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黑色星期五(2) 爸妈与我们在绿草地会合了。 “先玩后聊。”我跟老爸达成了共识。 一通扑克打下来,“少年组”大获全胜。“老年组”输了受罚还非要“少年 组”陪吃西红柿。不甘受罚的老爸做着怪相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逗得我们 把嘴里的西红柿都喷了出来! 开始聊聊吧,老爸却让我先汇报。 他叼着烟卷眯着眼睛细听着,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我明白他的笑,因为他 有“微服私访”,什么都知道——可我也成竹在胸,无所谓。 忽然,我发现老爸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睁开了,瞪圆了,现出了惊恐,歪在 草地上的身子也直了起来。 他看到了什么?他紧盯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嘴…… 半天,老爸终于吃惊地问:“天天,你的嘴角出血了?……刚才一点点,现 在好多!” “西红柿汁儿染的吧。”我不假思索地说。 “等一等,”老爸用小手指在我的嘴角上轻轻地沾了一下,“真是血!” “来,我看看,”妈妈急了,边说边用手绢擦,“是血!”她摸摸我的头, “好像又有点低烧。” “没事儿啊,没事儿!”我向上推推眼镜,满不在乎。 “是讲得口干了吧,再喝点水。”姐姐关切地找出原因,递过水壶。 “咕嘟咕嘟”,一通凉开水下肚,我继续“演讲”…… 老爸在书里面写下了他当时的感想: 我痴痴地望着儿子那消瘦的脸庞,脑子有点乱:他不会是得什么病了吧?可 老师又说“孙笑天精力过剩,下课冲在前头往操场跑,踢足球生龙活虎”……妈 妈也说,儿子因疲惫去过几趟医院,可大夫用听诊器一试就说“没事”!再听是 毕业班的学生,马上认定是太累了……想起来,儿子最近刷牙总出血。可这样的 情况自己也有过,不用管就好了……那儿子这次嘴角为什么又出血呢?跟牙出血 有联系?可别往一块牵连,然后弄出个不好的事吓唬自己……对了,前两天儿子 还有过低烧,可是吃了两片感冒药也就退了……那儿子又为什么这么瘦呢?咳, 自己在这个年龄也很瘦。老人不是讲,这个年龄的孩子“贪长”都这样吗?猛然 间,我想起了一个女生因患“麻疹”被误诊为“上感”而不幸去世的事,不由得 打了一个寒颤。 我当时自然揣摩不到老爸的心思,回家的路上,我们走在一起说说笑笑…… 迎面是满天金灿灿的晚霞。哇!这么光艳、华美、绮丽——似乎从没见过这 样的晚霞——蓝蓝的江水都被染成了金黄色,江面上不时掠过的水鸟的翅膀也给 镶上了金边。我分外惊喜,不由得回头望了望——那背后的山林草地,都被晕染 了一层耀眼的金黄。 这番情景,在后来的日子里经常像破土而出的幼芽,顶过在其上不断叠加的 记忆的厚土,清晰而美好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三 出事了 两天后,出事了。 我的低烧奇异地持续,吃两片“抗汰疴”也只能起到稍稍缓解的作用。我执 意坚持上学,因为班里每天有那么多需要我来做的事。但我终究没有拗过老爸。 星期五,他决意要带我去医院做综合检查。 血检、胸透、骨穿……一个个检查让我心生疑窦,惶惑不安。 老爸亲历了一切,而一切的结果他只告诉妈妈,瞒着我。 妈妈也一反常态,守口如瓶,不再跟我咬耳朵了。 这会儿我要说,也许因为我对医院太熟悉了,也许后来经历的这类事情太多 了,以致虽是爸爸转述给我,可那些情景却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如同身 临其境一般。 宽敞的化验室,通亮,洁白,一尘不染。 主管副院长王叔叔从显微镜下慢慢地抽出一片涂抹着我的骨髓的玻璃片,愣 愣地看着,好一会儿,他似乎很不情愿地抬起头,仿佛见了陌生人似的奇怪地看 着爸爸……化验室赵主任低头审阅着《骨穿报告单》,不时抬眼瞟一眼爸爸,好 像生怕他偷看似的……屋里一片寂静,仅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爸爸呆呆地站着…… 他惊疑、他猜测、他推断,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但是他一下子读 懂了面前的一切。突然,他觉得世界开始旋转,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大褂、白色 的器皿、白色的操作台、白色的日光灯,浑浑然连成了一片白光。霎时,他觉得 自己都要被融化到那片白光之中。 “正视现实吧,”副院长终于艰难着说道,“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亚型!” 