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决不抢班夺权 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他们都是著名的书法家、画家、诗 人、作家、教授。我们彼此之间,除了真挚的感情和友谊之外,决无所求于对方。 我是相信缘分的,"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缘分是说不明道不白 的东西,但又确实存在。我相信,我同朋友之间就是有缘分的。我们一见如故, 无话不谈。没见面时,总惦记着见面的时间;既见面则如鱼得水,心旷神怡;分 手后又是朝思暮想,忆念难忘。对我来说,他们不是亲属,胜似亲属。有人说: "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得到的却不只是一个知己,而是一群知己。有人说我 活得非常滋润。此情此景,岂是" 滋润" 二字可以了得! 我是一个呆板保守的人,秉性固执。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我决不改变。一身 卡其布的中山装,国内外不变,季节变化不变,别人认为是老顽固,我则自称是 " 博物馆的人物" ,以示" 抵抗" ,后发制人。生活习惯也决不改变。四五十年 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前后差不了五分钟。古人说" 黎明 即起" ,对我来说,这话夏天是适合的;冬天则是在黎明之前几个小时,我就起 来了。我五点吃早点,可以说是先天下之早点而早点。吃完立即工作。我的工作 主要是爬格子。几十年来,我已经爬出了上千万的字。这些东西都值得爬吗?我 认为是值得的。我爬出的东西不见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让人 升天成仙。但是其中决没有毒药,决没有假冒伪劣,读了以后至少能让人获得点 享受,能让人爱国,爱乡,爱人类,爱自然,爱儿童,爱一切美好的东西。总之 一句话,能让人在精神境界中有所收益。我常常自己警告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 但活着决不是为了吃饭。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决不能白白把生命浪费掉。如果我 有一天工作没有什么收获,晚上躺在床上就疚愧难安,认为是慢性自杀。爬格子 有没有名利思想呢?坦白地说,过去是有的。可是到了今天,名利对我都没有什 么用处了,我之所以仍然爬,是出于惯性,其他冠冕堂皇的话,我说不出。" 爬 格不知老已至,名利于我如浮云" ,或可能道出我现在的心情。 你想到过死没有呢?我仿佛听到有人在问。好,这话正问到节骨眼上。是的, 我想到过死,过去也曾想到死,现在想得更多而已。在十年浩劫中,在1967年, 一个千钧一发般的小插曲使我避免了走上" 自绝于人民" 的道路。从那以后,我 认为,我已经死过一次,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真赚 了个满堂满贯,真成为一个特殊的大富翁了。但人总是要死的,在这方面,谁也 没有特权,没有豁免权。虽然常言道:" 黄泉路上无老少," 但是,老年人毕竟 有优先权。燕园是一个出老寿星的宝地。我虽年届九旬,但按照年龄顺序排队, 我仍落在十几名之后。我曾私自发下宏愿大誓:在向八宝山的攀登中,我一定按 照年龄顺序鱼贯而登,决不抢班夺权,硬去加塞。至于事实究竟如何,那就请听 下回分解了。 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多少年来,我总以为自己已经参悟了人生。我常拿陶渊 明的四句诗当作座右铭:"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 现在才逐渐发现,我自己并没能完全做到。常常想到死,就是一个证明,我有 时幻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朋友送给我摆在桌上的奇石那样,自己没有生命,但 也决不会有死呢?我有时候也幻想:能不能让造物主勒住时间前进的步伐,让太 阳和月亮永远明亮,地球上一切生物都停住不动,不老呢?哪怕是停上十年八年 呢?大家千万不要误会,认为我怕死怕得要命。决不是那样。我早就认识到,永 远变动,永不停息,是宇宙根本规律,要求不变是荒唐的。万物方生方死,是至 理名言。江文通《恨赋》中说:"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那是没有见 地的庸人之举,我虽庸陋,水平还不会那样低。即使我做不到热烈欢迎大限之来 临,我也决不会饮恨吞声。 但是,人类是心中充满了矛盾的动物,其他动物没有思想,也就不会有这样 多的矛盾。我忝列人类的一分子,心里面的矛盾总是免不了的。我现在是一方面 眷恋人生,一方面却又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太辛苦了,我想休息一下了。我向往 庄子的话:"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 大家千万不要误会,以为我就要自杀。 自杀那玩意儿我决不会再干了。在别人眼中,我现在活得真是非常非常惬意了。 不虞之誉,纷至沓来;求全之毁,几乎绝迹。我所到之处,见到的只有笑脸,感 到的只有温暖。时时如坐春风,处处如沐春雨,人生至此,实在是真应该满足了。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不完全是这样惬意。古人说:" 不如意事常八九。" 这话对 我现在来说也是适用的。我时不时地总会碰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让自己的 心情半天难以平静。即使在春风得意中,我也有自己的苦恼。我明明是一头瘦骨 嶙峋的老牛,却有时被认成是日产鲜奶千磅的硕大的肥牛。已经挤出了奶水五百 磅,还求索不止,认为我打了埋伏。其中情味,实难以为外人道也。这逼得我不 能不想到休息。 我现在不时想到,自己活得太长了,快到一个世纪了。九十年前,山东临清 县一个既穷又小的官庄出生了一个野小子,竟走出了官庄,走出了临清,走到了 济南,走到了北京,走到了德国;后来又走遍了几个大洲,几十个国家。如果把 我的足迹画成一条长线的话,这条长线能绕地球几周。我看过埃及的金字塔,看 到两河流域的古文化遗址,看过印度的泰姬陵,看到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以及 国内外的许多名山大川。我曾住过总统府之类的豪华宾馆,会见过许多总统、总 理一级的人物,在流俗人的眼中,真可谓极风光之能事了。然而,我走过的漫长 的道路并不总是铺着玫瑰花的,有时也荆棘丛生。我经过山重水复,也经过柳暗 花明;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我曾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没有被接纳。 终于曲曲折折,颠颠簸簸,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走到了今天。现在就坐在燕园 朗润园中一个玻璃窗下,写着《九十述怀》。窗外已是寒冬。荷塘里在夏天接天 映日的荷花,只剩下干枯的残叶在寒风中摇曳。玉兰花也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在 那里苦撑。但是,我知道,我仿佛看到荷花蜷曲在冰下淤泥里做着春天的梦;玉 兰花则在枝头梦着" 春意闹" 。它们都在活着,只是暂时地休息,养精蓄锐,好 在明年新世纪,新千年中开出更多更艳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