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生命中的轻与重(2) 我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捂着鼻子,用眼神儿示意妈妈开一下窗子。妈妈路过 老患者床边,发现挡帘儿里的老人家还光着身子呢,陪患正在往他发紫的腿上抹 着黄糊糊的药膏。 “没法开窗了。”妈妈转回身对我耳语。我点点头,小声说:“可能因为年 龄大、身体功能差了,化疗药里的毒素不能正常排出来,导致了皮肤病。”说完, 我从枕边拿起口罩戴上。可浓烈的气味还是隔着口罩刺激了我的“迎香穴”—— 练过气功的人都知道鼻子上的这个穴位。 “阿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 妈妈转身一看,鼻血已经浸红了我的口罩。耳鼻喉科医生来,很费劲儿地把 一根“旅游鞋鞋带”那么粗、半米多长的白绳,一点一点全塞进了我的鼻孔,才 强力止住了血。 谁想,今天重复了昨天…… “阿嚏!”我憋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立刻感到左边鼻孔里痒痒的,心里连 叫“不好!”用手一试,果然,鼻血已经流出来了。 40分钟以后,我的左边鼻孔也给堵上了。 人,都有过感冒鼻子不通气的体验,但往往是一个鼻孔的事,倘若两个鼻孔 都不通气呢?而且是让那样粗而长的绳子给堵住呢?完全可以想见,那会是什么 滋味…… 可老人家每天还得抹药呢! 妈妈觉得刚来不便说什么,换地儿吧…… 漂亮护士长朝妈妈耸耸肩,摊开了双手,根本没空床。 我把嘴凑到妈妈的耳边说:“克服吧,大家都不容易。” 妈妈愣了一下,一时无言。 可她看着我只能半张着嘴呼吸,眼泪又在眼眶打转……她一下子站起来走过 去,我拉都拉不住。看样子她是非要跟那位姓冯的老患者“理论理论”了…… 可没等她开口,冯爷爷先“开口”了: 两眼望穿云边月,十夜常有九不眠。 年老衰迈气不佳,生死二字且由他。 …… 凄婉的京剧段子,听着都惊心,妈妈欲言又止。 可塞进去的“旅游鞋带”还得弄出来呀! 谁知那“带子”跟血肉紧密结合了,技术高超的耳鼻喉科主任亲自来处置, 也不行:轻轻一拽,出来一点,血却流出更多。弥漫性出血,数不清的出血点, 每一处都要堵住。可血小板那么低,轻易哪堵得住!我挂着吊瓶仰着头,鼻孔朝 天。主任斜歪着身子倚在床边不停调整姿势,她用头上戴的小圆灯照着,拿小镊 子夹着药棉迅速把血吸干,趁着血再渗出来之前,极快地用“小焊条”一样的东 西把出血点“烧结”住。可血渗得那么快,出血点那么多,哪能一下“烧结”住? 于是就再来……结果,处置一个鼻孔竟用了快一个小时。她故意大声说:“这是 怎么搞的,让孩子遭这么大罪!是不是什么味儿给呛的?” “是……”冯爷爷终于觉察了,歉疚的声音像是给吓着了似的直哆嗦,“我 上药……给孩子呛着了吧?对不起啊!” 这颤抖的声音啊,任何钢化的心情都会给酥软,给融化。 “不要紧,大夫给我处置完就好了,我可以戴口罩嘛!”我说。 “小伙子,真难为你了,因为我受苦还不抱怨……” 说真的,我这时想起了满叔叔夫妇俩,想起了当时人家帮助我说的话:“谁 还没个为难遭灾儿的时候呢!”不是吗,今天是他,明天就可能是我,后天就可 能是你。 从这以后,冯爷爷抹完药就盖上被单。 窗子打开了,空气清新了,阳光撒满了病房。 后来我知道了冯爷爷的身世:现年76岁,老来丧妻,儿女不和,患慢粒白血 病10年来就“以院为家”。他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前几年他情况好的时候,大 家都爱围着他听他讲老北京的故事,可这会儿他腿脚不便又闹出皮肤病,调换了 好几个病房都没人愿意跟他在一起。我注意看了看:他那一尘不染的白发被剃成 了齐整的“板寸”,洗得透亮;一摞衣物在他的旁边叠放得规规整整;各样用具 一溜儿码放得整整齐齐……一切都仿佛在告诉人们,他曾经是多么的干净利落! 可此时,他多无奈啊! 也许因为有了我这样的小患友,老人家露出了笑脸。听说白岩松要来看我, 他跟我一样起了个大早,还换了身新衣服!那以后,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老北 京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小伙子,你知道为什么叫‘剃头挑子一头热’ 啊?因为那头有个火罐烧水呢,剃完了好洗头……” “谁说火车不是推的?那次慈禧来西苑,就是咱们现在这地方,那火车就是 太监们愣给推过来的……” “为什么叫‘驴打滚’啊……” 讲得高兴,听得入神,爸妈都说跟着长见识。真是其乐融融! 我呢,时常也跟他聊聊大学校园里的趣事。每逢这时,他总是会很骄傲地讲 起他的三儿子,考上大学给他争气。虽然结婚后让儿媳妇给拐搭坏了,自己也不 怪他……慢慢地,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已经成了忘年交! 我的鼻子好的那天,老人家那个高兴啊,本来就眯缝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小伙子,我给你唱段《空城计》吧!”说着,他的手指头就在铁床栏杆上敲着 节拍唱起来: 我正在城楼上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头乱纷纷, 只见旌旗招展空幡影,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四 魔鬼两兄弟 我与忘年交冯爷爷,在病房里相处时间是最长的,达半年之久。 可还有两兄弟,自我生病开始,就常与我不离不弃。 这两个捣蛋鬼在我的病程中经常会出现——“疼痛”和“发烧”。因为它们 总是接踵而至,结伴而来,所以那一次我在接受记者来访的时候,形容它们是 “魔鬼两兄弟”。 医院对付老大——疼痛——的办法就是:用化疗消灭肿瘤细胞来去痛;在不 具备化疗的时候呢,就靠口服“吗啡”或注射“杜冷丁”(两种麻醉剂)来镇痛。 那一阵子,我恰恰不具备化疗的条件。 我对付疼痛的办法,其实就一个字,忍! 竭力地忍! 在家忍,是不肯惊扰四邻,不愿把痛苦传导给爸妈。在医院忍,是不肯影响 患友,更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懦弱。自然,我要感谢爸妈,帮我增加了一手对 付疼痛的办法——按摩。实际上他们也惧怕麻醉药,也不肯相信我真要依赖毒性 那么大,而且会上瘾的麻醉剂来镇痛,同时不得不承受另一种牺牲。“终究会扛 过去,终究会好起来”——这是我跟爸妈心中每天的夙愿,也是每天的希望—— 如同在一个个长夜里,我们知道太阳还会升起一样! 然而,那一个个长夜确实难熬…… 这天晚上,冯爷爷和他的陪患早已进入梦乡,我的疼痛又发作了。疼得我直 想喊,可不行,那会吵醒别人。于是,我把被子塞到嘴里紧紧地咬住,不让自己 发出声音来……不一会儿,我感觉被子已经被咬破了,上牙跟下牙咬磨在了一起, 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