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眼泪不是药水:在“小光头”的世界里(下)(3) 他拉肚子拉得站不起来了。他的两个鼻孔都出血了,用5 毛钱一大卷的粉红 色卫生纸卷成的纸捻儿堵着,可那早都被血浸透,小脸蛋儿抹得跟血葫芦似的… … “怎么没人管呢?”爸爸涨红了脸从走廊回来,也不知在质问谁,声音大得 不得了,也不顾满屋子都是患儿家长。 “怎么不管,”我压低声音告诉他,“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么,之前护士总来, 我还找过护士呢。你知道吗?都是因为那烧鸡……” 爸爸愣了一下,突然又问:“可他的鼻子为什么出血呢?” “儿童医院的暖气不是特别热吗?因此病房特干燥,你没看掸在地上的水一 会儿就没影了么?护士给每人都发了一些这样的棉签……”我拿起一支来,“你 看,棉签头上都蘸上了一种油。当你感到鼻孔干,痒痒的,就把油棉签伸到鼻孔 里转一转就好了。可小刘福总忘,护士说他记不住,我也看不过来,一痒他就用 手抠,一抠就出血,一出血就止不住。”我感到嗓子发紧,心里不好受,干咳了 几声,又补充说: “血象多低呀,尤其是血小板。” “哎,这么点儿的孩子还是离不开妈妈呀!”爸爸这样的感慨已经好几次了。 “可他妈妈探视总不来。”我抬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缓缓地说,“也 许他妈妈太忙离不开,也许……” 惊心动魄的事发生了,来得迅雷不及掩耳。 我有点说不下去了,还是让爸爸的文字来说吧: 又来探视,被看门人拦住了…… 看似声色俱厉的看门人,其实是心地善良的工友阿姨,平常没少关照儿子。 开饭时,她简直像家长似的:“孙笑天啊,你吃这么少可不行啊!这么大个子, 跟那些小的比怎么行?你还净帮阿姨干活来着。来!再加一勺!”这会儿她一脸 的神秘,哑着嗓子对我说:“小刘福走啦!”随后,她小心地看看左右,声音低 得像耳语:“胃肠感染,消化道出血……吃完烧鸡第四天……你们可不能含糊啊,” 她严肃地告诫道,“一点儿也不能马虎啊!” 我见她正失神地盯着墙壁低处的一个地方,眼里闪烁着泪花。我知道,她对 这里每一个孩子都有感情。每天给孩子们打饭,她呼唤着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爸爸见了我没再问小刘福。我从他怅然的神情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也没跟爸爸说。实际上,我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第一次经历,就发生在眼 前,心里堵得慌。也许,静默是最好的怀念。可我还是心如刀绞:我又怎么能忘 得了他呢?他跟我朝夕相处,他是我的忠实听众,他又带给我多少快乐啊! 三 两朵鲜花 病房里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光头”,一个是6 岁的“小月牙”,一个是9 岁 的“栗原小卷”。我和她们很亲近都跟爸爸有关。 “来,你们也玩玩吧。”这天,我快乐地邀请两个小妹妹。因为我刚把老叔 送我的游戏机打开,“小翠鸟”刚那么“啾啾”一叫,她们俩就被吸引到我的床 头来了。 “好哇!”“栗原小卷”说着就坐在了我的床沿儿上。 “嘿!”我心里笑她,“还真不客气啊!” 我欣赏地端详着她,想着爸爸说的那个清纯美丽的“栗原小卷”的样子…… 心说,有机会得看看那电影《望乡》…… “哎哟!没打好。”“栗原小卷”突然说,她的脸红了,腮边的小酒窝有趣 地闪露了一下,眼睛笑成了两片细细的柳叶。 “没关系。你前面打得都不错!”我愉快地说,“后面是个小失误,差一点 点。” “哟,又慢了……”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膀,把小嘴努成了一朵喇叭花。 看着她,真觉得欢快、开心! 她很聪明,一会儿就完全掌握了,积分节节攀升!我“嘿嘿”笑着,把手里 的手柄递给了她的好朋友“小月牙”:“来,这个给你。” “小月牙”接过去,悄无声息地朝我笑笑。 这两个小姐妹呀,都爱笑,但笑得泾渭分明,南辕北辙,楚河汉界:“栗原 小卷”是白白的鸭蛋脸儿,她的笑是由腮窝窝里飞出来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 “叮铃铃”地笑起来,欢快得像清脆的风铃。“小月牙”呢,脸盘又圆又红,跟 熟透了的大红苹果一样,谁都会以为她要是笑哇,还不得多热烈,多豁朗呢!结 果,她的笑却像月光一样无声地流泻出来,恬静得迷人。而她的胖把她的眼睛挤 成了一条缝儿,让你以为她总在笑。不过,这两个人的笑都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 力,你若正伤感或正郁闷呢,一看见她们,那坏情绪就会顿时烟消云散。 “哦,我告诉你,得这样拿着……两个大拇指应该这样……”“栗原小卷” 手把手地教她的好朋友。 “啊呀,上来了!”“小月牙”为“自己的小人”跃上了一个台阶,发出了 细细的、像是蜜糖罐儿里溢出来的甜甜的声音。 “好,好哇!”“栗原小卷”立刻为朋友叫好。 这两个小伙伴,好得像亲姐妹。平常,她们总在一起咬耳朵,好像有说不完 的悄悄话。有时还会比赛讲故事,讲着讲着就摇头晃脑起来,用手比划出向日葵、 小白兔、小鸽子的样子。她们还会突然间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好像有人猛然挠 她们痒痒了,好像这个世界只有她们两个快乐的小姐妹。 可你绝想不到,在化疗中难受的时候,她们竟也有这样的表现:换吊瓶,只 要还有气力,她们一定会自己提着吊瓶去护士站叫阿姨。她们面色苍白,努着小 嘴,扭歪着身子。努力抬高提着吊瓶的手。蓝白条相间的病号服可从来不听话, 宽绰的袖子总是一下就滑落到肩头,露出了她们豆芽般白嫩的胳膊。爸爸妈妈若 在,她们就会撒娇、假装生气地跟爸妈要求:“我自己去嘛,我自己去嘛!” 这时候,你不得不赞叹她们的坚强与可爱。 当人问我在“小光头”的世界里是怎样生活的时候,我总是说起那里的欢乐, 那是平常人感受不到的。因为那欢乐容易消逝,且有痛苦相随,因而愈发显得弥 足珍贵。 现在,我不得不悲恸地告诉你:美丽的花朵被摧毁了。 我的眼球仿佛都不会转了,我的血液仿佛全都凝固了。这是怎样的情景啊— — “小月牙”倔强的爸爸,用头一个劲儿地撞墙,周围人拉都拉不住。漂亮妈 妈的泪水、口水湿透了女儿的衣裳。“女儿走了”,妈妈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哆 哆嗦嗦地抓起女儿的手,把那只还带着女儿体温的花手镯摘下来,默默地套在了 自己的手腕上…… 那是他们心中的太阳啊! 我的心像被小狗的尖牙咬噬着,我想忍住不哭,可眼泪悄然无声地滑落下来。 活生生的现实,让我知道了生命的可贵与脆弱,更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明 白了自己在爸妈心中的位置,知道了该怎样珍惜这份爱。可是,我有时也会顾影 自怜,我会久久地凝望着天花板,仿佛要把它看穿,看到另一个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