它头上泼脏水。可惜甲鱼无知,不会向世 界最高法庭上去状告人类,还要求赔偿名誉费若干美元,而且要登报声明。我个 人觉得,人类在新世纪,新千年中最重要的任务是处理好与大自然的关系。恩格 斯已经警告过我们:" 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每一次这样的胜 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一百多年来的历史事实,日益证明了恩格斯警告之 正确与准确。在新世纪中,人类首先必须改恶向善,改掉乱吃其他动物的恶习。 人类必须遵守宋代大儒张载的话:"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把甲鱼也看成是自 己的伙伴,把大自然看成是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征服的对象。这样一来,人类庶 几能有美妙光辉的前途。至于对我自己,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世说新语》中的人 物,放诞不经。如果真是的话,那就,那就——由它去吧。 再继续谈我的家和我自己。 我在十年浩劫中,自己跳出来反对那位倒行逆施的" 老佛爷" ,被打倒在地, 被戴上了无数顶莫须有的帽子,天天被打,被骂。最初也只觉得滑稽可笑。但" 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 ,最后连我自己都怀疑起来了:" 此身合是坏 人未?泪眼迷离问苍天。"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坏;但在许多人眼中,我已经成了 一个" 不可接触者" 。 然而,世事多变,人间正道。不知道是怎么一来,我竟转身一变成了一个" 极可接触者" 。我常以知了自比。知了的幼虫最初藏在地下,黄昏时爬上树干, 天一明就蜕掉了旧壳,长出了翅膀,长鸣高枝,成了极富诗意的虫类,引得诗人 "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了。我现在就是一只长鸣高枝的蝉,名声四被,头 上的桂冠比" 文革" 中头上戴的高帽子还要高出多多,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脸红。 其实我自己深知,我并没有那么好。然而,我这样发自肺腑的话,别人是不会相 信的。这样一来,我虽孤家寡人,其实家里每天都是热闹非凡的。有一位多年的 老同事,天天到我家里来" 打工" ,处理我的杂务,照顾我的生活,最重要的事 情是给我读报,读信,因为我眼睛不好。还有就是同不断打电话来或者亲自登门 来的自称是我的" 崇拜者" 的人们打交道。学校领导因为觉得我年纪已大,不能 再招待那么多的来访者,在我门上贴出了通告,想制约一下来访者的袭来,但用 处不大,许多客人都视而不见,照样敲门不误。有少数人竟在门外荷塘边上等上 几个钟头。除了来访者打电话者外,还有扛着沉重的摄像机而来的电视台的导演 和记者,以及每天都收到的数量颇大的信件和刊物。有一些年青的大中学生,把 我看成了有求必应的土地爷,或者能预言先知的季铁嘴,向我请求这请求那,向 我倾诉对自己父母都不肯透露的心中的苦闷。这些都要我那位" 打工" 的老同事 来处理,我那位打工者此时就成了拦驾大使。想尽花样,费尽唇舌,说服那些想 来采访,想来拍电视的好心和热心又诚心的朋友们,请他们稍安勿躁。这是极为 繁重而困难的工作,我能深切体会。其忙碌困难的情况,我是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