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眼泪不是药水:在“小光头”的世界里(下)(2) 话说这一天,当儿子的还没怎么样,当爸爸的倒受不住了,他在书里面写道 : 当那两小瓶从儿子的身体里抽出来的白色透明、泛着光泽,还带着儿子体温 的脑脊液握在手里的时候,我竟一阵阵眩晕! 我没有见到儿子流一滴眼泪,可我捏着小瓶子走向检验室的路上,却泪水涟 涟…… 几年后,有了数十次骨穿、腰穿的考验,我俨然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了—— 在成人医院,新来的患者纷纷向我请教—— “骨穿疼吗?……疼到不行咋办呢?你给我们说说,该怎么对付呗……” “没什么可怕的。”老战士“毫不客气”地给“新兵”做“战前动员”, “其实就像打一针,先那么疼一下,然后感觉腰部缩得有点紧,有一阵儿像被吸 盘吸着,那感觉挺奇妙。你呀,这时候就尽量去想一些高兴的事:像做完骨穿可 以美餐一顿啦,可以让家人给买本好书来看呐,可以约老朋友来聊聊天啊……这 样,感觉就好多了!……再说,就15分钟,也许还会短一点,你那么多罪都受了, 还在乎这15分钟?” “不行,我就是害怕。”一位中年男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于是,我就把最有价值的“战斗经验”传授给了他(呵呵,用这招应对紧张 的高考,同样有效):“你要是真紧张啊,就来几个深呼吸,做几个‘提肛收肾’ :吸气时,用意念把肛门提升到肾脏的部位——呵呵,可别‘呼啦’一下就放下 去啊——让它紧缩着停一会儿,然后,再慢慢地随着呼气让它降下去。就这样, 反复做几次……” “能行?”中年男子半信半疑。 “试试吧,保证管用。”我肯定地说。随后我又绷着脸开玩笑:“别小瞧, 这可是‘秘笈’,轻易不外传的啊!” 中年男子终于卸下包袱,轻装上阵。 你猜怎么着?回头,他乐颠颠儿来到我床前,喋喋不休地道谢,脸上的光芒 仿佛把整个病房都照亮了:“哎呀,小兄弟,真不道该咋谢你好啦。你那招,太 好使了,一个字——灵!就像一下点中了命门穴……哈哈,这下我再不怕骨穿啦 ……” 我望着“新兵”忘情地笑笑,心中有种别样的欣慰:我又能在帮助别人的过 程中获得快乐了。 然而我知道,快乐的基因依然来自“小光头”的世界…… 二 小猴子 在“小光头”的世界里,最初和我挨床的,是一个从唐山农村来的5 岁男孩。 他最喜欢听我讲故事。我给他讲得最多的是《郑渊洁童话大王》。他每次都 用两手托着下巴倚在我床边听,聚精会神地盯着我,“鼻涕过了河”都没察觉。 那着迷的神情,让你会以为他从没听人讲过故事。他会随着故事的情节而惊奇地 睁大眼睛,或者开心地咧嘴笑,却从来不说话。他的眼皮好像有些麻痹,眨动的 速度慢得让人着急。 这天,爸爸来探视,带来一大包东西,书呀,杂志啊,衣服啦,好吃的,都 有了。我一偏头,瞥见小男孩已经悄悄爬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正呆呆地看着爸 爸带来的好吃的。爸爸也注意到了,拿起一包“干脆面”要送给他,我急忙干咳 两声阻止。爸爸惊异地看我,手停在了空中,在纳闷:“我儿子可从来没有舍不 得自己东西的时候啊!这是……” 见爸爸不解,我赶紧拽一把他的衣襟,耳语道:“咱们不能随便给人家东西 吃,大夫不允许,吃坏了怎么办?” “哦……”爸爸也想起了大夫的嘱咐,却又说,“可这是密封的呀!” “那也最好别给人家。” “好,好,听儿子的。” 爸爸费好大劲儿,才从这个噘着嘴带着哭腔的“小光头”口里知道,他叫刘 福,第一次坐火车。 这天,他家没人来。 再一次探视,他的妈妈来了。可那干瘦枯黄的面孔,让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她竟是这5 岁孩子的妈妈。直到后来,我的妈妈也变成了那样我才明白…… 小刘福的妈妈疲惫而有些迟疑地站在门口,眼睛却陡然亮起来。她快速地将 整个病房扫视了一圈,每个来探视的人都在跟自己孩子亲热着,没人注意到她。 她的目光迅速落在儿子身上,整个人一下子就飘了进来,转眼就站在了儿子床前。 她把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在床头,立刻捧起儿子的脸,看个不停。 我惊异地注意到:她的手有点像枯干的树枝,好几个指尖缠着白胶布——捧 着儿子的脸还在颤抖。她的头发有些蓬乱,一条蓝围巾从她的头上垂下去,耷拉 在肩头。她的眼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泪水,露出无比的惊惶和爱怜。随后,她急切 地把儿子搂在怀里,下颏抵在儿子的头上,不停地问这问那。 小刘福在妈妈怀里一声不吭,妈妈问,他就使劲点头,如捣蒜一般。可他的 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两个塑料袋。终于,他忍不住了,呼地一下从妈妈怀里挣出 来,蹿向塑料袋,一把将一个袋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一只烧鸡,几个苹果。“哗 啦”,另一个袋里的东西也倒出来:一个干面包,几个长卷的粉红色卫生纸—— 5 毛钱一卷的那种。 等我再转眼,小刘福已经跟烧鸡展开了“肉搏战”。 一块跟他脸盘儿大小的烧鸡被他直接叼住,两手左右开弓,拽着两个边缘用 力撕扯着。配合着嘴的撕咬,脑袋也跟着左右摇晃个不停。他的嘴鼓胀得合都合 不上,脸蛋上蹭满了鸡油,泛着黄乎乎的亮光。 霎时间,病房里灌满了孜然、胡椒、茴香等作料味,混合着烧鸡所特有的香 气刺激着你的味蕾。床头很快站过来两个“小光头”,盯着小刘福撕咬的烧鸡, 直咽口水。 化疗服用激素好像能刺激味蕾,让“小光头”总是饿,每天晚饭过后没多久, 他们就会争相拿出自己的“虾条”、“干脆面”等一些膨化食品来。随即,病房 就会响起一片“咔哧咔哧”声,像一群小兔子在抢吃胡萝卜。 我忽然有点想哭。转念,我决定告诉小刘福妈妈,大夫不让吃这种没有包装 的食品。 可看着儿子一脸陶醉的妈妈,没听我说完就连声说道:“没事儿,没事儿啊。” 再一个探视日,小刘福的妈妈又没来。爸爸来了就问:“怎么没见小刘福呢?” “在走廊呢,”我无奈地悄声说,“他拉肚子,一直坐便盆,到探视时间给 挪出去了。” 爸爸在书里面有一段记述: 顺着儿子所指,我在走廊中间那个方厅的一角看见了小刘福。过往的人很多, 让我刚才没注意到他。 他的两只瘦弱的胳膊拄在膝盖上,两只小手托着下巴支着向前耷拉的小光头, 坐在便盆上发愣。 他的眼前晃动着一条条不同颜色的裤子,移动着一只只不同式样的鞋子。 隔一会儿,他就会把自己眨动得极慢的眼皮抬起来,看一看。当他注意到别 人也在注视他时,他甚至会露出一丝感激的笑意来。然而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低垂 着头。他在那些裤子与鞋子之间的空隙里看到了一些亮光,可那亮光里是让他迷 茫和困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