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红夹子(1) 第一章红夹子 有人说春天是看出来的,有人说春天是闻出来的,都说得好。于我来说,春 天更是感受出来的。 一 克制与诱惑 那个黑色星期五,爸爸准备了一个红夹子。 “别让天天看见啊……”爸爸一脸严肃地叮嘱着妈妈。妈妈郑重地从爸爸手 里接过红夹子,一脸惶惑地连连点头。 “天天啊,”爸爸左右张望了一下,俯下身贴着我耳边悄声说:“你坐在这 儿别动,大夫叫到你的号你别答应,我很快就回来。啊。”他随即翻开红夹子, 快速指了一下里面夹着的牛皮纸袋,“刷”一下又合上,急切地说:“我马上去 把这个复印一下就回来。”说完,他急匆匆走了…… 好嘛,既背着我,又偷偷复印医院的病案! 可是越这样神秘兮兮,郑重其事,我越不当回事——因此我从来不去翻看那 红夹子。5 年了,那个装满我病历的红夹子,我从未翻看过,我简直惊叹自己的 克制力! 其实说心里话,在最初那些伤感的日子里,谁还顾得上什么红夹子、黑夹子? 谁还在意那里面放的是什么?看与不看,和减轻我的痛苦有什么关系?后来,我 痊愈了,红夹子变得对我毫无意义。 可人多是禁不住诱惑的,这一次我心动了。不是在家,而是在无菌舱…… 无菌舱?让你惊讶了吧。好,让我来讲给你听。 5 年了,我跨越了万水千山,冲破了惊涛骇浪:3 年休学,3 年化疗,上百 次骨穿腰穿……我痊愈了,我康复了,我考上了大学,我热血沸腾,我豪情万丈 :军训,我是排头兵;演讲,我是最佳辩手;竞选学生会,我成为学友们的领头 羊……可我却在河沟里翻了船!我做错了什么呢?……一切的答案,应该都在那 个红夹子里。 远远地瞧着,红夹子好像刚被翻过,在护士桌上张着大嘴,正急着要把那里 面的秘密告诉我呢! 憋了5 年不看的东西,终于看到了! 哦,第一页是5 年前我的第一份病案: 孙笑天男 13 岁(应为14岁,为了能进入北京儿童医院接受顶级儿童血液专 家的治疗,少报了一岁)于10月9 日收入院 一、病理特点: 1.主因:乏力一个月,低热一周。 2.外院查:血常规白细胞明显升高,并出现幼稚细胞,骨髓象:原淋+ 幼淋 占93% ,诊为急淋白血病,亚型。 3.查体:双颈部、腋下及腹股沟可及肿大淋巴结,四肢散见大量出血点…… 出血点? 那出血点竟是比小米粒还小的小红点,由此,也瞒过了爸妈跟“外院”的多 少双眼睛啊! 4.辅助: 本院查:血常规:白细胞78300/mm3 ,血色素12.2克% ,血小板10.8万/mm3 …… 骨髓象:骨髓增生活跃,粒红系统增生停滞,以原幼淋为主占99.5% …… 哇!从6 号“外院”查出,到9 号来“本院”仅3 天,白细胞就快翻番了! 原幼淋增到99.5% ,眼看百分百啦! 越发触目惊心: 二、诊断分析…… 三、鉴别诊断…… 四、诊疗计划…… 五、向家长交代病情:……孙笑天属高高危,随时可危及生命…… 高高危? 以前只听说过“危险”,“危急”,“危重”,医生因此会让家属在治疗书 上签字,可我那时竟然是“高高危”,随时可危及生命! 怪不得爸妈当时是那个样子…… 二 那一天紫丁香盛开 大窗子投进来的满满阳光把我吸引到窗前,突然惊觉:院子里的紫丁香,一 下子全开了!要知道,就在昨夜,沙尘暴刚从一场春雨中退去。 这家位于颐和园和圆明园中间的医院,绿化极好,院子里尤以紫丁香最多。 印象中那么纤秀玲珑的小花,竟也经得住如此狂虐的沙尘,开得这般昂扬、热烈、 蓬蓬勃勃——远看着——就像一座座紫色的棉花山似的。人说紫丁香会躲避风寒, 等待最佳时机开放,看来真没错。一座座“紫色的棉花山”团簇着,被一株株宛 若“大绿帐篷”的雪松树掩映着,翠绿中嵌着淡紫色,煞是清新悦目! 你看,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往院子里来呢,个个笑逐颜开,都像是来跟久违的 老朋友会面似的!也是的,接连一个礼拜浑沌沌的天把人都憋坏了,谁不想来沐 浴一下和暖的春阳呢? 瞧,一只“粉蝴蝶”在绿草地上跑来跑去。蝴蝶?跑来跑去?呵呵,其实, 那是一个穿粉色套裙的小姑娘在奔跑呢!那一团粉红,就在那幽幽的绿之间飘忽、 飞跃。“粉蝴蝶”头上那束马尾辫儿呦,像只调皮的小喜鹊在她的肩头蹦蹦跳跳 个没完。人们喜爱的目光,都在追逐着她,那当中有她的大哥哥,穿着蓝白条相 间的住院服。据说,小妹妹是他的妈妈为了他而生的,为了给他做骨髓移植。 “粉蝴蝶”轻轻地揪了两个蒲公英的花球端详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扬起胖 嘟嘟的小脸儿,把小巧的嘴努成了一只红红的“小喇叭”去吹那白莹莹的花球… … 真美啊,阳光斜照着,她稚嫩的脸上的茸毛毛闪着一层亮亮的淡金色。 “噢……”她欢呼起来,张开两只胖胖的小胳膊去抓那飞翔着的“小小伞”, 好像她也要跟着飞上天似的!这幅画面,突然把我的记忆唤醒了,它与我童年的 一个快乐的情景是那么相似……转眼间,“粉蝴蝶”又飞近了“紫色的棉花山”, 她踮起脚,去闻那花香,又仿佛要亲吻那小花。在看风景的人眼里,她简直就成 了一簇盛开的紫丁香! “哥哥,哥哥……”“粉蝴蝶”欢笑着,擎着一束蒲公英跑过来。风儿吹起 来,“小小人儿”接二连三地飞起来。 哥哥兴奋地张开双臂,抱起小妹妹,快乐地转起圈儿来。小妹妹努着小嘴, 在旋转中“噗噗”地吹着蒲公英。那亮晶晶的小小伞也旋转着,铺散着,一圈圈 向上,一圈圈扩大,在天空中快乐地飘散! 此刻,我想更多的人一定如我一样在赞叹欢悦灵动的生命,在赞叹这春阳下 的祥和。我由此想起了自己的金色童年,想起了更多个这样明媚的春天! 有人说春天是看出来的,有人说春天是闻出来的,都说得好。于我来说,春 天更是感受出来的。3 个小时以后,我欣然走进了无菌舱——为了骨髓移植。 骨髓移植? 是的。骨髓移植必须在无菌舱进行。无菌舱在人们眼里可是个神秘的地方: 它就设在疗区走廊的尽头,进出那里要经过所有的病房,一道铝合金与磨砂玻璃 做成的隔离墙将它与所有病房隔离开了。隔离墙上两扇对开的大门总是关得紧紧 的,里面若有人,在外面能影影绰绰看见飘忽摇曳的身影。呵呵,这就更增加了 神秘感!因此,这里就像个强磁场,总是吸引着人们想一探究竟。听说在里面一 天的花销就需要5000多元,光床费就得300 多元,有7 个人为一个人服务……可 这就更让人琢磨了:那里面到底什么样呢? 在这里,你看不到一点自然光线,感受不到一丝外界的气息,你会有一种与 世隔绝的感觉。每一间隔离舱,都布置得十分简洁:一张铺着雪白被单的床,一 个漆着乳白色油漆的床头柜,一根悬在空中的银白色吊瓶杆。 那一刻,我是让漂亮的护士小A 牵着手走进去的…… 让她牵着手?是啊,因为我从头到脚,都被一件极宽绰的隔离服给罩上了, 什么也看不见! 我忽然觉得背上有股灼热感。哦,那是爸妈投过来的目光,热辣辣的,一时 间我的全身都热了起来…… 小A 帮我把领口、袖口、裤管口都扎了起来,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呵呵, 像幼儿园的老师在照顾小朋友。她那细滑的手指几次碰着了我的脖子,一阵阵凉 凉地痒。我呢,也只能乖乖地听凭她的摆布。呵呵,好在我看不见,否则这个跟 我同龄的漂亮护士会让我难为情的。 她那样做是为了防止把细菌带进去对我造成感染,可是从消毒间到隔离舱, 也不过二三十米,竟然也要这么严格,要不怎么叫“无菌”呢!我整个人不也刚 接受过“药浴”的彻底“洗礼”嘛,连口腔、鼻孔、耳朵眼儿都没能被“豁免” ;那些陪我进来的书报不也要受“株连”被高温逐一处理嘛……这么说,进了舱 还真是得处处小心。 眼前一片漆黑,脚踩在地上没了根儿,轻飘飘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于是, 我只好抓紧她的手试探着往前蹭。 “喂,慢一点儿,别急!”小A 用她甜润的声音叮嘱道。我的心头忽地一热 :她懂得我的感受! “要过第二道门了,稍抬抬脚,”她拉着我的手轻轻向上抬了抬,“左脚… …右脚……”我随着她的声音机械地动作着,憋不住无声地笑了。 又在黑暗中穿行了一会儿,只听见小A 轻声地说:“可以摘掉头上的隔离罩 了。” “哈,终于重见光明了!”我的内心竟生出敬慕与感激来。 远远地,我看见爸妈挤在水泥墙上的小窗口朝我摆手呢。 那情景多么熟悉,我的眼前倏然浮现出几年前的一幕情景:去青岛看望爸爸, 回来的时候爸爸送我登上了要远行的船,站在码头上久久地朝我挥手告别…… 其实,儿子此时又何尝不是登上了要远行的船?跨越生命海洋的行程又何尝 不遥远?可是那对面便是新生的彼岸,是胜利的彼岸呐! 雪亮的日光灯照着那小窗口,也照到爸妈的脸上和身上。可那两张脸竟是那 样憔悴,那两只手竟是那样干瘦,我竟然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注意到!我的泪水一 下子就涌了出来,在心里说:爸妈呀,自从儿子生病5 年来,你们为儿子吃了太 多的苦,如今,还要让你们为儿子担惊受怕,当儿子的,心里不是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