不,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晴天霹雳在他的脑袋里轰然爆炸:这不就是日本电视剧《血疑》中,“幸子” 得的那个血癌吗?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结论?这,让人怎么能接受呢?本是阳光 灿烂的金秋,突然霹雳撕裂晴空,灾难从天而降,他在心底大声疾呼: “上帝呀,您干嘛要嫉妒这样一个孩子呢?他是班长,他是学委,他是语文 课代表,他是能上清华的学生,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 “哐!”房门被我使劲儿摔严,我把自己反锁在自己的小屋里。 “天天!……”“天天呐,开开门!……”“好孩子,听话……啊……”门 外一片嘈杂,出去送人的爸妈和被送的人都回来了,呼唤,恳求,一声紧接一声。 我双手抓起被子蒙在头上——竭力憋着,忍着,绝不开门——我抗议! 病生在我身上,却不让我知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是弱智、白 痴。就算弱智、白痴也会从自己突然变坏的身体,从眼前突然出现的情况觉察点 什么呀! 在抗议中等爸妈实话实说,可等了一夜也没结果,今天延续着昨夜。他们对 我就一个字——瞒。 谁能理解我?我多孤独,多无助,大家都知道却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这 么多人突然来看我,神情严肃得像走进了教堂,说话生怕我听见,走路还蹑手蹑 脚的,想看看我又迟迟疑疑不敢走到床前来……为什么要这样?我有思想,会思 考,也许因为从小体弱而思想更活跃,思考更深刻。可我却被蒙在鼓里,谁能知 道我有多憋闷、多委屈、多难受——我忍着高烧,忍着骨髓穿刺,还得忍着“瞒”。 星期五啊星期五,黑色的星期五。 星期五也许注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爸妈呀,你们干嘛非要瞒着我呢?纸能包住火吗?我怨你们,又不忍心,甚 至连看都不忍心看你们一眼,看了就想掉泪:你们为我急啊,嘴上都起了大泡, 我从未见过你们这样灰白的脸色,惆怅的神情。可是跟我的目光一对,你们还马 上朝我笑笑,装作很轻松——好像事情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挤出来的笑, 却让我看到你们内心在流泪,在滴血。 妈妈呀,你的眼睛为什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你的儿子呢?你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的目光却像炼乳一样细润而光滑,缓缓地流过儿子干渴的心田,弥合着儿子心 田上的一道道裂口……妈妈呀,你明明知道儿子的眼里全是疑问、烦恼、焦躁, 甚至还有对你的埋怨,可你为什么依然充满期待地凝视着儿子的眼睛?你是在等 待儿子能够理解妈妈的心?你是在等待儿子心灵的窗口重放光华?……儿子在你 那蒙着一层泪水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那么小。 最终,妈妈的目光融化了儿子的心…… 希望在远方。就这样,一家人登上了由吉林开往北京的272 次列车。 在单调而疲惫的隆隆声中,我昏睡着,思绪零乱而飘飞。整个人恍若置身在 黄山的云海里,置身在松花江的浓雾中,迷茫连着迷茫,混沌串着混沌。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从不说谎,我从不做坏事;我努力学 习,我有希望上清华;我从小就乐于助人,我帮助别人什么都舍得——妈妈给我 一块钱我也要送给遇到困难的同学。但这世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谬误?说是 “祸兮福之所倚”,那么,就一直有祸患有灾难倚傍着我吗?在我的那些幸福日 子里,在我的那些快乐时光中,它们一直都存在吗?可是,不还说“福兮祸之所 伏”吗?那么,灾祸中不也蕴含着幸福,苦难中不也包藏着快乐吗?由此说,灾 难是由幸福而生。那么,追求幸福就必然要经历灾难,幸福之中也一定潜伏着灾 难,是这样吗?“祸兮福之所倚”,就是说我虽遭遇了灾难,可灾难也有幸福相 随,不幸之中也包含着幸福?这样说,我就有希望,有希望就该努力,努力才能 将希望变成现实……想不下去了,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耀眼的金黄;闭上眼睛,眼前纷纷乱流萤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